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决战鄱阳湖,掀翻陈友谅

    天子的疗效是“胁诸侯”

    就在朱元璋如日中天的时候,北方的红巾军正统皇帝韩林儿的日子却越过越衰。经过1358年的几轮严打,韩宋政权基本上被历史扫进了回收站。

    没过几年,韩林儿发现自己就要被彻底删除了,因为张士诚要来清空回收站了。

    1363年,已经投降元王朝的张士诚派遣大将吕珍率军十万攻打安丰,名义上是替元王朝征讨逆贼,实际上是趁火打劫捞现成便宜去了。

    自从高邮围城之后,张士诚除了四处捞便宜,就没怎么干过正事儿。

    韩林儿苦不堪言。本来就已经被元王朝打得只剩下半口气,哪里还挡得住张士诚的精锐部队?半个月后,孤城安丰就陷入了弹尽粮绝的境地。

    没有了粮食,就只能吃尸体了。到后来连尸体都没得吃了,有人甚至想出挖出井底的泥巴捏成丸子,用人油炸着吃这种方式。

    人要绝望到何种境地,才能激发出如此恐怖的想象力?

    年少的韩林儿从没见过如此惨状,在自己的房间里日夜号哭。当年和韩山童一起创业的刘福通也没有任何办法,他唯一能够想到的只有南方的朱元璋了。

    此刻的朱元璋正在积极准备与陈友谅的决战,收到刘福通的求援信后,他十分震惊。

    虽然朱元璋跟韩林儿没有直接的联系,但至少在名义上,他还是隶属于红巾军系统,是韩林儿的臣属。而且,在他渡江发展地盘,跟陈友谅、张士诚二人死磕的这几年中,韩宋一直是他在北方的坚实屏障,一旦安丰沦陷,张士诚坐拥淮河南北之地,对朱元璋的威胁十分巨大。

    不管是从名义上还是从实际战略价值上看,朱元璋都觉得自己应该出兵救援安丰。

    刚刚结束丁忧回到南京的刘伯温却旗帜鲜明地反对救援安丰。他回南京是要跟陈友谅决战的,可不是来替韩林儿跟张士诚玩命的。所以,在其他谋臣保持沉默的情况下,刘伯温一一反驳了朱元璋的出兵理由:

    首先,张士诚是个“器小”的人,只求自保,不会有大作为,他此番攻打安丰就是单纯想扩大地盘,而不是为了实现对朱元璋的战略包围。

    其次,陈友谅才是那个最穷凶极恶的敌人,当前社会的主要矛盾是背水一战的朱元璋和复仇心切的陈友谅之间的矛盾,这是不可调和的,也是无法避免的。他指出,一定要坚持“先陈后张,先南后北”政策不动摇,因为事实证明,两线作战、四处树敌的人必将被历史的车轮碾作齑粉。更何况,陈友谅本来就已经虎视眈眈,他必然会趁这个时候兴兵来犯!

    最后,面对一小撮不明真相的将领(包括朱元璋)提出的“韩林儿是我们名义上的皇帝,岂能见死不救”的疑问,刘伯温分析道:既然韩林儿是我们“名义上”的皇帝,那我们“名义上”去救他一下就行,何必真刀真枪地干?

    刘伯温说得天花乱坠,朱元璋却罕见地固执,当场否决了刘伯温的建议,毅然决定出兵安丰。

    这次,刘伯温也发狠了。

    连三年孝期都没守完就巴巴跑回南京,只为跟陈友谅决一死战,为了这一天我布局了这么多年,不能让一个小小的韩林儿毁掉一切!

    他死死拉住朱元璋的衣角,说出了一句本不该放到台面上说的话:“主公不能出兵!即使安丰丢了,只要韩林儿一死,对我们利大于弊啊!”

    朱元璋站住了脚步。虽然他一直没把韩林儿当盘菜,但刘伯温的话还是震惊了他。

    看到朱元璋迟疑,刘伯温继续说道:“主公有没有想过韩林儿这个皇帝一开始的作用?”

    只一句话,朱元璋有些开窍了。

    元末红巾军最初分为东西二系,西系的开山祖师是彭莹玉,推徐寿辉为首领,就是天完政权。东系是以韩山童、刘福通为首,韩山童死后,刘福通又物色了韩林儿,建国曰宋,号小明王。因两系的反元目标一致,便合二为一,同尊小明王。

    但是,宋和天完的红巾军主力本来并没有互相协调的军事行动,还是“各有其众,各战其地”。徐寿辉被杀后,西系的红巾军主力为陈友谅所拥有。陈友谅根本没把自己当红巾军看,所以眼里完全没有韩林儿,韩林儿对其毫无统束之力。而朱元璋另外的几个敌人如张士诚、方国珍不属于红巾军范畴,小明王的存在也并无意义。

    “韩林儿本是红巾军的精神领袖。现在徐寿辉已死,淮河地区的红巾军全军覆没,除了主公外,天下再无响亮的红巾军旗号,那还要这个韩林儿有什么用!?”

    该说的不该说的,刘伯温都说了,1363年的朱元璋在政治上还只是一个刚起步的青年。刘伯温发现讨论战术战略的时候,朱元璋往往一点就透,但是一提起政治,眼前这个人就有点愚钝。他研究过朱元璋的发家史,他相信如果自己早几年追随朱元璋,绝不会允许郭子兴这样的人在朱元璋头上拉屎撒尿。

    乱世之中,有枪便是草头王。皇帝有什么用,无非代表了一种话语权而已,用皇帝的名义来挟持各路诸侯,是历代枭雄最得意的公关手段,可是,现在连诸侯都没有了,要皇帝还有什么用?

    朱元璋看着一脸阴险的刘伯温,很无语。的确,刘伯温说的每一句话都让人无从反驳。跟后来那个杀戮无度的洪武皇帝相比,1363年的朱元璋还是一个讲义气、重感情的纯良少年(这一点从他对待郭子兴的态度上就可以看出来),在厚黑学的造诣上,他还远远比不上混迹官场半生的刘伯温。

    “韩林儿可以不救,安丰不能不保。”朱元璋最终还是撂下一句话,走了。

    刘伯温顿时明白,说什么都没用了。他甚至已经猜到了朱元璋的心理,朱元璋确实不想背上害死韩林儿的骂名,也不想自己的北方暴露在张士诚的锋芒下,但朱元璋真正愤怒的是这几年来张士诚一直像赶不走的绿头苍蝇一样在耳边嗡嗡叫,咬不死人,却能烦死人。

    朱元璋对张士诚已经忍无可忍了。

    1363年三月,朱元璋以徐达、常遇春为先锋,亲率大军救援安丰。

    朱元璋倾巢而出,南京空虚。刘伯温时刻关注着身在武昌的陈友谅,可让人意外的是,陈友谅居然丝毫没有动静。所有人似乎都松了口气,只有刘伯温越想越心惊。

    陈友谅不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人,他不会错过战机,他之所以等待,只可能是在等待更好的战机。陈友谅就像一个引弓不发的杀手,弓拉得越满,箭的杀伤力越大。

    而在北线战场上,朱元璋发现自己悲剧了。

    等大军赶到安丰的时候,安丰城已经破了,更令人哭笑不得的是,击溃吕珍的大军后,韩林儿被救了回来。

    该来的不来,该走的不走,咋什么破事儿都让我碰上了?抓狂中的朱元璋把气都撒到张士诚身上,如果不是你这个私盐贩子上下跳梁,我怎么会遇到这么尴尬的事情!盛怒之下,朱元璋做出了这一个月来的第二个错误决策:进攻庐州。

    庐州就是今天的安徽合肥,攻下庐州,朱元璋就可以打开通往张士诚老巢的一条通道,扼住张士诚的咽喉。如此重要的地方,张士诚自然会派遣重兵把守。

    朱元璋再次被自己的情绪控制,至于“先陈后张”的策略,则已经被彻底抛在了脑后。

    这一次,连徐达都开始反对了。真正的敌人是陈友谅,而不是张士诚。如果说救援安丰还勉强有理由,那攻打庐州就纯粹是胡搅蛮缠了。但心烦意乱的朱元璋根本听不进去这些。他出兵这么久陈友谅都没有动静,他相信,陈友谅已经被自己打怕了,此刻正躲在武昌看着地图畏首畏尾地犹豫要不要出兵。

    “等陈友谅这个窝囊废回过神来,我早就打下庐州回南京了。”朱元璋是这么想的。

    无敌舰队VS无敌堡垒

    此时此刻,“窝囊废”陈友谅的无敌舰队刚刚从武昌起锚。

    陈友谅不是一个特别能沉得住气的人,但朱元璋大军开赴安丰的时候,他忍了。安丰的泥潭不够深,他要等朱元璋陷进更深的泥潭不能自拔,然后给其最致命的一击。

    庐州就是陈友谅等待的那个泥潭。当朱元璋的大军在庐州城外垒砌尸墙的时候,陈友谅已经坐上了他的旗舰,他的身边是两百余艘超级战舰,展开后密密麻麻充斥了整个江面。

    这些大舰都是龙湾会战后重新打造的,高达十几米,分为三层,可以搭载两千到三千名士兵。一般的战船装载的都是步兵,但陈友谅的大舰非同凡响,每一层都有马棚,骑兵可以在甲板上纵横驰骋。在空军还没出现,水战以接舷为主要战术的时代,陈友谅的“跑马母舰”是绝对无敌的存在。

    陈友谅面无表情地端坐在吨位最大的那艘“跑马母舰”指挥舱的龙椅上。自从龙湾会战后,他已经受够了从巅峰到谷底的屈辱,所以,这次出征他连后路都没给自己留,非但征集了领地内几乎所有的壮丁,凑足了实打实的六十万大军,而且连文武百官和自己的妻子孩子都随军同行。他就像一个红了眼的赌棍,把所有筹码都往赌台上一扔,输了就一无所有,赢了就拥有一切。

    1363年四月,陈友谅的大军来到洪都城脚下。这座城市曾是他的骄傲,但一年前,它背叛了他,今天,他要把它夺回来。

    自从上次叛乱后,朱元璋把洪都的守将换成了邓愈和朱文正。

    邓愈,一代名将,在太平—南京战役、安庆—江州战役中都屡建奇功。有这样一位将领在,洪都城的守军感觉稍微有了点底气。

    朱文正,朱元璋的侄子。跟邓愈比起来,朱文正简直是一块渣。自从来到洪都这个灯红酒绿的大城市,纨绔子弟朱文正天天吃喝嫖赌,不务正业,太守办公室里根本找不到他的踪迹,因为他不是在妓院,就是在去妓院的路上。

    可谁都没想到的是,最后决定洪都命运的居然是朱文正这块渣。

    收到前线军情之后,朱文正突然收起了花花公子的模样,从妓院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召开了紧急军事会议,以一个最高长官的身份用坚定的口吻对每一个将士说:“城亡与亡,我等誓死保卫洪都城!”

    紧接着,朱文正立刻分配兵力防守各个城门,洪都城城门多,守军少,但朱文正分配起来却有条不紊,最后居然还给自己留下了上千人的预备队。

    朱文正突然之间的华丽大变身让洪都诸将目瞪口呆,他们甚至怀疑朱文正是不是还有个双胞胎兄弟:一个负责吃喝嫖赌,一个负责运筹帷幄。

    但不管眼前这个人是朱文正本人还是他的“隐形兄弟”,在朱文正坚毅的眼神中,大家看到了希望。

    四月二十四日,陈友谅发动了进攻,他的目标是抚州门。陈友谅的选择倒是没错,这里地势开阔,非常适合大部队展开,最大限度地发挥人数优势,可惜的是,防守抚州门的人是邓愈。

    邓愈一点儿也没跟陈友谅客气,滚木礌石不要钱一样往陈友谅头上招呼。陈友谅的大军是临时组建的,没经受过良好的训练,连装备都是些临时拼凑的皮甲竹盾,对从天而降的大家伙没有丝毫抵抗力,不给砸死也被砸晕过去。几天下来,城下尸体堆成了山,也没人能够登上城头一步。

    活人不能被一泡尿憋死,六十万活人不能让一堵城墙堵死,既然攀不上墙头,就改成挖墙脚。

    四月二十七日,在重盾方阵的掩护下,一队五大三粗的士兵手持砍刀接近城墙根,冲着城墙一阵猛砍。城墙上的守军看傻了眼,有力气不去砍人,干吗跟城墙过不去?心里这么想着,手里却丝毫不敢松懈,强弓硬弩流水价地往“挖墙脚大军”头上送去利箭。挖墙脚的人多了,搭云梯爬城墙的人自然就少了,墙头上的守军没有了压力,一个个探出身去,嗖嗖放冷箭放得别提多过瘾了。

    快乐的日子总是短暂的,没过多久,守军就发现城墙真的被凿开了!常言道,“只要锄头挥得好,没有墙脚挖不倒”,今日方知,古人诚不欺我也!汉军非但挖开了抚州门的墙角,还挖了有十丈那么宽的洞!

    陈友谅一阵兴奋,照常理,大军冲破了城墙,这座城市也就离被攻陷不远了。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陈友谅泪流满面,感叹自己生错了时代:

    邓愈及时调来了一支装备秘密武器的部队堵住了空缺,一阵震耳欲聋的砰砰声过后,第一批挖墙脚的工人应声倒地,抽抽了几下,就没气儿了。

    后面的汉军面带恐惧地看着眼前这支部队和他们手中的秘密武器——火铳。

    火铳这种武器其实在元朝的时候就已经登上历史舞台,由于射速慢、射程短、精度低等缺点,一直没有被大规模列装部队。但是,用来防守一段十余丈的墙洞,已经足够了。

    汉军中绝大多数人都没见过这种会发火冒烟的铁管,在巨大的枪声震慑下,攻势稍稍有所减缓,趁着这个当口,邓愈在断城后面建起了一道栅栏。

    邓愈也知道,这道栅栏支撑不了多久,于是又组织施工队以这道栅栏为依托,临时砌起了一堵城墙。陈友谅当然不能让邓愈安心地筑墙,在他的亲自督战下,汉军像洪水一样冲向这个缺口。

    朱文正也意识到邓愈的施工队现在是全洪都城的命脉,关键时刻派出了预备队,终于让邓愈安心地修完了城墙。

    陈友谅重新解读了“挖墙脚”这个俗语,而邓愈则向陈友谅阐释了什么叫“亡羊补牢,为时未晚”。眼看着人死了不少,挖开的城墙却又被补了起来,汉军失去了再挖一遍的勇气,终于在第二天清晨撤军。

    抚州门保住了。

    出师不利。这一战对汉军士气的打击是巨大的,就好像你怀揣价值六十万元的无敌板砖气势汹汹地去找人报仇,却在高速路口被堵了整整三天,你说窝火不窝火?

    可再窝火也得接着往下走啊。休息了几天之后,陈友谅放弃抚州门,把新目标锁定在新城门。

    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吗?陈友谅是这么想的。可惜他想错了,因为新城门的守将薛显是个更加不好惹的主儿。

    薛显,安徽砀山人,原来是义军统帅赵均用(就是在滁州城绑架郭子兴的那个)的部将,在赵均用死后投降朱元璋,一直担任朱元璋的亲兵队长,跟随朱元璋全程参加了安庆—江州会战,洪都叛乱后被留在洪都坐镇。

    这样的猛人,惹得起么?

    五月初六,汉军将主力开到新城门外,还没来得及摆出攻城阵形,新城门居然嗷的一声开了,城里杀出一队骑兵,冲锋到汉军阵前一通乱砍,砍死了陈友谅部将刘进昭,生擒活捉了赵祥,然后又仗着马力快马加鞭冲回城了。

    汉军目瞪口呆,不少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马刀砍死了,圆睁着难以置信的眼睛死不瞑目。

    没见过这么不讲道理的!惹不起,真心惹不起。陈友谅本身就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人,但是在薛显面前,他简直像个三好学生一样循规蹈矩。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陈友谅算是怕了他了,从那以后,就没敢对新城门发起猛攻。

    六月十四日,陈友谅决定从洪都沿江一侧进攻,放着强大的水军干吗不用啊?

    可惜,陈友谅又打错算盘了。安庆—江州会战后,朱元璋重修了沿江一带重要城市的城防,吸取了太平和江州沦陷的教训,洪都城的城墙往内侧挪了不少,确保没人能从战舰上直接跳进城里。

    所以,汉军只能乘坐小船去冲击江边唯一的水门。而守军早就准备好了长矛,汉军一来,直接就拿长矛往死里捅。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战术,汉军本能地抓住了伸出来的长矛,却听见吱的一声响,然后传来一股烤肉的清香,紧接着手掌一阵剧痛——原来守军的长矛已经被烧得滚烫了。

    太缺德了!

    正是在这一系列缺德带冒烟的战术之下,陈友谅怎么都没能打开水门。他没辙了,只能移师土步门。在那里,陈友谅倒是小有收获,一箭射死了守将赵德胜。可惜没用,守军见到主将英勇牺牲,反而更加斗志高昂,硬是没让汉军染指城墙半步。

    陈友谅真的绝望了,本来在他的计划中,六十万大军打下洪都还不是分分钟的事情。可结果跟他预料的正好相反,在突然变身为钢铁战士的前花花公子朱文正,和一直以来发挥稳定的一代名将邓愈的通力合作下,洪都成了一台绞肉机,陈友谅留下无数具尸体,却什么也带不走。

    洪都城下一堵,就是八十五天。

    六十万人,滞留八十五天,这是个什么概念?六十万人,既是六十万把刀,更是六十万张嘴,六十万人同时趴在鄱阳湖边喝水,能把鄱阳湖喝干一小半;六十万人同时吃饭,能把鄱阳湖平原一年的产粮吃得干干净净!别人都以为统率百万大军是件威风凛凛的事情,那是因为他们没看到百万大军留下的账单。

    陈友谅没有意识到,这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因为他犯了一个无可挽回的错误——在洪都死磕。洪都的守军自保有余出击不足,他完全可以绕开洪都直取南京,到时候主力陷在庐州的朱元璋就只有被动挨打的份儿。等打下了南京,再把朱元璋部各个击破根本不是难事。

    可是陈友谅太自信了。手里有了无敌舰队和六十万大军后,他瞬间把一切失败都抛在了脑后,从而放弃了斩首行动,一心想要稳扎稳打,从洪都开始一口一口吃掉朱元璋的每一寸土地。当然,还有一个他说不出口的理由:拿了我的给我还回来,吃了我的给我吐出来!凡是背叛过我的,我一定要让你受到加倍的惩罚!

    八十五天,除了换回一堆让陈友谅难以承受的账单,更给了朱元璋足够从任何一个泥潭中抽身的时间,眼看着几乎是天赐的良机正在从指缝溜走,陈友谅急红了眼,像头狂怒的野兽一样在洪都城下嘶吼,却拿这座城市一点办法也没有。

    遇见,在宿命中的战场

    1363年七月初六,朱元璋率领二十三万大军出发前往洪都。

    一个月前,一个叫张子明的人来到他面前,把朱文正的亲笔求援信交给朱元璋。信上,朱文正详细描述了洪都保卫战的种种惨状,但他没有说“你赶紧来救我,再不来大家一起完蛋”之类动摇军心的话,反而告诉朱元璋,陈友谅这两个月伤亡惨重,粮草供应不上,只要援军一到,就能破陈汉大军。

    但朱元璋的主力此刻正在庐州跟张士诚耗着,要把这支部队撤回来,同时再集结其他地区的精锐部队,至少需要一个月。

    “你告诉文正,再坚持一个月,一个月后,大军一定如期赶到。”经过一番斟酌,朱元璋说出了这句话。

    在六十万大军面前再坚守孤城一个月,不是两片嘴皮子上下一动那么容易的。朱元璋后悔之前没有听刘伯温的劝谏,但后悔已经来不及了。此时此刻,他只能把接下来的命运寄托在朱文正的洪都城和眼前这个信使身上。看着朱元璋信任的目光,张子明郑重地行了一个军礼。

    “无论如何,我会把这个口信带到。”张子明的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张子明的确履行了自己的诺言,以一种极为惨烈的方式——

    回洪都的途中,张子明被陈友谅活捉了,于是他假意投降陈友谅。陈友谅得意扬扬地把张子明拉到城下,想让他喊话劝降。张子明定了定神,喊出了那句寄托着朱元璋全部希望的口信:

    请诸位再坚守一个月,主公的大军马上就要到了!

    说罢,张子明一脸嘲弄地看着陈友谅,看着陈友谅脸上交织着愤怒与不可思议的神色。

    恼羞成怒的陈友谅一刀劈死了张子明,但已经来不及了,洪都城里的守军看到了希望,虽然希望远在一个月之外,但总比无穷无尽的绝望要好。

    已经差不多快蔫下去的洪都城再次爆发出无敌小宇宙。

    洪都城下堆起了更多的尸体,陈友谅却丝毫无法撼动这座城池半分。

    而南京这边,战争总动员的工作也在有条不紊地展开。徐达的大军不是一天两天能够撤回来的。朱元璋等得有些烦躁。有谋士跟朱元璋出主意,说大军集结好之前先派一支人马过去救援洪都。朱元璋既担心洪都又担心侄子朱文正的安危,心中有些犹豫,便去咨询刘伯温。

    “哪个王八蛋出的主意!”刘伯温一听就火了。“主公!陈友谅倾国之兵六十万大军,我们这边满打满算也不过三十万,还要分出十万来防备张士诚,现在再把二十万拆开,这仗还打不打?!对于洪都,送上几万人马等于是给陈友谅下酒,对于最后的决战,少了几万人马就是少了十分气势,这种事情根本毫无意义而且得不偿失!”

    朱元璋本来只是在犹豫,经刘伯温一说,心里就敞亮了,再也不提分兵的事情。

    一直熬到七月,各路精锐相继在南京集结完毕,李善长督造的战船军器也相继完工,而这个时候,刘伯温也找到朱元璋,汇报了自己的最新科研成果:长江水位会下降一段时间,到时候陈友谅的巨舰灵活性就会受限制。

    现在,是决战的最好时刻。

    1363年七月初六,朱元璋的舰队也起锚了。他比陈友谅晚了三个月,可是愚蠢的陈友谅把这三个月的黄金时间浪费在洪都城上。

    天与不取,必受其咎。

    现在,朱元璋把一切都准备好了,他相信,这是老天的眷顾。而老天,还将继续眷顾他。

    七月十六日,朱元璋的舰队抵达鄱阳湖口,朱元璋首先派兵守住泾江口(今安徽宿松南);另派一支军马屯于南湖嘴(今江西湖口西北),切断陈友谅归路;又派兵扼守武阳渡(今江西南昌县东),防止陈汉军逃跑;而朱元璋本人则亲率水师由松门(今江西都昌南)进入鄱阳湖。

    就在鄱阳湖一决生死吧,陈友谅!

    陈友谅看懂了朱元璋的信号,他丝毫不在意朱元璋断了自己的后路。一个把自己老婆孩子都带在身边出来打仗的人,本来就没给自己留后路,还会在乎有人断后路吗?

    七月十九日,朱文正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发现洪都城外空空如也,陈友谅的大军已经撤走,现场只剩下六十万大军留下的生活垃圾,和一些还在打转的锅碗瓢盆。

    若不是沉重的甲胄支撑着身体,朱文正几乎要像泥一样软在地上。结束了,洪都的地狱终于结束了。

    而对于朱元璋和陈友谅来说,这才刚刚开始。

    在听说朱元璋把大军开到鄱阳湖,还断了自己的后路之后,陈友谅嘴角冷冷一笑。

    在鄱阳湖上,今天就让我们了结这一切吧!

    七月二十日,朱元璋水军与陈友谅水军分别来到鄱阳湖,在康郎山相遇,两支军队都走了三个月的弯路,但无论如何,他们终于相遇,在这个宿命的战场上。

    朱元璋在自己的水寨里远远望着陈友谅的舰队。

    朱元璋舰队中的主力战舰大都是龙湾会战时缴获的,而“龙湾级”吨位的战舰在陈友谅眼中属于已经被淘汰的级别了。尽管隔着这么远的距离,朱元璋一方的士兵都要抬起头才能看清楚陈友谅大舰的全貌,再加上陈友谅还把本来就够大的大舰排布在一起,展开数十里,气势夺人。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朱元璋部立刻就淡定不下来了。

    这仗没法打了。除非非洲食人蚁再世,否则蚂蚁还能咬死大象不成?但刘伯温告诉朱元璋,蚂蚁固然咬不死大象,可是大象也踩不死蚂蚁,蚂蚁生生不息,可大象总有被耗死的一天。

    朱元璋麾下的第一号牛人徐达就是一只让大象无比头痛的兵蚁。

    七月二十一日,鄱阳湖水战拉开序幕。徐达率先发起了进攻。徐达利用陈友谅战船巨大、进退不变的缺点,驾着快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现在汉军舰队的前方。

    徐达的快船上装备了当时最先进的火器,大小火炮、火铳、火箭、火蒺藜、大小火枪等一应俱全,这些火器对于木舰的杀伤力是极强的。经过数轮齐射把汉军轰了个灰头土脸后,徐达令旗一挥,快船分成十几个小分队从不同方向缠上了眼前的巨舰。

    这种战术已经不像蚂蚁,而是像草原上的狼群。发现巨大的猎物后,狼群会在头狼的指挥下从四面八方包抄猎物,再凶猛的猎物也有顾此失彼的时候,只要一口被咬中,猎物就会乱了方寸,然后被更多的恶狼死死咬住,最后流血而死。

    徐达的快船比狼更灵活,而汉军的巨舰比草原上任何巨兽都要笨重,徐达很快就顺利完成接舷,登上了其中一艘巨舰,紧接着,更多的快船靠上了大舰。

    脚踏实地之后,没有人是徐达的对手,他把抵抗的汉军一一砍死,又把放弃抵抗的汉军一一扔进鄱阳湖喂王八后,缴获了这艘巨舰。

    这是朱元璋一方当日最大的战绩。

    一生投身于水军建设事业的陈友谅也真不是盖的,很快就组织起了有效的反击。

    陈友谅的策略也很简单,当猎物大到一定程度的时候,狼群的骚扰就会被分化,被稀释。所以,他命令巨舰紧密布阵,船与船之间只留出极小的缝隙,确保快船挤不进来,两舷之间还能相互照应,然后齐头并进,跟一座水上长城一样排山倒海地朝徐达的快船冲来。

    狼群再狠,毕竟不是非洲食人蚁群,徐达赶紧撤退,退入第二道防线。

    第二道防线由朱元璋麾下第一号水军头领俞通海指挥。在将星云集的鄱阳湖上,俞通海只是个小角色,可惜这一刻天不佑陈友谅。就在汉军舰队逼近俞通海防线的时候,方向突然转变为逆风,汉军的势头为之一顿,而俞通海则把握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一声令下,万炮齐发,上百发实心铁炮顺着风头呼啸着朝汉军砸去,这一下子砸烂汉军前锋二十余艘战舰。

    这一仗从早晨打到傍晚,直到双方鸣金收兵,战斗才告一段落。

    这一战,别看朱元璋打得欢,在陈友谅面前,其实他也并没有占到多大便宜,陈汉水军虽然打得中规中矩、无甚亮点,但稳中求胜,步步为营,一炮一个坑,一样压得朱元璋抬不起头来。

    最倒霉的是,朱元璋的旗舰还在战斗过程中搁浅了,朱元璋这条小命儿差点就交代在鄱阳湖会战的第一天。

    鄱阳湖上拍《赤壁》

    第一天的战斗互有伤亡,两边打了个平局。不过这对朱元璋来说还算是个利好消息,就好比一个干瘦的眼镜男和一个五大三粗的职业格斗选手打了个平手,对眼镜男朱元璋来说,这已经是不小的胜利,但对职业格斗选手陈友谅来说,这就是一场耻辱的失败。

    当晚的作战会议上,陈友谅气势汹汹地盯着手下的将领,将领们低着头不敢说话。事实上他们已经尽力了,可是这六十万临时凑齐的部队无论在战术素养还是训练水平上都没法跟葬送在龙湾的那支精锐部队相提并论,这也是不得不面对的事实,更何况陈军劳师远征八十多天,在洪都脚下血流成河,而朱元璋的部队却是以逸待劳,正是锐气最盛的时候。

    当然,这样的话没人敢跟陈友谅说。陈友谅是个迷信绝对力量的人,在他眼里,眼前这二十几万连大船都造不起的叫花子,根本没有资格挡在自己的六十万大军和全天下战斗力最强的无敌舰队面前。

    陈友谅把会战第一天没有取胜的原因归结为朱元璋狼群战术的骚扰。而经过一天的实战,他自以为找到了应付狼群战术的最佳方法——连锁战船。

    狼群能耗死一头水牛,但是啃不动一座大山。陈友谅用铁索把战船全部锁在一起,船与船之间再铺上甲板,整个舰队就变成了一座浮动堡垒,朱元璋手里的快船再多,也不足以对其形成合围之势,而且一旦有人在战船的任何一个地方接舷,舰队的骑兵就会火速赶来营救。

    那一刻,陈友谅觉得自己简直是个天才。望着自己的杰作,他心里美滋滋的。

    可惜,他不知道一千多年前,就在离此地几百公里的地方,也曾有一个枭雄美滋滋地打量着自己的浮动堡垒。他也下令把战船锁在了一起,他的甲板上也能跑马,他也和陈友谅一样,自我感觉良好。

    那个枭雄叫曹操,那个地方叫赤壁。

    拜《三国演义》所赐,我们都知道那场战役最后的结果。可惜的是,陈友谅工作太忙了,放松了学习文化知识。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陈友谅身为一名领导干部,非但没有认真学习《后汉书》《三国志》《资治通鉴》等重要史书,连当时新出版的小说《三国演义》都没来得及去翻一翻。

    没文化真可怕。陈友谅马上就会尝到恶果。

    七月二十二日,经过一天的中场休息,双方参赛选手再一次列阵出现在鄱阳湖大竞技场上。看到汉军连锁战船的瞬间,朱元璋倒吸一口冷气,把牙齿都冷得直打战。

    陈友谅的浮动堡垒实在太大了,像一座山一样缓缓地压过来。朱元璋手底下的那几条船已经小到看不见,就连徐达、常遇春这种鬼见了都要怕三分的超级猛人,也只能傻愣愣地看着,找不到下口的地方。

    刘伯温此时也站在朱元璋的旗舰上。这一战他全程陪同朱元璋,随时提供免费战术咨询。看着陈友谅的浮动堡垒,刘伯温脸上也一脸凝重。

    在敌强我弱的情况下,想要以弱胜强,唯一的方法就是借势。龙湾会战,朱元璋借的是地势,而今已经没有地势可借,但总会有别的势。

    刘伯温立刻想到了那场陈友谅没有想到的战役:赤壁。

    是的,可以借火势。

    刘伯温的表情顿时轻松下来。

    战场上的情况现在是一边倒,朱元璋方面已经连续发起了三波进攻,却根本撼动不了陈友谅。趁着朱元璋一方士气低落,陈友谅令旗一挥,发起了猛攻。面对陈友谅的碾压,朱元璋根本没有还手之力,大军节节败退,朱元璋亲手斩杀了数名带头后退的军官,才算勉强稳住了阵脚。

    一战下来,朱元璋方面损失惨重。

    再不采取行动就来不及了,刘伯温知道,一旦将士们发现眼前的敌人比身后的督战队更可怕,败局就不可避免了。

    “主公,贼兵势大,正面强攻我们恐怕占不到便宜。”趁着两军重整阵形的中场休息时间,刘伯温凑到朱元璋耳边进言道。

    “先生难道有什么良策吗?”朱元璋刚杀了人,身上血淋淋的,红着眼问刘伯温。

    军情紧急,刘伯温决定长话短说:“贼舰铁索连环,进退不便,我军何不用火攻?”

    “火攻?”朱元璋心神一动,哐啷一声收剑入鞘。这个主意我喜欢!

    他立即采纳了刘伯温的计策,命人准备了七条快船,船上装满火药,以并排方式操控火船。

    火船很快就准备好了,兴奋之余,朱元璋突然发现一个很尴尬的问题:没有风。

    是啊,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放火,怎么能少了风?

    朱元璋像是被一盆冷水淋了头,泄气地看着刘伯温,一脸苦笑。他现在是彻彻底底的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刘伯温却一脸镇定,带着自信的微笑告诉朱元璋,黄昏必定起东北风。

    自从出道以来,刘伯温一次次地证明了自己卓越的天气预报能力。一听刘伯温这么说,朱元璋又来了精神,既然刘伯温说有风,那一定会有风!

    到了黄昏,果然起风了,而且正是期盼已久的东北风。

    刘伯温神了!朱元璋心里美得不行,得军师如此,夫复何求?

    其实用现在的地理学知识解释,刘伯温预测的只是简单的陆湖风,但在那个时代掌握这门技术的人毕竟少之又少,而且往往作为顶级谋士的不传之秘。刘伯温没有借机装神弄鬼地搞个借东风来包装一下自己,已经算很厚道了。

    无论如何,东北风起,就到放火的时候了。七艘火船一一下水,在其他快船的掩护下快速逼近陈友谅的浮动堡垒。

    汉军这边,一天的恶战下来,已经一扫前一天的憋屈,越打越开心。这种居高临下,我能打你你够不着我的感觉真是好极了。所以,眼看着又有一队快船列横阵前来,大家也没多想,列阵出击,碾碎了再说。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一点悬念都没有了,一千年前在湖北赤壁发生了什么,今天就原模原样地重演了一遍,跟拍纪录片似的。

    火,是连锁战船唯一的缺点,却是最致命的缺点。风助火势,等陈友谅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引以为傲的无敌舰队已经陷入了熊熊火海。

    完了,全完了。

    陈友谅拼命地嘶吼,指挥水军分船、灭火,指挥那些还没着火的战船发起反击,他知道已经无力回天,但如果就此放弃,他就不是陈友谅!

    连陈友谅自己都不知道,他这次绝望的反击几乎把朱元璋送到地狱门口。

    在一片火海中,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汉军战舰上的一名军官锁定了朱元璋的旗舰。为了能在这个距离下准确击沉敌舰,他调来舰上最大的一门炮,并把惊慌失措的炮手重新拉回炮位。

    设定方向角和仰角,填药,装弹,瞄准,开炮!

    巨大的炮弹带着呼啸声偏离了目标,砸在离旗舰一定距离的水面上。

    没有多少人注意到这枚莫名其妙的流弹,除了刘伯温。

    一直在观察汉军军阵的刘伯温脸色瞬间就变了,大喊一声:“大难临头,快换船!”一把拉起朱元璋,往旁边的小船上跳。朱元璋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看到刘伯温难得出现一脸惊慌失措的样子,也就跟着他换了船。

    对面的汉军战舰上,炮手根据刚才的弹着点重新调整了弹道。

    炮身复位,重设方向角和仰角,填药,装弹,瞄准,开炮!

    一个训练有素的炮手可以在五分钟内完成这一系列战术动作。

    朱元璋离开旗舰的瞬间,炮弹落下,旗舰被炸得粉身碎骨。

    朱元璋身边的亲兵吓得脸都白了,只要再晚一会儿,朱元璋就没命了,临阵主帅被狙杀,战斗的胜负就很难说了。

    大家看刘伯温的眼神都变了,想不到刘军师居然还有这样未卜先知的能力。

    其实,刘伯温并不是神仙,他只是善于见微知著,从微小的细节中察觉事态的走向,而且刘伯温尤其精通火枪、火炮等热兵器作战(明朝著名的热兵器教材《火龙神器阵法》就是托名刘伯温所著),从发现敌舰上巨炮调动,到第一枚炮弹试射,刘伯温就猜到自己这艘旗舰已经被锁定了。

    其实所谓的预测未来,无非就是根据规律从已经发生的事情中推导出即将发生的事情,只要观察足够细致,对规律掌握足够透彻,谁都能办到。

    旗舰被击毁后,朱元璋的部队出现了小小的混乱,但是随着朱元璋本人鲜活亮相,士气反而更加高昂。朱元璋趁势挥动令旗,全军发起了猛攻。

    这一战,烧毁陈友谅战船数十艘,烧死汉军数万,连陈友谅的大将陈普略和他的两个弟弟都被烧死在乱军中。

    此战过后,鄱阳湖战役的走向渐渐明朗,连瞎子也能感觉出来,陈友谅已经不行了。

    七月二十四日,狼狈不堪的陈友谅再次重整旗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被烧烤了一整天的陈友谅不敢说自己还比朱元璋强大,但他还是有信心不让朱元璋从自己身上讨到便宜。

    可惜陈友谅背到了极点,因为这一天,俞通海超常发挥了。

    俞通海原本是一名水贼,投降朱元璋后一直是朱元璋水军的重要将领。此人原本一直是跑龙套的角色,这倒也不能全怪他,毕竟朱元璋的水军太弱小了,俞通海想发挥也没有机会。

    今天,机会来了。

    一大早,俞通海亲自带领着六艘快船杀进了汉军军阵。陈友谅气不打一处来,自从开战以来他就被朱元璋的快船骚扰得够呛,他受够了!

    陈友谅下令,先把俞通海放进来,然后大舰结阵,关门打狗!

    自打俞通海出战后,朱元璋一直就在瞭望塔上瞅着,眼看着六艘快船冲进陈友谅的战舰堆里,然后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等了很久很久,也没听到有什么动静,六艘快船像开进黑洞里一样,不见了。“估计是已经完蛋了。”朱元璋悲观地想,“俞通海是个好同志,追悼会要开得隆重点……”就在这时,突然听到身边的人欢呼起来,朱元璋再次极目远眺,只见六艘快船一艘不少地从陈友谅军阵的背后绕了出来,隔着水雾,急速行进的小船看上去非常缥缈,像游龙一般飘摇,而陈友谅的大舰拿他们丝毫办法都没有。

    越来越多的人看到了俞通海的六艘快船,欢呼声震天动地。朱元璋下令打开旗门,像迎接英雄一样迎接俞通海。

    其实,俞通海的汉军一日游对汉军造成的破坏极其有限,但是,这一番戏弄宣告了汉军的航母战斗群已经沦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公共厕所,朱元璋眼看着大军士气高涨,一声令下,大军发动了总攻。

    这一战,汉军终于彻底溃败,丢下无数军械旗帜后,陈友谅退守鄱阳湖西岸的渚矶,再也不敢出战了。

    让你成魔,我来当佛

    陈友谅做了缩头乌龟,打死都不敢把仅存的几艘主力战舰拿出来。而朱元璋虽然这几天一直追着陈友谅的屁股打,但每次看到陈友谅的超级战舰还是会有一阵心悸,他也不愿意跟死守水寨的陈友谅死磕。

    一般到这个时候,都会进入一个娱乐性非常强的作战流程:骂阵。

    骂阵是个技术活,既要在离对方足够远(弓箭射程范围以外)的地方,又要保证骂声字正腔圆地传进敌军阵中。最经典的案例莫过于《三国演义》中诸葛亮骂死王朗的故事了。不过,一般很难找到能够执行这种特殊任务的专业播音人才。

    所以很多时候,骂阵采用大合唱的形式,由全军将士齐声喊话。这种做法的缺点是句法结构单一,信息容量较小,对骂阵文案的要求极高,最典型的战例还是《三国演义》里,诸葛亮让众人齐声高喊“周郎妙计安天下,赔了夫人又折兵”,把周瑜气得吐血。

    那么,有没有一种更高效便捷的骂阵方式呢?

    当然有,那就是写信。这样做既可以长篇大论,也不用担心随时会被射到墙上去。

    为了能把陈友谅骂出来,刘伯温亲自捉刀代笔,以朱元璋的名义写了一封信——一封刻薄到极致的信,翻译过来大概是这样的:

    老陈啊,之前你吃饱了撑的打我的池州,被我揍得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我也没跟你计较什么,还把俘虏都还给了你,我的主要目的是为能够跟你和平共处,搁置争议,共同开发。

    可是你不识好歹啊,蹬鼻子上脸欺负上门来了,那我也不跟你废话,必须揍你,抢你江西的地盘没商量,这都是为了给你个教训。

    本来以为你该老实了吧,结果你还没完没了了,真是小树不修不直溜,先让我在洪都踹了一脚,又在鄱阳湖上被我老实不客气地揍了两顿,两个弟弟被我宰了,百万大军也被我废了,你竹篮打水一场空,这不都是你活该吗?

    你瞅瞅你那些战船,都跟傻大个儿似的,你再瞅瞅你那些士兵,都跟叫花子似的。你以前不挺嚣张么?怎么不出来决一死战啊?怎么现在只敢远远躲在我身后,感觉跟我的小喽啰似的,你到底还是不是男人?(以公平日之狂暴,正当亲决一战,何徐徐随后,若听吾指挥者,无乃非丈夫乎?公早决之。)

    这信写得确实够缺德。陈友谅看完后气得浑身冒烟,自从加入徐寿辉的红巾军后,他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什么时候这么窝囊过!那一瞬间,陈友谅感觉自己又回到了童年和青年时代,那段因为一身鱼腥味被人嘲笑、被人奚落的岁月。

    “把送信的拖下去斩了!”从小积累的自卑感像火山一样爆发,不顾两军相交不斩来使的惯例,把信使一刀砍了。砍完之后觉得不能发泄心中的怒火,又下令把抓到的俘虏全部砍了,一个不留。

    但愤怒归愤怒,陈友谅依然保持着识时务的好习惯,坚守不出,只是下令在以后小规模的冲突中,对于朱元璋的俘虏绝不留活口。

    这是刘伯温完全没想到的结果,他本来只想把陈友谅骂出来打一架,结果竟然让陈友谅亲手把他自己送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真是捡到宝了。

    朱元璋一时还不能理解刘伯温所谓的“宝”是什么,他还沉浸在陈友谅不肯出战的失落中,他不明白,自家的战俘都被杀了,刘伯温还在乐呵什么。

    于是,刘伯温向朱元璋解释道,就算陈友谅被骂出阵,以朱元璋的实力也不过是再重创他一次而已,但是陈友谅现在的所作所为,足以动摇陈友谅的根基。

    朱元璋若有所悟地点点头,刘伯温进一步建议道:“陈友谅的杀俘之举,等于是把我军推到必须死战的境地,而我们则要反其道而行之,非但要优待俘虏管吃管住,而且事后要把俘虏放回去,这样一来,陈友谅的军心必然瓦解。”

    朱元璋一听,抚掌称善。这条计策太毒了。跟着陈友谅送死,还是临阵投降来朱元璋这边吃白米饭喝肉汤——是个人都能做出抉择。陈友谅本来就不得人心,这样一来,陈军连最后那点斗志也被消磨殆尽了。

    剩下的几天里,不断有陈汉军队偷偷出来投降,开始是一个个来,后来慢慢以十人队甚至百人队的规模成批次地叛逃。而在小规模战斗中,陈军也毫无斗志,还没接敌就纷纷溃败投降的情况屡见不鲜。

    陈友谅愈发愤怒了。在这个世界上,他最痛恨的行为就是背叛。原因很简单:他自己就是靠背叛起家的。背叛,是陈友谅不容他人侵犯的专利。

    而他表示愤怒的方式,就是杀更多的人。杀投降他的人,杀背叛他的人,杀有可能背叛他的人。

    没文化很可怕,但是情商低更可怕。

    而朱元璋偏偏要和他反着来。随着陈友谅越来越暴戾,朱元璋则变得越来越仁慈。以刘伯温为首的笔杆子们更是不失时机地把主帅的仁慈编成各种感人的《知音》式小故事,传遍了整个鄱阳湖。

    一边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一边是大慈大悲的佛陀,所有人都知道该怎么选择。

    死撑到八月份,陈友谅终于到了众叛亲离的边缘——连他的两位仪仗队队长(左右执金吾)都叛逃了。

    陈友谅终于撑不下去了。

    虽然陈友谅是抱着你死我活的态度来决战的,但真到你死我活的时候,他还是决定撤回武昌,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八月二十六日,陈友谅决定,全军突围。

    稻草+奇谋=陈友谅的末日

    朱元璋察觉到陈友谅的企图,早早把大军转移到鄱阳湖口,在长江南北两岸设置木栅,又派兵夺取蕲州、兴国,控制长江上游,堵截陈友谅的归路。

    虽然布下了天罗地网,但朱元璋还是有一丝担心。陈友谅的战舰非但体型庞大,更重要的是技术先进,依靠复杂的机关传动装置,仅需少量的桨手就能在水面上疾驰,虽然在野战中的机动性依然比不上朱元璋的快船,但是用来夺路逃命已经足够了。

    这次不能让陈友谅再跑了,这老小子跟小强似的怎么都打不死,在龙湾让他跑了,结果没几年就纠合了六十万大军差点把朱元璋报销了。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这次要是再让他跑了,谁知道下次鹿死谁手?

    一想到这里,朱元璋就郁闷,趁人不注意的时候免不了长吁短叹,唉声叹气。

    作为朱元璋最亲近的谋士,刘伯温自然把朱元璋的焦虑都看在眼里。一天开完会,刘伯温凑到朱元璋跟前,说道:“主公,今日无事,不如我们去周围农家逛逛,享受一下山水田园的恬静吧。”

    “哈?”朱元璋被刘伯温莫名其妙的建议搞得一头雾水,现在是大夏天,这里又打了那么久的仗,哪来什么恬静的田园风光!

    刘伯温不理朱元璋,仍自顾自地说:“主公还记不记得上次我们去田间游玩,看到有农民在筑堤坝防水,主公说这是‘水来土掩’?”

    “嗯,好像有这事儿。”朱元璋点点头。

    “那主公记不记得,农民为了防止公鸡到处乱窜糟蹋粮食,拿稻草把公鸡腿拴住,主公当时说这是‘有脚难行’?”

    “嗯,似乎有这事儿。”朱元璋心想年纪大的人就是爱怀旧,不过难得刘伯温半百的人了记性还那么好。

    “当时主公还捡起路上的稻草,说这些稻草‘看着是草,用着是宝’。”

    “嗯,大概有这事儿。”这些都是随便游玩的时候朱元璋随便说的话,哪可能记得那么清。

    刘伯温换上了一脸得意的笑容,“主公,要破陈友谅,就全靠这‘用着是宝’的稻草了。”说完,刘伯温伏在朱元璋耳边,把计策一一说给朱元璋听。朱元璋听完,一拍大腿:“先生妙计!”

    当晚,朱元璋的后勤官员们就收到一则奇怪的军令:收集稻草,越多越好。

    八月二十六日,朱元璋已经完成了所有部署,而陈友谅也终于撑不下去了。当日凌晨,陈汉舰队悄悄地起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准备冲杀出去。

    不惜任何代价离开鄱阳湖,只要舰队进入长江水域,就没有人能够追得上我了。陈友谅是这么想的。

    朱元璋早就猜到陈友谅的想法,所以一开始就在湖口布下重兵,陈友谅远远地看见长江,却始终无法突破湖口的防线。

    此路不通就换条路走,陈友谅立刻下令,舰队掉头,开足马力准备转从防御较弱的泾江突围。

    朱元璋的嘴角泛起一丝冷笑,令旗一挥,早就埋伏在一旁的快船载着稻草飞快地冲到陈友谅的必经之路上,把大捆大捆的稻草往湖里扔,没过多久,湖面上就漂满了稻草。

    陈友谅的舰队很快就进入了这片死亡水域。漂浮的稻草立刻被绞进高速转动的轮轴中,死死缠住了陈友谅引以为傲的先进科技。

    那个年代的鄱阳湖还没有“污染”这一说,汉军水手怎么都没想到为什么突然会出现这么多稻草,稻草沾了水之后韧性奇佳,轻易无法处理,眼看着一个个轮轴停止了转动,舰队的行进速度立刻减缓了。

    趁着这个当口,朱元璋的舰队已经围了上来。失去了速度优势的巨舰又变成一堆毫无还手之力的傻大个儿,只能任其宰割。

    在这场混战中,最窝火的人是陈友谅。自从在龙湾被康茂才欺骗的那个夜晚开始,老天仿佛就一直跟他过不去,所有事情都那么不顺,现在居然连稻草都来跟他过不去。

    陈友谅愤怒了。

    这已经不是陈友谅第一次愤怒了,但这是他最后一次愤怒。

    愤怒的陈友谅把头伸出舷窗,也许他想观察战局,也许他想喊点什么,但就在一瞬间,陈友谅感觉到自己的额头被一股强大的力量狠狠地往后一扯,他还没来得及感觉到疼痛,这股强大的力量已经撕开他的头盖骨,深深刺入了脑髓之中,陈友谅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就像当年的徐寿辉,在失去知觉和生命之前,陈友谅甚至没来得及反思自己的人生:

    为什么我会失败?我比朱元璋更强大,比张士诚更雄心勃勃,我比全天下的大多数人更果断、更勇敢,也更有智慧,可是,为什么失败的人是我?

    后人有无数个理论来论证为什么陈友谅的失败是必然的,但任何所谓的必然性论证无不流于成王败寇的浅薄。其实,陈友谅的失败,更像是他被老天所抛弃,因为他总是在不该自信的时候自信,不该愤怒的时候愤怒,总是在错误的地点做出错误的决策,最重要的是,他总是在错误时间遇到错误的人。

    甚至连死神都跟陈友谅开玩笑,让某个无名小卒无意间射出的一支流矢结束了他的生命。

    如果说陈友谅做错了什么,那就是他总是一次次地错失机遇,而朱元璋总是能一次次创造机遇、抓住机遇。

    这正是两人之间真正的差距。

    陈友谅之死,标志着鄱阳湖战役的结束,而朱陈之间多年的恩恩怨怨,也以朱元璋全胜而告终。

    鄱阳湖之役过去很多年后,朱元璋跟诸将总结说:“当年,张士诚恃富,陈友谅恃强,只有朕没什么依靠的。唯独能依靠不嗜杀人,布信义,行节俭,与诸将同心共济。”

    然而,这些都是虚的,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一切仁义道德都会黯然失色。这话虽然听上去大逆不道,却被历史证明了无数次。战斗刚刚结束的庆功宴上,朱元璋就曾心有余悸地对刘伯温说:“我不该亲自去安丰(救韩林儿)。假使那时陈友谅趁我不在南京,顺流而下直捣巢穴,我进无所成,退无所归,大势去矣!今陈友谅不攻南京,而围南昌,出此下策,不亡何待!”

    是的,假如陈友谅真的顺江而下直取南京,那么“不嗜杀人,布信义,行节俭”的朱元璋的命运,恐怕还未可知。

    当然,历史是不容假设的。陈友谅输了,朱元璋赢了。历史就是这么回事儿。

    一个月后,朱元璋挥师西进,攻陷武昌,俘虏了陈友谅的儿子陈理,陈汉政权退出历史舞台。

    从此西线无战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