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_11
继续存在,再现于世界遥远的未来。李大钊,作为第一个重要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家和毛的早期导师,不但坚信马克思主义是西方科学和民主传统的真正载体,而且吸收个人解放的社会乌托邦主旨和互助自然伦理观作为他的马克思主义纲领的组成部分。②
作为一个马克思主义者,李大钊把阶级制度描述为在世界范围内起作用,使劳动人民成为世界进步的动力,并使他们的斗争成为自然和社会事件发展的必然表现形式。而且他相信,普通民众进行革命的力量是源自他们的自主意识:源自他们对自己力量的自我觉悟和他们那种谁属于他们自己谁就能成长而有益于社会的认识。李在劳动大众中看到了一种改革的人的动因,这种动因很有力,足以弥补不受个人影响的生产力而不被其压服。从这个意义上说,李甚至没有发展一种关于社会实践的精深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就建立了进化宇宙论者曾经寻求的人内在意识活动的“唯意志论”和外在超历史进程的“决定论”之间的某种平衡。最后,正如进化宇宙论者曾经寻求调和达尔文的竞争斗争手段与儒家道德共性的目的,李认为互助是对阶级斗争的一种补充:他认为,作为社会主义的道德目标,互助不能与达到这一目标的阶级斗争过程割裂开来。
在整个改良时代中,那些接受从进化宇宙论而来的思想倾向性——无论是以其较神圣的或较世俗的形式——的人,一直信赖一些基本的理想。他们假定,传统的儒-道宇宙观范畴与其说同西方自然宇宙模式相矛盾,不如说是补足了这种模式。他们坚持一种机体论的相互依存的臆说,上则是自然-历史和宇宙-精神领域的相互依存,下则是社会、文化和政治制度的相互依存——这恰恰是在所有这些方面越来越被人们以分析的方法理解为不同方面的时候。他们设计出一种世界进步的乌托邦类型,这种类型无论怎样迂回曲折,都导向大同理想世界。而且,虽然他们不再把政治和政治领袖作为变化的主要动因,他们也反对那种进步只由不受个人影响的社会和历史力量支配的宿命论的选择。相反,他们寄希望于人性之内的道德活力,这种道德活力首先被概念化为主观精神力量,然后概念化为全人类固有的共同精神,最后,体现在民众政治运动中。当中国的马克思主义者不再依靠任何儒-道信条来描述整个宇宙,当他们不再把革命劳动阶级的活力与在人类中发展的普遍的人本主义启蒙精神联系起来,当他们把他们自己描绘为严肃的、世俗的、科学的唯物主义者时,他们便走出了作为一种信仰体系的进化宇宙论的范围。马克思主义者在集中注意力于作为变革动因的民众政治运动方面,达到了这种程度,便要求注意社会行动,中国马克思主义者的智力便不再用于进化神话的制造。不过,如李大钊的情况所说明的,这种改变绝不总是直接的或急剧的,而且,进化宇宙论给中国马克思主义者的辩证法的结构留下了它的痕迹。
① 关于这场争论的分析见迈克尔·加斯特:《中国知识分子与辛亥革命:近代中国激进主义的诞生》。
① 马丁·伯纳尔:《1907年以前中国的社会主义》。
① 梁启超:《开明专制论》,《新民丛报》(1906年);重印,载《饮冰室文集》,第6册,第13—83页。
② 伯纳尔:《中国的社会主义》,第158—159页。
③ 民〔褚民谊〕:《无政府说》,《新世纪》,40(1908年3月28日),第158页。页数照1966年东京单行本。
① 关于虚无主义者的讨论见唐·C.普赖斯:《俄国与中国革命的根源,1896—1911年》,第7章;和伯纳尔:《中国的社会主义》,第198—226页。
② 引用于普赖斯:《俄国与中国革命的根源》,第148页。
① 玛丽·巴克斯·兰金:《清末妇女的出现:秋瑾个案》,载马杰里·沃尔夫和罗克珊·威特克编:《中国社会中的妇女》,第39—66页。
① 吴樾:《吴樾遗书》,《天讨:民报临时增刊》,1907年4月25日。参见普赖斯:《俄国与中国革命的根源》,第150—151页。
② 对这两个小组的英文论述,见于罗伯特·斯卡拉皮诺和乔治·余:《中国的无政府主义运动》和艾格尼丝·陈:《中国的无政府主义者》,加利福尼亚大学博士论文,1977年。
① 吴稚晖:《谈无政府之闲天》,《新世纪》,49(1908年6月30日),第191—192页。
② 吴稚晖:《推广仁术以医世界观》,《新世纪》,37(1908年3月7日),第3—4页。
③ 《天义》,3—19(1907年7月10日—1908年3月15日)。按1966年东京单行本编码。
① 刘师培和何震:《论种族革命与无政府革命之得失》,《天义》,6(1907年9月1日),第135—144页。
② 刘师培:《人类均力论》,《天义》,3(1907年7月10日),第24—36页。
③ 鲍敬言,生平不详,仅见于《抱朴子·诘鲍》。《抱朴子》,葛洪着,洪自号抱朴子——译者。
④ 《天义》,11—12和16—19(1907年11月30日和1908年3月15日)。
⑤ 刘师培:《论新政府为病民之根》,《天义》,8—10(1907年10月30日),第193—203页。
⑥ 志达:《男盗女娼之上海》,《天义》,5(1907年8月19日),第95—98页。
① 刘师培、何震:《论种族革命与无政府革命之得失》,《天义》,第138页。
① 刘师培:《人类均力论》,《天义》,第27—28页。
① 李三宝:《康有为对传统观念的攻击:其早期着作的解释和翻译,1884—1887年》,加利福尼亚大学博士论文,1978年。
② 《大同书》,汤普森译本,第184页。
① 《大同书》,汤普森译本,第184页。
② 李三宝:《康有为对传统观念的攻击:其早期着作的解释和翻译,1884—1887年》,第2章。
③ 《谭嗣同全集》,第14页。
④ 李石曾:《三纲革命》,《新世纪》,11(1907年8月31日),第1—2页。
① 何震:《论女子当知共产主义》,《天义》,8—10(1907年10月30日),第229—237页。
① 何震:《女子复仇论》,《天义》,3(1907年7月10日),第7—23页。参金:《清末妇女的出现》。
② 李石曾:《三纲革命》,第41—42页。
③ 刘师培:《人类均力论》,第25页。
① 吴稚晖:《推广仁术以医世界观》,第148页。
① 戴维·雷诺兹:《对传统观念的攻击、能动主义和学识:傅斯年思想中“自发性”和“责任感”之间的紧张状态》,提交儒家研究地区讨论会的论文,伯克利,1977年6月4日。
① 鲁迅:《文化偏至论》和《摩罗诗力说》,载《坟》。首次发表于《河南》杂志,1907年。
② 褚民谊:《无政府说》,《新世纪》,31—48(1908年1月21日—5月16日)。
③ 同上书,第158页。
① 关于刘师复,除阿格尼丝·陈的《中国的无政府主义者》外,参见爱德华·克雷布斯:《刘师复和中国的无政府主义,1905—1915年》,华盛顿大学博士论文,1973年。关于江亢虎和他的党的讨论见马丁·伯纳尔:《1913年以前中国的社会主义》,载杰克·格雷编:《现代中国对政治形式的探索》,第89—95页;以及魏斐德:《历史与意志:毛泽东思想的哲学观点》,第207—210页。
① 上海无政府共产主义同志社公布〔师复〕:《无政府共产党之目的与手段》,《民声》,19(1914年7月18日)(香港龙门书店重印,1967年),第222—225页。
② 江亢虎:《洪水集:江亢虎三十岁以前作》。
① 马丁·伯纳尔:《1907年以前中国的社会主义》,第91页。
① 《民声》,1—33(1913年8月20日—1921年6月15日)。
② 杨铨:《中国近三十年来之社会改造思想》,《东方杂志》,21.17(1924年9月10日),第53页。
① 周策纵:《五四运动:近代中国的知识分子革命,1915—1924年》,第97—98、224—225页。
① 《新青年》,1915年9月—1926年7月,重印本14卷(东京,1962年)。
① 郭新同(音):《儒学的两种面貌:20世纪第二个十年间和70年代反复辟理论的比较研究》,提交儒家研究讨论会的论文,加利福尼亚大学,1976年6月4日。
② 关于陈独秀的科学主义见郭颖颐:《1900—1950年中国思想中的科学主义》。
① 陈独秀:《敬告青年》,《新青年》,1.1(1915年9月),第1—6页。
① 陈独秀:《孔子之道与现代生活》,《新青年》,2.4(1916年12月1日),第29页。
② 沃尔夫冈·鲍尔:《中国和对幸福的追求:四千年中国文明史中反复出现的主题》所引。
① 陶孟和:《论自杀》,《新青年》,6.1(1918年1月15日),第22页;参见陈独秀:《对于梁巨川先生自杀之感想》,《新青年》,6.1(1918年1月15日),第25—26页。
② 关于李大钊的全面研究,见莫里斯·迈斯纳:《李大钊与中国马克思主义的起源》。
③ 李大钊:《今》,《新青年》,4.4(1918年4月15日),第337页。
① 李大钊:《青春》,《新青年》,2.1(1916年9月1日),第16页。
② 李大钊:《厌世心与自觉心》,《甲寅》,1.8(1915年8月10日)。
③ 陈独秀:《孔子之道与现代生活》,《新青年》,第296页。
① 李大钊:《新纪元》,《每周评论》(1919年1月15日)。
① 毛泽东:《民众的大联合》,首次发表于《湘江评论》,1919年7月21日—8月4日。见斯图尔特·施拉姆译注:《民众的大联合》,载《中国季刊》,49(1972年1—3月),第88—105页。
① 周策纵:《五四运动:近代中国的知识分子革命,1915—1924年》,第218—222页;迈斯纳:《李大钊与中国马克思主义的起源》,第105—112页。
② 迈斯纳:《李大钊与中国马克思主义的起源》,第140—154页。
第8章 思想史方面的论题:五四及其后
第8章 思想史方面的论题:五四及其后
五四事件
不言而喻,1919年和20年代初的伟大思想高潮是许多因素配合起来造成的,按照中国方式它被给予一个中性的数字名称“五四”(即5月4日)运动。这个中国思想转变时期的背景,已有几个必要的发展阶段。首先是北京大学(一般简称北大)已建设成为现代化的高等学府。它从1917年起由新校长蔡元培(1867—1940年)领导。蔡元培的经历跨越新旧两个时代。他25岁时就在翰林院以经典研究而出名,但后来他成了同盟会的革命者,在德国学了四年西方哲学,1912年担任中华民国首任教育总长六个月。他在北大负责时,欢迎全世界的各种思想,并延揽具有不同经历的年轻人当教职员。
这种风气的出现很快引起了语言方面的重要改革,即书面的口语“白话”。成为知识界领袖的陈独秀(1879—1942年),曾经在日本和法国留学,参加过1911年和1913年的革命,创办了几种刊物,其中包括1915年创刊的《新青年》,他在成为知识界领袖以后仍在编辑这份刊物。另外一个受过传统训练的年轻学者胡适(1891—1962年),留学归来也到了北大,1910和1917年之间他在康奈尔大学和哥伦比亚大学学习。胡适在提倡白话方面很快得到陈独秀的支持,白话是现代思维和使民众受教育的一种极为重要的工具。抛弃只有学者才理解的深奥的古文而提倡日常语言的说法和词汇——欧洲文艺复兴时期拉丁文让位于各民族语言时发生过这类变化。到了1920年,教育部规定学校用白话文。
与此同时,由于日本的侵略,爱国民众日益关心国家的命运,尽管许多说法还是表面的。日本的侵略集中表现在1915年的“二十一条”中,也集中表现为军阀们为了自己的利益而与日本帝国主义者勾结的倾向,尤其是在北京占统治地位的安福系军阀。1919年,中国的民族主义达到关心山东问题的新高峰。巴黎和会最终决定接受日本与英国、法国、意大利的战时秘密协议,据此日本将保留德国在山东省的权利,日本于1914年把德国人赶出了山东。这公然违反了公开外交和民族自决的新威尔逊原则,引发了五四事件。
那天下午,北京12所学校的3000多名学生在皇宫大门天安门集会,抗议巴黎的决定;抗议安福系政府共谋,于1918年秘密应允日本留在山东。和平地开始的示威者,后来打了一名亲日官员并烧了一个内阁次长的住宅。北京政府使用武力逮捕了许许多多学生,他们的同学们因而变得更加活跃。所有的爱国民众都被唤醒。至少在其他200个地区爆发了学生动乱。上海商人罢市一星期,大约40家工厂的工人举行罢工。一场有妇女参加、得到广大民众支持的学生运动发动起来了,拯救中国的义务使学生的组织和积极行动的精神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这是民族主义在政治上的新表现,由于不是事先策划的,意义更为深远。这次事件的许多成果之一是,北京政府被迫做出让步,大约1150名学生胜利地走出监狱——这是很长时间以后还有影响的一次胜利。
五四作为一个事件,发生在政治、思想和社会的重要发展已经在进行的时候,因而它既不是开端也不是顶点,尽管其名称现在常常被用来概括一个时代。因此,如果我们要了解这个时期的长期动向,我们就必须考察其来龙去脉。我们还必须承认这一事实,中国历史这样波澜壮阔的一个时期是很有可能以这样的水准、在这样一个时候到来的。此外,即使在思想和文化的发展程度上,我们也必须认清种种限制。
本书有关现代中国思想史的篇章,在很大程度上把注意力集中于知识分子本身。这不需要辩解,因为这个阶层虽然人数少,但一般参与对中国和现代世界具有内在重大意义的论题和争论。不过这样做,我们实际上没有论述绝大多数中国人的精神生活;他们至少直至1949年,一般仍然生活在民众(和社会高级阶层)的传统文化范畴所支配的世界中。的确,中国在20世纪出现了大量城市人口,他们所面临的世界有新的通俗出版物,有受西方影响的种种文学作品,甚至还有电影;他们参预政治事件,也有新的观念——然而他们仍然照旧生活在古老的传统中。实际上,这种民间宗教和“迷信”的社会,秘密会社和宗教-政治派别的社会,和尚、道士和教派首领的社会,这样一个世界在台湾和人民共和国之外的其他中国文化区,即使现在也还存在。尽管官方加以抑制,这种世界在那些地区的命运也还不能断定。这个世界现在才开始受到西方学者认真的关注,它的20世纪的历史还须撰写。
中国知识分子中有一些关心大众文化的学者、政治家和小说家,如顾颉刚、郑振铎、瞿秋白、鲁迅、沈从文等。如我们在下面将要指出的,他们常常从他们自己特别关心的事项和题目来观察民众社会,但是,把他们的着作和先行的日本学者以及某些西方人类学家的工作结合起来,便将减轻研究这个论题的困难。
这一章注意的中心主要在于那些支配五四时期(广义的)及其后的知识分子阶层所论述的论题和论点。不过,要从5月4日开始我们的记述,还必须从发展的过程说起。20世纪中国思想史的研究者现在都很明白,始终支配本世纪上半叶(及其后)的某些论题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就已提出。由于本书费侠莉和李欧梵所写的两章已对其中的许多论题做了分析,我们在此可以先做一扼要的复述。
进步和民族主义
进步和民族主义
如上一章所指出,所有这些论题中最重要最持久的,是关于历史的或由进化而来的进步这一论题;康有为、严复、谭嗣同这样一些伟大先驱们的着作首先对这个论题作了说明。正是在他们的着作中,我们了解到一个广阔的宇宙-社会进程的观念,这个进程将引导人类最终实现难以想象的人类成就的可能性,乃至于乌托邦式地解决人类所有的问题。无论这种观念是否被率直地当作西方观念来接受,无论人们是否像康有为那样为这种观念寻找中国的根源,它在实质上对盛行了许多世纪的传统儒家社会-政治制度也是有极大的破坏性的。
虽然这种观念本身的含义具有普遍性,但中国人接受它则和19世纪最后10年的某些紧迫的时事有关。原有制度可能即将崩溃的前景是像严复、康有为、梁启超这样的中国文人所不能接受的。他们把自己当作社会卫护者和政治领袖的根深蒂固的意识,使他们绝不可能接受那种中国作为社会-政治统一体可能消亡的看法。
到了19世纪末,他们终于不得不正视这样一个严酷的问题:作为一个完整体系的古老儒家传统制度和作为社会-政治统一体(梁启超所说的“群”)的中国这两者都继续存在,是否是不矛盾的。他们选择后者,实际上也就是由于今后的需要而选择民族主义。一旦国家的生存和兴旺被确定为首要的目标,民族主义的主题就一直占主导地位,尽管从一开始它就和社会达尔文主义这样的思想意识有牵连,后者所定的目标更具普遍性。国家的生存是一个紧迫的问题,首先导致人们对于促成西方民族-国家优势的一切技术、制度、体系和思想进行广泛的研究。复兴中国使之成为社会-政治统一体,这至少在短期内一直是进步的主要目标。
不过发展进化观念本身还有超出这个目标的意义。严复在西方认识到的不仅仅是西方实现了人类难以想象的新的可能性这一事实,而且认识到中国也可以赶上前去。他所获得的是宇宙发展进化观念的新信仰。西方因顺应宇宙进化进程的无比能量而得到了发展,这是一种普遍的进程,也必定以某种方式在中国起作用。
这种非人格力量和不受个人操纵的历史形态观念本身在中国并不是新的。历史常常被描述为宇宙-社会这一“外界”的天或“道”的神秘运行,人对于它的控制极其有限。实际上,邵雍、章学诚等表述的中国思想的一个组成部分,便是这样的历史模式。从总体看,这不是中国思想中较为乐观的一种倾向,因为它往往强调历史命运强加给人类希望的种种约束。19世纪的西方发展进化论和历史主义学说的新意,不在于那种关于历史的非人格力量的观念,而在于非人格力量必然趋向于对人类希望起促进作用的观念。这种观念本身——完全撇开力学上有关力的特定概念——便是康有为和严复思想一致之所在,尽管前者仍使用传统术语,而后者用社会达尔文主义的措词。
这种观念在否定方面的含义,就是把古老的儒家传统制度历史地、相对地加以考虑。帝制、科举制、官僚政治和人伦礼仪的古老结构,过去似乎是一种永恒制度的组成部分(即使是在这种制度所起的实际作用受到严厉批评的时候),现在其地位却因时而异。的确,严复、康有为和梁启超在本世纪头10年中始终仍是帝制拥护者,但这时是把帝制当作一种手段。中国的民众对共和制还毫无准备。不过,正是他们一举而把帝制降低到一种正在消逝的人类制度这种低下的地位。
人们这时看到的是一种摆脱当时一切结构的激进意识——谭嗣同生动的说法是“冲决罗网”。根据这样的水平,我们看到的有点像是对历史的激进的批判。在西方一往无前的历史力量为什么在中国却无能为力呢?就康有为来说,孔子的真正教导已被千百年来的古文经学歪曲。就严复来说,圣人贤君几乎是一贯地压抑民众的创造力。这些解释似乎都很难与发展进化的决定论学说协调一致。它们似乎暗示自觉意志的力量能够阻碍进化的力量。事实上,这个论题已经预示了后来在新文化运动的着作中和庸俗马克思主义者的着作中可以找到的那种不加掩饰的观点,即中国传统的精英文化是一种精心设计的压制发展力量的手段。但是,不管这些学说怎样自相矛盾,人们这时都希望进化的力量或历史的力量最终将冲决一切往昔的结构、障碍和消极的压抑人的命令主义。在所有这些学说中,我们感觉到一种反结构主义的普遍情绪——宁愿以能量和超越的无形力量的连续统一体而不是以永恒的秩序和结构来想象实体。
我们这里谈的是儒家的传统体系,而不是过去的全部传统,因为事实上1911年以前的那一代人还没有对那个传统实行“全盘”抵制。他们深深地沉浸于这种文化,深刻了解这种文化的多样性和其内在的种种冲突。为了找到和西方对应的中国观念,他们也常常援引可供选择的其他传统,其动机很可能是需要挽回民族的自尊心;如李文逊所表明的,这时“有价值的”事物已不再和历史相称了。①不过,19世纪末(甚至在此以前)大乘佛教哲学②和“达观的”道家学说的复兴不能完全这样去考虑。事实上,佛教和道家学说是从超越所有形式和结构的超验领域这一角度形成一种观点,认为儒家的永恒结构概念是相对的,从而贬低其价值。
过去,这种超越观点在任何社会-政治意义上并不是具有破坏性的。瑜伽佛教的“佛性”,道家学说的“无”的境界,提供了慰藉,人们从而得以摆脱污浊社会的痛苦。对专注于佛教复兴的一些人,如杨文会、欧阳竟无,甚至如革命者章炳麟来说,佛教根本的吸引力便在于这一点。不过我们现在所要指明的是一种相反的情况,即存在的本源不再被看作一种慰藉,而是被看作具有无穷推动力的能量的源泉,这种能量冲决人类历史中所有起约束作用的结构,从而最终把人们引导到社会和个人两个层次的终极解放。①就个人的层次说,存在的本源甚至可以以一种佛-道似的泛神论的形式,成为各种浪漫主义的灵感,这种灵感终于使得郭沫若高喊:“一切的自然只是神底表现,我也只是神底表现,我即是神,一切自然都是我底表现”。②这类带有传统特点的灵感,意味着现代西方关于进步观念的种种看法所假定的人类领域和宇宙领域之间的那种鸿沟,对于中国思想先驱们来说,并不成为一个重要问题。
总之,这些先驱们所面临的可以说是列宁主义的困境。和列宁一样,他们热诚地相信历史的“客观力量”向可预知的前景发展的观念。也和列宁相似,他们因这种客观力量不能在中国的现实中起作用而愤怒。如果过去的历史可以归因于客观有机力量,那么对于现在的更加适合的比喻就是,历史是先已存在的道路或梯子。目标是先定的。这样的信念仍然鼓舞人心,而沿着这条道路引导中国的责任也还是落在这批新“智者”、“先知”和“先驱”身上。
尽管普遍的风气是从根本上否定新近的历史,当我们转而研究思想先驱们对未来的积极想象时,我们注意到了他们之间的重大差别。关于下一个历史阶段的需要——以近似日本明治维新路线的君主政体为中心点的某种现代化方案——他们大体上似乎是一致的。但康有为和严复的取向却很不相同。严复期望遥远将来的人类大同,但当前他的注意力却牢牢集中在具体研究使西方——尤其是大不列颠——达到现在高度的物质技术和社会结构的机制方面。中国思想先驱的任务就是掌握技术、制度、基本设施知识的严肃的科学任务,这些知识将导致个人发挥其身体、心智和道德方面的能力,并增强这些能力以服务于国家社会。这一切都涉及实际利用英美自由主义的许多学说。需要建立官僚政治、法律、经济和教育的合理化体制,从而造就“新人”(梁启超所说的“新民”),新人的所有创造能力和才干将在为国效力时得到发展。严复通过翻译亚当·斯密的《原富》指出,资本主义经济应是上述方案的主要组成部分。尽管他常常以一种真诚感人的语调祈求自由,但他的感染力主要在于明智的专家治国方面。
当我们转而研究康有为时,我们发现他包罗万象的精神-道德想象使他有一种完全不同的感染力,尽管他所接受的历史下一阶段的现代化方案接近于上述方案。他的乌托邦似的想象使他很快跳越现代西方所提供的未来模式,而达到他自己完全不同的天道的想象。当我们现在研究他的乌托邦着作(《大同书》)时,我们注意到,虽然它可能深受19世纪西方社会主义文献的影响,但文中却有一种明显的佛-道因素。未来的乌托邦就是人类大同,使人们彼此分离的一切家庭、阶级和国家结构,连同其使人们生活承担的义务,在大同社会中都将消失。不过这些结构的消失不是为了使“个人”脱离社会,而是为了把人们融合进不再为种种障碍和界线分隔开的人类整体。甚至更为奥妙的是,这样渗入茫茫人海之中可以最终导致受苦的人从个人生存本身的束缚中更全面地解放出来。虽然康有为和他的追随者谭嗣同关心科学和技术,但他们对历史的根本看法却是把历史看成通向精神-道德解决的一连串精神-道德上的紧张事件。这种想象和严复不远将来的“专家治国”想象形成了对比。①这两种形成对比的想象对将来有很大影响。
当然,正是严复和梁启超介绍了能动的进化原理这种引人注意的新看法——社会达尔文主义学说。不管社会达尔文主义和作为生物科学的达尔文主义的联系怎样可疑,这种令人震惊和引人兴趣的新学说当时却注定要成为改变中国道德价值观的根源。自然选择和适者生存的进程,无论应用于个人或国家社会之间的相互作用,都需要对人有一种新的看法。物力论、进取精神、坚持己见、施展才能——所有这类活力过去一直受到一种道德原则的压制,这种道德原则扶植的是和平、和睦、隐忍和服从——这时都应受到赞扬。尤其需要的是能人智士之间的那种经济竞争和“生存斗争”,这似乎符合自由主义的观念。当把这种观念应用于国家冲突时,这种观念便表现出更加激进更为可怖的面目。当然,作为进步动力的集体斗争的主题最终将在马克思列宁主义中找到一种不同的新的体现方式。
对于根据现代西方背景可能想象到的社会达尔文主义经济上的个人主义主张,中国的社会达尔文主义一点也不赞成。从一开始,它就不能阻止人们对于现代西方社会主义学说的兴趣或对资本主义进行社会主义批判的兴趣。在精神上,康有为的乌托邦想象无疑是“趋向社会主义的”。梁启超既是他先前的导师康有为的代言人,也是严复的代言人,后来变得有点前后矛盾,他是中国讨论社会主义和对资本主义进行社会主义批判的第一人。严复本人提倡亚当·斯密学说,并不是由于热烈赞成古典经济学的原理,而是出于一种“现实主义的”想象,资本主义是实现工业发展的进化动力。1905年以后,梁启超在和革命者争论的过程中回到了这种看法,不过他仍然对下述想法感到兴趣:和自由主义相比,国家社会主义能够控制和加强经济,与此同时还能消灭经济上的不平等,可以使中国在错综复杂国际事务中成为更有力的战斗者;自由主义由于强调引起分裂的个人和集团的利益,最终只能削弱国家。
无论是否与社会达尔文主义结合在一起,事实上,伴随对于社会主义的兴趣出现了一种对中国过去略为温和的态度,这种态度似乎和上述对过去的控诉正好相反;与这种态度相联系,开始站在“更高的”立场上对当代进行反资本主义的批判。如梁启超和孙逸仙坚持认为的那样,在中国,人们总是以为统治阶级会关心民众的生活。中国从未经历过以尖锐的阶级差别为标志的真正达尔文主义的西方历史。中国将来有可能利用“落后的有利方面”(后来反映于毛泽东关于中国“一穷二白”的想法)以避免西方资本主义某些极为可怕的后果。严复仍然比较坚定地相信斯宾塞给予他的启示,依旧认为,被认定为西方历史标志的严酷冲突、资本主义的个人主义竞争正足以证明西方文明更为合理。中国需要集体的活力,也需要个人的活力。
① 见李文逊:《梁启超与现代中国思想》,以及他的《儒家中国及其现代的命运》。
② 有关这个问题的一份英文资料,见陈荣捷:《现代中国的宗教趋向》。
① 这种相反的情况不是完全没有历史先例。在王安石等的着作中可以发现这样的话题,救世菩萨不是通过宗教怜悯心,而是通过社会-政治的转变来拯救世人。
② 李欧梵引自郭沫若所译歌德着作《少年维特之烦恼》的《序引》,李欧梵:《中国现代作家中的浪漫一代》,第183页。
① 的确,严复自己的思想中存在多少有些不同的道-佛因素。见许华茨:《寻求富强:严复和西方》,特别是第10章。
革命
革命
20世纪的头10年也显示了另外一个主题——革命的主题的强有力的影响。革命这概念是指在性质上完全与现存社会-政治秩序决裂的那种集体行动,它无疑是以进步的观念作为基础,不过在某些方面,它似乎很可能与西方18世纪的思想有联系,而不是与19世纪渐进的进化或历史的发展观念有联系。中国的革命者,如孙逸仙和本世纪初在日本的革命学生,总是以一种混杂着18世纪西方观念和社会达尔文主义言词的语言来发表言论。
在对待历史方面,严复和梁启超(他的言词再次是不那么前后一致的)显示出某种民粹思想。他们痛恨传统文化束缚民众的创造力和才能;但是,受到束缚的民众的潜力只要在一个先驱的指导下,经过长期而有条理的进化发展过程就能发挥出来。人们没有理由相信,一旦旧社会的障碍被革命性的变化所排除,潜在于表面之下的民众智慧就能显露。作为一个整体,革命者们总是议论纷纷。孙逸仙也早有准备,认为中国民众事实上已有“村社民主”的根基,一旦赶走满族压迫者,它就可以为民主提供坚实的基础。其他的人则认为,进化的力量只有通过革命才能释放出来。邹容在其所着《革命军》中说:“革命者,天演之公例也”。后来中国和西方的马克思主义者都了解的“实证进化论”和“辩证革命论”之间的区分,对他们来说却完全是模糊不清的。应当补充,革命的结果被想象成民主共和政体——尽管是带有“社会主义”因素的民主共和政体。
中国的革命者从一开始便面临同样的列宁主义的困境。革命是否是时机一到就会发生的客观事件?它是否需要革命分子和英雄们组成的先锋队?和大多数革命的俄国同龄人一样,并且在某种程度上是受这些俄国人的影响,他们当然很快就相信,革命要有革命的领导人。年轻的革命者因而不仅要寻求民族需要这一答案,而且要寻求作为个人的他们自己的新形象。严复和梁启超的新人就是具有生产能力的经过训练的“现代人”——新社会的自信的工程技术人员、实业家、专门职业者。不过,对于现存秩序的否定既使这种观念有可能产生,也使得一种有关个人的更浪漫的看法有可能产生,这种浪漫的看法强调解放人的感情体验能力。本世纪初林纾的西方文学作品的译文展现出丰富的感情体验的图景——爱情、冒险、英雄主义的图景。①这种新的感情和革命英雄主义形象的融合,作为自我实现的一种模式,在着名的革命烈士秋瑾、吴樾、陈天华这样一些人身上很容易看到。
如上所述,不管就改良者还是就革命者来说,这种新的理想一点也没有涉及对整个文化遗产的“全盘”否定。就在年轻的革命者反对由来已久的儒家传统制度时,他们在更广泛的传统中也有其坚实的根源。在他们心里,游侠传统、明代英雄义士的传统、清初不合作者的传统,和俄国民粹主义恐怖分子的榜样以及像拜伦那样的诗人-反抗者的形象都混杂在一起。人们无须怀疑他们是真诚地献身于革命事业,但是革命也已成为个人自我实现的一种模式。
我们不仅在革命者对事物的看法中发现了强有力的传统成分,我们甚至发现,革命运动作为一个整体必将成为与整个文化有关的民族主义运动的中心(尽管改良者也加入了),这种民族主义和严复从根本上反对传统观念的民族主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在这里,我们看到了现代民族主义随处可见的困境。一方面,实现民族富强也许需要彻底破除传统的束缚;另一方面,有关存亡的民族同一性的意识似乎又要求相信民族文化历史成就的内在价值。
在中国,激烈的学者章炳麟所鼓吹的反满主题似乎为民族地位的固有意识提供了极为有力的基础。按照他的看法,清代不仅仅是一个衰落的朝代,几个世纪以来它还代表一个劣等民族奴役在任何方面都比满族优越的汉民族。革命一旦成功,必将最终解放汉民族高度的创造力。汉民族是一个有自己的历史、自己的“国粹”和自己走向未来的道路的有机统一体。章炳麟无疑熟悉欧洲民族主义的固有观念,正是按照这样的观念,他激烈地主张中国人从他们自己的传统中引伸出他们自己的思想范畴。不过,矛盾的是,他对中国精神的强调似乎并不把它当作普遍真理的体现,要求严格地信守在具体问题上表现出来的这种精神。作为清代传统的着名学者,章炳麟尤其强调,青年要学好全部文化遗产并为之自豪。不过另一方面,在文化遗产的范围内,他有他自己个人的爱好。其他革命的文化民族主义者如刘师培、柳亚子等人,也同样如此,他们在民族遗产中偏爱其文学和美学的方面。的确,固有“文化”民族主义只是革命阵营中的一种倾向。孙逸仙的个人生活经历和刘师培、章炳麟等文人很不相同,他的确能把固有民族主义的激烈成分结合进他的三民主义折衷体系,但是他的根本倾向仍然是西方式的,他的追随者中的很多人也是如此。不过,“固有民族主义”作为一个论题将在今后的国民党运动的历史中起重要作用。
革命阵营里值得注意的另一种倾向是无政府主义的倾向。20世纪之初,无政府-工联主义在欧洲较激进的一派和美国左派中是主要的势力。那时,的确是无政府主义者而不是欧洲的社会主义者(一般来说)或马克思主义者(特殊地说)代表“革命左派”。在这方面和在其他许多方面一样,翻译日文和与日本激进分子的接触是中国获得信息的主要途径。①
有些革命者接受无政府主义可能和激烈抨击过去压抑人的消极的权威有关,这种抨击我们在先驱思想家那里已经看到了。的确,先驱思想家(以及很多革命者)决没有得出这样的结论,即所有权威本来就是有害的或多余的。按照他们的看法,中国需要的是一种新的、建设性的、起教育作用的权威,这种权威可以促进民众的力量。有些更敏感的人,由于相信海外那种一场世界性的无政府主义革命在西方即将来临的说法,则会匆匆地作出那样的结论。热心提倡“国粹”的刘师培能够在老子的书中为他的信念找出根据,即中国的无政府主义革命可以恢复道家“无为”社会的原始状态;这表明了当时学说万花筒似地混杂在一起。而另一些人则在克鲁泡特金对达尔文学说的看法仁爱“互助”中寻找宇宙论的根据。人们从中可以找到一种更近似于中国传统——与极端的政治激进主义学说有关系的中国传统——的宇宙论。
在这方面,应当补充,1911年以前和以后我们都看到某些性情特殊的人,他们对同一个鼓手并不像多数新文人那样作出反应。不管由于什么原因,他们对社会-政治的当务之急都采取高度抵制的态度。
章炳麟是个复杂的人物,他一方面深深地、热情地卷入社会-政治冲突和文化民族主义的复兴中,在有关“存在”的另一个方面,他又深受再次流行的大乘佛教(尤其是唯识宗)和庄子思想的影响。就后一方面说,他以一种玄妙的观点找到了他最终的慰藉,这种观点否认整个现象世界的内在价值。他随意理解达尔文主义,把它当作无常世界的例证,他干脆否认达尔文主义会提供任何最终拯救的希望。实际上他否认进步。
另外一个有趣的例子是王国维这个复杂人物,他的个人气质和生活经历导致他并不自称关心国家“富强”和任何政治救亡学说,认为那只是表面的。接触到叔本华的思想以后,他发现他的根本感受——除了特殊情况下的特有痛苦之外,生活本身就是问题——得到了西方的证实。显然是尼采和一些实证主义者使他终于确信,叔本华的形而上学“是不可信的”,尽管它许诺解除人生的痛苦;在这之后,他在一种富有哲理性的文学批评(如他对小说《红楼梦》的解释)中,最后在一种融合清代和西方哲学传统的创造性的学术生涯中,找到了慰藉。
① 李欧梵:《中国现代作家中的浪漫一代》。
① 马丁·伯纳尔:《无政府主义对马克思主义的胜利,1906—1907年》,载芮玛丽编:《革命中的中国,第一阶段,1900—1913年》,第391—396页。
辛亥革命和“新文化”
辛亥革命和“新文化”
中国的辛亥革命常常被认为是“表面的”。它没有引起社会的革命。不过这一事件仍然结束了整个君主政体,使之合法化的宇宙论思想也崩溃了;政权分散并军事化,全社会的职权往往降低到地方水平;道德威严在社会许多层面上下降;地方上新旧有权有势的人都极不安全;新的共和政体未能建立其合法基础——所有这一切必然有力地冲击知识分子有关上述论题的观念。以上的种种趋势很多在1911年以前已在发展。废除科举对文人的社会作用有巨大影响。君主政体的宇宙论基础已被康有为、严复、梁启超等人的进化学说削弱;按照林毓生的恰当说法,“堤的闸门经过长时间可能腐蚀;当堤最终溃决时,没有任何东西能够阻止住毁灭和破坏堤外原有景象的洪水的冲击”。①毫无疑问,客观地研究1911和1919年间中国所有地区的变化将能揭示出多种多样的情况,甚至某些积极的发展。不过在多数“高级”知识分子的心目中,整个社会却是一种堕落、残破、腐败、野蛮的景象。中国的发展趋势似乎总要陷入绝境。
严复和康有为这时都更加确信进化不可力迫之,在中国进化的现阶段,共和主义革命是巨大的错误。梁启超承认革命和君主政体覆灭的不可逆性是历史法则。他最初站在他一贯坚持的立场上,支持袁世凯建立“共和”独裁政治的尝试,认为能够实现现代化的任务。康有为也站在他一贯坚持的进化立场上,仍然相信在这一点上,只有君主政体的象征作用能够恢复崩溃了的中心。② 这三人这一时期的共同倾向是,更乐意接受作为推理根据的文化民族主义。当然,长期以来康有为一直在为他自己的看法鼓吹,即在小康这一中间的历史阶段儒教是必需的。严复和梁启超在日益分崩离析的环境中,这时越来越坚信,中国需要能够稳定共同信念的起码的基本要素。我们发现严复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在“孔教会”的请愿书上签了字,要求承认儒教为国教。①他认为,令人悲痛的是,中国社会仍处于由“父权”阶段向“军事”阶段转变的时期,②而中国仍然需要父权信仰。
积极的革命者们的反应是多种多样的。很多人很快就表明,他们的思想信仰是旗帜鲜明的,但却不是深刻的。他们很快就卷入声名狼藉的军阀时期的政治斗争中。孙逸仙在二次革命和三次革命后的暗淡岁月里,继续(积极地,但没有多少效果)寻求政治权力的基础。“国粹”派的支持者不久便发现,腐败的满族人下台以后,汉族并不就能自然而然地实现全面的“复兴”。就刘师培这样一些人来说,他们仍然专心致志于维护民族文化的特点,但通过政治手段来加以维护的信心已逐渐丧失。用劳伦斯·施奈德的话来说,“这一批人的文化使命是他们这时团结一致的唯一原因”。③他们关于文化的观念倾向于把注意力集中在文学和传统学术上,这使他们成了激烈地反对五四时期语言和文学革命的人。
可是,对革命后这一时期所受挫折的最重要的反应是以陈独秀于1915年创办的《新青年》为其最突出代表的新文化运动。我们在其所反对的方面看到的是对全部文化遗产更彻底的——更全面的抨击,这是整个运动的特点。陈独秀倡导“自主的而非奴隶的,进步的而非保守的,进取的而非退隐的”,①这并没有什么新奇之处,但这种种抨击这时不仅指向传统的儒家社会-政治制度,而且指向整个传统,包括“儒道佛三教”(更不用说民间的迷信文化)。
社会达尔文主义的进化论用语仍被援用,但“旧社会”和“旧文化”这时在某种意义上是被当作一种巨大的、毫无生气的沉重负担,一种使民族精神麻痹了的沉重负担。革命已经证明,人们虽然能够推翻整个传统的政治结构,却不能影响遍及整个社会的腐败现象。事实上,陈腐的旧势力不仅仅有能力继续存在,似乎还有能力恢复生机(例如袁世凯试图恢复帝制)。摆在面前的任务因而就是改变民族的全部精神生活。“新文化”的领袖们认为,这项工作是任何政治行动或体制改革的绝不可少的先决条件。年轻的胡适在1917年从美国归来时所表示的决心“二十年不谈论政治”,似乎表达了整个新文化界的普遍情绪。正如他们主要刊物的名称所表明的,他们认为他们的主要读者是还没有被“陈旧之物、腐臭之物”②完全腐蚀的受过教育的青年。
在这一点上,《新青年》的观点和先驱思想家们的观点之间也似乎只有程度上的差别。面对我前面所说的列宁主义的困境,先驱们逐渐强调观念意识在改变社会方面所起的作用。不过在清朝维新运动期间,支持他们教育观点的想法是,社会基础设施方面实际上正在发生变化或将要发生变化。进化在某些意识帮助下那时似乎正在进行之中。与此相似,1919年以前新文化界的判断导致他们认为只有改变意识才能推动社会。
1919年以前新文化运动的一个方面是在政治家和知识分子之间划了一条清晰的界线,这对将来有持久的影响。1905年废除科举制度已预示了这种分离。尽管历来有“士大夫”的说法,但过去显然也一直有一些文人基本上是知识分子,而另一些文人则基本上是政治家。在1919年以后的那个时期中,也有许多知识分子再次卷入政治生活。不过,知识分子(尤其是学术和文学方面的知识分子)作为一个独立阶层的自我意识,即使在1949年以后也仍然存在,甚至带有某种智力生活有自治“权利”的意识。
新文化运动另一个重要方面是“新文学”的出现,这适宜在本书的另一章论述(见第9章)。在这里,我们看到文学也是作为人类经验的一个重要自主领域。①虽然诗歌和纯文学长期以来一直是文人雅文化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但在观念上它们从来没有与自我修养的整个进程分开。总有一些像欧阳修那样的文人,但把文学(就纯文学来说)当作一种高雅的、自主的职业的观念却并不普遍。小说是文学的一个门类,而写作小说尤其不是一种值得重视的高雅文化活动。梁启超在这方面,像他在其他许多领域一样,也是先驱;他提倡利用小说作为一种有效的动人感情的媒介,从而宣传他的社会-政治思想。年轻的周树人(鲁迅)和周作人兄弟两人也是先驱,1911年以前当他们在日本的时候,就想利用文学作为医治中国民众精神痼疾的手段。可是,有效地开展新的白话“雅文化”文学的却是新文化运动。不过,如果说新文化把小说这种体裁提高到了雅文化的地位,它做到这一点,在极大程度上是由于把小说和小说应“为生活服务”的看法结合了起来。中国的新文学从一开始就达到这样的程度,基本上倾向于文学应为社会道德目标服务的看法。当然,这个总倾向并不妨碍一些伟大的作家热中于纯文学事业,但总的目标仍起支配作用。
即使是浪漫派创造社郭沫若、郁达夫等人,表面上采用“为艺术而艺术”的口号,也对一些并非纯属艺术的事情深感兴趣。①如我们所了解的,要摆脱压抑人的传统生活结构的浪漫主义,在1911年以前就出现了,即使在那时,它也是既和探究个人人生的意义有关,同样也和革命的浪漫情调有关。在1911年以后的那个时期,当政治救亡的希望戏剧性地破灭时,在人们很快失去国家和个人两方面的传统价值信念的社会里,年轻知识分子对个人人生意义的关注成了新文化的一个因素。在某种意义上,“个人主义”就其自由主义和浪漫主义两方面的含义说,似乎这时对个人生活有很大的直接影响;对于先驱者一代,这样说无疑是不正确的,先驱者一代仍然十分安适地生活在传统的儒家家族准则的限度之内。至少在一段时间内,对个人主义的关注因而似乎并不完全有助于社会-政治目标。载于胡适主编的《新青年》的易卜生专刊的易卜生《玩偶之家》的译文,是这种关注的标志。“创造社”浪漫主义的作家们着迷地热中于他们不能满足的情感上的渴求,这也决不是对“为艺术而艺术”的关注。用李欧梵的话说,“法国象征主义者的看法是,艺术不仅重建生活,而且建造了艺术家可以在其中逃避生活的新大厦,与此相去甚远,成(仿吾)的论点指向另一个方向”,②指向压倒一切的对生活的关注,不管这种关注表现为郁达夫感伤的自我放纵还是表现为郭沫若飘然的自我陶醉。
另一个与新文化运动有明显联系的发展,可以叫做对传统遗产的“更高层次的批判”,以胡适、顾颉刚、钱玄同等人为代表。
关于各种传统和经典的可靠性和真实性的争执是中国思想长期以来的一个特点。清代考据学派的杰出训诂学者们促进了对一些重要典籍的整理,尽管他们的工作是否具有怀疑主义的-反传统观念的含义很值得怀疑,而20世纪推崇他们的人则认为他们的工作具有这种含义。康有为——他决不是一个批判性学者——在20世纪初曾试图利用对某些古文经典的系统性抨击来支持他自己的今文经学看法。
和康有为的学术活动一样,胡适所说的“整理国故”运动也具有深刻的意识形态动机。用劳伦斯·施奈德的话说,“科学”方法可以被用来“削弱传统史学和经典之历史基础的可信性”。①要消除过去传统对现今的影响,最有效的方法之一就是消除把神话当作事实的做法,这些神话是这种传统的依据。最后,许多其他的“国学”学者——甚至包括“新传统主义”学者,他们未必具有胡适和顾颉刚那种反传统观念的先入之见——都从事这种批判性的工作,使史学研究从尽信经典和沿袭传统这样一种看待历史的方式的重负中解放出来。
甚至就反传统观念的“新文化”学者来说,他们的意图也并不完全是破坏性的。尽管胡适、顾颉刚和傅斯年专心致志于可以在当代西方找到其模式的远景,但他们和中国民族主义者一样,决非完全不希望在中国历史中找到现代文化可以从中发展出来的胡适所说的“正宗”。胡适的导师约翰·杜威提倡的科学观念,以其渐次增进的进化观点,支持这样一种看法,即现在总是由过去发展而来。顾颉刚和胡适两人的确都能满意地找到中国思想中有现代性倾向的组成部分。这里有据认为是清代学术研究的“科学”方法;中国古代思想中的伦理学的起源;以及对胡适来说,历代生动的白话文学作品,它们与高贵人物颓废的、形式主义的古典文学作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把高贵者那种丧失了信任的、压制人的“雅文化”和民众活力相对比的民粹主义主题,最终导致顾颉刚广泛研究民俗学(见下文)。同等地关心新文学和新学术这两个方面的胡适,后来能够在他对过去白话小说的学术性研究中把这两方面的兴趣结合起来。所有这些努力,不管是文学方面的,学术方面的,或者只是时事评论方面的,都贯串了新文化运动的共同前提。
尽管共同具有新文化运动的前提,当我们并列地提出这一运动的一些主要倡导者——胡适、陈独秀和鲁迅——的名字时,我们也明明知道他们之间的深刻差别。1911年以前胡适还是青年学生,已经受到严复和梁启超的社会达尔文思想的深刻影响。他作为留美学生的幸运经历,以及他那时和早期杜威哲学的接触,似乎使他相当容易地形成了他自己对陈独秀“德先生和赛先生”这一着名提法的看法,陈独秀的提法提出后基本上就保持不变。严复介绍的培根-穆勒的科学概念,作为一种简单的归纳主义,有助于理解杜威的实验主义概念,而胡适自己20世纪早期在美国的生活经历又给他留下了现行民主的愉快印象,甚至他还热情地接受了杜威关于真正民主的更先进的、批判的看法。
按照杜威的看法,科学和民主是不可分的。依赖试验性的假设、应用于研究“未可预断情况”的科学实验方法,意味着否定所有精神权威和预定的教条——不管是宗教的,政治的,或形而上学的。因而它是维护自由的真正基础。这种科学方法已非常成功地应用于自然,如果人们能互相协作,把科学方法应用于人类社会和文化问题——这个领域仍然受到教条的绝对统治——的研究,那么,真正的自由和平等的目的就终将实现。因而可以想象,科学知识通过教育普及全社会,将使人们有效地分析和处理他们共同的问题,甚至调解他们之间相互冲突的利益。尽管杜威尖锐批判了只不过是形式的“政治民主”和立宪主义,但他整个观点的前提似乎无疑是以共同接受立宪民主作为“竞赛规则”。
虽然胡适似乎接受了杜威把科学作为方法论的看法,但他似乎完全疏忽了作为哲学家的杜威提出的精深的认识论问题,而且他觉得完全有可能把杜威的实用主义和简单的、教条主义的机械论-自然主义的形而上学结合起来。①在这个领域里,他在很大程度上停留于严复和梁启超的传统,尽管他的自然主义不带道-佛的色彩。再者,杜威在论述社会-政治问题时对“科学调查”和教育的强调,他对“纯政治”的反对,似乎增强了胡适以前就有的倾向,即认为中国混乱的、“荒唐的”政治冲突与中国真正的进步毫不相干。
杜威对科学知识和教育的强调,和整个新文化对改变精神生活的强调是完全一致的。因此,当胡适1917年返回中国时,他必然要和新文化运动发生紧密的联系。他对语言改革的浓厚兴趣和新文化运动普及教育的目的完全一致。他对新文学的兴趣既反映了个人对文学的强烈爱好,也反映了一种确信,即文学具有感染力,是传播新思想的最有效的媒介。当我们回顾地评述他的一生时,我们只能认为,他坚定地关注文学和学术,这反映了他个人的爱好,无疑也反映了他真诚地相信“整理国故”是至关重要的文化任务。这并不是说在那些年里他没有在着作中把大量的注意力集中于社会和政治问题,但是他在极大的程度上无力影响政治事务的实际进程,因而他觉得把“科学知识”运用于文化遗产的评论更切实可行。
当我们转而研究陈独秀时,我们发现,他最早提出“赛先生和德先生”这一口号时,他对这两个范畴的看法和胡适有微妙的不同。他的性情不像胡适,热情而急躁。他所受的西方影响主要来自法国,而不是来自英美,这一事实并不是没有意义的。他对科学的看法,基本上是一种达尔文主义形而上学的粗浅看法。科学是一种可以用来削弱传统道德价值的基础的腐蚀剂。进化的力量在中国似乎一直完全陷入困境,这一事实使他不时极为沮丧,不过和胡适一样,他基本上能把他的“科学”决定论和对知识精英的能力的强烈信任结合起来。和胡适不同的是,作为一项一项实验的方法论的科学实证原则并没有渗透进陈独秀意识的深处,因而他后来能够把科学一词从达尔文主义转用于马克思主义,而没有丧失其明确表达的任何意义。
胡适关于科学方法的概念似乎使他对全面变革的革命观点的呼吁无动于衷;而极力称赞法国革命是现代民主起源的陈独秀,尽管在1919年以前的那个时期他持彻底反政治的“文化”观点,但他可能本来就更容易受革命性变革呼吁的影响。不过在他们两个密切合作的期间(1917—1919年),他们关于个人和关于民主的种种要素的看法仍有许多相似之处。
鲁迅(周树人)是一个气质很不相同的人,后来成为现代中国最着名的文学巨人。在他主要是作为文学家的一生中,他似乎对“黑暗势力”特别敏感。在他的青年时代,他很容易地改信了进化论的信条,然而甚至在1911以前他就模糊地开始发生怀疑。他的个人家庭经历、他对中国民众的堕落和“奴性”的深刻了解,甚至在1911年以前似乎就已降低了他对进化力量能在中国起作用的信心。他接触了尼采的着作,但这并没有使他转向真正的尼采哲学,而是给他提供了奔放不羁的、英勇的、具有反抗精神的生动形象,也就是反对多数人的“奴性”的形象。他一度沉溺于尼采-拜伦式的诗人英雄的幼稚梦想,这样的英雄能够从精神的昏睡状态中唤醒人类。也可能正是尼采和拜伦,使他很早就在一定程度上对西欧和美国的平凡的、“资产阶级的”文化缺乏同感。尽管受到严复的影响,鲁迅对于许多西方文学作品的超然的“现实主义”及其对人类道德生活的过分复杂的看法,对于西方专家治国的思想倾向,也仍然很冷淡。
辛亥革命以后的形势使鲁迅碰了绝望之壁。他那种尼采式文学英雄有能力塑造社会的幻想似乎很快消失了。他对中国糟糕的过去和现在的“全盘否定”的形象化描绘,和他的“新文化”同行的描绘相比,如果有什么区别,那就是更为阴暗。当代中国的残暴、腐化、奴性和虚伪并不表示传统社会准则的衰落,就某种意义而言,实际上倒是这些破坏性的社会准则的表现。在他的《狂人日记》中,他清楚地表达了这样的看法:“吃人”的不仅仅是中国的社会现实,这个社会的理想就是“吃人”的理想;甚至1911年以前那个时期的青年革命者也很快屈从于这种梦魇般压迫人的恶毒势力。鲁迅决定再次开始写作,这是对新文化运动的“教育”目的的一种响应,但是似乎是一种有高度怀疑的响应。
尽管鲁迅“全面”抨击传统观念,不过就他的文学创造力来说,中国过去某些“反传统”的方面仍然强烈地吸引了他,指出这一点是很重要的。可是,他所注意的历史和胡适从中寻找“正宗”的历史是完全不同的。他所注意的是南朝放荡不羁的“新道家”文人的历史,是民间志怪和传说的历史,甚至是某些涉及个人私事的评价的历史。不过,这些诱人的方面似乎都没有扭转鲁迅在整体上对文化遗产的否定。
① 林毓生:《中国的意识危机:五四时期激进的反传统主义》,第17页。
② 这将导致他支持辫子军阀张勋1917年的复辟尝试。
① 严复等:《孔教会章程》,《庸言》,1.14(1913年6月),第1—8页。
② 许华茨:《寻求富强》,第234页。
③ 劳伦斯·A.施奈德:《国粹和新知识界》,载费侠莉编:《变革的限度:关于中华民国时期的保守抉择的论文集》,第71页。
① 陈独秀:《敬告青年》,《新青年》,1.1(1915年9月),第7页。
② 同上书,第1—2页。
① 见李欧梵:《中国现代作家中的浪漫一代》,第2章。
① 李欧梵:《中国现代作家中的浪漫一代》有论述;又见戴维·罗伊:《郭沫若:早年》。
② 李欧梵:《中国现代作家中的浪漫一代》,第22页。
① 劳伦斯·施奈德:《顾颉刚与中国的新史学》。
① 胡适坚定地支持这种形而上学似乎遮住了他的眼睛,因而未对杜威后来关于宗教和审美经验的精深论述作出任何反应。
五四及其影响
五四及其影响
在论述1919年5月一连串事件的影响时,我们在此将不详述无数新期刊中表达出来的多种学说。在新文化的种种论题——尤其是对文化遗产的“全盘”否定——的读者面扩大(已经在进行)的时期,五四只是标志了一个极易引起争论的阶段。可是,很明显,其中大多数学说并不是新的。
就我们这里的论题来说,这一连串事件的主要影响之一,是它们牵涉到对中国种种弊病作纯文化的分析判断。五四是一次政治行动,一次表面上有效的政治上反抗外国帝国主义的行动。它甚至一度导致了一场群众运动(虽然只有学生和城市一些阶层参加)。新文化的领袖们过去一直主要关注中国国内的弊病。他们思想的社会达尔文主义色彩使他们基本上对帝国主义列强的行为不作道德评价,也不把中国的种种弊病主要归因于外国。可是学生的民族主义的急切希望和紧迫感,却迫使他们思想上的一些前辈把注意力暂时从他们长期的文化努力转向当代中国政治的可悲状况。
甚至反政治的胡适也为五四事件所推动而重新评价他的态度。直接的影响是增强了他的信心,令他高兴的是,似乎已在青年知识分子中进行的文化改革或许不会向政治方面发展,而是发展成为“社会运动”。杜威本人于1919年来到中国,他自己注意到“学生”团体已在从事民众教育、社会服务、慈善事业和活泼的思想讨论;①杜威鼓舞了胡适的信心。胡适曾谈到“民众要教育,妇女要解放,学校要改革”。②似乎从一开始就有这样的假定,只要避开1919年中国存在政治-军事势力这一难以对付的现实,上述所有目标都有可能实现。不过到了1922年夏季,胡适在他的友人丁文江的推动下,说服自己帮助创办了《努力周报》,这一刊物明显地致力于政治活动。
丁文江是一个有才干的地质学家,在新文化的“从事科学工作的”知识分子当中,他是少数真正科学家之一;他不是在美国而是在苏格兰受的训练。③他在那里学到了地道的英国经验主义对科学的看法(和胡适一样,他也是清代“经验论者”的推崇者),但是是这样一种类型的经验主义,不像杜威的实验主义看法那样受到民主主义的影响。因此对军阀和政客的道德评价丁文江不那么热情,而这在胡适的看法中却很突出。他对现存势力的态度似乎是——它与我们的论题有关吗?胡适在过渡时期已痛苦地注意到,政治势力的权势妨碍知识分子言论和行动自由的权利。他也注意到新的权力主义这样一些“主义”的兴起——准备抢先登上政治活动的舞台。因此,他政治活动的一个方面就是对“公民权利”的自由主义要求,反对独断专行。这是此后他一直信守的主张。
胡适政治建议的另一个方面——他提倡“好人”政府和“有计划的政府”——已经指向如何在中国把“科学”和“民主”联系起来的重大问题。如果说杜威关于科学的定义是“常识”性的,他便可以满怀信心地期待科学调查的方法通过新式教育迅速普及整个美国社会,使科学成为文明人的一种武器。根据中国的情况;胡适只能希望有科学知识的人(人数很少的“好人”)能对现有的权力中心施加影响。胡适与共产主义者和民族主义者一样,感到自己只能相信进步的优秀分子。能对吴佩孚政府起作用的希望当然只能是短暂的,胡适很快回到了他关于中国问题的文化观点。
五四时期的青年普遍都有民族主义的政治热情(这是一种压倒所有意识形态差别的热情),孙逸仙及其追随者是能更好利用这种热情的集团之一。不管人们对孙逸仙作为思想家或政治家的优点会有什么看法,事实是,在1911至1919年的整个惨淡时期里,他始终没有改变他建立一个强有力的中央政府的政治目标,尽管他的方法不能奏效。“新文化”为中国文化的疾患所困扰,而孙逸仙并没有被这种困扰压倒。相反,甚至在1911年以前,他和“国粹”思想的接触就使他确信,必须扶植对历史成就的民族自豪感,他甚至提出了应当珍视什么的明确看法。
应受珍视的一种传统道德价值是历来强调“民生”,孙逸仙很久以前就(像梁启超那样)把“民生”和对西方社会中尖锐阶级对立的“社会主义的”批判联系起来。和梁启超一样,他不断强调,他所界定的那种阶级对立在中国传统社会中相对来说要少一些。在1911年以后苦难日增的年代里,他还热中于如何在中国创建有纪律的、团结一致的先锋政党的问题。总的来说,他对西方式的立宪民主政体的信念逐渐减弱。因此并不令人感到意外,孙逸仙和他的一些最亲密的追随者在十月革命以后,对列宁关于政党组建的看法和对待军事力量的布尔什维克提法表现出迫切而强烈的关注。孙的追随者中的一些年轻人——如胡汉民、戴季陶、朱执信等——事实证明的确很善于接受列宁关于帝国主义的理论,当作对西方所作所为的一种分析。①
① 杰罗姆·B.格里德:《胡适与中国的文艺复兴》,第179页。
② 同上书,第177页。
③ 关于丁文江,见费侠莉的研究着作:《丁文江:科学与中国的新文化》。
① 他们的看法见《建设》杂志,1920年。
马克思列宁主义的传入
马克思列宁主义的传入
布尔什维克革命学说是五四时期汇集的学说中新近增加的一种,否则五四时期就只有较老的论题。在“凡尔赛出卖”之后,列宁关于帝国主义的理论的用语很快在许多集团当中流行开来,但是,把苏维埃共产主义当作一种完整的主义来接受却是一个缓慢得多的过程,随即改信这一主义的人很少就充分证明了这一点。因此,在论述马克思列宁主义的吸引力时,我们决不应以共产主义运动早期的开端为限。
十月革命最初的吸引力可能在于革命这一事实本身。渐进进化宇宙论曾是革命以前那个时期的主要信条,这种强烈的信念已经失去其活力。仍持今天的西方便是中国的未来这种看法的新文化领袖们,感到作为教育者不能不依靠他们自己的才智。甚至那些已经接受西方反资本主义概念而准备自称社会主义者和无政府主义者的人,在似乎越来越稳定的西方也看不出多少有历史意义的戏剧性变化的迹象。
李大钊鲜明地代表了对布尔什维克革命的这样一种反应,即把这场革命当作世界历史再次正在发展的证据。①李大钊是新文化集团中更具特色的成员之一,甚至在暗淡的年代里,他也总是设法在他自己对历史进步的诗一样的看法中保持一种令人振奋的信念。他特有的看法和流行的社会达尔文主义信条不同。他受到多种多样来源如爱默生、柏格森、黑格尔和一种道-佛思想的启发,把历史想象为一种统一的、永远年轻的世界精神,总能冲破它所造成的静态结构。他为解放的大举行动作好了准备,这使他对布尔什维克革命的启示非常敏感,把它当作新的有历史意义的变化的预兆,这种新的变化将扫除“所有国界、全部阶级差别、一切障碍”。如莫里斯·迈斯纳所指出的,在李大钊的思想中,这种更带普遍性的想象与极强烈的中国民族主义结合在一起;中国民族主义似乎设想了一种可能性,中国总会作为一个“人民-国家”参加世界的重大事件。列宁关于帝国主义的学说及其对“落后”国家资产阶级民主阶段的民族主义的暂时作用所持的肯定态度,为李大钊的想象提供了余地,尽管李大钊是否真的接受了民族主义的暂时性质还一点也不清楚。不过,如李文逊所指出的,这种对历史的新的想象——即使对马克思主义的发展动力理论还没有任何深入的了解——现在就要把中国置于历史变化的前锋地位,这种历史变化将超越腐朽的现代西方。可以从更高的但是是反传统观念的角度,拒斥西方。
如已多次指出的,马克思列宁主义的革命对我们前面已经遇到并描述为列宁主义困境的这一问题很敏感。这个问题涉及两个方面,即深信历史“在我们一方”,又深深怀疑从现在到未来的变化能否倚靠非个人的力量。列宁曾面临自觉的先驱这一问题——不仅过去严复和梁启超,而且孙逸仙,甚至胡适和丁文江在五四时期也都面临这个问题。但是列宁是以一种新的方式对待这个问题。共产党作为产业无产阶级总意志集中体现的典型;党作为有高度纪律性的、坚如盘石般团结的“职业革命者”的总参谋部这种军事比喻(正如将领们能够说明他们作战地区的空间地形,这个总参谋部能够分析正在出现的客观历史情况的时间“地形”)——这些观点将成为马克思列宁主义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
不过,回顾起来,列宁主义作为政治策略的甚至更为重要的一点似乎是这种军事比喻的另一个方面——它强调动员群众是政治力量的源泉。共产党的组织原则别的党也可以模仿(如国民党在1923年以后那样)。可是,本质在于先锋党的概念和对动员群众的关注这两者的结合。列宁无疑真诚地相信布尔什维克党体现了产业无产阶级的总意志,这种信念使他积极地(但不总是成功地)把自己与党的“阶级基础”的组织工作联系在一起。但是除此以外,他还深刻了解权力来自与群众急切需要的联系,如在1917年他采用了“和平与土地”的口号。这并不意味着参加运动的个人在他们的组织活动中不为同情和愤怒这些直觉的感情所打动。这正意味着领导终究是“总参谋部”,其策略和看法在理论上就不会混同于群众“有局限的”、眼前的看法。领导自信是根据长远的历史观点而采取行动。上述军事比喻还再次意味着一种决心,自己不但要关注动员群众,而且要关注对周围政治势力的实力和性质继续不断地作出现实的客观的估计。由于经常把这些政治势力看作马克思主义“阶级关系”的反映,人们就能保持其信心,即他们把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和实际联系起来了。
我们要赶紧补充,这些主张中无论哪一种都不能保证共产主义在中国的最后胜利。空洞的公式并不能解答如何获得群众基础这一问题。没有伟大的领袖能否建立有效力的政党,这是一个尚待解决的问题。强调“现实主义”的政治策略并不能保证中国或莫斯科采取的策略是正确的,而且谁也不能不考虑未可逆料的意外事件的决定性作用,如几十年后日本的入侵。
还要说明,1919年以前对动员起来的群众力量这种政治潜力,相对来说还不够注意。中国在过去的起义中无疑知道动员群众的威力。不过,尽管早就有“老百姓”是进步的受益者这种广泛流传的假定,但是在1911年以前,即使是革命者基本上也没有想到群众组织是政治力量的一个来源①(多少有些可疑的他们与秘密会社的合作除外②)。我们可以设想,就某种意义说,文人新的西方的观念扩大了而不是缩小了他们与群众的距离,增强了他们那种平民百姓是沉沦于无知和消极状态的无能群氓的观念。
尽管1911年以前的革命者着迷于俄国的“革命英雄主义”,但“走向民众”的观念在五四时期之前并没有在当时的“社会运动”中真正出现。就晏阳初、陶行知、梁漱溟等人的工作看,知识分子和群众之间直接接触的观点应有可观的前景,但这并没有涉及动员群众是政治和军事力量的源泉这种观念。用不着多说,1919年以前那个时期的“新文化”看法几乎还不是以群众的政治动员为方向,尽管真诚地承担教育群众的根本义务。
① 关于对李大钊的研究,见莫里斯·迈斯纳:《李大钊与中国马克思主义的起源》。
① 爱德华·弗里德曼:《退向革命:中华革命党》,论及孙逸仙的一些追随者如朱执信1911年以后组织“群众”的活动。
② 关于这种合作的讨论,见玛丽·巴克斯·兰金:《早期的中国革命者:上海和浙江的激进知识分子,1902—1911年》。
问题与“主义”
问题与“主义”
五四时期学说的种种趋向有多次冲突,比较重要的冲突之一是胡适、李大钊等人关于“问题与主义”的争论。在那些往往是在马克思主义启示下所写的五四以后中国思想史教科书的记述中,我们看到一系列的争论,每一次都导致一方的明显胜利,并以一种渐进上升的方式逐渐导致马克思主义的胜利,然后在马克思主义阵营内导致“真正”马克思主义的胜利。对这些争论不那么看重胜利的一种看法,则没有那种指出明显胜利者和明显失败者的自信。
载于《每周评论》1919年7月和8月号的胡适论“问题与主义”的文章,反映了他对他的朋友陈独秀、李大钊等人进入共产主义阵营的烦恼。如他后来说的,“孔丘、朱熹的奴隶减少了,却添上了一班马克思克鲁泡特金的奴隶”。①在这些文章中,胡适在杜威对待社会的科学方法和总括的“主义”之间作了鲜明的对比,前者专注于具体的情况和问题,加以分析,从而为具体问题提供具体的解决办法;后者却声称要为一个社会的所有问题提供总的“终极解决方案”。如我们所能预料的,他的对手回答说,一个社会中分开的种种问题都和总的结构或制度有关,只有当作为整体的“制度”改变了时,才能从根本上得到解决。这时还没有参加共产主义阵营的陈独秀仍然倾向于支持胡适的观点;注意到这一点是有趣的。而李大钊和许多学生则渴望在无政府主义和马克思主义中为他们的热切希望找到根据,对使中国困窘的种种问题,他们热切希望真的能有一种“终极解决方案”,而且历史将导致这种终极的解决。在1949年以后的中国,胡适当然会被明确地当作这场争论的失败者。
任何社会,无论其社会-政治结构如何,势必面临各别的种种问题,这些问题不管它们可能在多大程度上与其他种种问题纠缠在一起,也必须分开来加以考虑;这样断言的人并不一定就是杜威“科学方法论”的信徒。虽然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兴起的确可能已经解决了某些根本问题(包括建立一种看来能维护其全面合法性的政治秩序),但即使按照其领导的看法,它也继续面临一些严重的——甚至是根本的——问题,有些是老问题也有一些是新问题,其中许多决不是容易解决的。
胡适的致命弱点和他对手的主要有力之处,在于胡适这样的看法,即可以不正视悲剧性的政治势力问题而着手解决社会-教育问题。按照他的看法,在当时的中国环境中使自己卷入创建自己政治势力基础的尝试,也就是卷入非理性的情欲和自私自利的阴谋以及军阀政治的暴力。这一切与解决这些问题所需的“科学的”合理态度毫不相干。和他的科学家朋友丁文江一样,他自己和政治的联系只达到这样的程度,即只希望影响当权者,希望他们接受他的劝告。
这里涉及的不是那些掌握社会和政治力量的人能否在任何情况下都被说服实行改革的抽象问题。丁文江不像胡适那样对军阀抱道学家的羞怯态度,他能够暂时影响江苏军阀孙传芳在上海地区实行某些审慎的城市改革。①可是,在中国这个时期那种野蛮而极不安全的政治环境中,很难使那些持有权力和特权的人从他们对政治生存的狭隘迷恋中转变过来。
另一方面,共产主义者(不只李大钊)准备致力于创建政治(终极是)军事力量的问题,并根据当前难以改变的力量的实际情况行动,不管这些实际情况是否基本上符合马克思主义分析的阶级范畴。这并不意味着李大钊或任何其他自许的共产主义者在1919年已经接近中国当时全部问题的某种“终极解决方案”,甚至也不意味着“革命”这一口号对中国政治有任何直接结果。法国和俄国的革命一直被看作社会性的而不只是政治性的,是因为其核心在于摧毁已建立起来的旧制度。在1919年分裂的中国,摧毁北京政府不会有多大影响,因而民族主义者和共产主义者都认为,他们以后几年的任务是处理如何在中国建立新政治权威的基础这一“问题”,而不是摧毁旧制度的问题。社会任务不能脱离政治任务,而政治任务是建立新的政治秩序,而不是摧毁已牢固建立的旧政治秩序。
① 格里德:《胡适与中国的文艺复兴》,引自《我的歧路》,《胡适文存》,3,第99—102页。
① 见本书费侠莉所写第7章。
大众文化的主题
大众文化的主题
五四事件没有导致直接的政治结果,知识分子阶层中有许多人,包括鲁迅在内,对它的重大意义并没有特别深刻的印象。有些人,如胡适、顾颉刚、傅斯年等,仍然相信中国问题的根源在于文化方面,因而他们应当“整理国故”。
这项事业的一个新趋势是出现了研究大众文化的积极态度。胡适极力主张,过去的白话文学作品比雅文化枯燥无味的“古典”作品更生动活泼;连他在这一方面也在他的看法中采用了一种民粹派的主旨。他似乎愿意把“白话文学”归入应予保存的“正宗”。这不包括对群众宗教文化任何方面的一点兴趣。不过,大众文化有活力的主旨导致他鼓励顾颉刚等人努力研究民间习俗和地方习俗,搜集民间故事和民歌。1919年以后学生中出现了“走向民众”的新运动,顾颉刚很受感动,他还能把这一运动和他自己的论点联系起来,他认为,过去的知识分子和旧贵族统治集团联结在一起,他们现在则应当利用他们作为知识分子新近所获得的自主权利,把自己和普通百姓联系起来。可是,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坚持用科学研究的方法研究群众的精神生活——民间传说、习俗和民歌。①
从这一运动一开始,就存在这样的想法,利用通俗形式来表达启蒙的新信息,如撰写具有新教育内容的通俗歌谣。不过就顾颉刚来说,他对民歌、庙宇、节日的兴趣逐渐表现出了更为积极的方面。他逐渐发现了大众文化的形式中所体现的审美价值。顾颉刚抨击国民党政府1929年反迷信的政策(从整体来看,这种政策基本上反对大众文化),他抱怨说:“先人的艺术遗产随着反迷信一起被丢弃了,与其如此就根本没必要反迷信”。①顾颉刚对生动而有创造性的大众文化的积极方面的评价与他越来越辛辣的对雅文化正统性的“科学”攻击,是结合在一起进行的。他这时再次提出了先驱思想家揭露本来面目的论题,即从秦代到清代,正统文化一直被用来压制民众的创造精神。在他在《歌谣周刊》、《民俗周刊》这样一些刊物的多年学术活动期间,他和其他大众文化学者如郑振铎、钟敬文,出版了给人深刻印象的研究着作。
对大众文化新颖、纯朴方面感兴趣的不限于上述学者。鲁迅对中国大众文化的书画刻印艺术和民间戏剧等多方面的又爱又憎的矛盾心理仍然使他的所有小说作品生辉增色;在湘西边区度过少年时代的沈从文,则详细地描述了汉、苗人民一起生活的这一地区的生活和习俗,他同样在大众文化中找到了一种粗悍活力的源泉。
我们几乎没有发现知识分子表现出这样的倾向,即以任何同感看待当时非西化居民中盛行的一些活动,如佛教或信仰驳杂教派的活动或秘密结社。不可能在这些人当中进行政治启蒙。
就共产主义者瞿秋白来说,这种看法尤其明显,他严厉批评他的同行马克思主义作家崇尚“西方古典主义”。他的论点很简单。要是在中国应当写唤起群众(这里他主要指城市无产阶级)的革命文学作品,那就应当以群众所熟悉的语言,用群众所熟悉的生活方式来写。不过,这些通俗的形式应当基本上用来为新的内容服务,利用它们不是由于它们本身具有什么内在的价值。瞿秋白的注意力集中于城市劳动人民,他深信他论述的基本上就是“现代的”普通人。他对“大众文化”学者的工作的批评,从整体来看是严厉的。胡适赞扬的白话文学作品大体上是文人的作品,群众的文化包含大量使人民继续受奴役的迷信。毛泽东后来在延安时期提出完全为现代政治目的而利用大众文化(指农民群众的文化)形式的论题。然而毛泽东强调民族主义,这导致他对过去大众文化的价值作出略为有利的评价,导致他对其内容有更广泛的理解。他像胡适那样承认中国白话小说属于民众文化的范围,不管其作者的“民间”身份怎样可疑。
① 见施奈德:《顾颉刚与中国的新史学》,第4章。
① 同上书,第152页。
“新传统主义”——从传统中找真理
“新传统主义”——从传统中找真理
五四运动导致的另一个后果是,“新传统主义”反对这一运动“全盘否定”传统的主张;这一点相对来说在西方着作中最近以前很少受到注意。忽视与这种倾向有联系的人物,是基于这样一种假定,即其在1949年的挫折已使这种思想完全不值得注意了。我们首先要指出,这里要论述的人物和上面讨论的大众文化倾向几乎没有关系。他们毫不难为情地面向过去的雅文化,甚至当他们倾向于把雅文化等同于笼统的“中国精神”时也是如此。他们在不同程度上也熟悉现代西方思想,并且毫不犹豫地利用西方思想来维护他们的主张。按照李文逊的看法,从西方哲人寻求支持再次表明了他们思想的“新传统主义”性质。这暴露出他们并不相信传统中国思想能够坚持自己的价值。依靠寻找相当于西方观念的中国观念来挽救民族自尊心,这又是一个例子。可是,虽然这种“浪漫的”文化民族主义多次出现(最显着的例子是1927年以后国民党的意识形态),我们却不能先就断言这种情况是不可避免的。
李文逊的看法,对五四时期以前刘师培、柳亚子等人的革命的“国粹”派来说,可能是适用的。不过,这个老“国粹”派五四以后的后继者却是一个完全不同的集团。梅光迪、吴宓这样一些人曾经在哈佛大学着名的白璧德的指导下学习;虽和老“国粹”集团保持亲密关系,却采取了一种完全不同的观点,这表现于他们的刊物《学衡》中。他们通过白璧德接触到文学批评家充当生活批评家这一西方传统。白璧德把“古典的”和“浪漫的”范畴提高到主要生活态度的重要地位。“古典的”,表示超历史的审美和伦理标准以及个人道德生活中的“内心反省”。它意味着秩序和结构。“浪漫的”,表示取消所有准则,在个人和集体生活中放纵感情,等等。《学衡》的领导者相信这些便是贯穿于文化差异的范畴;他们还相信,儒家的社会准则和中国的经典着作在中国是最“古典的”,这一点他们受到了白璧德的鼓励。这是“文化民族主义”,还是对跨越不同文化的精神类似性的真知灼见,这个问题还不能断定。事实上,这种特殊的“新传统主义”没有表现出多大活力。把自己看作真正儒家学说代言人的梁漱溟,把整个“国粹”派的学术和审美兴趣的中心当作“捡拾来的僵化腐朽货色”而不予考虑。①
值得注意的是,指出五四时期以后的“新传统主义”思想主线的人还是极为善辩的梁启超。他曾作为出席巴黎和平会议的中国代表团的非正式成员去欧洲,感受到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灾难之后许多欧洲大陆思想家的忧郁感和沮丧感。和欧洲思想家的接触导致他写了《欧游心影录》,这一着作简直就是对“东西方文明”本质的全面的再评价。严复、陈独秀等人的着作中进行过的这种讨论,总是以简单的易于处理的二分法把叫做文明的巨大综合体大大加以简化。西方文明的本质——对梁启超来说过去本来一直如此——就是“物质”文明(如他这时所称呼的),这种文明只求通过科学和技术征服自然;也就是个人、阶级、民族间无情斗争的达尔文主义的世界。完全改变了的是他对这种文明的评价。过去他热情地把社会达尔文主义当作积极的应当遵循的行为准则来接受。现在,按照西方批判的思想家自己的看法,正是这种行为准则导致了第一次世界大战这场浩劫。既然这是西方文明的本质(因为其侵略的、好战的本性甚至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