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三分天下诸葛亮,一统江山刘伯温

    不要迷恋孔明,他只是个传说

    1358年,朱元璋手下猛人扎堆,什么徐达,什么常遇春,什么花云,什么朱文正,捧着花名册朱元璋都能笑出声了。

    但没过多久朱元璋就笑不出来了,因为他发现手下人才偏科太严重,清一色武将,这帮人砍起人个顶个地玩命,杀人见血那是真没话说,但这些人脑子也是真心不太好使。随着产业越滚越大,朱元璋已经过了随便拉几千人就敢上阵群殴的创业阶段。现在,他除了需要能砍人的蓝领工人(红领似乎更形象些)之外,还需要一些能运筹的白领文人。

    朱元璋手下倒也不是没有文化人,打下滁州的时候,有个儒生打扮的人跑来投奔朱元璋,这个人的名字叫李善长。那时候的朱元璋还把砍人当作人生第一大事,没怎么把文人当回事,就随便指派了一个后勤工作让李善长去做。

    李善长啥也没说就去办了入职手续,几个月后,不管多么鸡零狗碎的事情,到了这个李善长手里都能被处理得井井有条;不管多么千头万绪的账务,到了他手里都能有条有理。于是朱元璋慢慢地开始重用李善长。

    有一次,朱元璋跟李善长聊天。本来朱元璋跟李善长之类的文人是没有什么共同语言的,不过这几年朱元璋自学了不少科学文化知识,感觉跟文人能说上话了,他很嘚瑟。

    于是他对李善长谈古论今,不知怎么就说到当今局势上去,朱元璋问:“先生,你觉得我们下一步该怎么走比较好呢?”

    对于这个问题李善长心里有点打鼓。心想术业有专攻,我一个搞后勤的,你拿这种问题来问我,还不如去问徐达来得对口呢!但领导问话总要回答,于是他决定避实就虚:“元帅你的背景跟汉高祖刘邦差不多啊,我看可以学习一下刘邦。”

    朱元璋来劲儿了,这两年书终于没有白读——他恰好知道刘邦是谁!还知道刘邦在做皇帝前也就是个到处蹭饭吃的混混,地位跟他朱元璋差不了多少。

    “请先生教我,刘邦是怎么夺得天下的!”朱元璋身子前倾,一脸急迫。

    李善长出了口气,幸亏朱元璋没读过《史纪?高祖本纪》,否则还真不好糊弄。于是,他搬出了刘邦自己总结的成功之道:“因为刘邦手下的‘蜀中三杰’,也就是三个一等一的牛人:韩信,张良,萧何。”

    朱元璋扳扳手指;“韩信会打仗,我有个徐达,不比韩信差吧。张良是个文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运筹帷幄鬼谋百出,我看先生就当我的张良吧……”

    “不不不!”李善长差点从炕上跌下来,“运筹帷幄这种事情我不专业啊,帮元帅搞好后勤,让元帅在外面打仗没有后顾之忧,才是我的专长啊。”

    朱元璋想想也是,点头道:“那先生就是我的萧何。但谁是我的张良呢?”朱元璋思来想去,过筛子一样把自己手下的猛人过了一遍,始终没找到一个能当得起“张良第二”的谋士。

    看到朱元璋皱着眉头,李善长马上就明白了,于是对朱元璋拱拱手道:“元帅不是刚刚打下了浙东吗,浙东多名士,说不定能找到个‘张良’,我听说那儿有个叫宋濂的……”(宋濂位列浙东四学士之首,李善长第一个想到他也很正常。)

    一听到宋濂的名字,朱元璋突然想起另一个人来,兴奋得一个激灵,打断李善长说:“我想起来了,我听不少人给我推荐过,浙东隐居着一个不得志的儒生,叫刘伯温。说这人算无遗策,用兵如神!我立刻让人去把他请过来。”说完,就跳下炕啪嗒啪嗒地跑去下命令了,留下憋着半句话吐又吐不出,咽又咽不下的李善长。

    这一艰巨任务当仁不让地落到当时的红巾军江浙军分区司令胡大海身上。

    胡大海是个粗人,比朱元璋还粗的那种人。不过刘伯温倒不在乎这个,他在军队里摸爬滚打了那么久,什么样的粗人没见过?所以看到胡大海拿着聘书傻愣愣地冲进来,刘伯温也只是一笑置之。

    真正让刘伯温头痛的不是胡大海,而是胡大海手里的聘书。事实上,一看到胡大海,刘伯温的脑子里就开始嗡嗡响了,两个小人坐在刘伯温的脑子里展开了一场辩论。

    辩论的主题是要不要出山辅佐朱元璋,正方辩手刘伯温,反方辩手还是刘伯温。

    正方发言:当然要出山。元王朝腐朽至极,奸人当道,妖孽横行,正直的人反倒没有立足之地,连当朝太师脱脱这样忠贞不贰的人,居然也落得个身死异乡的下场。这样的王朝,连老天都要抛弃它了。

    反方陈词:不能出山。咱毕竟是吃过大元朝俸禄的人,虽然元朝有负于咱,那也只是职位薪水方面的纠纷,到底不是什么血海深仇。现在说反水就反水,实在有点对不起天地良心,对不起忠义二字。

    正方反驳:说到这个“义”字,本朝立朝之初就不把老百姓当人看,横征暴敛,草菅人命,黄河决堤淹死多少人,淮西大旱饿死多少人!此独夫民贼耳,你助纣为虐才是不仁不义吧!

    反方观点:对方辩友说得很好,但是毫无意义。天下乌鸦一般黑,难道所谓义军就是什么好东西?你瞅瞅方国珍……还有难道你忘了,我们前不久杀了多少义军!

    正方发言:对方辩友不要以偏概全,朱元璋是什么人你不知道吗?朱元璋的队伍是什么样的队伍你不知道吗?胡大海的大军打进浙西这么久了,你见过他们杀人放火、纵兵劫掠吗?当今天下,除了朱元璋,还有谁能当得起英雄二字?!

    反方:……

    正方继续发言: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你青灯苦读十余载,难道不想有一番作为吗?难道不想为天下黎明苍生做点什么吗?你满腹才学,难道就甘心躲在这个小山村里面一事无成孤老终生吗?!

    反方:可是……我好歹曾是元朝的官吏,好歹镇压过处州的义军。现在朱元璋让我去我就去,岂不是很没面子!

    正方:……

    于是,刘伯温拒绝了胡大海,对胡大海说:“我本是乡间小民,闲散惯了,逐鹿天下这种事情我不想再参与了。将军请回吧。”胡大海眼瞅着刘伯温在边上沉吟半晌,只冒出这么句话来,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刘伯温已经背过身进屋去了。

    胡大海就这样郁闷地回去了,把结果报告给了朱元璋。朱元璋的思维很简单,胡大海请不来,就找个级别更高的人去请。于是他想到了处州太守孙炎。

    从军以来颇读了几本书的朱元璋不是不知道刘备三顾茅庐的典故,但一方面朱元璋现在的日子比刘备好过,可谓一帆风顺;另一方面,朱元璋的军务也比当时刘备繁忙多了,东有张士诚西有陈友谅,都虎视眈眈的,实在是走不开啊。于是他决定让孙炎去,也算是给足刘伯温面子了。

    接到命令的孙炎二话不说就跑去青田县,接替胡大海第二次探访刘伯温。

    刘伯温内心依然很挣扎。他知道朱元璋是百年不遇的明主,自己如果再不出山,可能永远都没机会干一番事业了。可是一想到自己曾经为大元王朝竭忠尽智,特别是想到自己的好朋友石抹宜孙就是间接死在朱元璋手里,刘伯温心里的结就解不开。

    再等等吧。刘伯温心想,看看朱元璋的诚意如何,如果他是真心诚意请我出山,那我就勉为其难地辅佐明主吧。当年刘玄德三顾茅庐才请得诸葛亮出山,更何况我与反军一直是对头,怎能说出山就出山呢?

    于是,刘伯温拒绝了孙炎,就像当初拒绝胡大海一样。

    然而孙炎不是省油的灯,一个劲儿地说自己任务在身,刘伯温不出山,他不好跟朱元璋交代,反正回去也没好果子吃,索性就赖在这儿了。

    这耍流氓似的行径让刘伯温很是光火,说不出山就不出山,我刘伯温在浙东官场和江西官场上都是出了名的一根筋二愣子,还能让你胁迫!逼急了,刘伯温干脆拿出一柄宝剑啪的塞给孙炎:“你把这玩意儿拿走吧,就当我精神上支持你们的造反工作了。”

    孙炎也恼了。前面说了,朱元璋的饭不是那么好吃的。他在朱元璋的大灶里吃饭,就得替朱元璋把活儿干好,现在连个小小的刘伯温都请不回去,以后还怎么混!

    于是他放了一句狠话:“宝剑当献天子,斩不顺命者。我人臣,岂敢私受?”

    听着孙炎咬牙切齿的声音,刘伯温心里一咯噔,“斩不顺命者”,谁是不顺命者?那不就是我吗?刘伯温是读过书的,知道奸雄曹操的处世法则:不为我用者,杀!他知道,朱元璋跟曹操也差不到哪儿去。

    不过刘伯温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岂能让孙炎恐吓,于是扭头就进了屋子,把门摔得山响。

    孙炎没辙,只好带着宝剑回到处州城,给朱元璋写了封信说明情况。朱元璋脸上也有点挂不住,因为除了刘伯温,他还请了宋濂、章溢、叶琛,这仨老哥都乐呵呵地来了,唯独你刘伯温,怎么请都请不过来!

    但朱元璋到底是朱元璋,情商高没得说,摇摇头就把火气带过去了,既然刘伯温派头这么大,那就不妨再请他一次。要朱元璋离开南京亲自去青田不太现实,但朱元璋还是写了一封情真意切的亲笔信交给孙炎,让孙炎带给刘伯温。

    收到朱元璋亲笔信的刘伯温也算满足了,虽然朱元璋没有亲自三顾茅庐,但好歹人家也耐着性子请了他三回。内心深处刘伯温也有点遗憾,差一点就能享受到诸葛亮级的待遇了。

    不过想想也没有太多好遗憾的,毕竟三顾茅庐的故事有很多杜撰的成分。刘伯温不一定读过当时新出版的《三国演义》,但一定读过《三国志》,他知道,诸葛家族是河东望族,跟刘表都能称兄道弟,而当时的刘备只不过是个寄人篱下的小老板。再对比一下自己,虽然是浙东名士,但离豪门望族还有些距离,而朱元璋此时俨然已经是大军阀了,想要复制诸葛亮的传说,有点难。

    于是,刘伯温收拾行装,跟着孙炎踏上了前往南京的道路。离去之前,他还不忘把义兵指挥权交给自己的弟弟刘陛,告诫他一定要死死防备方国珍(善守境土,毋为方氏所得也)。

    1358年,刘伯温走进了朱元璋的军营。那一年,元帝国失去了忠贞的策士,朱元璋得到了优秀的军师,他终于拥有了属于自己的“蜀中三杰”。

    刘伯温版《隆中对2.0》

    决定出山的刘伯温离开青田,先到金华报到,跟早已等在那里的宋濂、章溢和叶琛会合,然后由胡大海同志带团,北上南京。

    听说浙东四先生集体出现了,朱元璋乐得屁颠屁颠的。这四个人一来立刻就把朱元璋整个部队的文化水平拉上去了,于是早早准备好了一桌丰盛的酒宴,接待刘伯温一行。

    饭桌上其乐融融,朱元璋发现跟文人吃饭真是别有一番雅致。平日里跟徐达、常遇春吃饭吆五喝六,喝酒如牛饮水,嘴里说的都是些今天剁了几个脑袋割了几只耳朵之类(那时候靠首级和耳朵记军功)的话题。今天几位先生在,席间文质彬彬,小口慢咽,说的都是青山绿水,诗词歌赋,实在是让一桌子菜都变得雅致起来。

    朱元璋也受到感染,想雅致一把,顺便也想试试刘伯温是不是真的那么有才。

    于是,他放下筷子对刘伯温说:“伯温,你会做诗么?”在朱元璋眼里,有才的人大抵都是会做诗的。

    刘伯温露出了孔乙己听别人问他是不是真的读过书的表情。朱元璋也不恼,继续说:“那你来做首诗吧。”作个什么诗呢,朱元璋随手指了指桌上的筷子,说:“就把这双筷子给你,你想首诗吧。”

    对于从小接受诗文教育的刘伯温来说,这事儿简直太容易了,他略一沉吟,开口便道:“一对湘江玉并看,二妃曾洒泪痕斑。”

    朱元璋皱皱眉头,觉得牙齿有点酸溜溜的,有点不满道:“秀才气太重。”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太小资太矫情。的确,又是玉又是泪痕的,小家子气。

    刘伯温捋捋胡子,微微一笑,道:“别急嘛,还有下半句。”接着,他吟出了下半句:“汉家四百年天下,尽在留侯一借间。”

    这句诗一般人还真听不懂,因为用到了一个典故:借箸筹。这个典故说的是西汉的张良。有一次张良陪刘邦吃饭,两人聊起天下大势,张良就向刘邦借了一双筷子(箸)当算筹,给刘邦比画当前的局势,定下了全局的战略。

    在这里,刘伯温明显是把朱元璋比作刘邦,把自己比作了张良,这和朱元璋之前的想法倒是不谋而合。

    不过也是刘伯温运气好,因为前不久李善长让朱元璋学习刘邦之后,他找人恶补了很多秦汉史的知识,这才能够听出刘伯温的弦外之音。若刘伯温用个姜子牙、诸葛亮的典故,那大老粗朱元璋还真不见得能听懂,那时候的场面必然非常尴尬。

    朱元璋对刘伯温的这首诗很满意,终于相信刘伯温确实是个有才的人。不过刘伯温接下来做的一件事情,让朱元璋真正知道了“有才”二字怎么写。

    刘伯温在诗里把自己比作张良把朱元璋比作刘邦,这话题一开就刹不住了,大家纷纷就争夺天下的议题踊跃发言,表达自己的看法。轮到刘伯温的时候,他捋着胡须道:“三位先生说的都是治国之本,见地非凡,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说的了。这样吧,我在青田隐居的时候就曾纵览天下大事,出发来南京之前为主公写下了十八条逐鹿天下的建议,谓之《时务十八策》,请主公过目。”说完,刘伯温把随身带来的《时务十八策》递呈给了朱元璋。

    读完这十八条建议后,朱元璋的表现是:大喜!那么,这让朱元璋大喜的十八条建议究竟是什么呢?

    很遗憾,我们不可能知道了,《时务十八策》已经失传了。

    这么重要的文献怎么可能失传呢?据说是因为这十八策对时局的预测实在是太准了。朱元璋读到《时务十八策》的第一时间立即发现,这十八条建议的价值远远超过这一桌子的名士,所以决定对底稿“留中不发”。

    后来,朱明王朝建国,当朱元璋把《时务十八策》翻出来再看的时候几乎汗流浃背,因为从1358年起,朱元璋的每一个重要政策都没有偏离过《时务十八策》的轨迹。那时候的朱元璋已经读过不少历史书,知道一千多年前诸葛亮的《隆中对》几乎掩盖了刘备的全部光芒,导致后人一说起蜀汉的功业,首先想到的是诸葛亮而不是刘备。因此,如果让《时务十八策》像《隆中对》一样流传开去,他朱元璋又会被置于何地呢?为了巩固自己和子孙后代的地位,即使对于李善长、蓝玉这样的功臣,朱元璋也说杀就杀了,又怎么会在意当时还没有被写进民法的著作权?

    于是,朱元璋销毁了《时务十八策》的底稿。

    可惜,可惜。

    无论如何,除了朱元璋收起《时务十八策》时的眼神有点怪之外,当时大家还是其乐融融,而朱元璋对刘伯温也刮目相看。最后,饭局在团结友好的气氛中胜利闭幕。

    饭局过后,朱元璋又单独留下了刘伯温,就时局的一些问题跟刘伯温进行了深入的探讨。

    当时,朱元璋周围还有三大割据政权:北方的韩宋政权,东方张士诚的周政权,和西方徐寿辉的天完政权(已经被陈友谅控制)。这三大势力中,韩林儿是朱元璋抵御北方元王朝的屏障,也是他名义上的君主,算是盟友关系。张士诚占据苏南、浙北等广大富裕地区,与朱元璋虽也争城夺地,小战不断,却满足于安富尊荣,不会有所作为。而陈友谅跟随徐寿辉起兵以来,野心勃勃,先后杀了倪文俊、赵普胜等,掌握了天完的实权,成为起义诸部中最强悍的一支,是朱元璋的最大威胁。

    在这样的夹缝中,如何选择战略成了朱元璋眼下最重要的大事。

    对于这种问题,刘伯温早已胸有成竹,分析道:“方今天下大乱,元失其鹿,天下共逐之。主公崛起于草莽之间,披荆斩棘,以有寸土,如今虽是强敌环伺,但也不是没有制胜的方法。东方张士诚,气势虽盛,却仅有边海之地,南不过会稽,北不过淮扬,如窜伏之鼠,才疏器小。西方徐寿辉,包有饶、信,地跨荆、襄,几乎占了天下之半,但天完的权柄都在陈友谅手中。陈友谅这个人,挟持其君而又威胁其下属,下属心怀怨恨;而且他本人做事不计后果,穷兵黩武,数战以后,劳民伤财,民怨很大,人心涣散,所以,他也不是不可击败的敌人。所谓猎兽就要猎猛兽,擒贼就要擒强贼。今日之计,莫若先消灭陈友谅,若得其地,则取天下之势便自然形成了。”

    刘伯温的这段议论,堪比诸葛亮未出茅庐先定天下三分的隆中对策,对时局分析、把握得十分准确,讲得又如此透彻,使朱元璋一下子看准了战略方向:如攻陈友谅,张士诚很可能按兵不动;如攻张士诚,陈友谅必会乘虚而入。所以,战局的关键在于能否击败陈友谅。

    就像当年诸葛亮的隆中对奠定了刘备先取荆州后取西川的战略思路一样,刘伯温的这番议论,奠定了朱元璋先陈后张,然后北向中原、统一中国的基本战略方针。

    经过这番问对,朱元璋对刘伯温的才华已经有了深刻的认识,但他还是要最后确认一下。于是,朱元璋找到了手下的谋士陶安。

    “先生,你觉得刚从浙东请来的这四个人怎么样啊?”

    “都是牛人,嗷嗷的。”陶安给了个等于什么都没说的答案。

    朱元璋不乐意听虚的,便进一步问:“那跟你比起来怎么样?”

    这个问题太难回答了,逼得陶安只能把自己的分析和盘托出:“在这四个人当中,论学问我比不上宋濂,论行政能力我比不上章溢、叶琛,论谋略我比不上刘伯温。”

    看上去陶安似乎把四个人都夸了个遍,但我们要知道,陶安也是因为谋略受到朱元璋重视的,而他本人正是朱元璋参谋班底的一员,也就是说陶安承认自己的学问不如宋濂,行政能力不如章溢、叶琛都很正常,但是他肯承认自己的谋略不如刘伯温,说明刘伯温的能力确实已经让陶安五体投地。

    于是,朱元璋彻底放心了,觉得自己的力气没白花。一封亲笔信,胡大海、孙炎三次跑腿换来个张良再世,值了。

    没过多久,朱元璋任命宋濂为江西儒学提举司提举,又任命章溢、叶琛为营田司佥事,唯独把刘伯温留在自己的中枢指挥系统,参谋机密要事。

    就这样,刘伯温完成了一生中最重要的跳槽,站在南京城墙北望北京,刘伯温的心像石头城下的潮水一样澎湃。他一心想做大元王朝的忠臣,元王朝却亲手把他推上了对立的阵营。

    “从今天起,我们就是敌人了。”刘伯温面向北方轻声感叹。

    不过,元王朝暂时没必要太伤悲,因为第一个吃到刘伯温苦头的人不是他们,而是西边的陈友谅。

    陈友谅的野望

    陈友谅比朱元璋大八岁,湖北沔阳人,出生于一个渔民家庭。

    虽然文人笔下的渔民生活非常浪漫,比如韩愈的《渔翁》:“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烟消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但艺术终归是艺术,是高于现实的。从这首诗美轮美奂的艺术描写中,我们其实可以看到这样的社会现实:普通渔民一般都是被主流社会排除在外的,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

    陈友谅从小就在远离人群的渔船上长大,他从不觉得“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是件多么美好的事情,也没有“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的艺术细胞。他在意的只有每次上岸去乡镇赶集时候别人轻视的目光,和身上永远挥之不去的鱼腥味。

    陈友谅不是个自甘平庸的人,他不想一辈子过这种生活,他早就暗暗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要改变自己的命运。陈友谅的父亲陈普才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他拿出自己的全部积蓄请了先生教陈友谅读书。

    应该说,陈友谅的日子比朱元璋好多了,毕竟他没有挨饿,父母健在,而且,家里还有余钱供他读书。但陈友谅童年的幸福指数远远低于朱元璋,因为当时朱元璋的需求层次还停留在相对容易满足的温饱上,而陈友谅的需求金字塔已经上升到尊严层次了。

    因此,陈友谅所受的挫败注定比朱元璋更多,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陈友谅的性格比朱元璋更加偏执,更加极端,也更加不择手段。

    这样的性格是把双刃剑。在一开始,这是陈友谅成功的巨大动力。

    极度渴望改变命运的陈友谅拼命读书,他读的是孔孟,但他从来没有相信过孔孟这一套。他读书的唯一目的,就是离开脚下这条臭烘烘的小渔船。

    陈友谅的努力得到了回报,数年苦读后,他终于取得了分配指标,进县城当了一名小吏。

    吃上皇粮的陈友谅得意扬扬,以为自己这下咸鱼翻身了。但没干几天他就发现,自己依然是社会最底层的那条死鱼。在官大一级压死人的官场上,没有地位,没有背景,身上还一股子鱼腥味的陈友谅还像从前一样被人看不起,就像同时期在皇觉寺当和尚的朱元璋一样,挨欺负是难免的。

    这时候的朱元璋正在饿肚子,没有时间东想西想,而吃饱了肚子的陈友谅却有大把的时间胡思乱想。在这样的情况下,想不心理变态都难。那时候的陈友谅,心里只剩下一个信念:往上爬,我要往上爬,只要爬到权力的巅峰,我就能得到我想要的一切:金钱、权势、地位,还有——尊严。

    所以,当红巾军席卷沔阳时,陈友谅毅然“弃暗投明”,他的想法很明确:创业型公司的上升通道总比没落臃肿的大元集团要多些。

    在所有著名的义军将领中,陈友谅是动机最不纯正的一个。

    陈友谅的新老板名叫徐寿辉,是这支红巾军力量的统帅。对于这个人,陈友谅的评价是两个字:草包。

    徐寿辉本来是个卖布的小商人,但布匹生意只是个幌子,徐寿辉的真实身份是当地白莲教的党魁。1351年红巾军起义爆发以后,当地白莲教组织的另外两名高管彭莹玉(就是《倚天屠龙记》里那个明教五散人之一)和邹普胜共同起兵响应,顺便也拉上了徐寿辉。

    为什么要拉上徐寿辉呢?原因让人啼笑皆非:因为徐寿辉长得帅。彭莹玉和邹普胜大概是觉得自己的长相镇不住场子,所以非但拉来帅哥徐寿辉入伙,还推举他当了领导。

    两人也不傻,头衔可以给你,但实权不能给你,因此,义军的实际控制权一直牢牢掌握在彭莹玉和邹普胜手里。

    在一位帅哥和两位牛人的英明领导之下,起义军形势不是小好,而是一片大好,打败元朝威顺王宽彻普化大军,连陷饶州、信州以及湖广、江西诸郡县,没多久又破昱岭关,攻克杭州。九月份,徐寿辉圻水称帝,并且起了一个非常富有想象力的国号:天完。

    为什么叫天完呢?这其实是个文字游戏,我们把天字去掉顶上一横,把完字去掉头上宝盖,就成了“大元”,所以,天完就是盖过大元的意思。在国号上都要占个便宜,这也只有做小生意出身的徐寿辉才能想得出来。

    天完天完,天要你完蛋,横看竖看都不像是很吉利的字眼。果然,天完的好日子没过多久,1353年,大元调集数省人马集中围剿天完,天完军节节败退,一年前打下来的城市又一个个地被元军打了回去,最后连“国都”都被打了下来,彭莹玉也在这一系列混战中战死。

    彭莹玉死了,邹普胜孤掌难鸣,徐寿辉终于成了名副其实的一把手。可是,毕竟个人能力放在那里,面对似乎不可逆转的颓势,徐寿辉丝毫没了主意,手足无措。

    幸亏老天暂时还没有让天完国完蛋的意思,1354年,元王朝分兵北上围剿刘福通、韩林儿,给了天完国喘息的机会。天完国元帅倪文俊趁机率军接连攻克沔阳、襄阳、中兴(江陵)、武昌、汉阳、蕲水等地,吃进去又吐出来的城池,最终又吃了回去。

    由于功勋卓著,倪文俊在这一战后被升级为丞相,并把控了天完国的政权——徐寿辉悲剧地再一次沦为花瓶。

    陈友谅就是在这个时候加入天完军的,在倪文俊手下做了个文书。陈友谅非常重视这次机会,拼命表现,进步很快,而倪文俊也非常赏识他,一再提拔他。没过几年,陈友谅就跟朱元璋一样,自己带兵外出发展,拥有了一支不小的武装力量。

    但陈友谅并不满足于此,他苦苦思索,怎么样才能继续壮大自己的实力。1357年,机会来了——陈友谅的顶头上司倪文俊打算杀掉徐寿辉。

    倪文俊不爽徐寿辉不是一天两天了,陈友谅不是不知道这一点,但没想到倪文俊说动手就动手了。陈友谅表示十分震惊。

    他的震惊还没表示完,倪文俊的谋反计划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失败了。倪文俊只好跑路,思来想去,还是去黄州投奔陈友谅吧,毕竟陈友谅是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亲信。

    陈友谅果然够义气,他恭恭敬敬地把倪文俊请进城,摆上一席丰盛的酒宴,说着同仇敌忾的话,做出义愤填膺的样子。

    倪文俊感动得眼泪哗哗的,觉得自己真没看错人。悲愤与感动之下的倪文俊一杯一杯地喝着陈友谅为他斟上的酒,直到喝得酩酊大醉。

    醒来以后,倪文俊发现自己的脑袋不见了,更科学的说法是,倪文俊没有机会醒过来了,因为陈友谅连夜砍下倪文俊的脑袋送给徐寿辉邀功请赏去了。

    在陈友谅眼里,仁义廉耻算什么,所谓两肋插刀就是有需要时两肋插你两刀,不管朋友还是恩师、领导一样是可以出卖的,只是价格要高一些而已。

    很显然,倪文俊卖出了一个好价钱。倪文俊死后,陈友谅接管了倪文俊的残部,实力大增。最重要的是,他立刻得到了徐寿辉的器重,势力越来越大,然后他接替了倪文俊在天完国的地位,成为天完国实际的统治者。

    徐寿辉很郁闷地发现,自己沦为了陈友谅的傀儡。

    自己就是个傀儡的命,他几乎都认命了。

    但陈友谅不给他认命的机会,在陈友谅的字典里只有两个词语:巅峰和谷底。要么踢开一切障碍爬上巅峰得到一切,要么坠落谷底失去一切。他见不得有人蹲在自己头顶发号施令,哪怕是名义上的也不行。

    他要铲除一切障碍,毫不留情。

    天完国建国之初,在最高领导层能够说得上话的,除了精神领袖彭莹玉,帅哥皇帝徐寿辉之外,还有所谓“四大金刚”:丞相邹普胜,元帅倪文俊,大将赵普胜、傅友德。在这些人中,彭莹玉已经死了,邹普胜退出了权力中心,倪文俊被杀,其势力被陈友谅收编,只剩下赵普胜和傅友德还坚定地围绕在以徐寿辉为核心的天完统治集团周围。

    赵普胜的声望比傅友德高一些,此人堪称天完国第一猛将,人称双刀赵,勇不可当,战功赫赫。陈友谅决定先拿他开刀。

    1359年九月,陈友谅以会师为名招赵普胜前往安庆。赵普胜是个粗人,没什么心机,亲自带着美酒和烧羊肉坐小船就过去了。两舟交会,陈友谅一脸笑容现于船头,赵普胜连忙跨身上前见礼。老赵刚一低头,精光一闪,脑袋就掉在了自己的双脚之间,刹那间,他还挺诧异:这一揖做过头了不成?

    赵普胜死了,傅友德可不傻,脚底抹油,投降了朱元璋。

    陈友谅终于扫除了全部障碍,天完国已经没有能和他抗衡的力量了。现在,他把目光投向了徐寿辉。

    此时的徐寿辉很郁闷,虽然从起兵以来他就一直是个傀儡,但不管彭莹玉还是倪文俊都好歹给他些面子,可是到了陈友谅手里,现在别说面子,连人身自由都没有——他被软禁了。

    徐寿辉不知道,他马上连人身安全也要没了。

    1360年,陈友谅攻下朱元璋的采石矶,然后装模作样地邀请徐寿辉去采石城的五通庙和他共同讨论作战计划。

    徐寿辉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陈友谅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和他一起商量过什么作战计划了,但他还是惴惴不安地去了。在五通庙门口,他看到了陈友谅似笑非笑的脸,和旁边杀气腾腾的卫士。

    徐寿辉吓得浑身发抖,手脚冰凉,强堆着笑脸,但笑得比哭还难看。

    陈友谅没什么话可以跟徐寿辉说的,他还有一件事情要忙,不过这件事情得等徐寿辉死了才能开始。所以,他简单地摆了摆手,就转过身去了。

    徐寿辉还没明白陈友谅这个姿势是什么意思,就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他的后脑勺已经被身后的武士用金瓜锤击碎了。

    这种死法的优点是没有痛苦,缺点是,徐寿辉甚至都没有机会反思一下自己失败的人生。

    总而言之,徐寿辉退场了。他的尸体被拖走,血迹被擦干,很快地上又干干净净了,好像从来没有一个叫徐寿辉的人在这里出现过一样。

    陈友谅很满意,他终于可以开始做那件他等了很久的事情了,那就是——登基。当年的渔家子,小县吏,终于登上了权力的巅峰。那一刻陈友谅傲视一切,因为他终于得到了他想要得到的一切。

    1360年六月十六日,陈友谅在五通庙——也就是凶杀现场——登基为帝,定国号为汉,定年号为:大义。

    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

    杀倪文俊,杀赵普胜,杀徐寿辉得来的天下,却以大义为号。越是标榜自己仁义的人,越是不仁不义之人;越是叫嚣“大义”,越是暴露陈友谅的心虚。

    心虚归心虚,实力却是实实实在在的。大权在握的陈友谅,论实力已经可以当之无愧地称为天下第一。现在,陈友谅只需要在地图上抹掉一些碍事的小杂鱼,就能君临天下,履至尊而制六合。

    不幸的是,在杂鱼榜上排行第一位的,正是朱元璋。

    张士诚的逆袭

    另一个让朱元璋头痛的人是张士诚。

    张士诚的家乡泰州兴化自古以来就是东南沿海最重要的产盐地,张士诚就出生在兴化的一个大盐场:白驹场。长大后,他顺理成章地成为一名盐业工人——盐丁。

    用现在的话说,张士诚成了元王朝最赢利的垄断央企——中盐集团白驹分公司的正式职工,也算是铁饭碗了。

    可惜大元朝的央企待遇实在太差,非但没有巨额年终奖,连工资都不一定发得出,而且每天的工作量还极大。

    张士诚觉得这份工作实在养不活自己,于是喊上自己的三个弟弟张士义、张士德、张士信一起搞起了第三产业:卖私盐。

    卖私盐的利润能高达百分之……非常高,否则也不会有人铤而走险去干这个。但利润高是一回事,能不能赢利是另一回事。张士诚做了几个月私盐贩子后发现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收不到回款。

    客户收了盐,不给钱,张士诚基本没辙儿,本来自己就是不法分子,难道还能去报官不成?非但客户欺负他,连盐警也勒索他,张士诚的日子过得苦不堪言。

    尤其是盐警队伍里一个叫作邱义的弓箭手,待人尤其刻薄,勒索的份额每次都比别人多那么一点点,交不上钱就打人,下手也要比别人重那么一点点。

    张士诚终于忍无可忍。这口饭吃了也活不下去,活下去也没尊严,日子干脆不过了!1353年,张士诚纠集兄弟四人,和其他志同道合的朋友十三人,拎起挑盐的扁担冲进邱义的家,将邱义乱棍打死。接着,一不做二不休,哥几个杀进周围的富户(主要都是他们的私盐客户)家里,有怨抱怨有仇报仇,一顿暴打后全部打死,然后开仓放粮。

    兴化聚集了大批“无产阶级”,了无牵挂,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这批人在张士诚的号召下纷纷投入起义洪流,没过多久,张士诚就聚集起了上万人的队伍,声势大振。

    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十八条扁担起义”。

    一开始,谁也没把张士诚放在眼里,以为几个盐工几条破扁担能兴起多大的风浪?但张士诚很快就让这些人受到了教训,三月底,张士诚把泰州攻陷了,带着部队大摇大摆地进了城。

    这下,张士诚上了元王朝的问题人物榜了,于是,元王朝使出了杀手锏:招安。

    这一招对方国珍相当管用,但是对张士诚无效。至少那个时候的张士诚,还是个铁骨铮铮的硬汉子,他非但拒绝了招安,还把前来招安的使节都扣了下来,然后继续用兵。

    当年五月,张士诚攻陷高邮。第二年,张士诚在高邮称王,国号大周,改元“天祐”,张士诚自称“诚王”。

    你都称王了,再不打你就太没面子了。1354年二月,元朝廷任命湖广行省平章政事苟儿为淮南行省平章政事,率兵攻高邮;同年六月,派遣达识帖睦迩攻张士诚;随后又命令江浙行省参知政事佛家闾会同达识帖睦迩攻张士诚。来的人级别一次比一次高,但张士诚的招待级别是一样的——全部打回老家。

    然后,张士诚再接再厉,扩大了义军在江苏地区的疆土,牢牢控制了运河,扼断了元朝粮食和赋税北运北京的通道。

    如果说之前张士诚称王只是伤了元王朝的面子,那现在控制运河可就关乎帝国的肚子了。恰好这个时候北方红巾军起义已经差不多被打残了,腾出手来的元王朝把目光转向了南方。

    1354年九月,张士诚迎来了级别最高的客人:脱脱。脱脱对张士诚这个主人极为重视,几乎抽调了北方地区全部的元军主力,带来了整整四十万人。

    这是元末规模最大的一次军事行动,四十万大军,号称百万,浩浩荡荡地开到了高邮城下。

    张士诚要说不怕那绝对是假话,他这辈子见过的人加起来都不一定有四十万,他这辈子见过的官儿级别加起来都不一定有脱脱高。再加上和脱脱大军的几次接触都以完败收尾,张士诚心里怕得要死。

    可是怕又能怎么样,现在他连投降的余地都没有,只有拼死抵抗。要是挡不住,就是个死——元朝立国不到百年,当年蒙古兵屠城的光辉事迹大家都还是心有余悸的。

    在这种破釜沉舟的心理下,高邮守军表现出了惊人的战斗力。张士诚冒着弓弩投石亲自上城墙指挥,守城的官兵轻伤不包扎,重伤不下火线,一次又一次地打退脱脱的攻城部队。这就好比猎狗抓兔子,猎狗跑赢了顶多赚一顿饭,兔子跑输了就是送掉一条命,谁会更卖力一些?

    要说脱脱也不是省油的灯,作为元帝国最后的顶梁柱,他的战术素养绝对过硬。一边打高邮,一边攻占了六合、盐城和兴化等地,构筑了一条苍蝇都飞不进来的绞杀网。

    张士诚在高邮城里无比绝望。他的军队只剩下几千人,援军进不来,突围出不去。当时的情况是脱脱的四十万大军就算什么都不干让张士诚砍,也能把高邮守军全部活活累死在战场上。

    在这种情况下,义军内部分成了两个派别,一派主张投降,而另一派主张继续死守。毫无疑问,张士诚坚持死守。要知道,从犯不究,首犯必杀可不只是刘伯温处州剿匪时候的专利,至少,脱脱也明白这一招。张士诚知道,一旦投降,其他人能活命,可是他,死路一条。

    城里的尸体越来越多,活人越来越少。张士诚觉得部将看自己的眼神都不一样了,自己的脑袋在他们眼里,仿佛已经成了一张活命符,和一张可以立刻兑现的银票。

    然而,上天注定要抛弃大元朝。就在张士诚快要绝望的时候,一位未曾谋面的“朋友”无私地帮助了他。

    这位朋友叫哈麻,其实他并不算是张士诚的朋友,他的身份是权奸,小人,外加脱脱的政敌。看到脱脱带兵在外威风八面,哈麻的郁闷可想而知,于是和所有小人、佞臣一样,哈麻天天在皇帝面前磨叽脱脱,说脱脱带兵打了那么久,什么成绩都没拿下,钱倒是花了不少,而且仗着自己有权有势随意任命朝中百官(出师三月,略无寸功,倾国家之财以为己用,半朝廷之官以为自随)。前三句话说得都挺有道理,唯独第四句话貌似和主题无关,实际上却是最能置脱脱于死地的一句话,因为没有哪个皇帝会喜欢越权办事的权臣。

    于是,皇帝怒了,下诏书斥责脱脱吃饱了不干正事儿,还挖朝廷的墙脚儿(坐视寇玩,日减精锐,虚费国家之钱粮诳诱朝廷之名爵),并削去了脱脱的兵权,让他立刻滚回北京来领罪,着急得就差发十二道金牌了。

    脱脱眼看着高邮城里没几个能喘气的人了,上面却来了这么一道圣旨,他没有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胆气,只好功败垂成,带着不甘交出了大军指挥权。脱脱几乎都想高歌一曲“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张士诚并不知道北京发生了什么,毕竟他并不认识哈麻,但他敏锐地发现,元军的阵脚乱了,士气已经不如之前高涨了。很快,张士诚得到消息:脱脱卸任,取代他的是河南行省左丞太不花、中书平章政事月阔察儿知枢密院事雪雪。

    且不管这三个人能力怎么样,临阵换将是军队的大忌,特别是这四十万大军来自全国各行省,除了脱脱,谁都没有办法统一调度他们。脱脱一走,指挥系统彻底陷入混乱,大军群龙无首,乱成了一锅粥。

    高邮城中的张士诚见元军不战而溃,立刻率领城中仅剩的几千名义军杀出城来,大败元军,终于捡回了一条命。

    胜利实在来得匪夷所思,张士诚依然惊魂未定。他很感谢他的朋友哈麻,虽然他跟哈麻其实并不认识,但哈麻的所作所为比张士诚任何一个朋友都要让他感动——一个蒙古人,不畏艰辛,不怕被人指戳脊梁骨,排除万难黑掉了脱脱解除了高邮之围,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

    所以说国号年号很重要,张士诚年号天祐,关键的时候有皇天保佑;而徐寿辉国号天完,没过几天就彻底完蛋。

    张士诚挡住了脱脱的四十万大军,也彻底拯救了南方的广大起义军队伍,而他对反元大业的贡献还不止如此:因为高邮之战而获罪的脱脱回到北京后,立刻就被发配到了云南,紧接着,哈麻矫诏赐毒酒,毒死了脱脱。

    大元帝国最后的支柱倒了。

    张士诚就像意外杀了个大怪的小号一样,经验值嗖嗖往上涨,声望更是如日中天。江浙一带的武装队伍纷纷前来投奔,义军趁势四面出击,不但收复了失地,而且占领了江南的大片土地。

    到了1355年的冬天,张士诚派三弟张士德率军渡江南下,到次年三月,先后攻占了福山港、常熟、嘉定等地,紧接着张士诚便率领主力军进驻平江——这些,可都是全国最富庶的地方。

    从此,张士诚成了全天下最阔绰的人,彻底完成了屌丝的逆袭,华丽地变身为高富帅,以至于后人有“(陈)友谅最桀,(张)士诚最富”的说法。

    光脚的人一旦穿上鞋,就再没那股拼劲儿了。逆袭之后的张士诚变得不思进取,只想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做富家翁,他甚至开始模仿方国珍有事儿没事儿投降一下元王朝——他再也不想跟元王朝硬碰硬了。

    不得不说,张士诚是个好人,他减免了江浙地区的税赋,但是,在江南三雄逐鹿的格局下,他的这种性格已经让他处于必败的境地了。

    可张士诚毕竟是割据一方的大军阀,说他气量小也好,能力差也罢,那都是跟陈友谅和朱元璋比较。在这个江南的格局中,张士诚依然是强大到极致的存在,朱元璋对他很头痛。

    屌丝何苦为难屌丝

    陈友谅、张士诚和朱元璋都是苦孩子出身,按理说应该抱成团一起逆袭元帝国这个高富帅才对,可惜,这三位屌丝当时的战略却出奇一致:先南后北,先统一南方,再出兵伐元。

    当时的江东三足鼎立,无论谁跟谁联合起来,都足以灭掉第三个人。而刚刚打下南京的朱元璋很郁闷地发现,自己就夹在张士诚和陈友谅中间,最有可能成为被最先灭掉的那个人。

    陈友谅和张士诚也确实都不太喜欢朱元璋,其实最不喜欢朱元璋的人是陈友谅,但1356年的陈友谅还在忙着抢班夺权,所以最先跟朱元璋发生冲突的是张士诚。

    张士诚看不起朱元璋,虽然张士诚自己也是贫苦劳动人民出身,但他好歹是国企员工,对叫花子出身的朱元璋有种天然的优越感。朱元璋打下南京后,就与张士诚的大周政权直接对峙了。常言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尤其是岂容叫花子鼾睡,张士诚一万个不乐意。大大小小跟朱元璋打了有上百战,虽说不分胜负,但是张士诚家大业大不在乎,朱元璋本来兵力就很吃紧,跟张士诚实在是耗不起。

    1356年六月,朱元璋低声下气地给张士诚写了封信,大致内容是咱俩都是穷人,穷人何苦为难穷人,能不能和睦相处呢?

    张士诚的拒绝铿锵有力:不能!为了不让朱元璋继续对二人的关系产生幻想,张士诚还用行动进一步强化了他的态度——第二个月,便发兵攻打朱元璋的镇江。

    这下朱元璋真的毛了:老子没招你没惹你,你还没完没了了!老虎不发威,你当我是“Hello kitty”!朱元璋决计不能再忍,一下子打出了手里的两张王牌——徐达和常遇春——发誓要给张士诚点颜色瞧瞧。

    徐达和常遇春,这两位不世出的名将确实没让朱元璋失望,不但守住了镇江,而且大破张士诚军。第二年,两人再接再厉,又打下了张士诚控制下的常州、长兴、江阴、常熟等地,杀伤无数,还俘虏了张士诚的伤兵损将,就连他的三弟张士德也被俘获。

    这才叫偷鸡不成蚀把米。就在这个时候,刘伯温的“老朋友”方国珍也正如日中天,率领部队攻占了昆山和太仓。张士诚两面受敌,大周政权人心浮动。

    张士诚这边算是可以消停一阵子了,朱元璋可以抽出更多的精力面对西方的陈友谅。

    1358年,在刘伯温的规划下,朱元璋已经确定了他的战略方针:先南后北,先陈后张。不过朱元璋对自己的实力有很清醒的认识,知道自己和陈友谅不是同一个重量级上的对手,尤其是水军,在陈友谅的航母混编队面前,朱元璋那几艘不成器的小渔船简直就跟玩具一样。

    所以朱元璋一直在积蓄实力,寻找战机。

    但打仗就跟谈恋爱一样,是两个人的事情,陈友谅岂会巴巴地等着朱元璋积蓄实力?1360年,陈友谅首先发难,挟持着天完国皇帝徐寿辉,带着大军自安庆沿江而下攻打朱元璋。

    朱元璋还没彻底反应过来,天完大军就已经到达太平城外。太平是南京的门户,一旦太平沦陷,整个南京城就彻底暴露在陈友谅面前了。

    局势非常不妙,眼下城内守军不满三千,粮草不够三日,与数倍于己的敌军相比力量悬殊,而朱元璋的大军又远在扬子江左,远水解不了近渴。

    现在唯一可以倚仗的只有太平守将黑先锋花云了。花云之前打滁州的时候露过脸,是一员打起仗来不要命的猛将。一听陈友谅来了,他一咬牙一跺脚,打吧,反正背后就是南京城了,逃也没地儿逃了,能拖几天拖几天吧。

    决战的日子到了,西南方向传来隆隆金鼓之声。花云提刀登上城楼,放眼一看,只见陈友谅的无敌舰队黑压压地朝太平城头压过来。花云一面督促守军做好迎战准备,一面派人飞马传报守卫东门的许瑷、王鼎,自己则抖擞精神,准备杀个痛快。

    天完军的前锋在城外焦家圩滩头登岸。不一会儿,几十万大军便把太平城围得水泄不通。随着陈友谅一声令下,攻城开始了。密如飞蝗的箭矢铺天盖地地射来,一批批士兵扛着云梯、攻城锥冲到城下,城头的滚木礌石却像不要钱一样哗啦啦地砸下来,没多久就是一片尸山血海。花云本人也早已砍红了眼睛,他情知太平城抗不了多久,砍死一个够本,干死两个赚一个,腰间宝剑砍钝了,随手捡起一把步兵刀继续砍,不多时便是一身鲜血,黑先锋变成了红先锋。攻城战从上午一直持续到傍晚,一天激战,花云清点一下人马,发现死伤近千。他不敢怠慢,立即派人将几处崩裂的城墙缺口重新堵上。为了防止敌兵夜间偷袭,他又命令兵丁运来一捆捆松枝、麻秆,扎成火把,每隔十来步就点上一把,远远望去,宛如一条火龙在滚动。就这样,双方连续鏖战三日,伤亡都很惨重。但陈友谅的水师有增无减,而城中守军濒临弹尽粮绝。

    花云整整拖了三天,他已经尽力。可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正是黄梅季节,长江上游连日暴雨,江水猛涨,使城墙陡然矮了数尺。

    高墙变成了矮墩,陈友谅也懒得攻城了,大船开到城墙下,甲板就和城垛一样高,天完军士兵轻轻一跳,就跳进了太平城。

    花云提刀左右冲杀,终因众寡悬殊而被缚。陈友谅劝花云投降,花云破口大骂:“你们不是我主公的对手,为什么不赶快投降!”骂后,花云猛然一发力,连绑他的绳子都被崩断了。他趁势夺下敌刀,又一连砍杀了五六人。陈友谅大惊失色,立即命令兵丁蜂拥而上,又将花云缚住,将其绑在战舰的桅杆上,用乱箭射死。花云临死犹骂声不绝,场景极为壮烈。

    在陈友谅眼里,花云和太平都不过是个小插曲,打下太平之后,他继续东进,攻克采石。在那里,他击杀了徐寿辉,自己当上了皇帝。

    这些都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没有任何难度。清理完徐寿辉脑浆迸裂的尸体,陈友谅东向而立,极目远眺,隔岸便是他真正的目标:朱元璋和南京城。

    此时此刻的朱元璋也忐忑不安地张望着西方,他知道,陈友谅的无敌舰队很快就会出现在石头城的波涛下。

    决战已经无可避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