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_9
个人的享乐、愉悦、富裕——所有这些和教化都可指望是这个未来的乌托邦的恩赐。圣人并未创造社会乌托邦;历史本身将创造社会乌托邦。康认为,如果说要通过对人类社会的社会障碍的摧毁来达到精神的尽善尽美,那么这更可能是解放的赐予,而不是人类斗争的结果。
因此,这种人类征服自私的理想,似乎缺乏需要内部斗争以克服它的任何强烈意识。的确,康通常把道德成就的障碍解释为自我之外的环境和礼仪所造成的“诸界。”不过,他也把实际的道德行为解释为需要承受这些事实上的障碍,也就是,解释为适应人们碰巧生活于其中的时代的行为。如此,精神的进化便成为一种宿命论的宇宙的发展:“时之至也,变亦随之。”在反映未来方面,也只有先知的先见之明可以说能部分地推定未来;因此,圣人道德上真正的作用也在于预示未来。
《大同书》所描述的康的特定的社会理想,虽然在细节上是现代的,甚至是“西化”的,但在他的信仰体系中仍然缺乏一种真正现世的自主。他提出的形象的描述(对人类社会的“九界”的描述)重复了神秘体验——儒家等的——的传统陈述,在其中,自我、外部世界和超自然之间通常的界线至少是变动的,至多则完全消失。康的社会理想强调消除政治的、种族的、性别的及国家的“界”,与其说是因为这些等级制度是邪恶的,不如说是因为所有这些现象方面的差别遮蔽了真理——就哲学真理说,“本体”就是“一”。就社会心理说,《大同书》的确表达了康自己对家族主义束缚的抗议。他的确强烈地认为这些“界”是邪恶的,不过在这里他也避开了社会关系的中间领域。对他来说,这些“界”要末被看成对个人私生活的具体束缚,要末被看成不完善的形而上学认识导致的观念上的错觉。
康对儒家形而上学的顺应,就以这种方式改变了圣人与宇宙之间的平衡:作为一种目的论的力量,康的外在宇宙,比传统观点可能允许的,更具有有目的性的活力;作为变化过程的有限度的预见者,圣人则相应地较少具有这种活力。谭嗣同的着作恢复了这种平衡。在重申圣人力量的理想中,他创造了一个作为现世英雄的政治化了的圣人。他提出一种外在宇宙力量的文明和抗拒的辩证模式,作为圣人式自我实现的必要背景。这两种意向结合起来,使进化宇宙论既引起宇宙机制,也引起人类力量在一个正在发展的宇宙中起作用。
如果说康的书反映了它的作者作为预言家的自我形象,那么谭的书可以说暗示了他最终选择的作为殉道者的命运。在它的道德积极行动主义中,虔诚的救世者们被视为世界历史变化的主要作用者。同时,谭推想这种变化的最终完成将是对自我中心本身的超越。人间天堂之外,康并不多考虑;谭则使进化的最终目的从属于这样一个阶段,那时甚至目前认为的人类意识也将不复存在。
和康一样,谭也假定有宇宙-道德活力,它们由于调节自己的活动,被认为创造了它们所具有的“事物”的结构。这种看法包含一种对新儒学“理”“气”二元论的批评,并且受到借自西方科学的物理学概念的支持;不过他的“物”的运动模式,却更多地由佛-道的现象学得来。康使“气”等同于“电”,而谭则从“以太”的概念开始,“以太”是单一的物质存在,充满、存在于现象、空间和生物一切领域,并使之联系起来。然而,虽则这种基本的实体被解释为物质性的,其能动地发挥作用的最重要的方式却是在道德方面:“仁即以太之用。”因此,以太的变化是通过道德力量的能动性而产生的,这种能动性特征谭称之为“通。”
“弥漫性”、“交流性”、“渗透性”、“传播性”:“通”当与其对立面“塞”即“碍”、“滞”并列时,是难以翻译的。借助于这个关键的概念,谭达到了康在他的宇宙论结构和他的理想社会关系结构之间所没有达到的互补性。当“事物”的界限是能渗透的时候,以太在道德上所起的作用是最为明显的。在社会领域,这些界限可能是文化、民族、风俗的界限;或者是抑制人们交易和联系的经济界限。在人际关系领域,它们是利己的妨碍道德共性的障碍。在自然界,它们是将精神-物质统一体组织成显然有别的现象的界限,这些现象受时空限制,依它们的对立物而具有相关的特色,被个体化的人的自我不完善地界定为“客体”。因此,在它真正最为完美的形式中,以太的道德能动性在其不受阻碍的流动中,将显露出万事万物互相联系的统一性:儒家形而上学原理的真理,大人视天地万物为一体。
谭嗣同以这种方式得出了社会革命的处方,以“冲决”现存儒家秩序的“罗网”。谭认为传统的中国人是“名教”的奴隶。语言学上的“名”——人类按照显然有别的特征最初用来鉴别所感受的现象的工具——在中国已历史地被理解为孔子做出道德判断并从而规定道德准则的方法。因此,对谭来说,它已成为被规定为礼或“五常”的个人行为和政治行为的等级制度礼仪准则的象征。谭的进化理论设想,在“仁”活跃的能动性影响下,以“礼”为基础的现行社会体制将要崩溃。这也可以理解为该书标题的内在要旨:当人类的“仁学”完善时,人类将逐渐获得更愉快更丰富的物质生活,更活泼、更自然、更本能的情感体验,更为平等的政治和个人的关系,以及不断扩大的高尚的意识。
谭对进化的想象,从宇宙的最初产生延续到最后的“太平”时代。他把今文经学的“三世”说、他所理解的地质学和生物学的进化事实,以及传统的道家宇宙论的一些见地结合起来。这样他便从从无到有的最初分化,经过太阳系的形成和达尔文进化论的过程所推测的发展,朝着越来越高级的有机生命形式前进。对于未来,他预言地球上最终均匀分布的人口是现存规模的几百倍,但仍能依靠科学和医学的发展与成就得到保护,不受缺少物质的威胁。科学的发展将得到生物代代相继的固有进化趋势的助力,采用不断更加完善的高尚方式,最终导致“纯用智”的人种,能够在空中和水中生存,避开地球本身的局限。
不过,最一般地说,谭认为所有这些变化的方式都能够在《易经》这部书中适当地辨识出来:谭最终的宇宙进化的神话,其推理依赖于《易经》八卦第一卦乾卦的象征性,依赖于传统上与孔子精神发展相联系的生命周期各阶段的生物学隐喻。他设想了六个阶段;前三个阶段是从最初的古代部落社会的“太平”世到“孔子”自身所处“据乱”世的退化,后三个阶段是通过晚期帝国的混乱向不远未来的“升平”世的上升,在最后的“太平”世达到顶点,在“太平”世,有如孔子在他老年时,人们将“随心所欲不逾矩”。对于谭来说,每一世的结构都为社会的政治统治者和宗教教导者的作用所决定——从这些领导形式的逐步出现,前进到它们世界规模的统一,而这种统一又将依次为这样一个世界铺平道路,即“人人可有主教之德而主教废,人人可有君主之权而君主废”。①
不同于康有为,谭嗣同不满足于缺乏任何人类中心机制的目的论,他的理论包括一种宇宙进程中的道德行为的作用模式。这个模式在传统新儒学的自我修养模式与这样一种伦理观之间形成一座桥梁,这种伦理观既按照未来的目标机械地解释善,也通过达到善的心灵内部斗争体验主观地解释善。在改良运动之初,谭已谈到改良的信仰需要“日新”。然而,在《仁学》中,他引入了另一个更具创新意义的概念“心力”;其要旨是,心能够在无尽的发展方向上随宇宙运动的活力而运行,并表现在改变世界的积极斗争中。“心力”充分地发展,将在孟子的“心”的自发移情与菩萨的救世慈悲结合起来的行动中表现出来。这里,谭当然是在建立一种关于自我的理论,这种理论符合他的流转着以太的宇宙论。不过,它对他这样的概念是一种非难,即心力作为运动中的以太的一种形式,被视为随它所遇阻力的大小而被激发出它特有的活动。诚挚的心灵为了它本身的自我完善,需要克服阻碍。“愈进愈阻,永无止息。”①而且,心力乃“人之所赖以办事者是也”,②用来达到可以从其自身活动中分离出来的目的的一种手段,因此包含了一种道德上不明确的可能性。在《仁学》的最后篇幅中,谭宁愿回到宗教拯救者,作为他提出的人类发展变化的动因。但是他对朝向进步的宇宙中的人类行动的浮士德式理想的敏感性,把他自己的哲学和社会达尔文主义者严复的哲学联系了起来。
严复提倡把盎格鲁-撒克逊的自由主义注入中国政治,因为他把它特有的“个人主义”看作推动先进的科学和工业文明运动的“心力”。由于这种“文明”是由在这个世界中行动并对这个世界起作用的奋斗的个人的浮士德式活力形成的,构成他的宇宙论基础的关键,就在于斯宾塞的理论。“他按照进化论解释所有变化。他撰写的着作和论文把天、地和人包容在一个原则之下”。③
在斯宾塞的哲学中,最令人深感满意的是它把自然和社会进化的一元论看法作为从纯粹和同质到不纯和复杂的单线发展的基础。进化的动因是达尔文有关物种之间生存竞争、弱肉强食的机械论。在严复的看法中,这个进程是良好的,既是因为它适合于文明的目的,也因为在社会发展进程中成功的竞争者的“力、智、德”④在他眼中本身就是令人赞美的。成功的人类群体“始于相忌,终于相成”。⑤他关于达尔文主义的主要译着,即赫胥黎《进化论与伦理学》的译本(中文版名为《天演论》),在人类道德和进化选择的自然力量被看作总的宇宙进程的补充部分方面,为支持斯宾塞辩解,而与赫胥黎对立。“群学”——严复关于斯宾塞社会学的用语——暗指荀子自然主义哲学中的“群”的观念,荀子断言,人类处于生物分类等级中的最高地位,全靠他们的社会结群本能。严复认为,在社会组织形式总是更趋复杂方面的优秀人类群体,将创造出最终继承世界人类遗产的文化。
严复在选择将使他的同胞熟悉19世纪自由主义的欧洲经典方面——在他看来西方的价值体系最为优秀——证明对原作的历史主义的和社会学的论题是最敏锐的。他考查亚当·斯密时,强调个人开明的自利行为借以有效满足社会长期经济需要的功利主义的“无形的手”。在穆勒的《论自由》中,他很注意自由在为无私地寻求真理提供条件方面所起的作用,以便社会最终可以在正确的共同适用的原则基础上联合成一体。为了说明法律在欧洲政治中的重要性,严复转向孟德斯鸠,不过即使在这一点上,他和孟德斯鸠的关系也在于对立法的“天赋人权”的怀疑,在于那种形成对照的观念,即强有力的社会决定因素形成政治制度的观念。严复一直是以这样的方式解释欧洲自由主义传统,即指明自作主张的个人行为和社会组织需要之间的一种天然的互补性。
和今文学派的进化理论家们一样,严复也有一个对人类历史的总看法,设想出一种发展到以富裕和文明为特征的民主和工业未来社会的分阶段发展进程。不过,在分析它的诸阶段时,他的注意力较少集中于乌托邦似的远景,更多地集中于当前国家在“富强”方面转变到与西方同等水平的任务上。斯宾塞曾经主张,发展的道路是从部落和家长制社会形态向早期现代国家即“军事国家”前进,并继续向前。严复认为中国的现状,相当于这两个最早的阶段之间的一个艰难的转折点。作为中国落后的现代理论的先驱,他争辩说,中国自秦以后已具有“军事国家”的政治结构,但它的自然发展,受到绝对化为礼制的儒家家长制文化准则持续影响的阻碍。进步将通过许许多多个别中国人精神的转变而到来,他们应当培养国家所需要的自身的“力、智、德”,以建设一种强有力的开明的现代文化。在这里,严复相信来自人为的文化的决定性力量,在很大程度上抵消了他关于中国落后的悲观主义。中国的前途,与其说取决于物质的强制力,不如说取决于民族精神的努力,是与人民自我转变的能力密切相关的。
如果说作为一个儒家主义者,必须信奉人本主义的形而上学,那么,即使按照康有为和谭嗣同的非传统态度来说,严复也远不够格。他从道德意义上对宇宙的解释别具一格:不是诚心的某种内在的利他主义准则规定真正导致进步的人类行为,而是那种行为的效能适合时代本身,这和个人并无关系。严复以这种方式,甚至进一步改变了平衡,从作为圣人人格内在品质美德的改造力量,移向了作为对社会-历史力量反应的有洞察力的才智的适应能力。可是,即使这种关于人类在进化宇宙中的行为的似乎更具宿命论特点的观念,在实质上也为严复在伦理观方面脱离儒家圣人人格理想的另一结果所抵消。他对个人主义的强调,必然与那种人民才是世界真正主人的信念相联系。他的民族主义概念建立在这样一种确信之上,即全民的集体力量构成了使文化发展成为可能的有鉴定力的民众。当康和谭论及全人类的道德目的——民族国家对它只能是一种过渡的工具——时,他们本质上是指作为一种手段的个人的得救,包含以下的悖论,用谭的话说就是:“度己,非度己也,乃度人也;度人,非度人也,乃度己也”。①在把他的希望完全寄托于进步文明的民族方面,严复是对中国民族主义作民粹派解释的先驱。
不过,尽管有上述分歧,所有这三个人都把进化有机地看作与相互依存整体中的自然、社会和精神力量相联系的总的进程;都认为这种相互依存也扩延到时间,使哲人的思想能够从对它任何一个阶段的知识中领悟其整体。最重要的是,这三人都同样确信,本身位于这一进程之外的一种不可言喻的形而上的“不可知”本体,却是它发展所依靠的基础。前两人理论的基础,在于作为宇宙力量的儒家人本主义者的信仰“仁”,而严复的形而上学,则在更大程度上是道家的。他把斯宾塞的“不可知”与老子奥妙的怀疑主义等同起来,他接受进化的必然性也深受这位哲人的反人格化的神秘自然的教益。尤其是所有这些改良主义者所设想的宇宙,都隐含社会根本改革的无限活力,就谭和严来说,这种活力完全而自然地与作为善“心”特有作用的斗争的观念相结合。这给中国的宇宙论思想引进了一种观念:具有科学法则的发展的宇宙,可以与浮士德式的人类行动的活力相配合。总之,这就是在改良文献中经常所说的“公理”——自然和社会的普遍原则。
在这四位伟大的改革领袖中,梁启超最少离开当前直接的政治问题,以及这些问题所引起的必要行动。他的报刊工作者的直接性,是他盛名和巨大影响的一个重要原因,正如他情绪和意见多变,也同样引起了批评一样。但实际上正是他的历史观点使他在当代事件中,寻求发展变化种种主要模式的关键。严复和日本思想家加藤弘之是梁关于社会达尔文主义知识的来源,后者的解释突出了民族主义和种族主义。不过,正如他对亚洲人和西方人难分难解地为霸权而斗争的现代帝国主义时期的分析,他概略地阐述了一种历史哲学,和一种关于人的行动的理论,其宇宙论的基础使人想起谭嗣同,同时这种哲学和理论发展了严复对西方个人主义的解释的浮士德式的含义。
在宇宙论方面,梁的构想比较简单。他把谭的“以太”和“心力”合并成一个单一的概念:动力,或物质和精神现象中的活力。“盖动则通,通则仁,仁则一切痛痒相关之事,自不能以秦越肥瘠处之,而必思所以震荡之,疏瀹之,以新新不已。”①不过,由于把“辩证”的因素引入这一框架,梁提出,社会-历史变化的模式是以宇宙“动力”即主动力和反抗力的更替为基础。具体地说,欧洲和中国近代的史实是,专制政治的压迫力量引起反抗力以高涨的社会要求民权为形式的、不可避免的对抗运动。
由于把历史运动与被认为对它们应负责任的超历史力量的原因联系起来,梁提出的一种看法是用道德意义解释达尔文进化论;也提出了一种自由的观念,自由被认为是“适应”达尔文斗争性观念的属性。梁明确表示,他所说的民权并没有西方启蒙运动政治理论的“天赋人权”的意思,而是更接近于竞争的个人通过他们活力的成功运用而赢得的有效权力。梁声称“权利”确实是一种“权力”,尽管他坚持这并不使这种政治理想的道德基础无效。这种权力学说似乎是人权的否定,实际上却是人权的完成。②因此,他含蓄地表明,“权利”是自我的“心力”最大限度地延展到心外的外部世界的一种表现。历史上,欧洲古代的自由曾经是贵族强行保有的特权,而现代民主自由则是通过民众斗争和革命而赢得的。而且,由于个人的心力天生具有相互吸引的特点,因而总是更趋广泛的“群”的合并,似乎就是进化斗争的自然结果。梁关于在中国出现“新民”的着名号召,是指符合这同一集体主义方向的解放了的个人。因此,人类自由的进展,被描述为人的活力的集体力量向范围日益广大的人的群体的扩展——这一过程在上古时代通过部落之间的斗争而展现,并预期在遥远的未来,作为人类最弱小的成员即平民和妇女成功地维护“权利”的结果而达到顶点。
像谭嗣同那样,梁关于历史进程中人的行动的理论,也给了反动势力(如专制政治和帝国主义)以一种肯定的评价——那是激发进步的创造者的反应活力所必须的。他还断言,精神在斗争中行动的天赋力量本身,通过社会集群的更高形式的创造,导致人更大程度的自我实现。从宇宙的观点看,产生历史变化的活力显示出像熵的原理那样的某种东西。梁相信,当全世界统治力量和反抗力量平稳地平衡时,人类平等终将实现。大同将是无差别的——它的社会表现将是平等地分享权力;它的历史表现将是静态平衡,即历史的终结。①
和谭嗣同不同,梁启超在1902年,明确否认他关于历史发展的哲学有一个儒家的核心。他说,“仁”这种品德太柔顺了,不能作为现代国家自我发展的动力。然而,他同年写的有关历史哲学的明确论述,却仍然植根于关于进化过程本身的臆说,他的臆说实质上与他人的臆说部分相同。他主张人性“乃进化之极则,转型之不竭源泉”。当他提出他的“新史”是否基于对社会群体进化之研究这个问题时,他承认它们共有的机体说。他认为种族是“群”的内聚力的主要根源,因此是当代的“群”或民族之间竞争的基础。不过梁仍然认为,通过文化总的表现而显示出来的“心力”,在各种社会制度中都是变化的主要动因。他主张史学应通过揭示社会变化方向而服务于国家,也就是提出一种存在历史目的论的常见主张,这种目的论是学者们凭他们对于超历史“精神”的直觉而体验到的,超历史“精神”被假定为给予历史目的论以活力,并支配历史目的论。他主张“主观”在历史着作中的正当地位,他的这种主张不仅仅允许解释性意见,而且是指那些有先见之明的人的创造性贡献,他们的主观精神能够依靠综合,领悟全部历史的连续性。①
最重要的是,主要改良思想家的进化宇宙论形成了一种系列:就作为世界变化基础的力量来说,从更大程度上是宇宙论的概念到更大程度上是以人为中心的概念;从它们比较而言的静态的模式到更辩证的模式;从较少强调作为进化过程一个积极因素的现代国家到更多地予以强调。所有这些都标志着离开儒家-道家形而上学,朝着更自然主义的、历史化的、现世的进化过程模式的转变。梁启超提出他对历史哲学在现代世界中的作用的看法时,既表明了他对上述这个系列的理解,又表明了他置于其上的限制。他说,它将提供一个宗教信条的替代物:他借此表示了关于人类社会的一个全面的解释体系,即作为事件基础的因果关系模式,以及暗含于其中的道德目的。对于梁,和对于其他的改良主义者一样,进化论提供了一种与现代化哲学相联系的个人竞争的新道德。同时,进化论也赋予未来以宇宙论为基础的道德目的,允许他和其他改良主义者一样指望他们的维新将对完善传统公认的终极王国有促进作用。
大同和制度改革的西方模式
进化宇宙论为中国改良主义者对西方文明的力量的解释提供了框架,强有力地影响了欧洲和美洲国家被当作发展模式的方式。西方的论述往往认为,亚洲改良主义者对西方的赞美不过是对西方真正成就的一种过时评价。这既忽视了改良主义者知识来源方面的限制和偏见,也忽视了中国人通过吸收这类知识的基本价值体系而随意给予这类知识的含义。新教徒传教士和条约口岸英国化了的中国人,是改良主义领导人员最早的教师,他们无疑都作为鼓吹者和辩护士而为维多利亚文明说话。中国改良主义者有一个已经在明治时期的日本经过东亚文化适应性过滤的成功的西化备用模式。不过,这些论述在对西方经济和政治制度的乐观景象的反应方面,表明中国人正把一种对于被发现事物的真正见识与他们自己的乌托邦设想结合起来。在这种意义上,“西方”不仅充当文明的替换物的现实模式,而且也充当出自中国人自己历史想象所设想的理想图像的宝库。经过改良宇宙论解释模式过滤的科学和民主,看来是与“大同”这一最终目标相联系的总的宇宙体系的物质和社会的表现。科学和技术提供了唯物主义的宇宙的景象,其奥妙将产生财富和力量,这是几代帝国统治者所无法实现的。民主提出了中国人赖以复兴其政治共同体的制度,使它更接近于永葆青春的“天下为公”的理想。
西方科学对中国改良思想最初的主要贡献,是作为进化宇宙论本身的理论支柱。在用物理学概念作为他们的哲学的砌石方面,康有为和谭嗣同都传播了一种新的确信,即自然的真理确实能被认识。他们认为,科学证明了所有现象的相互依存性,对于他们,这种观念在其文化和社会的应用方面比在其理论本质方面,更具有革命性。儒家哲学并没有使人道主义的社会准则取决于宇宙论的精神和物质之间的区分。这些社会准则在历史上也没有与把在空间中占有固定位置的人类当作中心的宇宙观点联系起来,或与被唯一的超然存在能力从自然划分出去的、在分类上确定的人类的观点联系起来。
因为这个缘故——更因为19世纪传教士自己有代表性地把科学讲授为一种自然神学,即天意的证明——改良主义者在科学中得以证实未被怀疑主义的侵蚀所玷污的佛-道现象学。对康来说,科学的量度手段证明了我们平常的感性认识的相对性:我们“看见”一个死星天体,但不能看见构成水滴的旋动着的分子。对谭来说,物质基础结构的科学理论使作为经验最终——与最初相对——真理的相对性几乎消失。他们两人都吸取了类似佛教的宇宙论,并且极力采用大乘佛教的可能有的世界的观念——星系之外的“世界海”、“世界海”之外的“华藏世界”,以及“圣智所行”的“算所不能稽”的“一元”。因此科学加强了他们对客观的、起决定作用的宇宙的信念,这个宇宙本身是相对地不受人的意志支配的上帝般的威力的自然而然的源泉。
很明显,康和谭都不理解科学真理的阐述要由实验的检验来核实。他们可以随便把思辨推理的传统结构作为科学结合进他们的宇宙观。然而,他们更相信科学真理,因为一方面以经验为根据的知识,另一方面数学,看起来都证实了科学真理。康是一个热心的天文观察者,而谭曾进行经典力学方面的实验;两人都迷上了数学,当作一种能够表示他们认为他们已认清的自然真理的演绎论证方法。代数学为谭提供了陈述相对数和常数的普遍的宇宙论关系的抽象方法。康在他把社会道德看作受历史制约的意义上,是一个道德相对论者,试图证明道德的终极真理在欧几里德的几何学原理中得到了最好的表述。
对比之下,严复对科学的评价更多地停留在相信验证的理论上。这导致他首先翻译穆勒的《穆勒名学》,然后翻译杰文斯的着作,努力把归纳法原则当作所有严谨的真理探索的基础引入中国。即使如此,尽管在引进实证主义的科学哲学方面起了开拓作用,严复作为一个“社会科学家”,和其他的人一样,相信科学事实——特别是达尔文的生物学——证实了他整个进化宇宙观的权威性。
自19世纪60年代“自强”运动的初期以来,在治国之术方面,对西方技术的敏锐而注重实用的评价已是老生常谈;不过,改良主义者把科学作为一种真正的宇宙观的新信仰,使他们更容易欢迎技术文明的到来。1898年改良的领导者,采取了顺应社会上起改良作用的工业化潜力的基本措施。几乎同样重要的是,他们已逐渐认识到技术的改革是无尽头的,既需要持续的发明创造浪潮,也要对今天认为还难以办到的人类健康和幸福问题可以靠未来发现的方法予以解决的可能性,持久地敞开大门。把经济发展和科学进步当作独立和国家威力这些民族主义目标的手段,是有价值的,这种看法是改良宣传的一个中心,但是领导者依据自己的权利有效地超过这一点,而把发展的成果描述为人类的利益。
他们不仅提出了发展战略性工业如铁路和矿山的计划,他们还为生产的机械化提出了典型的改进了的论据:它会创造就业机会,也会增加闲暇时间;科学的农业会增加食物供应;现代交通、通讯设备会促进文明在世界范围内传播。如果说这些见解表明了中国人对19世纪典型的工业进步的信心,那么同样表明这种信心的是,中国改良主义者深信他们不会面临任何不可克服的物质障碍而取得成功。对于西方关于中国现代化能力的怀疑,梁启超重述欧洲人自己信赖科学方法和发明创造以克服人口及食物供应问题,以之作为回答。他和其他的人仿效欧洲自己信赖无穷尽的自然资源,假定中国这样地大物博的国家对于待开发的资源定有足够的办法。存在落后的意识,但为跃进的精神所弥补,这种精神在1898年夏天表现得最明显。所有的改良主义者,即使是稳重的严复,都谈到顶多在几十年内赶上欧洲;他们评论说,欧洲自己的经济优势是不久前才出现的,同时后来者对于发展具有能从他们先驱者的失误中获得经验的优势。
工业主义的社会代价,在欧洲本身是如此明显,在改良运动的早期却很少被讨论。当康有为或梁启超附带地指出,欧洲工业资本主义的发展迄今没有消除、而且甚至可能扩大富人和穷人之间的差距时,他们把这看作欧洲道德上的失败,但这既不是发展过程的不可避免的特征,也不是永久的特征。谭嗣同通过对比奢侈的丰富和节俭的不足,对资本主义行为提出了一种引人注意的道德上的辩护。他的结论是,与传统的农民节俭习惯——贮藏和积蓄——相对照,资本主义的花费和投资模式表现了经济领域的“渗透性”(通)的发展趋势。这并不意味着他和其他的改良主义者把消费资本主义理解为发展的目的。谭宁可认为物质丰富的实现将使人民从他们对事物的欲望的奴役中解放出来;而康则预言,在“大同”社会里财富将为所有的人共同享有。资本主义的发展是不可避免的,实际上是即将到来的唯一模式,但是按照“大同”利他主义的道德理想,它却只被理解为一个发展阶段。梁启超1902年与社会主义理论接触,从另一端热情地赞成它,把它看作朝向预定目标所要采用的先进经济制度的当然方向。
当西方的科学和技术有希望在物质上改造社会时,民主激发了政治更新的希望。在这一点上改良主义者既有一个批评帝国专制政治的直接目标,又有一个避免几个世纪官僚主义作风的“为公”政府的长期理想。
在历史上,中国治国之术的实践者们曾把“为公”政府的目标看作政治的一种道德精神。在组织公共行政机构和吸收首领方面,他们曾提出两种主要的可取办法,每一种都要付出难以接受的代价。一种是世袭的地方自治的“封建”模式,它被认为有助于发展统治集团和基层民众之间关系的“公”,但要以地方世袭家族只顾自己的统治权为代价。另一种是非个人的、集权行政机构的“官僚”模式,它在实施公正管理(公)方面是更有效的,但要以掌权的精英人物与民众疏远为代价。被普遍认为在议会民主政体的公民中盛行的盎格鲁-撒克逊政治方向和“公共道德”精神,给了改良主义者解决这个古老困境的希望。议院似乎能解决共同体的社会准则和公正的社会准则之间的紧张关系,从而实现儒家-法家在“公心”政治理想方面的综合。
由于改良主义者把立宪议会的“公共”统治与帝国专制君主的“个人”统治相对照,人们期待议会政治是对典型的官僚主义弊病的一种矫正;他们对理想的解释向“封建的”公有制社会方向倾斜。康梁集团中的一些人认为议院将纠正几乎所有普遍承认的君主政体的缺陷:从它过分的中央集权到它对资历的强调或官署机构的重叠。作为对官僚政治而不是像在西方那样对世袭的阶级的一种替代物,议会被设想为提供政治进程中所有参与阶层之间的联系的完美体制。儒家假定正确的政治行动必须以普遍公认的原则为基础,因此议会被看重,不在于居中仲裁多数人的利益,而在于它是为取得共同一致意见而起教育作用的和表达意见的工具。因此,它被认为是对官僚主义当然的弊病——为从上而来的命令主义所掩盖的隔阂;伴有从下而来的隐蔽批评的顺从——的一种矫正办法。其目的在较小程度上是导致统治者和被统治者之间身分地位形式上的平等,在较大程度上是导致他们之间认识和意向的一致。
经过这样的理想化,中国的改良主义者把立宪制度看作自然而然地适合于高度发展的社会群体的政治形式。谭嗣同以一种特别有力的方式,对这种民主政治形式结构上的集体主义作了说明。他建议,改革议程的问题要由自愿的“学会”网络,而不是由纯政治性的议院着手制订,学会代表社会中的职业集团,如:农民、艺术家、商人、学生、官员等。在把学识与行动联系起来的情况下,在具有天然一致意向的人们当中,这将为共同的文明事业提供一个论坛。他想象说:“疏者以亲,滞者以达,塞者以流,离者以合,幽者以明,羸者以强;又多报章,导之使言,毋令少有壅蔽。”①
以这种和谐的眼光来观察,民主在改良主义者心目中类似于源自古代的乌托邦政治模式。康和谭都认为孔子是个维新者,不仅因为他理解顺应变化的原则,而且因为他赞同以古代贤明帝王尧、舜和周公为榜样的、由有德之人统治的“民主”理想。梁启超还提出了孟子看法中关于“民主精神”的更强有力的主张,天命最终由人民决定;而其他一些人甚至推测议会在周朝实际存在过。对严复来说,老子则是关于个人独立的民主精神和社会“让步”的古代源泉。
西方学者常常把这种类比看作是由文化上的民族主义——找出西方文化受到赞赏方面的中国本国“相当物”的愿望——激发的。在那个时代的保守的中国人当中,这种类比被指责为这样一种努力,即靠给新观念披上本国外衣而为它们获取声望;而后来的中国急进分子则把这种类比当作伪装的传统主义而予以屏弃。不过,在康梁集团本身之内,恰恰就在改良主义者们寻找这些迷人的古代类比时,承认了进化论。他们说,他们在古代文化中所赞赏的,是历史将要实现和完成的完美道德理想的早期形式中的潜在精华。例如严复和梁启超都明确地承认,孟子的民本主义更多是家长统治式的而不是分享式的,他们也确信,不管中国或希腊的“古代民主”的“萌芽”是怎样的,它们也是通过历史进化的逻辑,才与只是目前才在现代社会中出现的成熟的民主政治体制有机地联系起来。
中国人最早对“西方”的发现,曾导致进化论作为一种改良哲学而在中国出现。进化论本身,由于把西方与其所象征的未来和有关道德目的的目的论等同起来,助长了关于西方制度的乌托邦观点。对于大多数中国人来说,直到1919年的五四运动,科学和民主仍然是西方文明最受赞美的方面。与此同时,发展的目的继续与本国的“大同”乌托邦理想相联系:不仅要创造财富,而且要共同分享财富;如果不是照字面的意思,那么通过形成一种共同体的新的心理凝聚力,也将导致身份等级制度的消除;使个人道德上的自我实现成为可能。
西方作为一个整体文明,在其空前地对中国进行帝国主义侵略的时期,却是这种赞美的对象,这是一种自相矛盾的现象。概略地记述了新世界主义世界观的同一改良报刊,也分析了1895年以来远东力量平衡的危险的改变。在这里,“西方”支持扩张主义者“争夺租借地”——以一种绝不是友好的观点——于是康梁集团都深深地卷入了民族抵抗的政治斗争。
然而,改良主义者们关于帝国主义的评述,却是自我批判的多,而反西方的少。就国内而言,改良主义者希望朝廷上保守的“清议派”的好战的“驱逐蛮夷”政策信誉扫地,它应对近期的军事失败负责。不过,除此而外也无法回避文化上的亲西方主义和外交事务上的迁就——认为是中国人而不是外国人对危机要负主要责任——之间的逻辑联系。改良民族主义者的宣传反复谈论要从像波斯或土耳其这样已经垮台的帝国的历史,和从像波兰人、爱尔兰人或美洲印第安人这样“失去家园”的民族的历史中吸取客观教训——所有这些社会机体都被看作在进化的斗争中已经失败了。潜在的启示是中国的问题在于内部。
1895年,严复坦率地说,西方人最初来中国并没有损害人的意图。谭嗣同提出了一种微妙的关于帝国主义毒害的理论,指出西方强大而公正的国家急于医治一个病中的中国,采取了欺骗和胁迫的方法,这些方法有变成他们习惯的行为方式的危险——先在国外,但接着也在国内。可是,甚至这种有眼光的关于强者堕落的说明也是与对弱者的批评一道提出的,弱者作为方便的目标,在被指控犯罪的时候也不得不承认他们自己的牵连。如果严复看作强有力民族的标志的“力、德、智”的结合,被认为是以内部变动为条件的一种综合,那么对大多数改良主义者来说,所有部分的相互依存仍然是不言自明的。儒家思想曾教导说,道德和力量来自同一个源泉。西方的实力可能与西方民族达到的文化水平有联系。中国的改良主义者因他们软弱无力而责备自己,一方面在内在的发展势头中,另一方面在他们自己心理上自我更新的努力中寻找补救的办法。
而且,在1898年“争夺租借地”和1900年义和团灾难过去之后,慈禧太后终于在1901年责成朝廷进行改革,使内部发展的前景终于呈现出希望。尽管来自西方列强的危险继续存在,但国家却显露出要沿着明治时期开辟的路线对它自身的现代化开始认真追求。虽然广大读者总是或多或少地对满族朝廷所指导的变革速度感到不耐烦,但对现代文明日益增长的热情,通过新的大众出版物表现了出来。一种被广泛阅读的、1903年连载的小说肯定了这种“现代”精神:
诸公试想……你看这几年新政、新学早已闹得沸反盈天……这个风潮不同那太阳要出,大雨要下的风潮一样吗?所以这一干人,且不管他是成是败,是废是兴,是公是私,是真是假,将来总要算是文明世界的一个功臣……‘腐朽神奇随变化’,聊将此语祝前途。①
所以,梁启超、康有为及其许多追随者连续不断的政治上的贬黜和流亡,并没有阻止住他们所倡导的思想获得有影响的赞助者。到1903年或1904年,进化论作为一种“现代化的温和信仰”已迅速变成精英文化的主流。
改良主义者的进化乐观主义的消逝
不过,正当改良舆论变得坚定的时候,它开始遭受到一种新的攻击。1905年以后,改良渐进主义受到了革命的同盟会的攻击。改良主义者们对西方和对朝廷的让步,这时受到了新的反帝国主义的和反满的战斗精神的挑战。在文化方面,改良的亲西方主义不得不面临排外主义的对抗性的反应,“国粹”运动大约从1904年起已显然可见。最后,改良乌托邦主义经受不起对失败的必然畏惧——因为表明中国落后的确定证据和最初所希望的相比,是一个更难消除的负担。
在1903至1911年之间抛弃“革命”而拥护“改良”的梁启超的态度,如果从这一点来看,其基础表现出一种一致性。①和严复一样,梁总是把中国政治的渐进发展与现代文化启蒙在人民中间的传播联系在一起。由于这个原因,他的“新民”民粹主义理想不那么像它看起来那样是有机的整体。它体现了使文明人与野蛮人、有教养的人与愚昧的人之间那种在中国可以说是传统的社会区分,并相信进步取决于前者克服后者。还是和严复一样,梁从他最初接触启蒙运动的“天赋权利”概念起,大概就对它有怀疑。人民可以通过某种理论上合法的天赋权利而握有主权,是一种与他自己的信念相矛盾的观念,他自己的信念是政治乌托邦将通过人类自我实现的历史进程而达到。
由于这些假定,梁的“新民”民粹主义政治信仰的基础,不断被他当作中国社会道德仍旧落后的证据所削弱。实际上这些弊端,更多地与1903年以后出现的革命急进派的活动有关,而不是与传统的民众的活动有关,因为新的政治潮流似乎导致了一种无政府的社会秩序崩溃的“落后”现象。
在使他的信仰体系适应渐进主义的新需要方面,梁干脆使进化宇宙论适应于非乌托邦的解释。代替迅速的前进,这种解释强调有条不紊的逆转。代替强调唯意志论——进化斗争的成就是人类心理力量运用的直接结果——它强调所有历史决定因素阻止人类改变自身和社会。代替坚持道德成功的希望,它为道德衰退的无法摆脱的忧惧所困扰。这种非乌托邦的进化宇宙观的看法,在假定方面并不需要一个根本的变化,只需要对“时代”本身的更悲观的评价,因为进化论使事件本身成为解释的唯一来源。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尽管进化宇宙论曾经说明一场伟大政治改革运动期间中国的历史情况,但它作为变化的自发源泉终于对“政治”急剧减少了作用。在这一时代达到最高潮的事件——辛亥革命——中,中国知识分子有一个很起作用的教训,自觉的政治家集团无力实现他们想要达到的目标;这个教训有助于非乌托邦进化论得到广泛传播。作为受重视的立宪运动在上海的喉舌,《东方杂志》在1914年指明斯宾塞社会学的一个原理是,生物机体与社会组织“必渐有以适应四周之境遇,而因以保持其生存传种之目的”。①他们的结论是,应当承认中国的民族心理不适应现代的政治形式。对严复来说,新的民主的教训是,国民之文明水准不可企求。②梁启超承认革命作为一个事件是不可逆转的,但得出一个保守的历史主义的教训:(君主)政治威信一旦遭到蔑视,就不能恢复其神秘性。③
如果在1911年以后,宿命论地对中国历史情况的强调意味着忍从落后状态,那么对人的因素的强调则意味着接受了对失败的道德责任。进化宇宙论曾使关于宇宙力量的宿命论与一种互补的对有助于变化进程的浮士德式的人类精神的强调得到平衡。其结果是,共和国的失败不仅意味着命运,也意味着道德上的过错,在这种席卷全国的幻灭情绪下,知识分子直率而严厉地批评新共和国的官员们,但他们全部注意力的焦点不仅集中于领导人员的腐败,而且也集中于他们认为它已证明的民族文化的落后。正当这种愤怒倾泻而出时,自我谴责的有害风气也随之渗入。1912年以后,对中国“国性”和“民族心理”的批评性评价已成为常见的文章主题。由于这要假定人民作为一个整体是社会有机体中的活跃的动因,他们继续坚持改良思想的唯意志论传统,不过是在不可避免地累及改良主义者本身的情况下。
梁启超的历史编纂学的原则并未改变,但他从历史汲取的教训却改变了。当他在1916年回顾共和国的最初5年时,他仍把他自己的时代看成转变时代,其动力一直是外部的西方的刺激,致使旧学说失去它们的可信性。他认为问题在于,中国的“反动势力”已在一次革命和复辟主义者的对抗性反应的猛烈阵痛中,消耗了它自己。他仍然认为在发展的长期曲折过程中,人的精神活力推动历史,但他认为目前在中国,这些活力因适应新奇事物而被损耗了。并且担心在最近的将来不会有更多可资利用的雷霆闪电。这种精神的衰竭被看作我们与“世界文明之轨不相顺应”这一事实的原因,也被看作其结果。①
由于这样一个结论,进化宇宙论在改良主义者当中已经到了这条道路的尽头。有关西方改良的发现——对自然科学和历史发展观念的发现——最初曾激励了几乎可以称之为有机的形而上学理论的复活。进化逐渐被设想为一种自然发生的宇宙过程,它的动力和方向由它内在的“辩证”的种种力量支配。于是,由于它的道德目的这种目的论是以等同于现代化的社会乌托邦形式来设想的,改革者们就有必要通过他们自己的历史本身的成就来评价这种制度。由于宇宙力量是以使传统圣人的作用相形见绌的方式来想象的,改革者们试图把圣人改造为浮士德似的英雄,或者试图使人的心理活力成为人民共同的“精神”。每一个步骤都引起事实上的现世化,因为以形而上学为基础的、假定为变化“动力”本质的道德目的,要由人民和事件本身予以检验。当道德目的论不再被确认为在世界上起作用时,进化宇宙论便成为纯自然主义的信仰体系,就儒家观念来说,它以使男人和妇女自身失去人性为代价,维护社会和宇宙秩序的一体化。这除了导致五四运动时曾触及所有在世的改革领袖的信仰危机外,必然出现了一种不同的理解历史进程和精神价值关系的概念体系。
① 冯友兰:《新事论》。
② 侯外庐:《近代中国思想学说史》。
③ 李文逊:《儒家中国及其现代的命运》。
① 薛福成:“筹洋刍议”,重印,载杨家骆:《戊戌变法文献汇编》,(一),第159—161页。
② 严复:《论世变之亟》,重印,载《严几道诗文抄》,卷一。
③ 王韬:《变法》,重印,载杨家骆;《戊戌变法文献汇编》,1,第133—135页。
① 托马斯·梅茨格的《摆脱困境:新儒学和演变中的中国政治文化》,以新儒学政治文化为背景,分析新乐观主义。
② 康有为:《大同书》。劳伦斯·G.汤普森英译。
③ 谭嗣同:《仁学》,1899年《清议报》首次刊出,在其后15年中四次重印。我研究谭一直受益于戴维·怀尔:《谭嗣同:生平及主要着作〈仁学〉》,威斯康星大学哲学博士论文,1972年。
① 引自冯友兰:《中国哲学史》,第1卷,第378页。
① 谭嗣同:《仁学》,重印,载《谭嗣同全集》,第88页。
① 谭嗣同:《仁学》,重印,载《谭嗣同全集》,第74页。
② 同上书,第80页。
③ 关于严复,基本的英文研究着作是许华茨:《寻求富强:严复和西方》。引文见第111页。
④ 严复:《原强》,见《严几道先生遗着》,第101页。
⑤ 同上书,第107页。
① 谭嗣同:《谭嗣同全集》,第89页。
① 梁启超:《说动》,1898年首次发表,重印,载《饮冰室文集》,2,第37—40页。参见张灏:《梁启超和中国知识分子的转变,1890—1907年》。
② 任公(梁启超):《论强权》,《清议报》,31(1899年)。(据英文翻译,删去引号——译者)。
① 梁启超:《说群序》,《饮冰室文集》,2,第3—4页。
① 见梁启超以下几篇论文:《中国史叙论》,《饮冰室文集》,3,第1—12页;《国家思想变迁异同论》,同上;3,第12—22页;《过渡时代》,同上,3,第27—32页。
① 谭嗣同:《治事篇》,重印,载杨家骆编:《戊戌变法文献汇编》,3,第83—92页,见第86页。
① 李伯元:《文明小史》,道格拉斯·兰开希尔译,《译文:中英翻译杂志》,2,(1974年春),第128页。
① 对于梁启超的政治生涯,见黄宗智:《梁启超和中国近代的自由主义》。
① 钱智修:《说体合》,《东方杂志》,10.7(1914年1月)。
② 引自许华茨:《寻求富强:严复和西方》,第218—219页。
③ 梁启超:《复古思潮评议》,《大中华》1.7(1915年1月20日)。
① 梁启超:《五年来之教训》,《大中华》,2.10(1916年10月20日)。
国粹和儒家思想的未来:新传统主义的出现
国粹和儒家思想的未来:新传统主义的出现
在改革时代初期的思想中,进化宇宙论先是接受变化的种种可能性,而后是日益为顺应其必然性而辩护。不过,一个思想家无论强调包含于宇宙运动中的道德目的,还是作为一种替换的办法,主要考虑自然和社会的历史进程,两种强调的极端都不含有否定与另一极端的联系的意思。由于19世纪90年代以来早已预料到的中国传统政治秩序的崩溃,在1911年变成了革命政治运动这一事实,这些机体论者的臆说变得越来越使它们的拥护者烦恼。无论君主制因其政治上的失败遭受到多么严厉的批评,它也曾是一种神圣的制度,象征着中国价值体系和社会政治制度的互相依存的关系。这个中央集权主义制度的瓦解,及其在无领导、无原则、无效率的共和国的更加明显的后果,是深深令人沮丧的。
由于儒家神圣的礼法和这种社会-政治制度之间的联系因此而被视为削弱了,许多知识分子从一种基于进化宇宙论臆说的哲学立场转向一种更类似于进化自然主义的立场。前者是诸说综合的:它接受科学,但也以为儒家-道家作为自然界基础的作用,就形而上学来说,比科学所起的作用重要,是根本的。后者是西化的:它赞成当代物理学的宇宙模式。前者认为意识与人类精神相联系,并认为意识在微观方面体现了使整个宇宙运行的相同的种种力量,因此能够协调地与这种种力量相互影响。后者把意识看作心理过程,并认为人是纯生物的和社会的有机体,因而否定人类历史能反映本体。前者使起决定作用的宇宙过程和那些通过激发“新人”精神而能够拯救社会的人类英雄保持平衡,后者则把个人和政治领域本身看成是由社会学方面的主要力量所决定的。虽然像梁启超这样的人强烈地感受到这样一种自然主义的和社会学的进化观念的吸引力,但其现世主义的含义对于还在世的改良主义者归根到底却是难以接受的。
进化自然主义在相当程度上成为更激进的思想家独占的思想。这些人包括共和主义革命者中的极端主义的边缘部分,即无政府主义者。他们在辛亥革命前不久发展起来的思想体系,美化了历史上伴随革命阶段的制度上的不稳定性,并使社会革命等同于进步的根本动因。他们也包括1911年以后出现的新文化运动的西化人物,①他们开始创立一种由马克思主义派生出来的批判理论,批判对中国之落后负有责任的“封建”社会制度。这样的激进主义者并没有完全抛弃基于传统宇宙观念的形而上学的改良思想。但他们对受益于儒家思想这一点却不肯承认,并以一种对科学的纲领性的接受来加以掩饰,不仅把科学当作一种自然主义的宇宙观,而且也当作一种实证主义的验证方法,为抛弃全部传统而辩护。这些激进的偏差累积的结果,将使他们的反对者把共和政治和社会的消极方面与一种源自西方的非道德的现世的理性主义干脆等同起来。
从这种意义上说,儒家神圣礼法的腐蚀及其为西方所侵害,都能被视为对所有社会准则的一种世俗的腐蚀。那些想到这个问题的人因对精神危机有深切感触而不禁激动。产生于这种危机的新传统主义最终在以下两种人之间锻造了一个联盟:从很早阶段就怀疑晚清现代化的人;像梁启超和康有为那样的初期的改良主义者,他们因非乌托邦的进化论似乎对革命的道德上的衰退提出了唯一前后一致的解释,而越来越感到沮丧。
不过,在寻求出路中,康、梁和任何其他新传统主义者都没有从大规模地驳斥进化论的原则入手。在谋求使传统适应于当今需要方面,他们全都以为传统的确在变。在说明“精粹的”传统价值和其现代文化上的表现这两者之间的关系的努力中,他们全都利用了儒家-道家宇宙论未曾有分析地区别根本的“道”和“化”的过程这一事实。不过,他们在哲学上的有机整体的主张,总是和一种与之相左的对现代社会-政治状况的分析相并列。结果,两种相异的哲学词汇很难共存于新传统主义者的着述中。一种词汇是以动态宇宙中的社会和价值相互依存的旧的假定为基础;另一种词汇反映了一种新的了解,即:一方面是现代化作为不可或缺的事情而被普遍接受的社会-政治领域,另一方面是价值的精神-道德领域,这两个领域是分离的。“崇尚精神的东方”和“物质主义的西方”:这些新传统主义者文词华丽的口头禅,其广泛流行要归因于所传递的双重的、矛盾的信息。一方面,它们对整个宇宙和世界秩序提出了一种表面上是机体论的评价;另一方面,他们并没有表明两个平行的存在物,而只是形而上学地或象征性地勾划出一个精神价值必须居于社会-政治实际之上,并和社会-政治实际分开的二元的宇宙。下至五四时期的新传统主义的历史,经历了后一内涵逐渐取代前一内涵的过程。
在1898年的改良和五四运动之间有三种可以辨识的新传统思潮,每一种都有它自己的使儒家思想和古代传统适应现代情况的策略。①一种是旧式学者和政治活动家当中的国粹运动。在辛亥革命之前,他们对这样一种有关中国历史的分析感兴趣,这种分析从土地、民族和文化的古代根源探索民族传统的起源和发展——它还将证明目前为国家主权和独立的斗争是正确的。由于他们使历史服务于民族主义的观念,并为作为中国文化遗产生存的主要手段的民族主义而辩护,国粹派倾向于反满、反帝国主义的政治运动。不过,他们把儒家的古典准则改造为民族历史的努力,也反映了晚清的教育改革,这种改革使古典知识和仕途分离,使学识要起新的作用,学者要发挥新的社会功能。
第二种新传统思潮,是由梁启超在辛亥革命以后作为一个有威信的政界元老返回大陆时所领导的。梁仍然如他1902年号召“新民”时那样,集中注意力于中国人的共同心理。不过,现在他企图明确并保护有历史根基的“国性”——在人际关系和精神上自我修养的独特中国准则中看到的一种可能仍然充满活力的社会道德。和“国粹”的历史一样,“国性”也受进化法则的支配,但其价值却源自它与过去的有机联系,而变化现在将由与其特征的一致性来评价。他的革命后的刊物,《庸言》和《大中华》,成了从当代社会的证据推断民族心理值得赞美和该指责的品质的论坛。
第三种思潮,是对仍然吸引了许多人的儒家主要精神信条的现实意义的关心。这些人当中的一些人追随康有为,康有为从最初的1898年改良期间以来,一直提倡儒家思想适于制度化为国教。在共和国最初的年代里,这种打算吸引了一批有组织的追随者,他们为在宪法中通过“宗教条款”而游说。更多的哲学上倾向儒家主义的人,则在关于宗教的进化社会学中寻求支持——为把这种信仰作为历史上先进的、摆脱了迷信和更原始信念的超自然主义的信仰而辩护。在这场争论中,双方当然具有共同的目的:把孔子学说视为有用的现代信仰体系。
所有这三种新传统思潮共同具有某些主要的特征,全都怀疑主要的西方道德价值——把它和竞争的个人主义、寻求利益的物质主义及功利主义等同起来。作为反应,全都含蓄地把核心的中国道德价值解释成这些西方道德价值的对立面。由于他们在文化上反对“西化”,新传统主义者们对反对帝国主义和民族主义的情操作出了一种特殊的贡献。其次,在每一次运动中,进化论都由一种修正主义的本质先于存在论加以平衡,因为所假定的传统的糟粕被搁置一边而有利于某些真理的精髓。有时,如国粹学者校订2000年积累的钦定评注的典籍时,这种真理的标准从历史观点上说是原教旨主义的。有时,如当目前的“国性”被从不久前的礼仪道德中分离出来,并被描述为在作用方面与现代化并不矛盾时,这种标准则是进化论的。从这个意义上说,新传统主义者都有当代社会学理论的倾向,使传统信仰体系功能上的效用成为证明信仰有理的根据。然而,他们也感到有必要从历史之外的观点来把当代的儒家价值看作是不受它的变动的影响的。因此,在帝国的儒家思想曾经吸收神圣的和世俗的制度、并在日常生活实践中普及宗教和道德情感方面,新传统主义者逐渐被迫把道德准则看作显然是自主的领域。
当在五四运动的高潮中,年轻一代人中的两个优秀的中心人物,哲学家梁漱溟和熊十力起象征作用地改而信仰儒家思想时,神圣-世俗的两极分化,最终为儒家主义者自己所明确承认。梁和熊不是为他们以进化论或功利主义为基础的新信仰辩护,而是表示,他们看重儒家思想是由于它整理和表述他们个人体验的独特的精神方面的能力,以及从整体上回答关于存在的意义的问题的能力。因此,这是对宗教特质的一种最好的现代主义者的辩护,宗教的特质在于它为处理世俗哲学没有解答的有关人类状况的各个方面提供象征的手段的能力。在这以后,进化论的和机能主义的信仰辩护总是含糊的,很快为“直觉主义的”辩护所取代。
国粹
明治时期日本的一个新词“国粹”,在1903年前后开始出现在中国知识分子的着述中,这时,教育制度的改革和君主政体的世俗化——如果不是废除——最先被明确地描述为清朝改良运动的目标。从广义上讲,“国粹”是那些学者们的口号,他们正在寻找一个服务于帝国正统观念和科举制度的儒学的替代物。①对现代“国学”的兴趣,首先在张之洞、罗振玉和其他主管新教育政策的中央政府的官僚中表现出来,他们想要在新学校制度中限制对全部课程的外国的影响,并把中国的伦理学规定为一个调整了的研究的科系。②不过,许多旧式学者不仅把这个问题看作适应新情况的问题,而且是以一种抗拒西方取向的改革的精神来看待,使“保存国粹”运动成为富于战斗性的民族主义者和改良运动的批判者的宣传工具。
大约从1904年开始,领导权移向一个卓越的怪人的集团,他们在反满的政治运动中为革命找到了一种策略:恢复明代、唐代以至汉以前时代的精神;也为一种进化论者所影响的历史编纂学(这种历史编纂学赞扬无与伦比的汉民族和汉文化)找到了理论基础。1905年1月在上海由邓实、黄节、刘师培建立的国学保存会,宣传反满革命是改革的近代思潮,和顺应西方的一种有吸引力的替换物。虽然国粹倡导者们承认西方依据其自身的权利是世界文明的一个源泉,也承认文化中心之间的某种相互联系是世界历史的必然模式,但实际上,他们大量学识的主旨,似乎是寻求历史上有根基的本国的替代物以取代正在崩溃的帝国儒家正统学说。在这一点上,他们主要借助于春秋时期儒家和非儒家等“诸子百家”,但也借助于明代的效忠者、佛教,借助于英雄的暴力这种“游侠”传统。①最后,在这场运动中,有一种强烈的与中国普通百姓团结一致的潜在倾向,中国百姓在成为朝廷和地方精英人物所控制的近代化计划的当然受害者而非受益者方面,和这些新传统主义者是相似的。秘密会社和王朝反叛者的古代民粹主义者的辩论法,是反满辩论的基础,非常适合于鼓动文化上的保守主义者支持基于暴力的政治策略,并对比较落后的普通百姓的反对所谓“文明的”和亲西方的特权者的情绪深表同情。②
由“国粹”历史家们所作的修正主义的历史方面的最初努力,深受政治上反满主义的影响。章炳麟的《訄书》、刘师培的《攘书》和黄节的《黄史》都在1901年至1906年间出版,③构成了对满族统治合法性的学术上的抨击。所有这些着作都以种族神话的说法来给中华民族下定义:假定中华民族是传说中的黄帝(公元前2697——公元前2597年)时起的中国人的共同后裔。言外之意是根据种族理由,满族应从民族共同体中排除。这些着作通过强调中国历史最早阶段的原始的、古代的特征而与正规的传统决裂。章和刘为了对古代中国和其他发源地的文明以及所谓野蛮民族作比较有根据的评价,吸收了斯宾塞的达尔文主义的社会学。他们一度甚至被比利时汉学家德·拉·科帕瑞的想法深深打动,他断定中国和中东古代具有一个共同发源地。①然而,对这些着作的最强烈的、无比的影响仍然是17世纪的明朝效忠者、史学家王夫之的《黄书》。
作为“民族历史”,这些着作都超出了它们反满争论的目的。它们对中国人作为一个“民族”提供了一个定义——一个以共同的地域、血缘、风俗和文化联系为基础的有机集体。它们都表明了民族道德价值的复杂心理起源的某些古代要点,民族道德价值可能为当代的国家和文化的复兴提供线索。刘师培融合卢梭和王夫之,假定贤明君主和人民之间的一种最初的社会契约,导致了早期贤明帝王创立的无与伦比的儒家的社会和礼仪形式。对章炳麟来说,家族制度及其井然有序的家系建立了中国的种族统一体,而语言更浓缩了中国人思想的精华,秦汉时代法家的治国之术又指出了适合国家富强需要的方法。他们都不否认历史上一种进化模式的存在,但作为机体论者都强调起源,超过了强调发展;肯定根本的一致性,超过肯定过去与现代价值之间的进化的连续性。
在他们关于价值的要旨中,“国粹”学者们已把他们注意的中心,并非偶然地从儒家经典的传统转移到了文化整体作为精华——特定的民族积累起来的精神遗产——的更抽象的观念。而且,这种继承古典文化的新见解又伴随着对建立在被认定的“汉学”学派之上的古典主义的早期形式的有特色的评论。这个学派自17世纪以来通过对尚存文献的语言学的和原文的审慎分析,促进了对经典的认识,并在19世纪导致了对长期埋没的和异端的思想体系的兴趣的复兴。不过,“国粹”学者们已超过这些剥夺经典作为标准思想神圣宝库的权威的传统方法,把它们重新评价为古代中国文献的宏大的、成分复杂的集成的一部分,于是只把它们看作研究历史的文献。这也使这样的历史方法论的出现成为可能,这种方法论,在清代严守原文的“汉学”学者的严格考据分析的传统和20世纪与西方科学方法一致的对证据的批判方法之间,建起了一座桥梁。
同时,“国粹”治学方法的形成,不只是作为正规的儒家主义和直截了当的“西化”这两者的一种替代物。最杰出的“国粹”历史家章炳麟根本的关心,是批判康有为改良派的文化方案。章以反西方、反帝国主义的文化上的本质先于存在论,反对他所认为的改良进化的近代思潮,他在1906至1908年间作为同盟会的革命的《民报》编辑,普及了他的一些观念,并在他1910年出版的受到喝采的《国故论衡》中,以更富于学术性的形式表述了这些观念。①政治上,章-康论争与政治家派系的“改良”与“革命”的对抗相联系;思想上,与儒家传留的相互对立的版本即古文-今文经典之争相一致。结果是成为两种形成对照的考察圣人的现代方式,依照新儒学和帝国正统观念的标准,两种方式同样是异端的,因为两者都不承认把传统上公认的经文当作上古真正的黄金时代的传留物。②
在康有为手中,早期汉代口传经典的今文传统,暗示了一种孔子作为宗教建立者的固有解释,孔子确曾在公元前6至5世纪创立准则作为他自己预言的大同景象的传播工具。康的论证在学术上是复杂的,依靠找出语言学上的根据而认为刘歆在公元1世纪树为权威的版本,是政治上被人授意的赝品,并认为其原作的年代不早于孔子自己生活的时间。可是,断定经典是预言书,使相信它们包含一个关于远古历史真相的真实核心成为不可能。如康的批评者们所指出的,如果刘歆是作伪者,那么孔子也是作伪者。①康提出一个儒家传统中没有前例的选择:或者神秘地信仰孔子是一个超越历史的人物,或者怀疑经典记载的儒家黄金时代有任何历史的根据。
而且,这种怀疑主义产生了一个必然的结果:经典,不再被当作准则,必须在现在认为产生了它们的时代的历史条件中被理解,也就是被当作出于政治动机的杜撰,目的是用来支持周代的“后王”或他们的后继者西汉皇帝的合法性。对康有为的批评者来说,他的理论既提出了一个虚假的作为神圣信仰的创立者的孔子形象,又提出了对儒学的真实的、令人惋惜的评价,把它当作帝国历史之中的国家强权的工具。康有为的理论不是把这种学问看作思想体系,反映一个时代的价值和优先考虑的事情,而是把它看成一种歪曲,透露了历代知识分子政治家妥协的道德观;和有助于真理相比,他们的学问更多地有助于发迹,最终促成了帝国的衰落。从这个意义上说,康的哲学和历史论文转而不利于它们的作者,宣告了康、梁的改良运动是儒家谋求升官发财的“经世”传统的一种当代的表现。②
为了配合这种对今文儒家的攻击,章炳麟依靠更为传统的“汉学”传统:孔子“述而不作”、“六经皆史”——即尚存的关于早期周代朝廷的政府记载片断。不过,章利用这些先例既奚落了那种儒家学说可能是基督教似的宗教的见解,也推而广之,断言儒家学派并没有特许的传播关于社会道德的使命。在否定儒家调整社会的历史作用方面,他既否定了它的“内圣外王”的圣人品格的基本模式,也否定了带有传统政治文化特征的学者-治国之术的共生现象。取而代之的是,他自己的孔子是中国历史上创立第一个民间(与朝廷倡办相反)思想学派的学者——既是学术工作中“科学”地忠实于事实的先驱,也是值得赞美的把知识分子的使命从权力腐化中分离出来的先驱。
大多数早期的“国粹”坚决支持者在他们反对今文乌托邦改良主义中,并没有一直追随章炳麟否定孔子是中国最主要的道德主义者的意见。相反,当他们污辱康有为是一个追求名望的圣人理想的败坏者时,他们仍然没有超过更标准的儒家人本主义反迷信的极限。章炳麟的思想超出了那种肤浅的理性主义和道德主义,导致了最早从根本上对在整体上作为改良宇宙论基础的进化原则的新传统主义的批判。1903和1908年之间,章在许多反满的革命期刊中发表的对改良主义者的反复攻击中,严厉批评了推测性的今文历史理论,不仅因为康不“实事求是”和“掩往古之点污,”①而且因为宇宙进程的改革模式把自然和社会进化的固定法则强加于事件,而这些事件事实上否定了那样一种宿命论的分析。②
在章的体系中,变化不是可以预见的和有规律的,而是具有突发性、偶然性、或然性的特点。时间,不是表现为朝向目的论注定目标的诸多事件的线性连续,而是表现为无始无终,相互对立的运动和静态平衡。③物质,要是在哲学上予以分析,就导致关于它自身性质的认识论的怀疑主义,因而也就导致了对“唯物主义”的否定。章从道家吸取了宇宙论的构想,这种构想把宇宙描述为一种不确定的连续不断的变动,可以感知的形式在其中不断地形成,而无外部的强制或指引。他从唯识论佛教中,接受了这样的信仰:这种现象之流本身应当被承认为心之创造,以一种运转着的宇宙法规的无常演替“发散”一种一元论的“藏识”。根据这样一个宇宙真理的模式,章认为改良进化论者和他们所信仰的公理或进步的自然法则是荒谬的。当严复作为斯宾塞派的哲学家,勾画出一个从宗法政权到军事政权的历史发展的世界模式时,他暴露了他对中国制度史的无知,而章在这一问题上是专家。不过更重要的是,他对任何特定的历史或人类经验的独特性质,以及对因果关系过程的难以捉摸的性质,表现出他的迟钝。当康和梁断定人类群聚的本能将导向物质上和道德上的共性的更高形式时,他们正在把达尔文的社会互助法则强加于人,人的生活理想毋宁说是庄子“齐物”论所提出的自主的、分离的、自发的“自然”生活方式。
章把改良宇宙论看成是物质主义的和宿命论的,这是对改良思想和西化之间已建立的联系作出的反应,也是对科学在这种宇宙论本身中的地位作出的反应,科学在宇宙论中的地位,实际上使人联想到使人类努力相形见绌的强有力的外部宇宙的自然和机械作用。但章在反对宿命论时,主要求助于历史上一次使战国儒家和道家对立的关于自然和社会的古代争论。在断定人与其他的人没有自然的联系,没有社会法则使他们结合在一起作为道德的绝对时,他使用了古代道家个人主义者反对儒家社会价值的呼吁——这个呼吁并不包含对社会限定的自由权利的维护,而是包含自身与非社会的、自生的、自发的自然界天地万物的节奏相一致的愿望。
章炳麟和改良宇宙论者一样,用哲理进行推究,似乎形而上学安排好了和谐协调的社会-历史进程的结构;但由于他的宇宙论的性质,要保持相互依存的联系是极端困难的。和改良主义者一样,章也求助于传统宇宙论的“界”的象征体系,它既能表示对人类共同体的外部的社会和自然的障碍,又能表示内在心理及精神上的界,这种内在的界,妨碍真正的自我所感知的与作为整体的宇宙的同一性。可是,改良理想家想破除界来导致“大同”的道德一致性,章却想望“人类众生、世界一切,销镕而止”。①随着意识的消亡,世界本身——生物有缺陷的知觉作用的产物——也将消失。谭嗣同曾用非常类似的佛教的构想来表达一种超越意识的洞察力,而章炳麟的说法则看到了湮灭。
佛教作为一种“生命虚无”的宇宙论,传统上具有成为儒家思想这种形而上学的替代物的可能性,不过,在改良的一代,求助于这样一种替代物反映了某种新的东西——伴随更广泛的革命而出现的神圣-世俗两极分化。在古文-今文的争论方面,与康有为相反,章坚持儒家思想不是一种宗教——这是他的作为基础的假定,即社会-政治秩序和宇宙真理领域各异的一种表面的表述。然而,假若这样,否定儒家精神就不是一种现世主义的选择;它是新传统主义者对道德化的儒家宇宙这种旧慰藉的精神替代物的一种探索。在个人信仰的层次上,章转向佛教和道家,既为了作出对儒家谬误的本国的批评,也为了求得一种严格的关于存在的理解。作为一个“国粹”学者,他一生赞成为学问而学问的本分,这意味着纯粹知识是超越社会的价值,本质上不为社会所影响。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个人的宇宙论方面的信念补充了传播更为广泛的国粹对经典传统所保存的中国文化精神的理想化。
而且,作为一种批判的理论,章炳麟的信念可以适应正在出现的东方文化对西方文化的新传统主义的分析。这种分析的主要内容包括这样一些看法:进步是一种错觉,而相信这种错觉是一种现代迷信;在一种达尔文的生存竞争中追求富强,导致以内在精神为代价而危险地依赖外部情况;如果中国文化不依靠它自己内在的精神力量的更新,它就将消亡。
在1919年五四运动期间,“国粹”这一口号被等同于反对白话改革,并且这一运动在关于中国新文化的这场斗争中似乎是明显的失败者。不过,国粹对西化的批评及其集中注意力于中国独特文化的伦理和领土根源的民族历史模式,被国民党的学者们坚持了下来。“国粹”那种对政治不感兴趣的学术本分的思想,在后来许多民国的大学师生中很容易得到赞同。更重要的是,这一运动引进了一种考察“文化”本身的概念的新方法,把它看成一种绝对,一个价值的宝库,处于现代化的社会-政治进程之外,却又是必须据以估量这一进程的评价标准。这个概念和对补充它的进化宇宙论的批评,为一种新型的基于精神与物质对立的二元论的形而上学开辟了天地。
国性
如可以预料的那样,梁启超1911年后对传统的维护,在适应进化论方面是最成功的,是世俗论者对价值的探讨和对改革社会道德的关心。满族王朝本身的崩溃似乎是一个信号,拖得很久的动乱包含着社会解体的危险,梁在1912年返回大陆后创办了新杂志《庸言》,并在第一期的社论中表述了对“国性”的肯定。①
自1902年他首次号召“新民”以来,梁的改良主义就一直以这样一个假定为基础,即社会进步和幸福的关键在于一种系统地表述的精神的生命力和活力,这种精神通过共同的民族心理而表现出来。梁这时重新寄希望于这种民族精神。这种“国性”的价值相对来说是有节制的:它既不是永远正确的,也不是直接地与本体论之真实保持联系,它只不过从历史的观点来说是适当的。虽然在提出他的关于适当性的主张时,梁在这一点上不再对中国的落后让步,但是指出,儒家社会道德的某些基本特征能够并且必定比“五伦”的绝对化的老准则存在得更久,为健康的(因而是逐步的)民族发展提供一种基础。他说,国家和人一样也有“性”,它们的命运取决于这种见之于宗教、风俗和语言的无形的品质。“性”能改变,不过只是逐步地,犹如身体可以改变它的有形成分,但不能完全改造而不毁灭这个有机体。这就“如场师之艺,虽常剪弃枯枝败叶,而断不肯损其根干”。一个民族的“性”,如果它的种种传统没有一种是神圣的,也就毁灭了。①
梁以这种方式终于理想化的,不是一种关于文化的抽象的、历史的“客观精神”,而是一种可能存在的“国性”,国性是他认为未曾因过去20年的事件而变坏的亿万普通中国人可以达到的道德特性。与西方的“个人主义”和“享乐主义”相对立,梁提出家族主义的矫正方法,使主要的家庭主义的道德准则等同于“恕”、“名分”和“虑后”。②在这三种美德中,后两种被视为对现代民族主义特别起作用。它们在建造前途中促进集体团结和自我牺牲的精神,并与民主标准相对立,确认以才干为基础的政治精英的道德上的合理性。在使“恕”成为人际关系的主要美德方面,梁赞成辈分和性别关系的适度自由化,这种自由化不会威胁作为家庭基础的团结。与“孝”这种单方面的德行相比,“恕”总是注意地位低的人的精神上的要求,而仍不在根本上向涉及人际关系的职分的等级制度提出挑战。
这种对儒家社会伦理的清晰的修正主义的解释,并没有与进化宇宙论的基本概念决裂,只不过强调改良进化论的这种假定,即核心价值形成社会变化并赋予社会变化以活力。梁在1916年说:“吾于保全国粹论虽为平生所孜孜提倡,然吾之所谓国粹主义与时流所谓国粹主义其本质似有大别。”①他的立场不过是,如果任何特定的历史的儒家规范是相对的和偏颇的,那么儒家关于人格本身的观念则是固有的、不因情况而异的价值,它在世界政治中将比民族主义时代存在的时间更长。②
如果说梁的“国性”理论和他基本的进化信仰是一致的,那么它也贯彻了他的社会和文化优先于政治的着重点。与讨论“国性”同时并行,《庸言》关于帝制复辟争论的政治分析反对复辟帝制,但是是根据相对论的观点。梁宣称政体——即政权实际的代议和管理机构的体制——比国体——即政权的正式统治权之所在——对于政治制度所起的作用是更重要的标志。其含义是,虽然中国的“国体”按照新近历史的明显的实情目前仍应是共和制的,其未来的“政体”则完全应当与本国社会关系的准则协调地发展。③
由于梁的“国性”理论论述社会伦理的具体准则,也由于它需要进化的变化模式,它是在共同的范围内面对新文化运动。双方虽然得出截然不同的答案,却提出了同样性质的问题:假定人际关系的准则是决定政治制度的演化的文化力量,那么,中国历史的模式是怎样起作用的,它们有必要从根本上予以改变吗?双方的答案有一个共同倾向:针对每一篇赞扬中国人热衷于和平相处、内心满足、家庭主义情感的文章,另一方都痛骂那些假定的民族的偏好,即忍受、顺从、依赖和奴性。而关于集体主义和公心的中国传统起作用的现代性的论据,则和西方个人主义、竞争和科学合理性起作用的现代性的例证相对抗。
因此,并不意外,梁从进化的角度为现代化的“国性”而辩护,最终碰上了他从进化的角度为进步的、明达的孔子而辩护的同样的命运。甚至在民国初年,对共和政治的失望就曾导致他因非乌托邦的悲观主义的偶然迸发,时而变换他对价值的新传统主义的主张。①最后,第一次大战在中国知识分子眼中,一般来说,极为严重地损害了西方文明的声望,这种感受给梁上了这个时代的决定性的一课——进化宇宙论这一臆说本身必须被抛弃。梁作为无视中国国家权利的巴黎和会的一名中国的观察员,从使人蒙羞、令人沮丧的使命回来后,写了他的《欧游心影录节录》。②总的看来,它谴责了当代西方文明。梁即使是迂回曲折地,也已看不出一个关于人类历史进步的有组织的美景,而是两个完全正好相反的超历史体系。第一个是由关于人类的科学观念的铁的法则支配的西方体系,形成一种以机械为基础的经济和社会制度,任凭追求权力和财富,任凭享乐主义和贪婪的腐蚀。与之形成对照的东方文明现在处于一个转折点,如果它迷惑于科学万能的观念而追随欧洲就要冒灾难的危险。梁对世俗进化论的适应限度已经达到了极点。一旦它最终显得和儒家道德价值的信条不合拍,他就抛弃了进化的理论。梁启超关于全部文明的最后的宇宙神话,不是真正有机的宇宙论,而是一种关于物质和精神的二元论的形而上学的隐喻。只有当一种文明独立于从整体来看显然正在席卷这个星球的现代化进程之外,中国的精神才能被视为体现于这样一种文明。
作为一种宗教的儒家思想
历史上,儒家思想是一种“教”(教旨或教义),而英语“宗教”一词没有准确的相当的古汉语词。由于它是由19世纪的传教士引进的,这个概念本身是与儒家学者所不具有的基督教的精神-物质二元论的臆说联系在一起的;它习惯地使人想起与宗法社会毫不相干的基督教的政教分离。因此当19世纪90年代今文改良派知识分子开始提出儒家思想是否或应当被看作一种宗教的问题时,他们不得不输入新的术语(首先是日本的新词“宗教”),建议一些新定的结构,并最终对儒家思想的主要意义提出一种改变了的解释。不过,在诸说混合的儒家传统中,儒家人本主义的理性主义者这一极端和儒家神秘主义者这另一极端,传统上都不认为需要否定另一极端,因而儒家传统在每一个阶段都提供了一个信条和概念的贮积库,能使这里的“宗教”概念所包含的神圣-世俗两极分化变得模糊起来。因此,儒家思想完全是一种“宗教”的观念是有争议的,受到那些自认为是这一传统之内的人的攻击,比那些传统之外的世俗论者的攻击甚至更为强烈。
康有为和谭嗣同的今文经学,首先以学说影响力的形式引进宗教问题。作为自封的诸说混合论者,康和谭都认为所有历史上有名的三大宗教信仰都有一个关于真理的共同核心——明显有助于基督教成为本体论的一种观点。要使孔子成为宗教的建立者,把“仁”说成包含兄弟般的友爱,赞扬预言和殉道者,以及表示希望宗教的救世主降临并拯救世界——这些无疑表明了这些诸说混合论者正当他们否认这些观念的基督教独有的根源时,都曾被基督教的动人故事触动过。康更为新教徒藐视教义常规的内在的心灵呼声的理想所动,并喜欢把自己在中国的作用与路德对宗教改革的领导地位相比。①在谭嗣同的着作中,基督教的影响最直接地表现于《仁学》的一些段落,这些段落同意人类精神与肉体之间的根本的紧张关系,并断言儒家传统有它自己关于不朽的教义的形式。②
今文改良者因这种教义上的诸说混合而得以提出他们的主要主张:儒家思想具有“宗教”性质。但基督教在神学上对改良进化论的影响,和作为机构的基督教会的实例相比,从短期来看,可能和这种主张更少关系。康有为使儒家思想转变为一种国家宗教的着名运动始于1895年,并在1916年袁世凯去世之前一直为他和其他的人执着地推行,事实上,和宗教上的关注相比,更多地是社会-政治关注的反映。③康有为看清了立宪君主政体和新学制所表示的政治世俗化要达到的程度,希望创立一个宗教专家团体,他们将主持正式的国教。政教分离对他来说似乎是西方强国“双轮并驰”能力的一个关键,是以一种双重制度来支持社会道德。从这个意义上说,他认为,即使冲突激烈时,宗教也能保持它令人敬畏的力量,道德也受到尊崇。④康的儒教蓝图是顺应帝国儒家综合体的分裂,同时实行学者-官员的统治。然而,它只是对中国当代需要的一种社会适应,而不是由于确信儒家真理需要这样的表现形式而想出的策略。
这种把信仰作为社会道德支柱的功利主义的论点,赢得了某种支持。士绅对他们看作随革命而来的道德崩溃感到沮丧,他们是地方孔教会网状组织的现成的新成员;孔教会出现于1911年以后,并在1912年至1914年之间为共和国宪法中的一条宗教条款而大事活动。这场运动得到康的同意,并且由他的信徒、哥伦比亚大学培养出来的经济学家陈焕章正式领导。不过,袁世凯手下的官员们注意使民国政府正式献祭中的改变倾向于市民的平易,而不在仪式上多推敲,同时袁不承认他的政权的任何仪式将引起一种国家宗教的建立。在这里,袁是在使他对传统信条的手法适应受过教育的公众的舆论,这种舆论认为从历史观点上说,国家宗教是一种倒退的想法,因为它是以更原始的西方式超自然主义代替事实上标明中国是个先进文明国家的本国人文主义信仰。
国教的思想作为一种被认为是适合于这个时代的功利主义的建议,容易受到那些可以取代它的思想的抨击,后者要求适当的现代性可以说更胜一筹。一种对儒家学说的更有吸引力的思想上的辩护,于是运用宗教进化的观念来评价中国没有孔门弟子组织这一事实,以之作为进步的而不是退步的标志。根据这样一种进化观点的早期民国的中国宗教史,见于夏曾佑的《中国历史教科书》。①夏认为,随着春秋时期儒家和道家的出现,中国已从一种原始的对神灵力量的信仰,发展到宗教意识的更高水平。但是,他接着间接地指责今文运动,由于政治原因,迷信成份在西汉被帝国信仰的创制者们恢复了。夏认为,本来是伦理学的儒家思想中的神秘内容,是受道家影响的结果,这给这样的可能性留下了余地:当代的中国人可以追随章炳麟向道家寻求本体论的学说,同时接受儒家的伦理学。不过,更标准的观点还是把道家的影响当作“迷信”的和消极的而不予接受,并赞同梁启超1902年反对康有为的论点,即使儒家思想成为一种宗教是歪曲了孔子的真正精神。①基督教的“宗教”观念应用于儒家传统,孕育了它的对立面,即理性主义的圣人模式。世俗的价值,如凭理智行事的宽容、承认肉体、否定来世,由于这种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