Chapter_8
战败的部队收编进他们自己的军队,在那里他们一般似乎和在他们原来的部队中一样地发挥作用。到20年代晚期,中国士兵在三、四支不同的军阀部队中效过力,这并不罕见。
这些部队使中国军队得了极坏的名声。中国人把它们看做瘟疫:邪恶,破坏成性,冷酷无情。外国记者把它们描写成一群群无纪律的恶棍。老中国作家写的书传播这种种看法。中国军队解决问题只靠显示武力,避免实际的战斗。寻求一点薪饷和保护的农民新兵组成的军队,当力量悬殊显而易见时,当然会发现迅速撤退是显示英勇气概的较好办法。一个军阀为了避免战争,可能试图靠用“银弹”即现款劝说敌军官带人叛变。此外,军阀们通常并不急于把他们的部队投入战斗,因为那就导致了丧失部队的可能性。但是他们仍然无数次地打仗,其中许多次是极为残忍的遭遇战。一个告退了的军阀回忆说,当他还是年轻军官时,他在战斗期间奉派指挥一支留在后面的部队,受命射击从前线退却的任何士兵。①当时的战争因医疗设备极端缺乏,甚至变得更加残酷。伤员常常不得不依靠他们的朋友,或者依靠志愿的中国的或传教的医生;大多数军队没有做好护理伤员的准备。
控制地盘
对独立来说军队是主要因素,但不控制地盘也难维持。地盘提供可靠基地,再加上税收、物资和士兵。没有地方职权的指挥官必然是别人管区的一个客人。在这种不可靠而危险的情况下,他通常将不得不打仗以夺取地方权利,要不然就接受从属地位或不利的结盟。控制地盘也给予即使是最独立专横的军阀以一种合法性;为此目的而用了许多头衔:镇守使、巡阅使、护军使,等等,每个头衔为一个特定地方的特定军阀的活动提供合法根据。统治省城的军官一般是督军,但在有些情况下,他只控制了这个省的一小部分,实际权力分给了若干小军阀。
控制地盘涉及政府的责任,而军阀政府的性质和实力差别很大。有些军阀拥护“进步的”政治思想。在整个军阀时期统治山西的阎锡山以“模范长官”闻名,这个称号的取得,主要不是由于他施政的值得模仿的优点,而是由于他在这一时期的大部分时间里使山西处于战争之外这一事实。阎提倡一些社会改革,包括废除缠足、有限度地改进妇女教育、改善公共卫生的某些措施。另一方面,他不能消灭省官僚机构的贪污腐化,他的政府的统治通常与士绅的利益是一致的,尽管他偶尔和士绅集团发生冲突。①
当陈炯明统治广东时,他设立新学校,为80多个学生在国外学习提供资金,沿着更民主的路线调整广州政府,促成了保证公民权的省法规和反对军人干涉民政的条款。冯玉祥在他的各省实行改革,涉及废除缠足、禁止吸鸦片到修路、植树以及逮捕贪官污吏。陈和冯两人都不能在省的施政中进行持久的改进,但他们的政策仍然反映了一种“进步的”倾向、一种对他们的好机遇和职责的意识。相反,1918到1920年的湖南督军张敬尧、1925到1927年的山东军阀张宗昌却以贪婪和敲诈勒索着称。
最“进步的”政策如果不能一直贯彻到地方一级,也没有多少意义。但是,军阀和地方当局之间关系的研究现在才开始,我们关于这个问题的大多数疑问还没有得到解答。在大多数省份里,省长与督军并行地任职,尽管在有些情况下两个职务由同一人担任。在理论上,省长的职权是管经济事项、教育、司法和财务,监督下级官吏。但在事实上省长通常完全从属于督军。
既然在这一时期军队地位突出,如果军队的军官在地方政权中起重要作用,如果行政机关的低层和上层一样变得军事化了,那是不足为奇的。有迹象表明,出现了这种情况。在吴佩孚控制河南的鼎盛时期,1923年,144个地方行政长官中有86人参加过军队工作。24人曾是吴的直属下级;另37人曾是他的部下的工作人员;25人曾在其他军队供职。这些人并不是都当过前线军官;许多人担任过顾问、书记、军法官、军需官,等等。有些人甚至在当行政长官时兼任军职。①
地方长官的更换率显然很高,尤其是在不稳定地区。例如在四川——该省在整个军阀时期处于分裂和混乱状态——地区行政长官的平均任期非常短;有一个地区,只有两个行政长官设法任职满了一年,而22人保持他们的职位不足一月。②在被争夺地区,情况可能特别复杂;1919年一度有三个敌对的行政长官在广东的同一个地区各自建立机构,同时宣称他们有权统治。
军阀时期破坏了以前的回避制度,依据这个制度行政长官不准在他的家乡地区任职。本地居民在他们自己的地区里当行政长官的人数明显增多;在有些情况下,县行政长官就是他们自己的县的居民。例如在广西的一个大县里,在1912和1926年之间,18个县行政长官中的15人是本省人,而7人就来自本县。 ③
税收
为了提高军阀和其主要部下的个人权势和供应部队的武器、给养和薪饷,军阀政府对获得资金非常关心。由于各级政府因战争和人员变动很快,常常陷于十分混乱,加之许多军阀把他们辖区的权势看成很可能是暂时的,他们不能总是依靠获得税收的传统做法。他们以他们所能采取的任何手段急切地想搜刮钱财。
基本税收的来源是土地税,有些军阀就大大提前征收。一个军阀也可能举办重要商品的政府专利事业。例如在山西,阎锡山控制了面粉、火柴、盐和其他产品的生产。专利事业尤其适合于像阎这样许多年来维持一个稳定政府的军阀。但也有其他军阀试图举办类似专利事业的例子。军阀占据并经营铁路,下令征收食盐附加税和已上税货物的过境税。有些军阀发行自己的货币:至少有两例用手工操作的复印机。
销售鸦片赚得大宗款项;这种毒品的税收中心在禁烟局的伪装下日益增多。在有些地区,合法化了的赌博提供了大笔收入,例如在广东,1928年的赌博税每月收入1200000元,而且是许多高级官吏为私用而瞒过大笔款项以后的数字。卖淫等行业也受到支持并由军阀抽税。
军阀在规定税额之外,还以各种办法向商人榨取。1925年,山东商人被迫从省政府机关购买一种新的印花,在所有证件和单据上都得贴用;商人们可能由北京政府命令已经用类似的印花。商人们被要求提前交纳打折扣的执照费或各种税款。例如广东的当铺被迫提前两三年以额定数量的75%交纳他们的税款。有这样的情况,地主被迫在指定的日期交出一笔指定的款子,通常是一个月的地租收入。有时军阀们干脆宣布,城市商人必须在几天内交出他们想要的金额;一个军阀将要被敌军赶出一个城市时,在他丢掉他的母鹅前可能争取获得最后一个金蛋。卢永祥当他于1924年离开杭州时,从这个城市的商人得到了500000元。张敬尧当湖南军队于1920年迫近长沙时,要求这座城市的商人给他800000元。他警告说他的士兵将洗劫这座城市,他并且扣留商会会长作为人质。商人们最后交出110000元。张敬尧逃走时只好接受了。
尽管拚命搞钱,省政府仍常常处于破产的边缘。至少是没有多少钱可用于行政事务。有一些省里长期拖欠薪金的例子,正和20年代初期北京发生的情况一样。当然,造成这种明显矛盾情况的原因是,搜刮来的大部分钱不是用于政府的正常用途。许多被军队头目自己用了。他们当中的许多人积下了巨额财产。此外,军事开支数额很大;每省都至少要维持一支军队。在整个军阀时期,政府岁入实际用于公共用途的部分许多省都显着下降了。①
军阀派系
主要的军阀通常属于因利益一致而结合成一体的各派,即各系、各集团,和结合成一体的政治派别(见第5章)几乎一样。但是各军阀集团之内的团结从松散的结合到紧密的组织上的统一,各不相同。最松散的派系主要是为了参加者各自设想的利益而缔结的联盟。但私人交往和恩义的纽带也起作用,特别是在一些较强的派系中。主要的是各派系成员与派系领袖之间的关系;各派系成员之间的私人的、横向的联系可能很弱或不存在。成员与领袖之间的私人纽带就是那些已经讨论过的增加军阀军队内聚力的纽带:亲族关系,师生和保护人-被保护人关系,同省或同乡、友谊、学堂或学校的联系。
齐锡生曾将这些从最强(父子)到最弱(同学)的私人联系加以分类,并根据这种分类研究了皖、直、奉三个主要集团。①奉系在内部组织方面是最单纯、最强的,因为每个成员实际上都以齐所断定的强的联系而与派系的领袖相关联。相反,直系的结构非常复杂。它包括一大批军阀,涉及的关系多种多样,但大多是齐列在弱的那一类。虽然齐认为正是关系的多样性增强了这种种关系,有利于巩固结合,但直系似乎比奉系更接近于地位相差不多的人的联盟。皖系比其他两系都弱,因为拥有大部分兵力的指挥官们是以最弱的纽带而与其领袖联系。齐没有分析的桂系和已经提到的三系不同,因为大部分时间它限于单一的一省;它基本上是广西的一个单一的政治-军事组织,三个领袖非正式的承担不同的领导任务,并且令人惊奇地保持极高程度的团结。对各系的简要研究,可以说明它们为什么终于表现出那样的差别。
直系和皖系是以袁世凯北洋军的军官中建立起来的关系为基础。袁在其部下中培植各种私人恩义以保证军队的团结和忠诚。他的追随者对他们自己的部下也这样办。只要袁还活着,北洋军中的这些关系网就从属于对袁的忠诚的总格局。在他死后,北洋军官们不得不适应全新的局面。这种适应需要几年时间,在此期间每个军官要做出决定,他将听从谁的领导,他的地理和军事环境容许他做什么,他个人的倾向和愿望是什么,他的个人的利益怎样才能得到最大限度的满足,以及他如何判断国家的政治形势。
我们已经提到(见第5章)段祺瑞是怎样逐步建立皖系(段是安徽人)和一个政治俱乐部,即安福俱乐部,以增强他的势力。不在段追随者之列的军官和那些预见到有朝一日他们将成为他的统一方针的对象的军官,自然对段怀有敌意。此外,段坚持把他自己的手下人安插在最高的职位上,这使那些被忽视的人非常不满。从这一畏惧和怨恨的背景,出现了一个对立的集团,他们寻求唯一具有段的才干而又在政府中身居高位的另一个北洋军官冯国璋的领导。
冯国璋曾在北洋最高一级的部队中任职,当过直隶、稍后当过江苏都督,1916年又成为民国的副总统。1917年他成为代总统,这个职位在他确信他自己的手下人对三个重要的长江省份保持控制之前,他是不会担任的。冯为什么终于领导了一个对段怀有敌意的集团还不完全清楚。一个原因可能是,孙逸仙已在南方建立了一个独立的政权,而关于消灭这个政权和重新统一国家的适当方针冯和段意见不一致。冯主张谈判,段要使用武力。
冯于1918年离开总统职位,但那些反对段的人仍然把他看做领袖。因为冯是直隶人,这个发展中的军阀和政客集团就被叫做直系。由于段祺瑞比以前更加着力试图建立他的军事和政治优势,并由此统一国家,直隶督军曹锟越来越觉得受到了安徽集团的威胁。他和段的关系不断变冷。由于曹锟在最终迫使段下台的1920年战争中所起的领导作用,他终于成了直系的公认领袖。①
奉系由张作霖建立。张是出身寒微的许多军阀之一。他生于满洲的一个农民家庭,开始当兵,后来组织一支地方防卫部队,这支部队成了满洲正规部队的一部分。当他攀登军队阶梯时,他带着他青年时期的下级和伙伴,他们都和他有密切的私人关系。辛亥革命时张支持清当局,而当骚乱已经平定时,他担任了奉军中第二位的职务。1915年督军退职时,张利用他有力的地方联系和他的军队部属使北京所委派的军官难以立足。1916年4月他终于被承认为奉天政府的首领。
一旦稳固地控制了奉天,张便同时使用军事威胁和政治影响,对满洲的另外两省树立类似的权威。1917年,北京将黑龙江的首脑免职,因其支持满族皇帝复辟;而张的已经做好准备的军队保证了这一免职令的执行。他在北京的影响使他自己挑选的人得以任该省首脑,从这时起黑龙江就由张所认可的人治理。在吉林,事情的结果是类似的,但直到1919年张才将该省完全置于他的部属控制之下。这三省由于张对它们的牢固控制,当然也由于它们的大量财富和地理位置,是奉系最重要的地区。后来张把权力扩展到华北,另外一些军阀也成了奉系的一部分,但他们和张的关系从没有像满洲军阀那么牢固。①
桂系在这一时期的大部分时间里只留在一个省里。李宗仁是这一系的首领,但把他看成地位相等的人中的第一人更为确切。白崇禧和黄绍竑是这一系初期的其他两个成员,直到黄旭初取代了黄绍竑为止。这一系在20年代初期出现,由李、白和黄建立了一个松散的联盟,目的是统一这个高度分裂的省。到了1924年,他们已消灭了许许多多广西的小军阀,以致面临互相交战或持久合作的选择。因为他们出身相似,并发展了牢固的相互关系,他们决定共事。②
军阀各系内滋生了派别。直系分裂成两派,一派以吴佩孚为首,一派以曹锟为首。曹派又依次分裂为二。这些派别对谁应担任什么职务并控制哪些财源而争吵。奉系内也存在派别,尤其是在1922年受到一连串挫折,张作霖随之整编了军队之后。他提拔受过近代军事训练的年轻军官,但又想照旧支持他的老伙伴。这就在奉天造成了新老两派。①
历次战争
地方、地区和全国规模的长期和短期的武装冲突,毫不夸张地说有几百次。许多次战争是为控制一个行政地区如一省或一县而进行的。其他的则是为了控制跨行政区的地方和地区经济网的战争。例如,鸦片经由一条相当确定的商路从云南和贵州运送到湖南西部,从那里鸦片可以向北输送到长江流域或向南输送到珠江三角洲。控制湖南西部的军阀的归属决定选择哪一条路线,是使长江流域的军阀赚钱还是使广东的军阀得利。湖南西部由于它在这条商路上的位置,是一个争夺的目标;它对两个地区的首脑们都很重要,因此直接或间接地成了冲突的根源。类似的商业网中国到处都有,无疑要引起战争。谢文荪已经开始论述这个课题。②
各主要派系之间的相当正规的战争引人注意,因为它们决定谁控制北京的全国政府,北京政府是正统的象征。当一系有希望变得很强大以致压抑其他军阀,并建立起真正中央集权的控制时,其他主要的军阀便暂时把他们的力量联合起来以打倒它。因此直、奉两系在1920年协力赶走了北京政府中的皖系有力人物,皖系控制的大部分省份转到了胜利者手中。1922年,奉系联合皖系势力的残余和华南的势力,试图推翻直系。奉系失败,但没有被消灭,因为它有一个远离华北战场的强大而富饶的基地;直系没有做好侵入满洲的准备,因而奉军能够返回根据地,进行整编并准备再试一次。1924年,奉系再次与华北的皖系拥护者以及南方的势力联合,第二次与直系交战,并成功地策动一个直系的主要将领冯玉祥倒戈。直系军阀仍然控制华中的几省,他们于1926年与张作霖联合攻打冯玉祥,把他的军队赶到了遥远的西部。①这就使张作霖成了北京的主要有力人物,这时一支新式的军队国民革命军,开始了它一举消灭军阀的北伐。所附的几张地图表示作为上述历次战争结局的派系势力分布的大致变化。②
学者们从力量均势分析了这些战争,有时是用一种国际关系的模式。③的确,军阀们为反对潜在统一者而一再联合的实例证明,力量均势思想是重要的研究方法。但是在中国,均势是一种非常不稳定的规律。各系军阀并不谋求作为目的本身的均势;每个派系都谋求霸权,直到其可能到来的成功把其他派系都推向对立面。此外,均势是结局的一种方式,这一点人人都知道;军阀主义有朝一日总会结束而国家终将统一,这一点每个军阀都认为理所当然。每个军阀似乎都承认重新统一是不可避免的,甚至是令人满意的,但却希望发生这样的事而不限制他个人的权力。这是一个矛盾,每个大军阀都希望由自己实现重新统一而予以解决。不可能希望领导国家统一的那些军阀则很想延缓统一,同时制造混乱。军阀们倾向于极短期的打算;他们很少考虑5或10年之内形势会像什么样子,相反,却努力在今年征收明年的税。
地图9、10、11、12的注
这几张地图依据传记、政府文件和布告、年表、外国目击者的报导和研究军阀的着作。齐锡生的《中国军阀的政治斗争》第210和212页,有类似的直皖战争和第一次直奉战争前的形势图。
这几张地图试图表示20年代初期中国的分裂状况,以及分裂的格局是如何变化的,但它们却给人一种完全精确和确定的错觉。它们在几个方面是不准确的:(1)派系的隶属关系主要依照省的督军的归属,没有顾及存在一些往往控制了重要地区的次要军阀。(2)这几张地图没有表示出争夺的地区或权力机构不存在、不清楚的地区。例如地图9和地图10表示福建在皖系控制之下。在这些年份里,李厚基是福建督军,他和段祺瑞的联系很稳固,但这个省的南部有时是在广东军阀们的控制之下,有时是在敌对的北方指挥官的控制之下,李厚基的权力在最盛时也是有限的。陕西在第二次直奉战争的前夕按地图所示是在直系阵营,但事实上这个省争夺权力的小军阀非常多,以致也同样可以标明是“分裂的”。(3)这几张地图没有区别强的派系隶属关系和弱的、可疑或变化着的派系隶属关系。例如地图9表示河南在直系阵营内。可是从军阀时期一开始就任河南督军的赵倜,只是在他认为段祺瑞正打算替换他时,才在某种程度上靠拢直系军阀。地图11表示山东在皖系势力之下,尽管直系势力这时在华北正处于鼎盛时期。理由是1919年起已是督军的直系拥护者田中玉,在1923年被解除职务而被郑士琦接替,所有资料都同意郑倾向皖系;在1923年这还不等于对吴佩孚和曹锟怀有敌意。(4)地图所示的派系的地区的大小和其实际力量之间没有相互关系。例如对绥远、察哈尔和热河的控制给人以地区广阔的深刻印象,但在军事上并不特别重要,因为这些地方贫瘠,人口稀少,远离主要交通线。(5)这几幅连续的地图上的变化并不都由于这系或那系在地图涉及的主要战争中战败或战胜。例如李厚基于1922年夏季晚期被赶出福建,而地图排列的顺序不可避免地含有这是第一次直奉战争的结果的意思。但事实上他是被广东的国民党部队赶走的;这一事实几幅地图甚至没有表示出来,因为国民党部队在几个月之内便已离开,而孙传芳成了这个省的首领。
尽管每次战争都造就了一个明显的胜利者,但在更深远的意义上他们都不是确定的,因为没有一个派系有发展政府政治力量的长期计划。每个军阀的主要目标都是个人的和自身的,也就是最大限度地增加他的权势。每个人都是一个派系的一员,但其目的并不是为该集团的目标作出贡献,倒不如说是为他个人的利益而打开局面。一个派系的领袖可能希望统一国家,但他是孤立的,站在流沙之上。不仅每个派系的领袖只有过于简单的统一的想法,而且他的目标的实现威胁他们的敌人,也同样威胁他的支持者,因为实现他的权力梦想将导致他们丧失独立,而独立是他们作为军阀的地位的要素。派系目标的暂时性和短期性是这一时期高度不稳定的主要原因。
作为军事冲突有些重要的战争是很短暂的,但整个军阀时期的趋势是,更多的军队卷入规模更大、时间更长,也更血腥的战争。1920年的直皖战争10天之内就结束了;这次战争为吴佩孚的师所左右,没有引起大规模的军队调动和巨大的伤亡。1922年的直奉战争甚至为期更短——只持续了7天——但军队的数量更多,伤亡更大。在这次战争以后,卷入的军阀扩编了他们的军队。在1924年的直奉战争期间,华北、江苏和浙江之间以及沿满洲边界的几个地方都在交战。战斗持续了两个多月。1926年,冯玉祥和张作霖打了一场大约八个月的非常激烈的战争,有巨大的伤亡。
军阀和列强
军阀主义的混乱和由此而导致的北京政府的软弱,使中国尤其容易遭受外国政治压力和侵略的损害。但与此同时,普遍的骚乱也限制了外国的活动,妨碍了外国企业对这个国家的经济开发。军阀们有时任意对外国商号增加税收。士兵和土匪使外国财产和生命遭受损失。举一个例子,在1917至1924年间,单单在一个领事区就有153个美国人或商号被抢劫,遭受大约400000中国元的总损失。①盗匪活动和战争阻碍了正常贸易和商业活动,军阀对外国人在华贸易伙伴的压制、通货贬值和使用无担保纸币,以及铁路设施的破坏、军队占用和损坏,也起了同样的作用。
外国人以严厉谴责和中止贸易对这种种情况作出反应。外国代表不断地向北京中国政府递交一连串抗议,尽管中央当局的软弱使它不可能采取有效的措施。列强常常不得不就具体的地方事件与地方或地区的军事首脑交涉。例如在1924年,在俄国人与北京就中东铁路的地位和经营达成协议以后,他们还不得不与张作霖进行四个月的单独谈判,因为铁路是在他的地界内。②至少有一个例子,外国人为了保护和合作向地方当局付了钱,很可能在更广的范围内存在这种做法。
外国人对他们所抱怨的混乱自己也起了促成的作用。外国兵痞在中国的战争中也起了小小的作用:一个英国人管理张作霖的兵工厂,三个美国飞行员有几个月为陈炯明驾驶轰炸机,类似的冒险者也可以在不同的地方、在其他的军队里发现。更重要的事实是,外国人不顾1919年多数强国签署的武器禁运协定,输入武器以满足中国人对枪械的无尽需求。武器交易完全公正;军火商向任何能照价付款的人销售,不考虑政治。但是有些外国政府实际上却资助挑选出来的军阀。例如日本在整个军阀时期明显地与中国的一些军阀有牵连。
1916年,日本政府开始实行全力支持皖系首领段祺瑞政府的政策,建立中日之间政治和经济合作以及财政债务的紧密联系。日本在随后的两年中供给段1.5亿多元,表面上是为了国家的发展,但实际上却被段主要用于他自己的政治和军事目的。这两个政府还缔结一项军事协定,规定日本提供援助、顾问和教官以编练中国参战军,支援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协约国的事业。但是这支军队从没去欧洲,只对扩展段的军事力量有用。在给段这一财政和军事援助的同时,日本商人也着手许多冒险事业,形式上与中国企业家联合,开发中国的资源。
长期以来日本对满洲的事情表现出特别关心,并从日俄战争起在那里保持了有力的地位。日本人密切注意张作霖的兴起,并在必要时积极干预,务使满洲的人事任命和政策不是不顾日本的利益而决定的。由于皖系在1920年的战争中失败,而张作霖作为直系的同盟者对皖系的失败做出了贡献,张成了全国性的人物;他控制着满洲和作为战利品一部分的内蒙。日本政府做出了一项政策决定,这项政策决定在整个张作霖余下的生涯中成为日本与张的关系的指导方针:日本将在使满洲发展和组织起来以及牢固地控制满洲方面,直接或间接地帮助张作霖。但是,日本对张谋求实现在中央政府的野心将不予帮助;他们要张留在本地,致力于满洲的治安和社会秩序,而不要卷入那些可能导致战争和混乱,因而威胁日本利益的事情。
日本并不想直接向张提供武器而悍然违反武器禁运条例,因而他们帮助他建立一个兵工厂以制造他自己的武器。日本人以下面这种启示性说法说明他们给予张财政援助的态度:
虽然帝国政府并非不愿意根据情况对财政援助给予友好的考虑,但重要的是这样做要用经济贷款的方式,尤其是要采取在联合企业中投资的形式,以便避免列强的怀疑和中央政府的猜忌。如果张作霖也愿意日益争取促进中日合作的实体,例如在关于土地的租借、矿山和森林的经营以及其他这类有前途的事业上尽力,如果他愿意尽一切努力贯彻所谓共存共荣原则,并制定已经存在和最近将建立的中日合资经营公司的共同管理方法,那么就可以使东三省的财源自然而不引人注目地兴旺起来。①
日本和张的关系一点也不平稳。张继续使自己卷入全国性政府的事务,并在三次华北的战争中,置日本要他留在本地的希望于不顾。他不想作日本的傀儡,一有可能便坚持他的独立。然而日本依然把张看做在满洲可以利用的最好的选择,做了一切必要的事情以保护他在那里的地位。在1924年的第二次直奉战争时期,日本人在起辅助作用的但并非不重要的方面对吴佩孚进行干预。他们显然提供金钱以换取冯玉祥在这次战争中倒戈,而且当1925年张的一个将领反叛并试图夺取沈阳时,日本人进行干预,把张从看来是不可避免的失败中救了出来。具有讽刺意义的是,日本人还是杀了张;1928年,日军军官中的极端分子暗杀了他,希望引起可以利用来为日本谋取利益的混乱。
苏联积极帮助冯玉祥。冯玉祥在他于1924年转而反对吴佩孚并由此导致直奉战争结束以后,急切地寻求援助,因他知道不久他将不得不和日本人所训练和支持的张作霖的庞大军队作战。从苏联的观点看,冯的改革意向和革命词藻使他看来像是支持国民党的候选人。整个1925年俄国人都向冯提供武器、金钱、私人顾问和部队的教员。作为回报,他应当同意在他的部队里进行国民党的政治教育,并广泛地和国民党合作。冯接收了这种援助,但他做了他能做的一切事情以阻止俄国人或国民党代理人使他的部队政治化,因为他知道那意味着他将丧失他的个人控制。
和张的战争终于在1925年年末到来,并很快变得对冯不利。1926年早期他让出他的指挥权,到苏联去了,他将在那里停留大约五个月。冯希望他的离去将减少张作霖消灭他的部队的决心,但他也想开阔他对俄国领袖们、他们的国家和他们的共产主义思想体系的知识。冯和一个俄国顾问一道旅行,这个顾问对他进行了关于马克思主义、俄国革命、世界其他地方的政治状况、党的体制问题以及所有中国人需要加入国共合作以实现真正的国家团结并驱逐帝国主义出中国的进修教育。冯似乎已经真正为苏联的社会、苏联共产党的纪律和效力所感动。同时,他和他在中国的部队保持着联系,这支部队正在遭受一次大失败。秋季早期,在商定450万卢布的附加军事援助后,冯回到了他被击溃而锐气受到挫折的部队。
当冯抵达中国时,国共消灭军阀主义以及统一国家的军事行动——北伐——已经在进行。冯整编了他的部队,并在占领河南时与这一军事行动配合。当蒋介石在1927年攻击共产党人时,冯有一小段时间成了俄国领导人的主要希望;他们要他继续支持国民党的左翼和共产党人,并用他的军事力量与蒋介石对抗。但是冯迅速与蒋达成协议,并劝告俄国人回国。就此结束了俄国人对军阀政治斗争的卷入。①
英国长时间以来在中国有最大的商业和金融利益,因此对促进稳定的政府特别关心。当英国人于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拚命恢复他们在中国贸易中的突出地位时,稳定显得甚至更加重要。即使当混乱似乎预示整个中央政权的崩溃时,英国人也支持北京的政府。但英国人对段祺瑞的政府从不热心,这是由于它的亲日本的倾向性。他们欢迎段于1920年被直系打败,因为直系领袖们曾声称他们反对再借外债,他们还被英国人认为有能力统一中国。许多作者曾经断言或者暗示,英国人和美国人向直系领袖吴佩孚提供了大量的、各种各样的援助。但是新近的详尽研究断定,当吴悉心照料英国人和美国人以图得到财政和军事援助时,英国和美国政府坚持中立并拒绝援助,尽管在华的外国人普遍赞扬吴。吴从在中国的公司——特别是英美烟公司和亚细亚石油公司——得到了很多款项,这是在吴控制下的地区禁止对它们进行抵制的回报。①
① 史扶林:《中国的军人与政治:军阀模式是否贴切?》,《亚洲季刊:一种欧洲杂志》,3(1975年),第195页。
① 严格地说,段祺瑞不是一个军阀,因为他在1916年以前曾经为了有利于在北京的高级职务而放弃对军队的直接控制。但是,很多军队指挥官把他看做导师和领导人,使他成了一个主要军阀派系的公认首领。参见包华德和理查德·C.霍华德编:《中华民国传记词典》,3,第330—335页。
② 同上书,2,第24—28页。
③ 同上书,1,第68—72页。雷金纳德·约翰斯顿:《紫禁城内的微明》,第146—156页载有张勋1921年写的一篇简短自传的译文。
① 詹姆斯·E.谢里登:《中国的军阀:冯玉祥的一生》。
② 对张宗昌没有全面的研究。《中华民国传记词典》在其书目中列出了一些不可靠的资料。“狗肉将军”这一称呼不是由他的食品,而是由他嗜赌牌九而来,牌九是种高赌注游戏,华北俚语叫“吃狗肉”。(比较西方赌博游戏中的“rollthosebones(掷骰子)”、“snake-eyes(掷骰子游戏中掷出两幺点)”、“deadman’shand(扑克牌戏的两对,A和8,或J和8”。)参见李川:《军阀轶闻》,第123页。
① 谢文荪:《一个军阀的思想和理想:陈炯明(1878—1933年)》,《关于中国的论文》,16(1962年12月),第198—252页。
② 黛安娜·拉里:《地区和国家:1925—1937年中国政治斗争中的桂系》。唐德刚和李宗仁:《李宗仁回忆录》。
③ 吴应銧:《近代中国的黩武主义:吴佩孚的生涯,1916—1939年》。陶菊隐:《吴佩孚将军传》。
① 事实上不可能精确地确定这一动乱时期的配备武器的人数。齐锡生在《中国军阀的政治斗争,1916—1928年》第78页论述了这个问题,并做出了我这里所接受的估计。
① 《张发奎将军对夏连荫讲述的回忆》,哥伦比亚大学东亚研究所口头历史项目。
① 唐纳德·吉林:《军阀:1911—1949年在山西省的阎锡山》。
① 吴应銧:《近代中国的黩武主义》,第62页。
② 吴应銧:《民国初年地区行政长官的职业:职业的招聘、训练和流动性》,《现代亚洲研究》,8.2(1974年4月),第237页。
③ 拉里:《地区和国家》,第30页。
① 军阀税收的资料选自范围很广的原始文件:关于个别军阀的专题论着、外交家和记者的报道、报纸和期刊的记事。有些最有趣和最富揭露性的资料载于《张发奎将军对夏连荫讲述的回忆》、唐德刚和李宗仁:《李宗仁回忆录》。关于军阀税收的简要而有见地的论述是齐锡生的《中国军阀的政治斗争,1916—1928年》。陈志让讨论了这个问题,见《军人-绅士的联合:军阀统治下的中国》,第130—145页。吴应銧:《近代中国的黩武主义》第55—80页详细研究了吴佩孚的岁入资料。章有义:《中国近代农业史资料》强调军阀搜刮钱财的范围、多种多样和横征暴敛的性质。
① 齐锡生:《中国军阀的政治斗争》,第36—76页。
① 安德鲁·J.内森:《北京1918至1923年的政治斗争:派别活动和宪政的失败》,第128—175、232—239页。吴应銧:《中国军阀的一派:直系,1918—1924年》,载安德鲁·科迪埃编:《哥伦比亚大学国际事务文集,3,优秀论文,1967年》,第249—274页。又见吴:《中国的黩武主义》。
① 加万·麦科马克:《张作霖在中国东北:1911—1928年:中国、日本和满族人的想法》。
② 拉里:《地区和国家》。
① 内森:《北京1918至1923年的政治斗争》论述了各派,附录提供了七个主要派别的简况。关于军队各系为首的军官以及他们的部队,见文公直:《最近三十年中国军事史》,处处可见,尤其是第1卷第2部分。
② 谢文荪:《军阀主义的经济》,《中华民国研究通讯》,1。1(1975年10月),第15—21页。
① 关于这几次战争军事方面的明确叙述,见文直公:《最近三十年中国军事史》,第2卷。
② 见地图9、10、11、12。
③ 齐锡生:《中国军阀的政治斗争》,第201—239页。
① J.S.休斯顿领事就汉口领事区的政治情况致国务院的报告,1925年4月4日。国务院有关中国内部事务的文件,893.00/6206。
② 唐盛镐:《俄国和苏联在满洲和外蒙的政策,1911—1931年》,第152—153页。
① 日本外务省:《日本外交年表和重要文献》,1,《文献》,第525页。关于引文和上两段的某些方面,见麦科马克:《张作霖在中国东北》,第56—59页。
① 谢里登:《中国的军阀》,第163—169、177—179、197—202页。
① 吴应銧:《现代中国的黩武主义》,第151—197页。关于吴佩孚从一些外国公司得到钱,见罗赫德致马慕瑞,1925年9月19日,国务院,汉口档L,第2号;罗赫德致国务卿,1925年9月25日,国务院,汉口档,第8号;《密勒氏评论报》,1926年4月24日,第207页;C.埃斯特朗热·马隆上校:《新中国:调查报告》,第Ⅰ部分,《政治形势》,伦敦,独立劳动党出版社,1926年;J.C.休斯顿致马慕瑞,1926年7月1日,国务院,汉口档,第63号。
从北京看黩武主义与不稳定
从北京看黩武主义与不稳定
在军阀时期的12年中,北京的全国性政府令人手足无措地变动无常。七个人当总统或国家首脑。其中一人是两次,实际上等于八个国家首脑。除此之外,有四个摄政内阁在短暂的过渡期间管理政府,还有一次满族皇帝的短暂复辟。学者们列举出24个内阁、5届议会或国会,至少4部宪法或基本法(参见第5章)。人物、机关以及法律上和政治上的变更过多,因而要以清晰而易读的方式记述北京的政治斗争非常困难。前面第5章扼要讲了立宪政府的工作。这里我们考察上述某些事件,以便表明黩武主义是怎样随之发生并终于取代了宪政的一些痕迹。
段祺瑞在袁世凯政权的后期担任了国务总理职务,并在黎元洪下面继续担任这一职务。从一开始段就把持了黎的政府。在其他情况下,他的领导可能被看做出现了一个负责的国务总理,正是民国的议员们在袁的总统任期内所曾希望的。但是很多民国的政治家不支持段,他因而指望军队的高级军官和督军们成为他的权力基础。因此几乎从一开始,在依靠军队力量的段和谋求抑制他的国会之间就存在紧张关系。
这种紧张关系于1917年春季在中国参加第一次世界大战的问题上达到了顶点。梁启超和段祺瑞认为中国应当加入欧战的协约国一方。梁希望利用参战和随后的媾和提高中国的国际地位。段于4月在北京召集了一次督军会议,对总统、内阁,尤其是国会形成压力,以求批准战争政策。关于宣战,军阀们支持段。国会在压力面前畏缩不前,并在段是国务总理时拒绝在战争问题上照办。各省军阀极力主张黎解散国会。相反,黎在稍稍犹豫以后免除了段的职务。段反过来要求军阀们支持,北方八省的督军因而宣布对黎政府的独立。在这期间,黎不能找到一个面临军阀们的反对而愿担任国务总理的人。
在这种僵局中,张勋提出在黎和军阀们之间进行调解。张勋这个仍然忠于满族皇帝的“辫子将军”,似乎处于只要他愿意就能影响军阀们的有利地位,因为一年以前他曾促成许多督军组织督军团,并充当这个集团的首脑。但是张希望居间调解,不是为了保全黎或保卫共和政体,而是为了推动他的个人计划。首先,张要求黎解散国会,这正是军阀们早些时候所要求的。黎认为他已别无选择,终于同意,于6月中发布解散令。张勋于是进军北京,于1917年7月宣布满族皇帝重登中国的皇位!
张议论复辟已有几个月,其他许多军阀也赞成或默许。但是,那些假想的同盟者几乎这事一发生就声讨复辟。有些作者认为督军们改变了他们的主意,因为张在复辟的朝廷中上占据了权势太大的职位,还因为军阀中的不和已预示了支持要比预期的弱。但主要的原因似乎是,军阀们从没有认真地想让皇帝复辟;他们只是利用张和他对皇权的信奉作为反对黎元洪政府的一种手段。①段祺瑞立即组织了一次反对张的军事行动,同时宣布黎总统已重新任命他为国务总理。这次战争是短暂的;这次复辟在两周之内就结束了。张勋在一个外国公使馆避难,段祺瑞作为民国的保卫者重入北京。黎元洪可能在段的压力下辞去总统职位,副总统冯国璋继任总统,任满从袁世凯开始的五年任期余下的一年。②
军事-政治派系的出现,1917—1920年
如果宪法是冯国璋总统职位的唯一基础,他是不愿意接受这个职务的。在他安排了一个手下继他担任江苏督军,并使他的支持者被认可为其他两个长江省份江西和湖北的督军后,他才同意担任这个职务。因此他有段祺瑞所有的相等的支持者,段的支持者是安徽、浙江和福建的督军。
当段重任国务总理时,他决定不再恢复黎元洪在复辟之前刚刚解散的国会,因为它以前总是反对他。他反而在1918年操纵选举他的安福国会(见第5章)。而且他试图增强他自己的兵力,用武力压制意见不同的各省,将他个人的支持者安插在有权势的职位上,并以这种方式恢复全国的统一。其他的军阀担心段将沿着这样的方针继续下去,他们会被消灭,于是集合起来反对皖系势力的控制;直系就这样形成了。
湖南的战略地位使它成了段的第一个目标;从北方可以由铁路进入湖南,而湖南与四个分离主义的南方省份邻接。1917年8月段任命他的一个追随者为湖南督军。湖南人反对,于是战争爆发。他们迫使段所任命的人离开了这个省;战争继续到1918年春季,这时吴佩孚终于打败湖南军队,并使这个省处于北方控制之下。段任命他自己的人张敬尧当这个省的督军,这使吴落空,他曾希望得到这一任命。
在1918年吴的军队占领湖南以前,吴的上级曹锟通常支持段祺瑞。但是从这时起,这两个人的利益开始出现分歧。关系的恶化部分地起因于吴佩孚。吴在湖南取胜后曾指望被提名为该省的督军,但段忽视吴而属意于他自己的人。作为回答,吴停止了他对南方的军事行动,并从这时起对北京发表尖锐的批评。同时,曹锟开始担心段想免去他的直隶督军的职务。对有独立野心的军阀如曹锟和吴佩孚来说,段祺瑞稳步地积累财政、军事和政治力量,这隐含着一种威胁。1917年8月段终于得以对德宣战。1918年早期日本向段提供了一系列大宗贷款,并缔结了陆军和海军协定,为帮助段组织和武装参战军提供合法的基础。表面上这支军队是为了在欧洲冲突中使用,实际上是为段在中国的目标效力;在欧洲停战以后,这支军队改名为边防军。
面对段正在增长的权势,不属于他这个集团的军阀便把冯国璋看成他们利益的主要代表。甚至更为重要的是,曾经听从段的领导的一些军阀也看出段的最终目的是消灭所有不服从北京皖系政权的军阀。无疑正是这种考虑,加之段没有任命吴为湖南督军,导致曹锟背弃了段的集团。当冯国璋于1918年离开总统职位并于一年后死去时,曹锟继他之后逐渐成了段的反对派即直系的首领。
满洲的张作霖也关心段的权势的扩张,关心这种扩张对张的独立所隐含的威胁。的确,段已经把他的权力扩大到了内蒙,而张作霖认为这个地区是他自己的势力范围。奉系和直系因此决定合作以反对皖系。
在一系列的事件使公众的严厉批评集中于段政府的亲日方针之后,事态发展为危机。1919年,巴黎和会把以前德国在山东的租借地移交给日本,并部分地以日本和段政府之间的协定作为根据证明这一决定是正当的。这一决定在中国知识分子和其他人们之中,也在直系军阀——其中值得注意的是吴佩孚——之中,引起了激烈的反对。1929年,反段的军阀们要求改组政府以消除皖系势力在北京的垄断地位,要求重开和南方的谈判以及减少段的兵力。段拒绝了这些要求,战争于是在7月爆发。直奉联盟迅速打败了皖系军阀。按照对下台中国官员宽大的惯例,段告退,研究佛学去了。
直系政府的掌权和崩溃,1920—1924年
在军阀时期,北京政府的人事安排和政策反映了幕后军阀们的愿望。但是政府不稳定的一个原因是,难于安排职务和制定政策以准确地反映军阀间权力分配的状况,尤其是在将领们本身对他们相对的实力也不太清楚的时候。在1920年战争之后,直系和奉系分享政权,他们起初以双方可以接受的方式组织政府,接着便开始推推拉拉,利用政府官员和政策作为他们斗争的棋子,直到他们终于走上战场。
1886年中了进士的年老的徐世昌继续当总统。他资格老,有威望,适合于这个职位;他和这两个派系的关系都不密切。靳云鹏任国务总理。他为张作霖所接受,他们是姻亲;也为吴佩孚所接受,他从前是他的学生和被保护人。靳在一年多的时间里如履薄冰,只有在和两个集团协商后才做出重要决定。
当段祺瑞被赶出政府时,他的安福国会也被解散。总统徐世昌发布命令按照1912年拟订来贯彻临时约法的选举法选举新国会,但是这对广州的护法运动来说是不能接受的。按照广州的看法,新选举是多余的,因为原来的国会任期未满。况且总统徐世昌的命令是不合法的,因为他是被安福国会这个非法的机构选举的。南方这时已因分立而获得既得利益,分立使南方几省有理由保持独立,并为许多国会议员提供了前途。既然只有少数议员到了南方,1919年已在那里补选了几百议员。当北京不顾南方的抗议下令重新选举时,只有11省进行选举,新议员不够法定人数,因此新国会甚至从未召开。
北京的新政府授予胜利者各种适合于他们新权势的官职,从而使他们的掠夺合法化了。曹锟被任命为直鲁豫巡阅使。数省巡阅使——有时称为“总督”——实际上任命所辖各省督军。张作霖已经是满洲的巡阅使,又被委兼任蒙疆经略使,使张在内蒙的活动合法化了。
吴佩孚委为直鲁豫巡阅副使,这个职位对曹的一个下级来说是适当的,但对一个独立的军阀来说是不够的。吴把他的司令部设在河南,似乎对该省已保持完全控制。此外他于1921年取得湖北省,所用的方式充分说明了同一集团的军阀之间的矛盾。依附直系已有几年的王占元是湖北督军。1921年当联省运动接近其高峰时,湖北的政治家们要求该省制订自己的宪法并建立民主政府。联省运动远远领先的湖南的督军自称是一支军队的总司令,要从一个非联省分子的控制中把湖北解救出来。王占元请求吴佩孚援助。但是吴佩孚在王被打败之前并不给予援助,然后他的军队才进入湖北把湖南军队赶走。吴自己得到了湖北。吴佩孚渐渐成了直系的真正军事领袖。
吴继续组织五个长江省份的联盟以防外部入侵和内部纷扰。满洲的张作霖和广东的孙逸仙都感到直系势力扩张的威胁,于是联合反对吴。张利用1921年末北京政府的财政危机以他自己挑选的人梁士诒取代靳云鹏。吴佩孚利用据说是梁的亲日政策攻击他,间接攻击张作霖。
绝大多数军阀冲突的最初阶段都是一场“通电战”,各方都指责他方的政策和所说的爱国心,同时宣扬己方动机的纯正。直系和奉系的首领们在整个1922年的头几个月中相互交换这种通电,并在春季发展成为军队和枪炮的真正战争。直系军队以惊人的速度——从张作霖在军队人数和武器的明显优势方面来看尤其是如此——打败了奉军。张退回长城外,直系军队没有准备好向那里进军。北京政府随即由直系军阀控制,免除了所有张的官职,但张干脆宣告满洲独立于中央政府,仍旧以完全分离的方式进行统治。
张的同盟者孙逸仙也没有获得成功。在孙派出一支军队北伐以配合奉军后,他自己名义上的下属陈炯明攻击了孙的总统府。孙设法得以脱身,但政府被颠覆,北伐也停止了。尽管这一行动满足了陈炯明自己想当广东督军的野心,但很明显,也是依照与吴佩孚的协议而采取的,仍是军阀联盟的混乱状态的另一个事例。
尽管这时只有一个集团控制北京,但卷入北京政治斗争的却有两个主要派别。吴对军人职责的看法和关于忠诚的儒家原则使他不可能公开与曹锟断绝关系,但对于政府他却有不同的打算。此外,每人都有一些追随者,他们想在政治策划中提高他们首领的地位来求得自己的升迁。这两个派别用来进行斗争的显示胜利与失败的主要手段就是内阁的任命和政府的政策。
北京的新统治者在战争之后立即迫使徐世昌下台。吴请黎元洪重任总统。同时,他恢复旧国会,这个机构于1914年第一次被解散,然后在1917年又被黎元洪解散,其残留分子自那以后一直在南方,主要在广州。
黎元洪的第二次总统任期只持续了一年,即到1923年6月,并证明是比第一次更大的失败。直系军阀不给他实权;只有军阀们同意,他的任命和决定才能生效,而且他甚至很难获得经费来维持总统的机构。在黎第二次总统任期的前半期,吴佩孚在很大程度上控制了政府,而曹锟无法实现他成为总统的渴望。但是在1923年初期,曹锟的追随者靠行贿收买而成功地把由吴的支持者组成的内阁赶下了台,并任命曹锟提名的人组织政府。他们掌握主动,决定干到底,选曹锟当总统。首先,黎元洪必须离职,而做到这一点的办法就是把他赶出北京。曹锟于10月当选,代价是付给每个投票拥护他的议员5000到7000元。
仍在关外盘算的张作霖谴责曹的选举非法,并宣称他的职责是使国家摆脱曹和吴这样的卖国贼。张在1922年战败以后,重新训练和整编了他的军队。到1924年他已恢复与南方的孙逸仙结盟,并且作好准备要再次与直系军队一试高低。与此同时,吴佩孚已放弃早先通过议会重新统一国家的希望,并且断定,只有打败不承认北京领导的督军才能达到统一。张作霖当然是最触目的典型。
在常见的交相指责的通电战之后,战争于1924年秋季爆发。几个星期以后,当吴靠近长城的军事行动看来进行顺利时,他的一个部下倒戈,并导致战争意料不到的结局。冯玉祥这个基督徒将军突然离开作战地区并迅速回师北京。1924年10月23日他占领北京,囚禁总统曹锟并宣布停战。吴赶回来试图带领其他直系军阀反对冯,但他们还来不及帮助吴,吴的军队就全线溃败,吴只好逃往华中。
1918年以后冯被看作直系的成员,但他从来不是吴佩孚的亲密朋友。他曾经冒犯吴,批评过吴的个人表现,并于1922年任河南督军时拒绝送交吴要求提供的款项。另一方面,吴曾限制冯扩大部队,还将冯调离河南督军的职位,改任北京一个很容易受攻击的职务。因此,如果直系战胜奉系,冯也并不指望个人得益;相反,吴扩大势力将使他更容易控制冯。
由于这一背景,冯接受了大笔贿赂转而反吴。钱是由日本提供的,显然是以给张作霖贷款的方式,可能附有由将在北京建立的新政府偿还的许诺。对金额有不同的估计,但很可能在1500000元左右。①冯多年来受资金极为短缺之苦;他从吴的胜利中也不能有多少指望,他因而接受了这笔贿款。日本人有两个目的:第一,预防他们的被保护人张作霖失败;更重要的是,使段祺瑞再度担任北京政府首脑,以便恢复日本和段政权1917—1920年的互利关系。
张作霖的权势,1925—1928年
冯的政变和吴的突然失败引起了广泛而复杂的军阀关系的转变,这进行了大约一年。一开始,这两个胜利者都给了他们自己与新的权力分配相应的正式职位。张作霖获得统治东北即奉天、吉林、黑龙江、热河和直隶五省的正式权力。冯依次被委负责西北即绥远、察哈尔和甘肃三省。与冯联合的一些军阀侵入河南和陕西,取得了对这两省的控制权。张派他的军队进入山东、江苏和安徽,但是一个长江军阀迫使他退出上述后两个省份,并使它们加入他在长江省份中结成的五省联盟。吴佩孚试图利用其资历和声望以求得有真正权力的另一个职位,几个月后获得了对湖北的控制权,被承认为华中几省名义上的领袖,并和他的长期敌人张作霖联合去和他的新敌人冯玉祥作战。
直系1924年的失败在北京政府的正式构成中自然有强烈的反应。最后段祺瑞东山再起,任新政府的首脑。他于1924年11月就任临时执政之职,发布临时执政政府组织条例(见第5章)。
预料中的冯玉祥和张作霖之间的战争于1925年最后几个星期开始。到这年年末冯已明白他不能取胜,他放弃他的职务离开了这个国家,希望他的下级能够在随后讲和中给他保留下点什么。张什么也不给保留;这个满洲军阀这时与吴佩孚结盟,吴对冯怀有强烈仇恨;张继续攻击冯的部队,打算将它彻底消灭。他差一点就成功了;到1926年年中冯的部队衣衫褴褛、溃不成军地撒退到西部。他们的消息还会听到,但张和吴暂时成了十足的胜利者。当然,他们的胜利预示了狼狈不堪的北京政府的又一次变化。
1926年4月冯的部队以段祺瑞阴谋陷害他们为理由试图逮捕他。段到使馆区避难;虽然冯的部队被赶出北京时,他能很快返回执政府,但是张作霖决定反对保留段的职位。因此段失去支持,于4月20日去职。当张作霖和吴佩孚还没有决定怎么办时,北京有几个星期没有全国性的政府。最后组织了一个“摄政内阁”,实质上是一个由占统治地位的军阀们委任的政客的委员会。在1926年剩余的全部时间里,它经历了多次变动,然后在1927年初组织了一个新的摄政内阁。摄政内阁表明,前一个10年中一直在发展的北京政府的衰落达到了极点。从1926年年中到1927年年中,这些摄政内阁“并不比电影中的统治者具有更多的实力”。财政总长没有钱。交通总长无铁路可管,因为铁路全在军队指挥官的手中。教育总长总该管理公立学校,但这些学校被关闭,因为不能支付公用事业的费用,教员也领不到薪金。内务总长“不能任命哪怕是一个下级而不首先考虑军阀的愿望,这个军阀正好控制这个下级将去工作的那个地区”。地方官员通过当地领事馆解决和外国政府的一切争端,外交总长因而无事可做。陆军总长对全国的军事单位并无权力;他受最有权势的军阀指挥。①
在这种情况下,掌握实权的人终于进而承担政府的正式职责,这将使任何人都感到宽慰。张作霖于1927年6月17日宣布自己为大元帅,并组成军政府。尽管设立了一个内阁,包括一个总理,但这个政府大体上是由张的部下组成,他像一个军事独裁者那样进行统治。但是,和1916年以后的所有全国性政府一样,张的政权的权力只能达到他兵力所及的地方,这就是说主要是满洲、直隶和山东。甚至这个势力圈也很快受到了挑战,因为广州的持不同意见者已经组织了一支革命军,而且开始北伐,要从军阀的手里夺取中国。张的部队最后战败,他于1928年6月逃离北京。
北京军阀政治斗争这段可悲的记载表明,1928年以前的立宪政府的失败不应当理解为有效政体的衰落,而应当理解为从来没有能力建立这样的政府。段祺瑞、吴佩孚和其他全国性的领袖有时对这个国家的大部分地区建立了有实力的军事控制权。但是这种成就主要是在军事上;从来没有随之或与之结合而建立有效的政治制度,从而规定真正文官政府的权力。也没有做出认真努力去动员人口中有影响的分子来加强政府的政治机构。士兵是军阀仅有的选民。如果国家的官员只能靠军队来维护他们的权力,这种权力就可能被更强大的军队所废除。军阀们的弱点不在于他们谋求权力,而在于他们对权力是什么构成的眼界很窄,因而不能扩大其非军事的方面。
① 《革命文献》,第7卷,突出了复辟之前的错综复杂的密谋。也见陶菊隐:《督军团传》。
② 袁最早的正式任期从1913年10月10日开始。这时以前,从1912年3月起他已经担任临时总统。
① 谢里登:《中国的军阀》,第138—148页。麦科马克曾披露证实日本人所起重要作用的事实,见其《张作霖在中国东北》,第131—145页。
① 侯服五:《中国的中央政府,1912—1928年:制度研究》,第158—159页。
军阀主义和中国社会
军阀主义和中国社会
如上文所指出的,分裂中国的军阀们在才能和社会态度方面差别很大。他们所造成的社会状况因地而异。当地方或地区在职的指挥官一个接一个地变动时,也因时而异。关于军阀剥削的具体方式或军阀引起的苦难,任何一个时期的记述都不能适用于整个中国。但是,还是可以恰当地说,军阀们给无数的中国人直接和间接地带来了恐怖和剥削。①
军阀对钱的需求是贪得无厌的,军阀们从民众榨取租税,名目之多令人吃惊。他们还大规模地发行没有价值的通货,强迫人民接受,从而使商业交易成为一种征用的方式。在1924年晚期,估计仅仅广西一省军方就发行了实际上无保证的纸币50亿中国元。这样巨大的财富被用于军队以及其他非生产性的用途,抑制了正常的经济活动和计划,尤其是大规模的工程,因而必定妨碍了中国经济的发展。②
军阀主义酿成饥荒。在一些省份军阀强迫种植鸦片,作为一种经济作物,因而减少了用于粮食作物的面积。减少维修水利和防治洪水设施的经费对造成几次灾难性的洪水起了作用。军队抢夺农民的耕畜,不但给农民造成直接经济损失,而且降低了农民耕作的生产能力。20年代中期和晚期毁灭性的几次饥荒毫无疑问是军阀管理不当的结果,以致照章只救济自然原因造成的饥荒受害者的华洋义赈会不得不改变其饥荒的定义,以便它能向因管理不当和剥削造成的状况而挨饿的人提供援助。事实上,美国红十字会那时拒绝参与在中国的饥荒救济,因为这种饥荒是由政治而不是由自然现象引起的。③
在许多地方,有组织的军队的行为还不如在乡下游荡、抢劫农民的大群无人管束的无纪律的士兵。1930年,即军阀时期被认为结束后的两年,南满铁路的一项研究估计,在山东省,有310000无组织的军队和土匪,再加上192000正规军队,都以农村为生。①盗匪活动盛行于全国各地,抢劫和暴力行为成了常事。得胜的军队任何时候只要可能就抢劫。战争常常毁灭平民的生命和财产,政府机构被忽视或不复存在,贪污腐化、骚乱和剥削成了日常现象。这个时期的混乱驱使无数的人离开家乡,迁移到其他地方去。一个审慎的作者断定,20年代军阀主义的威胁和骚乱造成了“本世纪规模最大的一次国内迁徙”。②
军阀主义也影响了中国民族主义的形成,民族主义是20世纪早期中国最有影响的社会运动。民族主义在一定程度上是对军阀主义所酿成的分裂和在国际上的脆弱地位的反应。此外,很多军阀也传播爱国主义、民族主义的口号,作为使他们的行动合法的手段。不论军阀们的真实动机如何,他们这样做也培育了这种思想:中国人应当关心国家的情况,探索国家的目标。例如,一个中国将领回忆说,他在1912年投军时只是为了谋生,但在听了他的指挥官冯玉祥的爱国演说以后,终于从国家方面来看待军队了。③
但是军阀的活动也促成了中国民族主义中的强烈尚武因素。尽管军阀们证明不能建立国家的政治权力,但他们也阻止非军事集团做这样的事情。他们以这种方式对中国政治斗争的进一步军事化起了促进作用;继承尚武精神的是更多的军国主义者。国民党为了和军阀竞争,不得不发展强大的军事权力,在这一过程中军队终于控制了党。共产党人为了和国民党以及1928年以后继续存在的军阀主义残余竞争,也不得不建立一支强大的军队。
但是,归根结底,这种军事化并不是深刻而经久不变的。军阀统治不能作为例子说明在中国社会的核心有一种持久动力,它保证唯有军队起强大的政治作用。曾经有人认为,“军阀证实了这样的事实,在近代中国政治力量不能与军事力量分离……而且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能够发现怎样使军队退出中国政治舞台中心的秘密”。①反面倒是正确的:军阀们的失败表明,单独的军事力量不是中国政治力量的适当的基础。
在中国历史上,以前许多世纪的改朝换代时期都有许多和近代军阀很相似的人物,但他们最后都为统治统一国家的中央集权的文官政府让了路。在20世纪,民族主义和共产主义第一次在这个传统的过程中起了作用,但并没有改变这一结局,即文官的统一。民族主义只强调国家统一的紧迫性,所有军阀也都承认这一事实,或者最起码也口头承认这一事实。尽管一些省和地区的军事首脑宣布独立——有时是正式分裂——也没有一个曾经宣布成立新国家,乃至于表示他的分裂将是永久的。国家统一的情感如此深厚,以致有些首领争辩说,地方主义因增强国家一些个别地区而有益于国家,这种论证只有假定最终恢复统一,才说得过去。军阀们也公开声明他们要对有效的文官政府效忠,从而承认这种有力的文官统治传统。尽管中国的政治斗争因军阀们的参与而暂时军事化,中国争夺权力的最后胜利者共产党也坚持一条基本原则,党应指挥枪。军阀们的地方势力对中国的地区分割没有起多大的加强作用。事实上,地方主义传统上在中国就很盛行,即使是在中央权力很强大的时候。地理的独特性、经济利益、语言差异、种族和文化的模式,这一切都促进了忠诚于——归属于——地区的感情。存在一种“分层次的忠诚”体系:对省、对多省的地区、对省内地区以及边缘地带地区的忠诚。但一般来说这些并不是政治上的忠诚,这是它们为什么能够和有力的中央政权共存的原因。只有当中央权力崩溃时,传统的地方主义才获得重要的政治意义。在统一的中国里具有文化和经济重要地位的区域性单位,成了国家解体而成的自然单位和军阀辖区的自然基础。但是这些地区在统一中国之内正常存在,正是这一事实意味着军阀的地方主义,与其在其他方面相比,是破坏性较小的力量。不是地方主义必然对恢复国家统一起破坏作用,而是独立的军事力量有赖于地方主义。①
大多数军阀是守旧的,和传统的社会准则是很协调的。自相矛盾的是,他们所促成的不统一和混乱却为思想的多样化和对传统观念的攻击提供了大量机会,使之盛极一时。中央政府和各省的军阀都不能有效地控制大学、期刊、出版业和中国智力生活方面的其他机构。在这些年代里,中国知识分子对中国可能以什么方式实现现代化和增强实力进行了极其激烈的讨论,这在一定程度上是对军阀主义弊端的反应。共产党于1921年建立和国民党于1924年改组,在一定程度上是基于思想的繁荣。因此,一方面,军阀时代是20世纪政治团结和国家实力的低点;另一方面,这些年代也是思想和文学成就的高峰。在一定程度上作为对军阀的反应,从这个动乱而血腥的时代涌现出了终于导致中国重新统一和恢复青春的思想和社会运动。
① 有些学者认为,军阀横征暴敛和他们造成的苦难的程度被大大夸大了,这是由于他们设想的是这样一种经济,国家在其中所起的作用比在中国的大;他们还因忽略了军阀活动的积极方面,如发展工业、农业、运输和教育,而歪曲了事实。这种看法的一个适当的例子是托马斯·G.罗斯基:《中华民国经济论》。事实上,每个黩武主义的研究者都承认有些军阀的建设性活动。但是,从全面考虑,黩武主义的结果不能被合理地认为是积极的,压迫和苦难并不普遍的看法也违反了基于直接经验或观察的大量证明材料。
② 关于试图推算可用于经济现代化而转入军事用途的资金,见陈志让:《军人-绅士的联合:军阀统治下的中国》,第189—190页。
③ 安德鲁·詹姆斯·内森:《华洋义赈会史》,第40—56页。
① 满铁调查部:《山东农村和中国的动乱》(大连,1930年),第20、27页;拉蒙·H.迈尔斯:《中国的农民经济:河北和山东的农业发展,1890—1949年》第278页引用。
② 迈尔斯:《中国的农民经济》,第278页。
③ 刘汝明:《刘汝明回忆录》,第2—3页。
① 卢西恩·W.派伊:《军阀政治:中华民国现代化中的冲突与联合》,第169页。
① 拉里:《地区和国家》,对20世纪中国的地方主义和黩武主义做了深刻的分析。“分层次的忠诚”是拉里的用语。
第7章 思想的转变:从改良运动到五四运动,1895—1920年
第7章 思想的转变:从改良运动到五四运动,1895—1920年
改良思想中的进化论
在中国思想史上,1898年和1919年通常被认为是与儒家文化价值观决裂的两个分水岭。1898年的改良运动,是一部分接近皇帝的高级知识分子在制度变革上的一次尝试。它开始是作为1895年被日本在军事上打败的一种反应,但却以摈弃传统的中国中心世界观和大规模吸收西方“新学”的努力而结束。这一运动在晚清的现代化趋势和1911年帝国体制的崩溃中,产生了结果,随后引起了更彻底的思想重新评价浪潮。1898年改革的锐利锋刃已直接指向继承下来的政治制度,而以1919年五四运动为其标志的彻底的“新文化”思想运动,也被看成是对传统道德和社会秩序的一种攻击。后一运动的领导来自中国新近现代化的大学和中学。除了反对帝国主义之外,它的目的是建立一种清除了过去中国封建遗留物的科学和民主的新文化。这一代中国知识分子已明显地从对传统价值核心的怀疑,转向对它的彻底的否定。
此外,在这同一时代,知识分子精英作为一个阶层,已经历了若干重要的结构上的变化。一方面它建立了以报刊为形式的新的联系与交往方式,另一方面建立了多种类型的学会和政治党派。传统的考试制度已经终止而被学校制度所取代,这导致对传统文职机构中的职业机会的侵蚀,以及知识分子工作的迅速职业化和专业化。文化中心(中国历史上多在城市)受到不同性质的城市生活,即世界性工业化城市生活的影响。如果这些变化所形成的这个知识分子阶层,正在发展一种新凝聚性,那么这种凝聚性也有疏远中国社会其他部分的新危险。知识分子受教育不再是为了做官,越来越处于政治权力的主流之外;他们愈来愈按照外国的模式接受教育,冒着丢掉传统文体的危险,传统文体能够成为与普通民众联系的桥梁。
发现西方:改良主义者的进化宇宙观
19世纪20年代之后的思想变化,必须首先当作中国人“发现西方”——不仅当作帝国主义侵略或技术魔力的根源,而且当作世界文明本身——而予以研究。这个发现最初是一小批先驱者19世纪头10年以来积累的知识向更广大的精英阶层传播的结果。1895—1898年间的重要改良学会,先是宣传条约港口的政论家和买办如王韬和郑观应的着作,或早期派往欧洲的使节如薛福成和郭嵩涛的着作,抑或是基督教传教士的教育团体和为技术上“自强”而创立的早期中国兵工厂学校的着作。然而,与改良运动本身所激发的生机勃勃的浪潮相比,这种早期对西学的探索,实际上却很快就显得是有限度的。许许多多的人为政治流亡者所推动,以及为新式教育的吸引力所吸引,自1900年以后在国外生活和学习,并在返回中国后,要求作为思想领袖的地位。至于那些仍留在国内的人,也可以得到越来越多的译本——尤其是关于世界历史、地理、政治、法律着作的译本,最初主要译自日语,但后来也译自欧洲的一些语言。中国译者的先驱,如专门研究英国和法国社会和政治的哲学家严复、以介绍欧洲浪漫主义文学作品而着称的林纾,都在他们时代最受欢迎的作家之列。在1895年的北京,由康有为组织的激进的强学会的成员们,还不能在这座城市的任何书店找到一张世界地图。到了1919年,在蔡元培领导下经过整顿的首都的北京大学(蔡在翰林院和来比锡大学都受过培养),却聘用了西方大学的毕业生,并设立了欧洲文学、历史、科学及哲学课程。
像这样的一些事实,曾经导致一种普遍的假定,即改良时代具有中国人“对西方的反应”的性质,因而必须从外国思想对本国思想体系的影响来分析。冯友兰,一个新儒学的重要学者,曾经典型地把19世纪20年代至20世纪20年代这段时期的特征,描述为中国人迷恋“西方精神文明”——以与王朝时代的中国中心主义和20世纪20至30年代的批判的新传统主义这两者区别开来。①中国的马克思主义史学家如侯外庐,也把这种假定的对西方的迷恋和社会结构的变化——一个新生资产阶级的工业化努力——联系起来;这个资产阶级和其欧洲的对应物一样,发现启蒙运动的科学与民主的思想意识是一种表达他们社会经济愿望的适宜方式。②美国学者李文逊对以下的迹象留有更深刻的印象,这种迹象表明,中国的改革者是以极其矛盾的心理来看待西方及其思想要求,但把这种心情理解为他们信仰的普遍社会准则(这种准则提出采用国外新信念的需要)与他们忠于民族文化特点的意识(这种意识又把他们拖向对传统的满足)这两者之间的紧张关系的一种表露。③
“对西方的反应”这一概念,的确促使人们注意作为激发愿望的外部力量,即西方帝国主义的极其重要的地位,注意中国人首次对19世纪西方科学和社会政治思想主要传统进行严肃探索所导致的正反两方面的巨大刺激。然而,这一概念中的一个危险是它的这样一种倾向,即认为这是西方观念直接取代民族观念的进程,并且认为中国人在思想上只起被动作用。另一个危险是它鼓励这样一种假定:一旦西化进程业已发生,中国人此后对任何传统社会准则要保持任何真正的信仰,都是不可能的。中国人作为反应,从1890年之前对传统社会准则的肯定,发展到1919年在“新文化”运动过程中的否定——这样一种看法是这种解释模式的一个结果。
当人们把改良运动背后的政治原因和它的思想内容加以区别,因而能够认识激励后者的本国根源时,便宁可提出另一种可选择的观点。学者们越来越注意到传统思想中相对来说的异端运动。无论是17世纪晚明效忠者的反专制主义、新儒学陆王传统的个人主义、大乘佛教的社会人道主义、道教中主张意志自由的部分,抑或是像墨子、颜元那样的人对治国之术的实用主义的、功利主义的观点,乃至法家——都是许多改良主义者建立他们的主张的论据。帝国正统观念隐藏的中国传统的多样性,要多于它所摧毁的,同时并不是所有的本国传统——精英的或民众的——都是保守的传统。另一方面,中国自己的新传统主义的哲学家,同样还有他们的毛主义的对手,都正确地断定,对儒家社会准则的信仰经受住了新文化和五四运动反传统观念的猛烈攻击,并且直到解放以后的时期,仍继续指导许多中国人的社会行为和精神生活,这一点越来越为人们所理解。
然而,“对西方的反应”这种思想变化模式,只是部分地受到一种分析法的挑战,这种分析法认为连续性和不连续性一样,在历史上是线性的。效果更好的一种方法,可能是承认改革时代的主要思想家试图了解连续性和不连续性如何适应内涵有了改变的结构。为改革而进行的社会政治斗争,不是孤立地而是在进化宇宙论的框架内予以表述。这是一种对宇宙的系统看法,自然、精神和社会现象,在其中都被理解为单一的宇宙实体的种种表现。这种新宇宙论的外在根源,在于中国人发现了他们所认为的自然和历史事实的新真理,这些真理是西方揭示的。一方面,发现世界历史包含多种彼此之间(同样也与未开化的周边地区)有力地相互影响的高度文明;另一方面,探索了西方科学法则——特别是建立在达尔文生物学基础之上的进化法则,而且还有牛顿物理学的法则——的本质。就国内方面说,这种宇宙论有赖于儒-道传统,这种传统教导人们要把社会-政治现象和自然界的宇宙模式,在相互依存的因果关系的作用中联系起来。由这种新宇宙论产生了一种世界观,消除了中国人作为世界文明唯一源泉的自我评价,揭露了他们是许多民族和许多文化中的一个民族、一种文化的成员。但与此同时,由此而来的把中国作为相对物的考虑,并非简单地还其本来面目——倒不如说是把所有文化、所有社会阶段和历史时期中所有时刻,都作为相对物来考虑。它在中国人当中,导致一种世界历史进步的新信仰,但是是一种既强调历史进程的道德目的论,又强调其任何特定暂时发展阶段的相对不完善性的新信仰。这从而导致以传统的作为先验实在的“易”的观念——种种宇宙力量,它们在其最终相互影响的运动中起着支配所有存在结构的作用——重新强调时间本身。最后,它以一种当时认为具有极大活力的完整体系,创造了一种关于某些人类道德行为问题的突出观念——要末应以其自身的浮士德式形象创造人类,要末只好使他们在外部决定的进程面前,处于一种毫无作为的状态。
不必奇怪,最早表述相对地予以考虑的世界中的变化,作出这种新的肯定的,只是少数几个人,他们很早便与欧洲亲自接触,并且相对来说一直保持接触。薛福成是1890和1894年间中国派往伦敦的外交使团的一个成员,最初因日本1879年占领琉球受到刺激而写了论述改良的着作,他的着作提供了典型的新世界历史的概略。他认为,人类黎明和当代之间已经过去10000年,这一事实由于内在的更迭规律而为人所知,更迭规律支配着世界变化的速度。薛关于这10000年的内在周期性变化的说法,遵循标准的历史编纂学,但他认定现在是一个重要的转折点:中国和蛮夷分隔时代的结束,各国之间交往时代的到来。重要的是,薛把这些变化看成是完全必然的,不受人的愿望支配:“彼其所以变者,非好变也,时势为之也。”①
伟大的欧洲社会学名着翻译家严复,更巧妙更肯定地强调了这种必然意识,他的1895年着名论文《论世变之亟》,最早提出了明确的进化观念的改革梗概。严复对中国传统制度史中的伟大分水岭秦汉时代和当时之世之间的类似之处也有深刻印象,但是他承认这样的历史性转变的原因仍是难以理解的:
强而名之曰运会,运会既成,虽圣人无所为力……谓圣人能取运会而转移之,无是理也;彼圣人者,特知运会所由趋,而逆睹其流极。②
改良主义者们确信他们所处的历史阶段是一个极为根本的转折点,它只能是某些宇宙原则运行的结果,他们最早认为进化时代切合于传统信念的模式,他们自己是作为宇宙秩序的调整者而为这个时代效力。用条约港口新闻工作的先驱王韬的话来说,就是“道贵乎因时制宜而已”。③在这种情况下,中国政治改革运动自身的目的并不很重要,重要的是适应世界历史发展的新阶段;众所周知的工业化西方世界的制度,使人想到了整个人类社会乌托邦式的未来希望——由于是模糊的轮廓而更令人兴奋。①
如上述内容所表明的,进化宇宙观的形成,与其说是某个个人的识见,不如说是许多人得出的一组共同的观念。不过,就其成熟的形式而言,最好通过在某种程度上是其创建者的主张改良的主要知识分子的思想来加以考察。这批人中的资深者无疑是康有为。他的着作《新学伪经考》(1891年)、《孔子改制考》(1897年),在使传统服务于改良的煽动性的努力中,支持久已湮没无闻的儒家今文学派的真经主张。在1898年皇帝发起的百日维新——康有为曾亲自领导——失败以后不久,他把他主要的乌托邦综合体系编写成一部书,即《大同书》;这部着作虽然在他生前从未全部刊行,但他较有影响的追随者都知道手稿和要点。②
在这些追随者中,谭嗣同无疑是最勇敢、最引起议论的思想家。他的哲学创见足以与康有为本人媲美。戊戌政变之后,他在33岁时被清朝当局处决,这是他深思熟虑以尽自己职责的赴义行为,他的精神在他幸免于难的同志的心目中被树为典范,也使他身后发表的着作《仁学》成为具有神奇力量的传世之作。③梁启超作为康有为政治上的亲密伙伴,与康有为一起实际开创了研究社会的运动。这一改革思想的运动在1895年以后席卷了全国。他在1896年和1897年作为研究社会的传播媒介《时务报》的主编,是新闻工作的先驱;1899年后,在日本流亡期间,作为改革反对派的喉舌,影响达到了顶峰。
如果说上述三人在1898年,都把他们的成功押在在君主制下赢得改良上面,并为他们的失败而付出了流亡或被处死的代价,那么这个运动的第四位伟大的鼓动者严复,却保持一种处于事件边缘的更加克制的立场。表面上看,这位天津一所海军学校的总教习是英国培训的工程方面的杰出“洋专家”,但他对当代英国-欧洲文明的综合看法更加杰出,对他那个时代来说也是无与伦比的;他在一系列值得重视的对斯宾塞、赫胥黎、J.S.穆勒、亚当·斯密、孟德斯鸠等人的主要着作的翻译中,发展了这种看法。他利用学者传统的评注惯例和中国古典哲学词汇的丰富资源,释译原文,文采绚丽。理解康、谭为他们的哲学综合而吸取最深厚的本国根源,以之与严复、梁启超受西方启示的社会达尔文主义相对照,可以说明上述四人之间的复杂思想关系。这样一种分析认为,康、谭倾向于一种国际主义,使人联想起中国中心体系的“天下”理想;当他们设想未来典型的黄金时代时,倾向于乌托邦主义,倾向于信仰儒家“仁”的思想,以之作为一种宇宙-道德原则。对比之下,严复和梁启超似乎是受他们社会达尔文主义倾向性的激励而采取更为民族主义的、实用主义的、现世的观点。不过,在1903年或1904年之前,所有这四人的着述都对中国的长远前途表现出一种潜在的乐观主义,这与他们反帝国主义、反朝廷的论战的愤怒而忧伤的语调是不一致的;从整体来看最好把这种乐观主义理解为基于超历史进程的良好本质的共有信念,这种信念将导致逐步地实现世界大同。
《大同书》和《仁学》这两部着作的主要贡献,在于它们表述了结合进宇宙论的进化思想,这种宇宙论把进化的发展过程与社会变革联系了起来。这两部着作仍然确信儒家神圣真理将继续作为变化模式的形而上学源泉,与此同时,又承认这个世界历史新阶段所预示的社会价值的重新评价。
原来的儒家今文学派,为康有为提供了一种能够适应全部西方发展理论的历史向前发展诸阶段的中国图式。他借助于这种图式,以一个发现者的热忱去领会分阶段发展的历史变化。不过,一种类似的——虽然是就表面上的退化观念而言——超历史进程的分析(见之于归属古文经学派的一篇经文),甚至是《大同书》的一个更为重要的来源。这篇经文,即《礼运篇》,从“大道之行也”的远古黄金时代——一个未受家庭主义或私有财产制度玷污的“太平”(大同)世——开始,记述了有关“三世”的学说。按照《礼运篇》的说法,历史上的三代圣君治理第二个时代,即“少平”世,这是从黄金时代退化到了一个以军事力量和礼仪道德两者为标志的世界:“天下为家,各亲其亲,各子其子,货力为己。”①当康有为把现世作为在孔子时代就已开始的第三个时代“据乱世”,与将导致世界回归太平的将要来临的“升平世”两者之间的过渡期时,他是在预言这样一种变化,即摆脱以家长制氏族和部落为基础的社会制度,和以统治者对人民或贵族对平民的专制权威为基础的相应的政治制度。取而代之,将出现一个人民与他们的统治者之间、不同的个人之间,在其社会关系方面的等级上的悬殊都将明显缩小的社会。体现这种人民中新关系的政治形式,将是民族国家和君主立宪政体。按原意,这就是“变法”,变法将使中国处于与日本和欧洲同等的水平,导致它向升平的社会制度转变。康认为,虽然作为共和政体国家的瑞士和美国的政治制度,已经显示出将渗透所有社会关系的萌芽状态的平等主义,但最后的大同阶段距今仍有几个世纪之久。在《大同书》中概略描述的这样一个世界,将没有任何以财产、阶级、种族和性别为基础的社会差别。那时,民族国家本身将为一个全球性的议会政府代替,而所有人民将接受共同的习俗,并在共同的信念中结合成一体。
由于主张道德完美的社会不应有等级制度的社会差别,康的《大同书》似乎已放弃了儒家信仰的基本原则,它达到这种观点是通过对传统的孟子思想的发展,孟子认为,恻隐之心“充塞”天地,其根源在于对同情他人的人类天性的培养,因此,扩充而普遍化了人的美德变成了“仁”。在康的说法中,仁被视为一种能动的宇宙-道德力量;因此,仁在他所认为的吸引和排斥的力量中表现了出来,吸引和排斥的力量是外在宇宙运动以及作为有意识生物道德生活基础的本能的动人感情所固有的。在升平时代,考虑到关系远近、地位高低这些伦理差别,社会准则(“礼”)仍然允许人际亲疏关系的有限的或“局部”的表现,在大同时代,社会习俗将摆脱所有这样的“私心”,将完美地体现无差别的普遍的仁爱精神(仁)。
这样,康的自然和社会进化模式,是以蛮荒到文明的历史演变为出发点,并且包含了一种西方范例所启迪的先进的民主和富裕社会的现世的观点。不过,他基本上认为其全部过程是一部人类精神臻于完善的奥德赛史诗。通过现代化以支撑他的乌托邦预言,这使传统新儒学的有机宇宙观点由于圣人诚心的自我实现而得以改造。不过,康的说法提出了这个有机体两极之间,即圣人一方和“天地”外在宇宙另一方之间的一种新型关系。康把圣人几乎设想为令人敬畏的宇宙景象面前的旁观者,而不是把圣人放在中心,作为宇宙变化的根源。仁,尽管仍然作为个人道德意识的源泉而发挥它的作用,但是是在外部世界——在布满星星的天空,在变化本身的活力中——最有力地显示出来。从这里引出了他的唯物主义倾向、宇宙决定论的萌芽和一种激进的道德乐观主义。一般新儒学那种对宇宙缺陷和道德衰退的忧虑倾向已成过去;代替的是康表现出的信心,人天生的欲望和仁是协调一致的,并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