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芝加哥大学(中)
前章 略述芝大创校精神,特别凸现毕都、李维长校期间发展中史教研的气魄,本章 的回忆就可仍以研撰的时序为经,其他相关学术和人事等等为纬了。
I课程的设计
1963年10月开课时,除了一件不愉快的事件以外,我是在舒畅的心情下精心设计所授的课程的。麦克尼尔长系,作出毅然决然的决定:为促进系中同仁研究写作的便利,每人每年只讲课两季,每季只开两课,一门是演讲的课,一门是专为研究生设的断代或专题的研究班(seminarh演讲课每周3小时,研究班2小时,每周教书不过5个小时而已。我在UBC教书15年,最自认为满意的课是中国通史;可是初到芝加哥不便"侵犯"顾、柯两位上、中古断代的课,只好开讲明清两代的历史。此课除开头必要的叙事外,分别从政治制度、疆域变迁、经济、社会、思想、文化各方面试作"专刊"式(mngraphk的分析讨论。随时对学生(极大多数都是研究生)评介主要史料和近人著述,尤其是介绍我自己的见解和论断;但鼓励学生发问、自由讨论。
研究班是相当精心设计的。主要目的在训练学生阅读和运用丰富多样的明清史料。开头就对学生强调声明:研究明清史决不能以《明史》、王圻《续文献通考》、《清史稿》为原始史料,必须随时与更原始的史料相核对。姑举一例:王圻的《续文献通考》对明洪武间《鱼鳞图册》的综述是《明史食货志》之所本,影响极大,但必须与黄佐的《南靡志》和《明太祖实录》核对,才能判断前者是错误的,才能正确了解明初全国土地从未曾由南京国子监生"履亩丈量"过。即使《明史》的传记,明代嘉靖(1522—1566)以前的传记必须与焦竑的《[国朝]献征录》里的碑传校对;清代人物必须先査阅李桓的《国朝耆献类征》及其他传记大系如《碑传集》、《碑传集补》等。明代的《进士登科录》、晚明及清初的《进士三代履历》和晚清的《进士同年齿录》这类最原始、精确,表明统治阶级家世背景、社会成分的大量史料,其质和量是远非西欧任何国家和社会现存类似史料之所能比拟。这类齿录的格式、各种专词,以及中式进士祖上三代所受各种"封"、"赠"、"授"的荣衔如何解读,三代祖先本来身份如何复原,无一不需在班上实习。此外,我在研究班上还特别训练学生如何使用地方志和家谱。这个研究班在当时是很有特色的。除在芝大外,1967年全夏我曾在柏克莱加州大学开过一次,受益学生之一是每周自史丹福开车来参加的SusanMannJnes,即后来的史金诺夫人,1999一2000年美国亚洲学会会长。
此外,我必须讲授为本科学生原设已经多年的"中国文化导论"的第三部分。此课每年秋季由文学院的顾雅里讲授上古,冬季由柯睿格讲授自汉至宋末部分,我每年春季负责明清及现代部分。为了稍稍弥补蒙元这段,制度上的基本专词我事先已作了准备,请教过哈佛的柯立夫(FrancisWCleaves),70年代初又受益于萧启庆。明初至中共这六个世纪,讲材与为研究生所开的明清史类似,较简略,但更勇于作宏观的论析。聪敏的学生从此课中能领略出三位教授讲课重点和风格的不同。一方面由于个人研究兴趣越来越趋向古代,一方面由于顾雅里几年之内行将退休,我从60年代末即开始准备,把为研究生所设的明清史扩大为两学期讲完的中国通史。这门较高水平的中国通史自哪年开始讲授,课程名称是否正式改过已记不清了。所能记得的是70年代有几位香港来芝大本科及研究院专攻经济的学生选过此课,不但成缋很好,而且和我结下长期学术和私人交谊。内中有现任香港科技大学经济系教授雷鼎鸣博士、港大经济系的陆炎辉教授和近年来芝大最重要的校董之一,袁天凡博士。当2000年1月16日晚以香港中大逸夫书院杰出访问学人身份,受袁在丽晶轩豪华款待、回忆芝大往事时,我半严肃、半开玩笑地问他:Fmncis,我实在记不清当年分数上我是否有对你不公平之处。他毫不迟疑地回答:没有,我拿了"A",很自豪,总记得你讲书有你自己的系统。正是由于袁在饭桌上的敦劝,我决定写撰芝大回忆之部时应自毕都、李维办学的非凡气魄谈起。
n研撰(上):一再出入明清史的门槛在芝大的头四五年里,研撰的大方向很难决定。原因很多,主要是一时无心也无法脱离明清。早在1958年还在UBC,明清人口史论尚未问世的时候,剑桥大学汉学教授普立本(EdwinGPulley-blank)函告荷兰莱顿著名出版公司Brill,准备仿照其原有的"东方"(rient)分期多册社会经济史之例,筹划出版一系列中国社会经济史丛书,邀请我主撰明清专册,普本人将负责隋唐专册,我立即应允。1960年夏赴莫斯科之前过访剑桥时当面重行"肯定"。但不久普的研究兴趣由唐史转到语言,此事从此就无下文了。
今日反思,芝大最初几年的写作动机多半是"被动"的。例如巴黎大学社会科学高级研究院白乐日(EBalazs)教授因心脏病突发逝世之后,我被邀请撰写一篇有关宋史的文章 以备白氏宋史纪念论文集之用。1964年一个月内很快就撰就宋金总人口的估计一文寄往巴黎。此文与一般宋史专家的研究方法不同,是从研究女真人侵华北以前部族原有的人口普査制度入手的。女真开始强大侵宋前夕,全部族的基本组织单位是由300户构成的"谋克",十谋克为一"猛安"。每一谋克不仅包括服兵役的壮丁,而且包括所有男女老幼和本户的产业。忆及1937年七七战事爆发前夕,在北平清华读了孟森(心史)先生在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中"八旗制度考实"长文,获益良多,深佩心史先生的卓识:八旗不仅是军事组织,而是满洲整个部族国家的组织。不期1964年我很快就得到类似的结论:金代女真的"猛安谋克"不单是军事组织,实际上是女真整个部族国家的组织,而且是满洲八旗制度的祖型。二者唯一的不同是:谋克以"户"为单位,八旗以"壮丁"为单位,但事实上300壮丁与300户几乎是一事之两面,没有根本的不同。当时使我诧异的是,日本学人研究女真及满洲制度者颇不乏人,而竟无人先心史先生和我这样明白地指出"猛安谋克"和八旗制度的真正性质。此处我有必要插入一项珍贵的回忆。1968年初赴新加坡过台北与核穆先生生平仅有的一次学术谈话中,涉及女真"猛安,谋克"实系满洲八旗之祖型,但有上述技术性的单位区别时,他马上打断我的话,指出:"这点很重要,你是第一个明白讲出来的。"从这个看来近似专狭的按语,我立即体会到宾四先生一生读书治学的特殊用心、一丝不苟的积习和远超常人的悟性。
按:自日本老辈史家加藤繁以降,日本及中、西宋史专家无不认为两宋户口数字之中,户数大致可备参考,而口数大大偏低,不可凭信。拙文自不同思路提出金代三次普査治下全区人口皆遵循猛安,谋克旧制,包括每户男女老幼。普査结果如下:年份户数口数
1187 ,6789499 447050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