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书生初掌兵,一场憋屈的胜利
出现了,前半生的宿敌
1348年,当刘伯温还在为江浙行省教育事业燃烧自己,顺便时刻准备着引爆江浙官场这个大粪坑的时候,离杭州207千米的台州市黄岩港,一个叫方国珍的私盐贩子已经打响了大规模武装反抗元王朝的第一炮。
当然,那个时候,不管是刘伯温还是方国珍都不会想到,在今后的十余年中,相隔207千米的他们会不时地出现在对方的噩梦中。
虽然官方对方国珍的评价是“农民起义领袖”,但方国珍实在和农民二字沾不上边。单从长相上来看,方国珍也绝对不是个善茬,人高马大不说,脸黑得跟李逵似的。他的力气也大得惊人,据说方国珍曾挡在一匹高速奔跑的快马面前,扼住马脖子随手往后一勒,就把马勒得死死的,跟钉在地上一样,委实比刹车还管用。
就这样凶悍的长相,外加蛮牛般的力气,随便往那儿一杵,演个强盗土匪流氓恶霸活脱脱都不带化装的。
事实上,方国珍也没有辜负自己的面相。他的主要职业是贩卖私盐,与老哥国馨、国璋,老弟国瑛、国珉五兄弟几乎垄断了台州的私盐市场,也算是年轻有为的(非法)民营企业家。
如果就这样下去,方国珍或许会成为一名优秀的私盐经销商,生意会越做越大,最后光荣退休或者在某个阴沟里翻船被官府砍掉脑袋。
可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就在这个时候,方国珍的老乡,一个叫蔡乱头的海盗船长造反了。蔡乱头的故事略过不表,在历史长河中,他就是个死跑龙套的。但不管龙套不龙套,既然造反了,官府当然要去镇压,结果一打,发现打不过。
打不过怎么办?官老爷自然有办法。打不过蔡乱头,就随便抓几个“郭乱头”、“蔡乱脚”之类的老百姓,当街砍头,把脑袋往上一送就算交了差。抓不住海贼王,还抓不了几个老百姓吗?
说干就干。现在唯一的问题是,用谁来顶替蔡乱头?几乎是在一种默契的指引下,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方国珍。
前面说了,方国珍卖相极好,活脱脱一副土匪样儿,而且是蔡乱头的同乡!估计方国珍长得比蔡乱头本人还像海盗王,把这样一颗大黑脑袋呈上去,视觉效果必然是惊人的。
就这么定了,砍方国珍的头。方国珍,牺牲你一个私盐贩子,幸福百千名贪官污吏。你觉悟吧!
不过,毕竟是当地小有名气的民营企业家,方国珍很快就得到消息,说自己的脑袋被征用了。
那可不行,因为贩私盐被砍头没话可说,可要是因为给人做替罪羊,这头砍得可就太憋屈了。于是,他召集自己的家人,对大家说:“我看这个天下快要乱了(天下乱自此始),现在我被人诬陷,眼看就要丢脑袋了。不如咱们反了,逃到海里去,做海盗(不若入海为得计耳)!”一家人纷纷点头同意。
不管是砍头还是造反,都需要一个准备过程,于是,1448年的秋天,黄岩陷入了短暂的宁静——官老爷们在商量砍方国珍人头的操作流程,方国珍在研究造反的注意事项。
直到十一月份,一个不开眼的小巡按跑到方国珍家里要债。方国珍是不是真的欠了巡警的钱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神经高度紧绷的方国珍一看到巡警就以为是来要他脑袋的,当下就发作了。
要说这哥们儿的力气的确不是盖的,顺手抄起手边的八仙桌当盾牌,举闩门的大木杠子当长矛,呼呼几下就把巡警拍成了肉泥。可怜的小巡警,讨个债,把小命都讨没了。
杀了巡按,方国珍一不做二不休,当机立断:下海,反了!
就这样,私盐贩子方国珍,这个从来没有想过要成为海贼王的男人,被逼下东海,从此踏上了“伟大”的航路。
这下当地官员傻眼了,没把蔡海盗的事儿解决,现在又冒出来个方海盗,这还得了。
省里也怒了,你们这帮孙子,欺上瞒下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好,还要麻烦老子来给你们擦屁股!
1449年,江浙行省参知政事朵儿只班亲自出征,率领三万水军围剿方国珍。
看着黑压压的朝廷舰队,方国珍有点吓蒙了,心想蔡乱头造反,你们随便找个脑袋就想糊弄过去,怎么轮到我造反你们竟派兵来打了?还一来就是三万,我那点兵,给你当零头都不够!
当机立断,方国珍迅速南撤,一溜烟跑到了福建五虎门。
朵儿只班哪里肯让到嘴的肥肉跑掉,虽然他这支军队也是临时凑起来的杂牌军,但三万人打三千人,这样的仗谁不乐意打?不多时,杀气腾腾的蒙古大军就堵到了方国珍舰队的门口。
方国珍彻底没辙了,眼前这上百艘大舰,不用开炮不用接舷,直接碾就能碾碎他的小渔船。看来当海贼王是没戏了,算了,保命要紧吧。
于是,方国珍下了一个绝望的命令:放火烧船。
方国珍是个粗人,想法简单,就想趁着大火自己溜之大吉。谁知道,方国珍这一招着实让朵儿只班迷惑不解:见过用火攻烧别人的,没见过一开战就把自家战船给烧了的。
“这不会是阴谋吧?”看着眼前忙里忙外放着火的方国珍,朵儿只班有点害怕了。“这一定是个阴谋!”而这支杂牌军的特征也在这个时候显现出来了。朵儿只班一害怕,他的部将就开始慌乱起来,这种不安的情绪在朵儿只班的杂牌舰队里迅速蔓延,很快,就有“方国珍要使妖法”的传言出现了。
方国珍也算个人物,正在绝望间,突然一眼望见元朝舰队的阵形混乱起来。他立刻判断出,此刻的元军已经成了战斗力低下的渣滓。虽然有点不明就里,但他还是下令,所有能动的船,甭管着没着火,全速冲击元军舰队;同时,还派出快船载着一支特种部队偷偷靠近了元军。
这支特种部队没有带刀剑,每人都只带了一把锥子一柄锤子,他们的任务很简单:凿沉元军的舰船,能凿沉几艘算几艘。当年梁山水军就是这么伺候高太尉的龙鳅大船的。
很快,元军就陷入了真正的混乱。有些军舰和方国珍的火舰撞在一起,烧沉了。有些军舰被方国珍的特种部队选中,凿沉了。当然也不排除有既没起火也没漏水的,对于这些军舰,方国珍的陆战队不是吃素的,靠近——接舷——跳帮——长矛捅、乱刀切,一气呵成,基本也没几个元军能活下来的。
这一战,方国珍以少胜多,居然把政府军打得全军覆没,俘获战船无数,还活捉了朵儿只班。
活捉了朵儿只班的方国珍得意扬扬,细细打量朵儿只班。朵儿只班心惊肉跳,很担心方国珍会杀了自己立威。不过从方国珍的眼里他没有看到杀气,却看到了一丝生意人的狡黠。
方国珍的眼里放着金光,嘴里流着哈喇子。这当然不是要吃了朵儿只班。私盐贩子出身的方国珍毕竟不改商人本色,在朵儿只班身上,方国珍看到了一个巨大的商机。他明白,自己飞黄腾达的机会可能来了。
于是,打了大胜仗的方国珍果断地集结大军,剑指江浙,雄赳赳气昂昂地出现在朝廷守军面前,然后——他投降了。
是的,他投降了。方国珍虽然没有读过《水浒传》,但他也明白,失败者没有投降的资格,只有展示了实力的胜利者,才有资格投降,当然是有条件的投降。
方国珍的条件倒是不苛刻:别杀他,再封他个官就行了。
朵儿只班这时候派上了用场,他负责把方国珍的投降条件传达给元政府,并说服政府接受方国珍的投降。在这件事上,朵儿只班自然是尽了全力的,因为只要投降的事儿谈成了,这次剿匪就算他的功劳;要是谈崩了,那可就是败军之将,丧权辱国了。
在朵儿只班的努力下,元政府接受了方国珍的投降,给了他一个定海县定海尉的职务。
一开始,方国珍还挺满意的,毕竟连科举都不用考,几乎轻轻松松就从一个私盐贩子变身为国家干部,他还是很满足的。可没到一年,他就开始算计了:这官忒小!一个定海尉,每天风里来雨里去的,待遇差,油水少,眼瞅着自己抓来的海盗、走私贩一个个都比自己有钱,精明的生意人方国珍不乐意了。
方国珍倒挺实在,既然当官不如当海盗,那就反了,继续回去当海盗。1350年,这位已经爱上海贼生活的男人又反了,离他接受招安还不到一年。
朝廷火了,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当我泱泱大国是公共厕所吗!不揍你个小崽子满大海找牙我就不姓孛儿只斤!于是,第二支围剿方国珍的大军出发了,由行省左丞孛罗帖木儿亲自率领。
事实证明,纵横欧亚的蒙古大军在海上基本白给,省长来了都没用。在与朵儿只班的海战中积累了经验的方国珍,这次没花多大力气,就把一大半蒙古海军丢进海里喂了鱼,孛罗帖木儿也步了朵儿只班的后尘,光荣被俘。
又是个漂亮的胜仗,照例,方国珍又提出了投降。元政府倒也配合,派来了大司农达识帖睦迩来跟方国珍谈论“收购”事宜。京官出马就是比地方官靠谱,谈判在友好和谐的气氛中胜利闭幕,朝廷接受方国珍投降,交换条件是方国珍兄弟几个通通做了大官。
原来投降也可以这么嚣张,方国珍算是尝到甜头了。他发现升官竟然是件这么容易的事情,不用拼政绩,不用熬资历,甚至不用走后门拍马屁,只要去海上玩几天漂流,杀几个官兵,一张升职令就下来了。
方国珍为找到了一条新的升官路子兴奋不已。
两年后,有点玩腻的方国珍决定再给自己升个官,于是,他又反了。这次,他决定玩一票大的,他兴致勃勃地指着江浙行省最重要的几个海防城市——台州、温州、宁波(当时称庆元)。“就打这里!”他转头对身后的哥哥弟弟们说。
玩得越大,升官越狠。这是方国珍的逻辑。
但这一次,他差点就玩砸了。
天才策士的第一次表演
1353年,方国珍再次造反,第一个就拿台州黄岩港开刀。
这一年,刘伯温已经从杭州辞职回家,此刻正老老实实地在青田老家蹲着。方国珍的大名早已传遍了整个江浙行省,自然也传进了刘伯温的耳朵里。但比起其他把这场战事当闲聊谈资的青田百姓,刘伯温显然对方国珍给予了更多的关注,因为他的好朋友,伯牙吾台?泰不华此刻正在方国珍兵锋所指的台州,而且他恰好是台州的最高长官:达鲁花赤。
跟朝廷其他官员不一样,泰不华是不折不扣的“鹰派”,坚信对待敌人要像冬天一样冷酷,一板砖抡翻再踩上一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尤其是方国珍这种老油条,绝无姑息之理。他不光是这么主张的,事实上也是这么干的。
1351年方国珍第二次投降的时候,泰不华曾怀揣利刃,打算在受降仪式上一刀捅死他,来个一了百了,可惜被前来招降的使者死死拦住,没有成功。这次得知自己能和方国珍大战三百回合,泰不华兴奋得嗷嗷叫。
然而兴奋归兴奋,此刻的方国珍已经拥有一支庞大的舰队了,台州的守军根本不是他的对手。既然硬碰硬打不过,那就智取吧,好歹也是刘伯温的好朋友,泰不华算是个智谋爱好者,很快就想出了一条妙计:诱捕。
具体操作流程是这样的:首先送书给方国珍,表达朝廷招安的意愿,并且承诺给方国珍更大的官做。等方国珍动心了,就在招降仪式上埋下五百刀斧手,以掷杯为号,刀斧手一拥而上,将方国珍剁为肉酱。
泰不华倒确实看准了方国珍的需求,可惜他看低了方国珍的智商。
其实方国珍的智商本身不算高,但当年泰不华企图捅死自己的事迹他还是略有耳闻的;更何况一个著名的鹰派军官,一枪未发就要招安自己,实在有些蹊跷,所以,方国珍不太相信。
但招安的机会是不能错过的,本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方国珍派出亲信陈仲达先来找泰不华探探口风。
相比之下,陈仲达就缺少方国珍的科学探索精神,经过泰不华一番忽悠,陈仲达告诉方国珍,投降这事儿,可以有。
虽然还是将信将疑,但方国珍最终同意招安了。
选了个天气晴朗万里无云的日子,方国珍只带着两百艘小船来投降了。泰不华很高兴,带着陈仲达举着受降旗赶来迎接方国珍。他当然不是真的来受降的,当着陈仲达的面,泰不华调兵遣将,安排好了伏兵,得意扬扬地看着陈仲达:中计了吧,傻眼了吧,这下你们完蛋了吧!
陈仲达这才知道自己上当了,但已经来不及了,一边是泰不华用刀牢牢抵住了自己的后背,一边是方国珍的舰队已经进入了他的视线。
事实证明,陈仲达人是单纯了点,但端的是条铁骨铮铮的好汉,眼看着方国珍就要进入伏击圈,陈仲达猛然大吼一声:“不要过来!官军有埋伏!”泰不华知道要坏事,一刀结果了陈仲达之后,令旗一挥,伏兵尽数杀出。
可惜方国珍本来就对招降将信将疑,所以有备而来,再加上还没有全部进入伏击圈,当下和泰不华的伏兵大战起来,居然打得胜负难分。
毕竟算是一场半成功的伏击战,本来只要再熬一会儿方国珍就撑不住了,可泰不华实在是命苦不能怨政府,在这要命的时刻,他所在的旗舰居然开上了一片浅滩,搁浅了!
送上门的肥肉岂有不要之理。方国珍的小船本来速度就快,嗖嗖几下便把旗舰包围了,方国珍的士兵跳上旗舰,想要生擒活捉泰不华。
史载泰不华是哈萨克族人,天生骁勇,虽然耍诡计比较失败,但耍大刀确实虎虎生风,一挥起来连着砍死了好几人。方国珍的士兵发现自己根本接近不了他,更别说生擒活捉了。
接近不了,那就不要活捉了。方国珍大手一挥,枪队向前,举起长矛不要钱一样地往泰不华身上一阵捅。泰不华再怎么彪悍,短刀干不过长矛,被活活捅死在自己的旗舰上。
而失去了主帅的元军,立刻兵败如山倒。方国珍非但全身而退,还趁机杀进台州尽致淋漓地劫掠了一番。
这一下,朝廷彻底愤怒了。但是怒有什么用,当年方国珍小打小闹的时候都拿他没辙,现在人家翅膀硬了,你能怎么办?
这时候,有人想到了刘伯温。
刘伯温虽然在官场上处处不招人待见,但大家对他的才能还是比较认可的,都知道这是个足智多谋的人才,主修兵法、天文和奇门遁甲,虽然不会“来事儿”,但极能办事。于是,刘伯温被重新起用,被任命为浙东元帅府都事。
此刻的刘伯温正沉浸在悲伤之中。收到泰不华死讯后,刘伯温悲痛欲绝,连夜写下了《吊泰不华元帅赋》,在表达对泰不华因公殉职的悲痛之余,还猛烈抨击了朝廷养虎遗患的招安政策。
朝廷的委任状正中刘伯温的下怀,他连行李都不收拾,就直接奔赴宁波上任去了。
事实证明,刘伯温没有辜负大家对他的期望。这是刘伯温第一次上战场,但他丝毫不紧张,只有一丝小小的兴奋:这么多年读了这么多兵法书,终于可以到战场上去检验一下了。
而刘伯温对于自己初出茅庐的第一仗也比较有信心,因为从听说方国珍起事的那一刻起,他就摸清了这类海上流寇的死穴:补给。要知道,海盗跟陆地上的流寇不一样,流寇可以一路抢一路跑,跑到哪儿抢到哪儿;但是海盗必须时不时地上岸补给,就算他愿意天天吃生鱼片,也得上岸补充淡水和维生素。
打蛇打七寸,只要抓住这个死穴,方国珍就是死路一条。所以上任伊始,刘伯温就告诉元帅那邻哈喇:方国珍之所以那么嚣张,就是因为我们总想着在大海上消灭他。可是我们手头那些水军军爷战斗力你也不是不知道,怎么可能比得过方国珍手下这批老牌海盗、亡命之徒?既然如此,我们何必以己之短攻敌之长呢?当今之计,是死守住方国珍上岸的通道,没城墙的地方造城墙,有城墙的地方就把城墙加固、加高,不让他登陆。然后把所有方国珍能找到的补给全部迁入城内,就不信饿不死他!到时候我们去收尸就行了。
总而言之就是四个字:坚壁清野。
那邻哈喇一听,恍然大悟。刘伯温这条计策其实算不上多高深,要论技术含量可能还不如泰不华的诱捕计划。但真正管用的策略并不一定要华丽到让人眼花缭乱,能够抓住事物的核心,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就是好策略。而之前的元军之所以惨败,就是陷入了“你在海上嚣张,我就在海上把你干掉”的思维误区。
果然,这样一来,方国珍悲剧了。虽然论实力,他的舰队现在已经可以在东海横着走,可元军不跟他玩了,他自己一个人在海上玩多没意思。他渴望元军能够再派几支舰队出来让他打个痛快,顺便为下次投降积累点资本,但元军就是不理他。
不陪我玩,我自己玩。方国珍准备上岸弄点好吃的好玩的,反正沿途温州、台州、宁波……哪个不是富得流油的地方?可是每到一处,迎接他的都是高高的城墙,他的海船又不是飞船,根本过不去。
方国珍傻眼了。没人陪他玩是小事,这要饿死了,渴死了,或者吃不上新鲜水果蔬菜得败血症死了,那还得了?几个月下来,他急了。
这种时候,面子、位子都不重要了,方国珍放出风去,表示自己有投降的意愿了,这一次是真心的,即使朝廷的待遇低点他也不会有太大的意见。
朝廷自然开心,觉得自己终于把方国珍收拾服帖了,倍儿有面子——有面子,这就够了。于是招安计划再一次提上议事日程,具体事宜,由当时的江浙行省副省长帖里帖木儿负责。
和谈代替打仗升格为第一要务,于是,刘伯温从浙东元帅府都事被调任为江浙行省都事,协助帖里帖木儿统筹招降事宜。
刘伯温一听招降二字,火冒三丈。
眼瞅着方国珍就要完蛋了,到时候直接去收尸就行了,为什么要招降!?这种反复无常的小人,难道朝廷吃他的亏还不够吗!?这次投降了,难道你敢保证下次他不会又造反吗?对于这种人,最好的安抚手段就是往死里打,打服了,打死了,他就消停了。
刘伯温对方国珍恨得牙痒痒,泰不华的死固然是重要的原因,但方国珍降而复叛,叛而复降,一而再再而三,哪一次不是老百姓遭殃?为了自己的蝇头小利,却要江浙沿海老百姓流离失所甚至浮尸大海——方国珍,你不死我睡不着!
不知道帖里帖木儿是不是被刘伯温的慷慨陈词打动了,他最终决定拒绝招降,并向朝廷递交了由刘伯温起草的议剿奏书,建议继续对方国珍“剿而杀之”。
这下轮到方国珍对刘伯温咬牙切齿了——没招你没惹你,为什么要跟我过不去!刘伯温,我记住你了!
帝国的囚笼只属于胜利者
发狠归发狠,方国珍暂时还奈何不了刘伯温。打不过就拉拢,于是,方国珍托人带了一批财物送给刘伯温,意思就是:老哥你别折腾了,我服了,放我一马行不?
刘伯温的回答很干脆:不行!对于方国珍这种人,没有什么好商量的。刘伯温不松口,帖里帖木儿那里自然也没戏。
方国珍暴怒,他决定使用最后一招:既然刘伯温软硬不吃,那我就绕开刘伯温,直接跟中央的大官去勾兑。这一招是必杀的,方国珍之所以一直没用,主要是成本实在太大。这是当然的,贿赂京官和贿赂地方官,那能是一个价吗?
但这次方国珍被逼急了,他砸锅卖铁,凑齐了一大笔钱,走海路带到北京,上下活动打点,钱花光了,事儿也差不多办成了。1353年十月,朝廷再次下令,接受方国珍投降,方氏兄弟全部被封了官。
方国珍终于得意扬扬地登上了海岸线,刘伯温一手修筑的坚固海防线挡住了他的舰队,却挡不住他的银弹。这下轮到刘伯温傻眼了,前不久自己还猫在城墙上居高临下望着方国珍,时不时朝他打几发石炮,丢几桶垃圾,说不定还撒几泡尿,谁知道风水轮流转,一转眼方国珍就站到自己头上撒尿来了。
辛辛苦苦一两年,一夜回到解放前。眼瞅着自己的心血就这样成了摆设,自己的战略就这样功亏一篑,刘伯温心如刀绞。不是我军无能,也不是方国珍太狡猾,实在是这个混蛋的朝廷……太混蛋!
方国珍自然不会放过几乎把自己逼上绝路的刘伯温。几天之后,作为和方国珍的一笔政治交易,朝廷再一次下诏,主张力剿的刘伯温和帖里帖木儿通通被免职,罪名是“擅作威福,伤朝廷好生之仁”。那意思就是,上天有好生之德,我们本来也不想打你方国珍,但就是这两个战争贩子自作主张,把你打得惨兮兮,实在过分,现在把他俩免职了,咱们的误会也算澄清了。
无耻!无耻到了极致!堂堂大元朝在一群宵小之辈的把持下,居然沦落到了向反贼卑躬屈膝的地步,蒙古帝国开国之初的霸气早已荡然无存。
而刘伯温无疑成了这笔肮脏交易的牺牲品,最后的结果是帖里帖木儿被罢职,而刘伯温非但被免官,还被送到绍兴软禁(羁管)了起来。
在战场上,刘伯温赢了;但在官场上,他再一次输得干干净净。战争是政治的延续,是用牙齿来解决舌头解决不了的问题。刘伯温有一口好牙,却输在了舌头上。
无语凝噎,刘伯温怎么都想不通,都说成败论英雄,自己明明打赢了仗,怎么就反而成了囚犯;方国珍明明输得一塌糊涂,反而加官晋爵,八面威风!
刘伯温的脑袋再一次短路了。这一诡异的处理结果让刘伯温几乎对世界绝望,他放声大哭,哭到伤心处大口大口吐血(血呕数升)。刘伯温越哭越伤心,越哭越激昂,最后居然找了根裤腰带,要自挂东南枝。
幸亏家人发现得早,死死拦住,刘伯温的门人密里沙死死抱住刘伯温的大腿喊道:“老师!现在您被人冤枉,颠倒黑白,这个时候如果自杀,岂不是等于跟方国珍这个孙子妥协吗!”一想到方国珍那张欠揍的脸,刘伯温握裤腰带的手开始松动了,密里沙再乘胜追击道:“况且,您就这么走了,您的母亲谁来照顾!”
终于,刘伯温被说服了,扔下裤腰带,大哭一场,而这件事情也让他留下了“痰气疾”,也就是中风的后遗症。
或许有人会说,刘伯温不是神机妙算吗?不是古往今来智慧第一人吗?为什么到了四十岁还是天天吃瘪,在哪儿都混不开,居然还到了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地步?
他的潇洒呢?他的逍遥呢?他的嬉笑怒骂呢?他的料事如神呢?
在这里,我们负责任地告诉大家——没有。四十岁之前,刘伯温的人生可以用两个字来形容:困苦。
但这不是因为他头脑不够聪明,而是他处世不够圆滑。在刘伯温的传说里,我们无数次看到他用自己的智慧化解一个又一个危机,戏弄一个又一个财主,但那是传说。在真实的世界,聪明解决不了所有问题。
若是单论权谋智略,同时代确实没有人能出刘伯温之右,但刘伯温能谋天下却不能谋己身,因为他的性格始终还是太耿直,太理想主义。
自杀事件可以看成是刘伯温强硬性格的集中体现。当理想主义的世界和现实主义的人生发生碰撞,理想主义者首先想到的是改变现实,而不是顺应现实。但现实是无法改变的,所以,在失败之后,他们会选择退出游戏:有按程序退出的,归隐深山,不问世事,比如陶渊明;也有性格刚烈的人选择启动任务管理器强制退出,那就是自杀,比如屈原,比如海子,比如刘伯温。
无论如何,打了败仗的方国珍因为无耻的品行和圆滑的处世加官晋爵了;而打了胜仗的刘伯温却因为高洁的情操和耿直的性格成了阶下囚,还差点自杀。性格决定命运,这是刘伯温性格的悲剧。
也是元王朝的悲剧。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铺路无尸骸。恶徒妖孽坐朝堂,忠烈之士下囚笼。国家到了这个份上,离灭亡就真的不远了。
一生中最后的悠闲时光
1353年,刘伯温来到绍兴,开始了三年的羁管生活。
绍兴古称会稽、山阴,经济繁华,风景秀美,素有“仙都”之称。东晋王献之曾感慨:“从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此亦成为千古名句。
刘伯温最开始却不太喜欢绍兴,因为他听朋友说,绍兴的官吏很不咋的(越之从政者鄙,且左右多凶人),很可能镇不住场子,万一发生战乱,那可咋整(恐不能和其民,万一变生肘腋,子将安之)?毕竟他也确实不想再跟匪类打交道了。直到听说一位叫迈里古思的贤人赶赴绍兴担任达鲁花赤,刘伯温才松了一口气。
虽然从政者不行,但绍兴的景色确实没话说,美到爆。刘伯温曾经这样盛赞过绍兴之美:
语东南山水之美者,莫不曰会稽。岂其他无山水哉?多于山则深沈杳绝,使人憯凄而寂寥;多于水则旷漾浩瀚,使人望洋而靡漫。独会稽为得其中,虽有层峦复冈,而无梯磴攀陟之劳;大湖长溪,而无激冲漂覆之虞。于是适意游赏者,莫不乐往而忘疲焉。
翻译过来就是绍兴堪称东南最美的地方,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绍兴的山水搭配十分协调,山多了就成了穷乡僻壤,水多了就成了汪洋泽国。只有绍兴,虽然有山,却不十分陡峻;虽然有水,却鲜有水患,真是让人流连忘返。
正是在这样一座美丽的江南水乡,刘伯温度过了人生中最闲适的三年。
刘伯温在绍兴写的《遣兴》六首,很能反映他当时的闲适心情,比如其中有这么一首:
积雨兼数旬,天气凉有余。
青苔交户庭,始觉人迹疏。
地主多闲园,可以种我蔬。
儿童四五人,蔓草相与锄。
既倦则归休,卧阅床上书。
无事且为乐,何者为名誉。
梅雨季节,天气微凉,种种蔬菜,读读书,每日无事,当真是悠然自得。
绍兴历来都是文士辈出的地方,像刘伯温这样的名士,自然很快就打入了绍兴的文人圈子,结交了一大批朋友。其中最有名的莫过于著名的王冕——我们小学时候学过一篇叫《王冕学画》的课文,就是根据这位同学童年的故事改编的。
刘伯温在来绍兴前便听人说起过王冕,恨不能相识,两人正式见面则是在至正十四年(1354年)。虽然两人从三观上来讲不是一路人:王冕是个真正的处士,而刘伯温却对忠君报国念念不忘,但两人毕竟有一个共同语言,那就是对书画的爱好。而且在被羁管绍兴后,流连于山水的刘伯温对官场的那份热情也渐渐淡了下来,这两人最后成了莫逆之交。
羁管毕竟不同于囚禁,只要不离开绍兴或者离绍兴别太远,刘伯温的行动并未受到太多的限制。于是,这三年里他又捡起了当年的旅行装备,足迹几乎踏遍了整个绍兴已开发或者未开发的旅游景区。而且多次做中短途旅行,前往萧山、杭州,游活水源、灵峰寺,登松风阁,总之小日子过得要多安逸有多安逸。
值得一提的是,刘伯温尤其喜欢和僧人打交道。一方面是因为他此时的心境与万法皆空的佛义比较契合,另一方面,当然也是因为佛寺古刹往往坐落在风景独胜之处,去旅游总少不了这种地方。
也正是在这三年,刘伯温写作灵感大爆发,写下了许多优秀的文章诗篇。就文而言,无论是堪与柳宗元《小石城山记》媲美的《出越城至平山记》,还是被评价为“读之神骨俱冷”的《活水源记》以及设喻神奇、辞章华美的《松风阁记》,都堪称文苑精品;就诗而论,既有诗韵工稳、格律熨帖的唱和诗,又有即景抒情、富有浓郁的悲凉情调的即兴之作。所谓“官场失意文场得意”,好的文学作品似乎总是眷顾政治失意人,这三年的羁管生活,反而给刘伯温的诗文创作提供了难得的心境、物境,形成了仕途得意之时无法企及的创作高峰。
当然,这种没事儿旅旅游、写写诗、晒晒太阳、睡睡觉的悠闲生活并不是刘伯温真正想要的。他真正期盼的生活,还是建功立业,报国杀贼。所以,在旅行者刘伯温的旅行日记里,我们可以找到许多触景生情、借物抒情的诗文。
比如刘伯温曾经游览过兰亭,那里是王羲之曾经游览过,并写下《兰亭集序》的地方。刘伯温来到此地,感慨万千,写下了这样一段话:
王右军抱济世之才而不用,观其与桓温戒谢万之语,可知其人矣。放浪山水,抑岂其本心哉!临文感痛,良有以也。而独以能书称于后世,悲夫!
大概的意思就是:王羲之其实是个非常有才华有抱负的人,因为实在受不到重用才隐居起来放浪形骸啊,像这样的人才,最后却只有凭借书法让世人记住,实在是悲剧啊。
王羲之是不是真的有济世之才还真不好说,而刘伯温这番话,其实也就是借王羲之的酒杯浇自己的块垒——虽然表面上每天吃吃喝喝玩玩乐乐挺开心的,但这岂是刘伯温的本心哉!
所以,玩得越开心、越热闹,当宾主两散复归宁静之后,刘伯温就会越觉得悲凉,孤独。于是他提笔写下一些感怀的诗,抒发自己无处安放的凄凉。
比如这首七律《忧怀》:
群盗纵横半九州,干戈满目几时休。
官曹各有营身计,将帅何曾为国谋。
猛虎封狼安荐食,农夫田父困诛求。
抑强扶弱须天讨,可惭无人借箸筹。
在这首诗里,刘伯温把自己比作张良,感叹自己没有遇到刘邦这样的明主。这不是刘伯温第一次以张良自比,当年在诸葛亮故里旅游的时候他也曾把自己比喻成诸葛亮和张良。应该说,文人普遍爱吹牛,中国历史上敢把自己比作张良的人数都数不过来。但在这些人中,真正名副其实的,恐怕只有一个刘伯温,一个诸葛亮而已。
可现在的刘伯温只不过是一个阶下囚,谈什么抑强扶弱、安邦定国呢?这就是为什么刘伯温努力让自己纵情于山水之间,因为他的情怀越深,失落就越大,他甚至在这样的心境中写下了《薤露歌》:
人生无百岁,百岁复如何。谁能将两手,挽彼东逝波。
古来英雄士,俱已归山阿。有酒且尽欢,听我薤露歌。
《薤露歌》是古乐府的曲名,是一首哀乐,顾名思义,就是说人的生命像露水一样短暂。古代的诗词都是自带曲子可以直接唱的,这首《薤露歌》如果唱出来,就是哀乐的调调。而在这首诗中,刘伯温所要抒发的,也正是人生苦短,壮志未酬的悲哀。
算了,不想那么多了,想得越多心越凌乱。日薄西山,华灯初放,刘伯温长叹一口气,换了一副笑脸,投入到文人们的狂欢中去了。
平乱是一门技术活
在大元朝打工的最后几年中,刘伯温的命运几乎跟方国珍绑在了一起。当朝廷要重用方国珍的时候,刘伯温就会被打压;而当方国珍不那么听话的时候,刘伯温的日子就会好过些。
而方国珍每年总有那么几天不怎么听话。在接受招降之后,方国珍没有放弃自己的枪杆子,一边在朝廷当官,一边也没放下打劫的老本行,算是半官半匪。于是朝廷有点不爽了,这时便会想起刘伯温,而当时整个江浙的局势也逼得朝廷不得不重用刘伯温。
早在方国珍起事之前,整个江浙地区其实就已经盗贼蜂起了,随便几个人拉上一支队伍就敢占山为王。对于这些队伍,有些称之为“贼寇”“山匪”,也有说他们是“农民起义军”。其实客观地讲,这些人中确实有很大一部分是被官府逼到走投无路的农民,但也有不少是怀着政治野心的地主豪强,当然也有纯粹为了造反而造反的流氓人士。为了叙述方便,以下我们就用一个中立的词语来统一称呼他们:“反政府武装”,简称反军。
到了1356年,在红巾起义的精神鼓舞下,江浙人民的造反事业达到了最高潮,元政府眼瞅着就顶不住了。这个时候,什么政治交易、种族歧视、官场纠葛都不重要了,谁能保住帝国的饭碗谁就是帝国的大救星。
刘伯温就是时人眼中公认的“帝国饭碗镇守者”。于是,那一年刘伯温再次被起用,官至江浙行省都事,他的主要任务是前往处州镇压叛乱。
在处州还有一位名将在等着刘伯温,他的名字叫石抹宜孙。此人是契丹人,却一直镇守东南沿海,战功卓著,也算是元帝国最后一批名将之一了。
在刘伯温出山之前,石抹宜孙已经苦苦支撑了五年,但局势越来越不可挽回,当时处州七县几乎每县都有“山寇”作乱,且各县“山寇”一旦有急,即互相声援。尤其是吴成七部,其地盘已与温州方国珍的势力范围连成一片;又有青田潘惟贤、华仲贤等翻山越岭,一度攻占龙泉县城,实力不可小觑;丽水硿、青田庐茨的“山寇”均号称有数万之众。这倒不是石抹宜孙无能,实在是元朝气数已尽——直到刘伯温的到来。
刘伯温跟石抹宜孙并没有深交,至少1356年之前没有,但两人相互慕名已久,刘伯温能够复出并且被派往处州,也和石抹宜孙的大力推举分不开。
到达处州后,石抹宜孙热情接待了刘伯温,并神秘兮兮地告诉他,他的三个老朋友也被自己请到了军营里。哪三人?他们分别是:章溢、胡深、叶琛。
章溢,字三益,是龙泉人,善谋大局,是个不错的战略型人才。胡深,字仲渊,也是龙泉人,办事精细,精通军事行政,典型的参谋型人才。叶琛,字景渊,处州本地人,擅长排兵布阵,优秀的指挥型人才。
再加上不世出的策略型人才刘伯温,石抹宜孙麾下聚集了当时全天下最豪华的文武班底。在和朱元璋、徐达、李善长结成“文武铁四角”之前,这是刘伯温遇到的最强大的阵容了。
领导班子搭起来了,现在要解决军队的问题了。元朝的兵养了几十年,早就锐气全无,断然不能用了,要守卫家乡,还是自己招募的本地义兵最靠谱。所以,石抹宜孙命令几位得力手下开始招募义兵。其中当然包括刘伯温,于是,刘伯温第一次掌握了兵权,拥有了自己的武装力量。
此刻的刘伯温,一扫羁管绍兴时的颓唐放浪,取而代之的是跃马扬鞭,雄姿英发。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这不正是每个文人的梦想吗?
石抹宜孙异常兴奋,班子有了,军队有了,咱们开打吧!但刘伯温一把拉住了石抹宜孙。
不急。平乱不是两军对垒。两军对垒,你仗着优势兵力冲上去,把敌军主力部队全部杀光,仗就算打赢了。平乱不是这样的。在平乱中,反军打散了就是老百姓,老百姓聚集起来就是反军。反军真正赖以和政府军对抗的不是强大的军事实力,而是人心。你不仅要跟反军打好仗,也要跟反军的力量之源——老百姓搞好关系。
《兵法》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正所谓“百战百胜,非善之善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刘伯温清楚地知道,光靠剿是不够的,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当务之急是先把人心拉拢过来。
于是,刘伯温写下了那篇著名的《谕瓯括父老文》。
看标题就知道,这是一篇“官样文章”,无非是打几句官腔,走个开战前的形式。难道还能写出花儿来?
答案是:在刘伯温手里,还真能写出花儿来。
在写作这篇文章的时候,刘伯温的指导思想十分鲜明,即对组织造反的“首恶”(比如方国珍)须严惩不贷,而对胁从者则认为须从轻发落。因为刘伯温明白:不管反军本身是什么性质,大多数反军的基层官兵都是在无衣无食、左右俱死的情况下,才铤而走险落草为“寇”的,根子还在官府本身和“贼首”的忽悠。因此,文告措辞既要堂堂正正,又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做到威而不怒,仁而不柔。
首先,在文章开头,刘伯温先总结了元王朝建国八十余年来是如何努力建设和谐社会的——主要是为了告诉群众,皇帝是个好皇帝,政府不是黑社会。那么为什么社会变成现在这样子呢?那当然是贪官污吏的错(政教不化,政听壅滞),坏人把皇帝都蒙蔽了。所以,你们的矛头指错了,你们不该造朝廷的反啊,你们该去杀贪官!
当然,你们确实是这么干的。不过,现在欺负你们的贪官被你们杀得差不多了,够本了,该收手了吧。只要你们收手,皇帝就不会追究,你们继续回去当良民。毕竟皇帝和大家一样,都是被贪官欺负的人,但你们要是还不依不饶,那皇帝可就不客气了!
有情,有理,有利诱,有威胁。这份告示写得确实很有水平,虽然要说这告示一出反军即作鸟兽散,那是不可能的,但也确实瓦解了一大批反军士兵,同时也分化了那些支持同情反军的老百姓。造反不就是为了混口饭吃吗,既然皇帝说了以前的事情不追究,贪官也确实被我们杀掉了,那就回家做良民吧,就算每天吃得半饱不饱的,总比被砍掉脑袋要好。
这样一来,造反队伍中只剩下了两种人:罪大恶极没有回头路的匪首和确实苦大仇深与元王朝不死不休的穷人。前一种人,死不足惜;后一种人……各为其主,也只能对不住了。
当然,批判的武器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笔杆子可以影响局势,但只有枪杆子能够决定局势。这点刘伯温很明白,因而发告示的同时也在着手剿匪战略的部署。
1357年,刘伯温再次升官,任职于行省枢密院。这一年石抹宜孙和刘伯温带领着自己组建的武装队伍,一路强攻智取,捷报连连。
在整个平定处州农民起义的过程中,刘伯温一直没有放松他“首恶必究,从犯不论”的对于反军将领的惩处。刘伯温的尺度掌握得很好,他的这一举措也进一步安抚了民心,于是,政府军的群众基础越来越广(相对而言),反军越打越孤立,政府军短时间内就剿灭了处州地区的绝大部分反军。
现在,只剩下最强大的那股农民起义力量了——吴成七。
阴谋诡计,这个我懂
吴成七,江浙行省文成县人,跟方国珍一样,也是个私盐贩子出身,不过是兼职的,主业还是种地。此人拥有一身的好功夫,据说幼年时曾经拜水云寺的武僧为师,十八般兵器样样精通,公平条件下基本上已经可以以一挡十了。而且吴成七为人刚勇仗义,好打抱不平,广交四方豪杰,在民间很有威望。
俗话说“穷文富武”,从吴成七的兼职工作和兴趣爱好来看,他绝不会是个贫苦农民出身。那他为什么也反了呢?
说来话倒不长。1353年的某一天,吴成七去邻县的码头卖私盐,不知道因为什么事情跟当地的盐霸发生了冲突,然后就打起来了。吴成七的武功真不白给,三两拳就活活打死了盐霸。其他盐霸一看打不过他,就跑到官府把他给告了:怕打死人的罪名不够重,还额外附赠了一个超值罪名大礼包:谋反。
杀人是个要命的罪名,但谋反可是能要了你全家命的罪名。吴成七一看形势不对,拔腿就跑,跑回家越想越怕,心一横,你说我是反贼,我还真就反给你看!于是,吴成七真的反了!
可见那时的处州,造反真的跟请客吃饭一样寻常。
因为平时人缘好,吴成七振臂一呼便有不少人响应,很快就凑出一支比较有战斗力的部队。然后,他分别在北边建了高羊寨、马羊寨,扼控通入黄坦的咽喉大道;在西南向构筑天高、水牯、水盆、龙须等屏障寨,于东向建立白羊、牛头等前哨寨,把自己的大本营守得铁桶金城般。一时之间,受压迫的百姓纷纷响应,队伍很快发展到数万人。
在吴成七的造反班底里,能摆上台面的有三个人,分别是民间武师宋茂四、落第穷儒支云龙、善研兵法的周一公。从他们的职业就能看出他们的分工:一个打前锋,一个搞后勤,一个做军师,吴成七统领全军。
应该说,元末的江浙确实藏龙卧虎,就这样一支草台班底,造反初期居然势如破竹。
到1354年,吴成七的造反生意越做越大,和他的前辈们一样,他想过一把皇帝瘾了。称帝自然是不敢的,但称王可以有,于是吴成七自封为吴王,同年秋,又觉得现在的地盘太挤,便主动出击,攻打青田县城。
这下朝廷震怒了,在你的小渔村闹腾一下也就算了,在我眼皮子底下称王称霸不说,居然还敢出兵攻打县城!不想混了吧!于是,朝廷连忙派出大军剿伐,大军的司令姓王,但具体叫啥不太清楚。
连个名字都没在史书里留下,可见王司令这一仗打得是非常窝囊。事实的确如此:既没有大胜,也没有大败,因为这位王司令的所谓大军根本不敢接近吴成七的据点,到青田旅游了一圈,就回去了。
官军是指望不上了,青田人只好自己保卫自己,于是当地的地主徐伯龙、季珍等主动请缨,要求指挥当地民兵去抵挡吴成七。
可别小看民兵,至少那时候民兵的战斗力绝对比官兵强,但跟吴成七和他的“三巨头”还不在一个级别上。于是,张坳一战,徐伯龙战死;船寮一战,季珍战死,青田县城沦陷。
占据了青田的吴成七眼看着自己的“王国疆土”从一个乡变成了一个县,一下子信心爆棚。第二年便拜周一公为军师、宋茂四为大将、支云龙为谋臣,甚至还有模有样地开科取士,选拔文官武将,建立三省六部,并点封朱君达、李夹等数十名战将,以黄坦为中心四向出击,把势力范围扩大到处州、温州、婺州、金华及福建北部一带,形成首尾相连百余寨,跟方国珍的地盘连成了一片。
面对吴成七这样的悍匪,元朝打不过也不乐意打,能想到的最好解决途径自然是招安。可惜吴成七不是方国珍,革命意志异常坚定,每次都毫不犹豫地拒绝朝廷的招安。
这就是吴成七,江浙头号悍匪(不算半官半匪的方国珍),本人骁勇善战,手下人才济济,革命意志坚定,又拥有广泛的群众基础。
这个人让刘伯温非常头痛。不能拔掉吴成七这枚硬钉子,就没法给处州剿匪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
为了配合石抹宜孙的军事行动,刘伯温以探亲的名义回了一趟家。此刻的青田县已经被吴成七攻克,到处都是吴成七的军事基地。刘伯温花了个把月的时间实地勘测了当地的地形交通情况,掌握了大量一手情报,当地甚至还传说刘伯温假装算命先生亲自拜访了吴成七。
因此,当刘伯温回到石抹宜孙身边的时候,他带回了大量有价值的情报。1358年秋,石抹宜孙命令叶琛率军剿讨吴成七,刘伯温作为军师随军。
悍匪就是悍匪,得知消息的吴成七非但不逃跑,反而在金山寨建了连环七营,集结主力要与叶琛决一死战。金山寨居高临下,易守难攻,叶琛带领官兵只能发起非常不利于进攻的仰攻。结果可想而知,打了几天也没打下来。
叶琛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就在这个时候,刘伯温来了。其实这几天刘伯温也很着急,一直在想计策,联想到自己在青田县搜集到的情报,此刻他终于想到了一个办法,用演义小说的话说就是“心生一计”。
叶琛一见刘伯温,知道他肯定是带着主意来的,忙问:“先生计将安出?”
刘伯温也不卖关子,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请派一队士兵到金山寨对面的黄呈羊山岭,趁黑夜每人肩挑悬挂有二十多盏灯笼的长竹竿,从山岭头挑到龚宅,吹熄后再返回黄呈羊岭头,点燃灯笼向龚宅行进。如此往返,每夜以一二百名官兵轮流进行。”
叶琛一头雾水,本来带的兵就不多,你还专门拉出一两百人去搞彩灯游行,想跟吴成七联欢不成?“先生这是逗我玩儿的吧?”叶琛小心翼翼地询问道。
刘伯温高深莫测地一笑,俯身到叶琛耳边,把这个计划的精髓告诉了叶琛:“这是为了营造一种我军增援正在源源不断赶来的假象。所谓‘弱则示之强,强则示之弱’,吴成七色厉内荏,欺软怕硬,他的军队也是良莠不齐,看到我们大军压境,军心自然就动摇了。”
“原来如此!”叶琛开心地望着眼前这个人:以前只知道你是个聪明人,但从来没想到你还有这么狡猾的一面。
这话说得没错,刘伯温征战半生,奇谋百出,但这种阴谋诡计确实用得不多。原因很简单,在刘伯温的对手当中,不管是方国珍、陈友谅还是张士诚以及后来的王保保,都是重量级的高手,这种程度的阴谋诡计怎么可能骗得过他们?但面对吴成七这种人就不一样了,从刘伯温自己收集的情报来看,不管是吴成七本人,还是所谓周一公,都不过是三流货色而已。
阴谋诡计,这个我懂,之所以不用,是没碰上档次足够低的人。
果然,吴成七部队看到不断有人排成队列点着灯笼灌进叶琛的军营里,顿时就不淡定了,当初就地决战的霸气彻底没了,再加上粮草日减,水源被切断,吴成七部队的军心开始动摇。虽然吴成七革命意志坚定,但队伍扩大后难免把关不严,混进了不少只为混口饭吃的兵油子,一时之间,恐慌情绪传遍全军,个别觉悟差的早就偷偷开溜了。
趁你病要你命,等的就是这个时候。一看敌人阵脚已乱,叶琛也抓住了机会,部将陈仲琛统精兵三千,从后山偷偷进攻,自己的大军则从正面发起总攻,一举歼灭了吴成七的军队,吴成七与手下大将宋茂四死于乱军之中。
主力被歼,主帅被杀,吴成七的军队立刻土崩瓦解,轰轰烈烈的吴成七起义(这还是可以被称为起义的)就这样被扑灭了。
处州太平了。尽管天下已经越来越乱,但至少处州太平了,而和平的缔造者,正是刘伯温。
四十年的沉寂,终于等来了这一天,“试借君王玉马鞭,指挥戎虏坐琼筵。南风一扫胡尘静,西入长安到日边”。刘伯温的上半生,可以无悔了。
1358年,刘伯温擢升江浙行省郎中,从五品。等了好久终于等到今天,梦了好久终于把梦实现!志得意满的刘伯温已经做好了准备,要放开手脚大干一场,力挽狂澜,舍我其谁!
刘伯温是这么想的,可惜的是有人不这么想,比如方国珍。很快,方国珍就将用实际行动告诉刘伯温:白日做梦!
帝国最终失去了刘伯温
仗打赢了,刘伯温兴高采烈地等待着朝廷的封赏,可首先等到的竟是一个天大的坏消息:方国珍升官了。
这方国珍,虽然打仗不行但混官场真算得上是一等一的高手。他一面维持着自己的割据势力,一面又不得罪元政府,跟坐了直升机似的年年升官。如今,他居然坐上了江浙行省参知政事的位子。
元代的行省往往会设置1~4名参知政事,本书叙述中就已经出现过好几位了,比如苏天爵、朵儿只班、帖里帖木儿。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是刘伯温的顶头上司。
刘伯温的好日子算是到头了。方国珍再怎么贵人多忘事,也忘不了自己被刘伯温困在台州海面上差点喂鱼的经历,忘不了刘伯温那封要把自己赶尽杀绝的奏折。
小样儿,不整死你就不错了,还想升官,门儿都没有!
刘伯温也很窝火。方国珍有多恨他,他就有多恨方国珍,这对宿敌眼神相撞都能撞出暴雨雷电来,刘伯温怎么甘心在方国珍的手下当差。尤其是一想到自己出生入死立下不世奇功才换来一个从五品官,而方国珍除了造反啥正事儿没干居然成了从二品官。天理何在!
没天理的事儿多了去了。
事实上,根本就不用方国珍动手,这些年来从江浙到中央,哪个官儿没收过方国珍的好处?这些人心里都门儿清。眼瞅着方国珍如日中天,哪能让他的死敌刘伯温有打翻身仗的机会呢?于是,没过多久“封赏”下来了,刘伯温被调任为处州路军分区担任总管府判——非但没有升官,反而降职了。
这是赤裸裸的、毫无遮掩的打压,借口理由都懒得找。刘伯温连愤怒的心情都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绝望。从1336年走上官场直到今天,二十二年过去了,如果说官场有什么变化,那就只是越变越黑。真的彻底干不下去了,刘伯温收拾包袱,辞官回家。
这不是刘伯温第一次辞官,也不是最后一次,但的确是最特别的一次,因为刘伯温决定,从今以后,再也不在元朝的官场上做事了。为了表明自己的心意,刘伯温取出元世祖忽必烈的牌位,沐浴焚香更衣后,向着北面朝拜道:“世祖皇帝在上,臣刘伯温不敢辜负您的在天之灵,只是今日臣刘伯温实在没有能力再为朝廷出力了。”
从今天起,我刘伯温就和大元集团有限责任公司再没有任何关系了。
这的确是刘伯温最后一次给元王朝打工了。不过,当时的刘伯温还没想过要跳槽到起义军阵营,打了半辈子反军,突然让他投身反军他还真有点接受不了。刘伯温想的只是回去归隐田园,过简单的日子。毕竟,这时候的刘伯温已经五十岁了。
辞官归去的不止刘伯温一个人,处州剿匪时的麾下旧部当中很多人也跟着刘伯温一起到青田县归隐去了。而刘伯温的老战友章溢也因为刘伯温的处境而感到悲哀,对官场丧失了信心,心灰意冷的他拒绝接受浙东元帅府佥事一职,也回家了。
从1333年中进士,直至1358年辞官,刘伯温已经替元王朝打了二十五年工了。这二十五年中,刘伯温起起落落,旋即辞去,旋即复用,他对朝廷的忠心从来没有变过。但1358年的这次贬官,彻底颠覆了刘伯温的世界观、价值观、人生观。二十五年竭忠尽智,到头来却不如反骨仔方国珍混得有声有色。这样的公司,这样的老板,能有什么前途,不如归去。
刘伯温终于放手了,与元朝的缘,尽于此时此地。归去来兮,悟以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就这样,刘伯温离开自己奋斗了二十五年的元朝官场,当他再一次出现在元王朝视线中的时候,他已经坐在敌人的中军大帐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