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英属哥伦比亚大学(中)

I国史研撰的序幕

《易经》对中国文化和人生哲学影响至深且巨。"物极必反"这句富有辩证意义的名言,两千年来几乎被奉为普遍真理。"否极泰来"一语一般多解释成坏运气走光之后,好运气自然而然地就会接踵而至。近年读《易》深觉事态演变不是这么简单。吕绍纲主编的《周易辞典》(吉林大学出版社,1992)旁征博引,极为有用。兹摘录其中所录有关"否"卦"上九爻辞""倾否"的注释以为进一步阐释的……《经典释文》:"否、闭也、塞也。""倾否",意谓上九居否之极,物极必反,故能一举倾覆否闭之局势。程颐《易传》:"上九否之终也。物理极而必反,否极则泰。上九否既极也,故否道倾覆而变也。"一说强调人为的力量。王宗传《童溪易传》:"言倾否而不言否倾,人力居多焉。"苏轼《东坡易传》:"否至于此不可复,因非倾荡扫除则喜无自至矣。"程颐代表"正统"的解释,认为否极泰来是物之常理,而苏东坡和南宋的王宗传认为人力因素重要,当然是比较深刻。但由于文言文的简约,两人仅就否卦爻辞字面做了单面的诠释:卜卦人应该尽力扫荡清除前此"否"所带来种种创伤的残余,如此"喜"才会"自至"。我以个人经验和体会,觉得诠释否卦的意蕴应该注重另外的积极面——在"倾荡扫除"的同时,必须自我焕发、重立鹄的,按部就班去实现新的计划和志愿;没有坚毅意志的诞生或复活,"泰"或"喜"是不会自动从天而降的。"否极"之所以"泰来"多半要靠人为的努力。这种诠释完全是根据个人1952年极不寻常的感受与经历。

1952年春夏之交三件事先后发生。(1)由于哥大博士论文数月前已正式通过,安朱先生实践了他的诺言,建议历史系给我升格,名义由讲师改为助教授,照常规调整薪金。这事顺利通过,Sage 好像也就必须退休了,系主任即将由Sward接任。(2)前此数周我已决定学年终结,立即赴美东广事翻检清代史料和中国通史方面积累的专著。那时和我共用办公室的是教十六七世纪英史的GeffreyDavis(剑桥一等历史荣誉学士、硕士),他最近半时在校长办公室协助安朱处理校中杂务。我问他假中赴美东做初步中史研究,应该向校方申请多少研究津貼。他建议我申请300元,我傻瓜一样就只申请300元。(3)渥太华来的坏消息:加拿大社会科学研究会决定不津贴我哥大英史博士论文的出版。这代表四年来积累的"否"的顶峰;幸而我已开始做了转治国史的心理准备,一两天愤郁之后我就殷切寄望于那就将东升的旭日了。

300元是小数目,但在1952年春,"灰狗"长途汽车温古华-纽约间双程特价车票仅美金99元。那时年富力强能吃辛苦。路经英属哥伦比亚省南部风景绝佳的大湖南端和森林覆盖的崇山峻岭,穿过北美洲北部的大草原,东南向直奔Minneaplis-StPaul孪生城和全洲第一交通枢纽芝加哥。芝加哥再东向经过大湖南岸及宾州,景象大大不同,大块自然已不多见,触目的往往是林立的工厂和夜间颇为壮观的焰火。全程近4000英里,为时五夜四天,终于到达了四年未见的纽约。由于研究津贴实在太少,不得不节省住房费用。幸而梅可锵兄热烈欢迎我住到他曼哈顿西22街的公寓,晚饭合炊共食,既经济又实惠。

行囊羞涩,无法去华府国会图书馆工作,内心对哈佛犹有"余怨",决定就在哥大一处找材料。哥大的东亚图书馆就在我考口试的Lw纪念图书馆中。书库在四楼,四面都有长廊可通。书库及下一层较大的房间都被魏特夫(KariAWittfgel)所主持的"中国历史研究室"(ChineseHistryPrject)(事实上应是中国社会史研究室)所占用。这研究室的经费是来自西雅图华盛顿大学GergeTaylr所请到的洛氏基金团的款额,实与哥大无关,哥大只供给图书及办公室。当时这研究室人才济济。冯家升燕京老学长因与魏合写的《中国社会史:辽代》业经出版,已经回北京;瞿同祖和王毓铨两位杰出学长负责两汉;房兆楹、杜联喆夫妇在国会图书馆完成《清代的各朝代的资料原则上仅供魏氏一人之用,这是使我非常惊异不平的。魏氏研究室所占用的房间之外,尚有宽敞的空间,中央有一张很大的书桌(及其附属家具)专供狄百瑞(WiliiamThedredeBary)—人之用,他已完成哥大东亚语文文化系的博士学位,业已充任该系的助教授,主要的工作是几年内完成东亚思想史资料汇编(英文)的编纂。不少位中、美学人,尤以前辈哲学史家陈荣捷,都对狄百瑞主编的资料汇编做出重要的贡献。我初见即感觉到狄百瑞有干劲、富行政才,必将是富路特的承继人。

我第一周完全消耗在遍翻有关中国史的专书和论文,并曾做一奇想:以两三年的工夫写一本英文的中国史纲,苦在真堪利用的著作实在有限得很。第一星期眼看就要过去了,感到通史纲要之路是走不通的;无论内心怎样着急,也还是必须从原始研究人手。就在这个当口儿,燕京老学长杜联喆以她研究"商籍"的英文短文见示,我才了解清代的"商籍"并不指一般商人,而仅仅指两淮等几个盐区为盐商子弟考生员所设的专籍,更恰当地说,专籍之设是为了给他们保留生员专额。这使我眼界大开,马上联想到古老的中国,历代制度上的若干专词不可望文生义就去应用,必须穷索其真实内涵及其长期间的演变。从第二周起我就试以两淮盐商为此行研究的对象。令我兴奋的是哥大有关清代盐政的史籍异常丰富。

原因是30年代EMGale自中国盐务司退休以后,曾建议哥大自北京大批系统收集善本书时,应注意有关各区《盐法志》这类书籍。我初检书目,即发现哥大善本书中有乾隆1748版的《两淮盐法志》和乾隆中期充任两淮盐政、满洲镶黄旗高恒的档案八册,其书名《淮北鹾政》是错的,略经考证即可断定是书贾所加的,但此书述及两淮盐区生产及运销组织与管制的若干细节是其他书中不见的。乾隆版《两淮盐法志》较一般学人所依赖的嘉庆1806版优越之处,在它几十页双行小字的"成本"卷——这是研究盐价和盐商利润、资产的最佳史料。哥大其他清代史料,括文集,都很丰富,真给了我这个"饥饿的球员"一整月里精神上饱餐一顿的机会。

在纽约的第五周末,所需史料搜集得巳差不多,遇见清华老学长杨联陞,他问我夏天作什么研究,我如实以告。不料他大叫一声:"糟啦!至少四五个日本学者巳经做了同样的题目。"在我发呆的分秒之中,他又接着说:"也许你的做法和他们的不同,可能不冲突。你不如马上和我一同搭火车去康桥,你先在哈佛附近住一夜旅馆,一到我就去找出那几篇日文论文拿给你看。也许你的和他们的论文大体重复,也许你的方法和见解比他们髙明。总之,你尽快一翻,也许几十分钟之内即可放心啦。"果然,半小时之内我确实放心了,因为不但方法立论上与他们不同,就史料言,日本几位学者没有一人用了乾隆版的《两淮盐法志》,更不必提极为罕见的高恒两淮盐政的档册了。我在哈佛小住三四天,略略初窥哈佛燕京图书馆的收藏。联陞兄提醒我中国海关1906年有对食盐生产及税收的英文报告可资参考,并对我即将写撰的论文贡献了一个考释"匣"、"匣费"和"拜匣"的底注。他在西方汉学界能任意驰骋,实在是清华和海外中国学人的骄傲。

我于7月10日回到理想消夏的温古华,没怎么休息就再度消化所搜的全部史料(事实上,在美东时随着札记就作消化工作),几天内即开始写撰。大概四周半即一气呵成,正文约一万四五千字,题目是"TheSaltMerchantsfYang-chu:AStudyfCmmercialCapitalisminEighteenth-CenturyChina"("扬州盐商:18世纪中国商业资本主义的研究")。几年后觉得标题有一词不妥,"资本主义"应改为"资本",因为此文的主要目的在分析解释何以两淮盐商虽享有巨大的财富而无法产生资本主义。文稿寄出一个月后,UBC秋季开学之际(9月下旬)即接到HarvardJurnalfAsiaticStudies(《哈佛亚洲学报》)编辑部的通知,文章 已被接受,但至少要等一年半后才能刊出。当时在我和瞿、房、杜心中,《哈佛亚洲学报》似乎比欧洲著名的《通报》富有朝气。这篇论文既助我清除三四年来胸中积累的愤郁,又给予我对国史研究必要的希望和信心。自史料征集到写撰完成(包括旅途往返的十天)为时不逾三个整月这一事实,说明当年孙毓棠学长令我相当悲观的经验谈——从较髙深西史读习转入国史研究大致需要一个五年的过渡时期——对我并不适用。1952年我被情势所迫,不得不试跃龙门,不期一跃而过!从此踏进国史研究辽阔无垠的原野。

同年秋冬代校方向温古华华商筹款购书的工作也初见成效。当时5000加币还能买不少书,第一批有伪满原版的《清实录》和商务印书馆的洋装缩影本五省通志(幾辅、山东、浙江、湖北、广东)。不料经过仅仅一周左右的昼夜翻阅,竟对明清賦役制度中最基本的两个专词"丁"和"亩"巳能作出初步的、革命性的定性和佺释。缩印本雍正1735年《浙江通志》有关户口田賦诸卷中,全省77县县名之下,四分之三以上的县份都有小注"随粮起丁"或"随田起丁"。这类小注,加上平素获得有关明清賦役第二性的知识,使我立即作出初步论断:清初的"丁"无论是各省府州县的细数或是全国的整数,都已与成丁无关;前此所有中、日、西方根据清初"丁"数以推测全国总人口的专家学人们,都是方法上根本错误的。我之所以如此迅速即敢下此革命性的论断,正是积年因研究需要而自修的科目之一是英国中央和地方财政,而财政学中一个并不难懂的专题是租税(广义包括徭役)转嫁。"以粮起丁"或"以田起丁"明显地说明原来明初所规定的,由16岁至60岁的"成丁"所承担的强迫劳役,早已部分折成税银或已逐步转由田地承担。雍正朝(1723—1735)正是推行全国性"摊丁人地"财政改革最力的时期

在那冬雨连绵的同周之内,速翻乾隆朝《清实录》时,发现广东省不少年份呈报开垦水田、旱地、沙滩时,照例在顷亩数字之前加一"税"字。这一小小发现立即引起我极大的好奇心;这些顷亩数字并不代表真正的耕地面积,很像是经过折箅后入册的"纳税亩数。这个揣想,次年(1953)夏在哥大及国会图书馆方志之中很快就得到充分的肯定。我之所以能自始即单刀直人把"亩"定性为纳税单位,不得不归功于梅特兰(FredericMaiUand,1850—1906),Dm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