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整合天下,赢!

    创业成功:高祖立,汉室兴

    楚地随着项羽的死去而很快平定了。刘邦一半是为了争取民心,一半也的确感慨于项羽这个好对手,便用隆重的葬礼,将项羽安葬在谷城。在葬礼上,刘邦还亲自为项羽发丧,并哭读祭文,赞扬项羽灭秦的功绩,感激他能够释放太公和吕后的情谊。

    刘邦这样做,的确有着相当重的作秀嫌疑,但从政治上考虑,这也是必不可少的一个步骤。项羽虽然残暴,但毕竟是曾经雄踞一时的西楚霸王,刘邦越是想获得法律上和名誉上的至高无上,就越要尊重自己的对手。当然,在这一点上,张良对刘邦也有相当的影响。

    不仅如此,刘邦还下诏书,命令为项伯等项氏家族的四人赐姓为刘,分别封为射阳侯、桃侯、平皋侯、玄武侯,让他们治理曾经的西楚。当这些事情全都安排好了之后,刘邦终于长舒一口气,回到定陶(今山东省定陶县)安排下一步骤。

    张良并不奇怪刘邦为什么要来到定陶,实际上,韩信带领着齐军正从前线通过这里,返回齐国。

    也正因为如此,张良在面对刘邦提出的一个问题时,就更加从容不迫了。

    刘邦提出的问题是:“当初,诸侯并起,只有楚国最强。但转眼间,项王就无人可用、失道寡助,死于乌江边。寡人依靠大家的协助,终于平定楚国,天下诸侯现在看起来众所归心,可我如何能保证自己不成为下一个项羽呢?”

    张良回答说:“古人曾经说过,一个国君只有先自我戕害,别人才会戕害他。项王看似强大,其实他也是自取灭亡。因此,汉王您既然得到了天下,想要不重蹈覆辙,就要施行仁政,同时收复天下人心。”

    刘邦点点头,又看看另一旁的陈平。陈平回答说:“项王自取灭亡,固然不错。然而如果他不是当初为了衣锦还乡,小看了诸侯,让诸侯继续手握重兵,大概也不会如此迅速地败亡吧。”

    “对!”张良说道,“这正是我想建议汉王的。现在天下诸侯依然各自拥兵,但大多数不足为患,可以慢慢再议。只有齐王韩信的兵力最多,威望最大。另外,当时为了能够说服他一起攻打项羽,才封他为齐王,划定疆界。齐国形势险要,东连大海,西通燕赵,一旦形势有变,恐怕是心腹之患啊。”

    刘邦说:“子房说的正是寡人所想,但齐王功劳如此之大,我也不能有负于他啊。”

    陈平走近一步,建议说:“齐王故乡正是楚地,不妨改封他为楚王。这样,对于大王和齐王来说,都是两全其美的好事!”

    张良颔首,笑而不语。

    第二天清晨,定陶城外的齐军大营,忽然被一队精锐的骑兵所“偷袭”了。但说也奇怪,三十万齐军,面对着上百人的骑兵居然束手无策。

    原来,骑兵为首的指挥官,正是汉王刘邦。

    和上一次偷偷摸摸走进韩信的营帐不同,刘邦这次要正大光明得多。他在营帐外勒住马匹,翻身而下。身旁的传令官高声呼喊:“汉王王驾在此——”

    话音刚落,刘邦和身边的卫士已经推开韩信的卫兵,冲入帐中。

    刘邦知道,只要将韩信按在床上,他就是有胆敢冒险的心思,也会被事实上的实力对比所吓住——就算你是三十万虎狼之师的将领,刚睡醒时也一样不堪一击。

    情况果然和刘邦设想的一样,韩信再一次睡眼惺忪地醒来后发现刘邦出现在面前,他本能地下拜施礼。起身后,他看到刘邦轻轻巧巧地拿走了兵符,原本属于齐国的兵符。

    “齐王,您这次因天时、地利、人和而巧妙用兵,出奇制胜,击破楚军,真是古人不能比拟的名将啊!”

    韩信并不清楚汉王想做什么,也只好唯唯诺诺。

    刘邦大模大样地坐下来说:“齐王您功劳盖世,却不自傲,从不为谗言诽谤所迷惑,还能以国家的事情作为自己的事情。寡人和天下百姓,都不会忘记您的。只是,现在楚地虽然平定,但楚人受项王残害日久,民心也难免浮动。寡人考虑到将军您是楚人,习惯了那里的风俗,了解那里的情况,就请您改封楚王,定都下邳,安定楚地,如何?”

    韩信看看刘邦身边挤满了自己床前的卫士,再侧耳一听,齐军营帐安然无声,就知道自己不是答应不答应的问题,而是答应的态度是否坚决干脆的问题。他转念一想,自己原本就没有跟汉王争夺天下的意图,如果有,也不会等到今天,那又何必现在贪恋兵权,惹来猜忌?再说,回到楚地,等于荣归故里,也没什么不好。于是便欣然下拜,感谢汉王。

    刘邦没想到韩信能够如此顺利地接受改封,也感到很高兴,于是在定陶摆设酒宴,宴请汉军大小将领。在宴会上,刘邦宣布,彭越身为魏相,数年来在梁地转战,数次袭取楚军的粮道,有不小的功劳,因此封为梁王,统治原有的魏国土地,建都在定陶。彭越听到这个消息,当然是欣喜异常,总算圆了自己的称王之梦。

    刘邦又宣布,天下初定,百废待兴,必须休养生息,以便共建天下。因此,那些曾经逃避战乱而进入深山大泽中的庶民,选择返乡的,可以等级户籍,恢复爵位,赐予田宅,禁止任何人加以虐待和侮辱。其中七大夫以上的贵族,仍然可以享用过去的封地、民户、赋税。而七大夫以下的,则免除其赋税徭役。死刑以下的囚犯全部赦免,命令他们回乡耕田,以便更好赎罪。

    不得不承认,刘邦更加了解这个社会的方方面面,更加懂得怎样和天下从贵族到老百姓打交道。从汉军将领到黎民百姓,听到汉王所颁布的这些命令,无不举手加额,高呼圣明。

    宴会之后,韩信便动身离开军队,前往下邳。此时的韩信,想到自己从当年的四处流浪、忍饥挨饿,再到身为楚王、荣归故里,不由得慨叹莫名,更是发自内心感激给予他如此人生变化机会的刘邦。

    韩信来到下邳,首先找到当年的漂母,赏金一千斤,以示感谢。然后又找到当年曾经让他钻过胯下的无奈少年,好言相劝说:“其实,你也算是个好汉子,只是当年欺负一个穷小子,实在是没有道理。其实,当初我受到侮辱,也可以杀了你,只是杀了你会带来更多危险和麻烦,没有意义,因此才忍耐下去。正因为有了那时候的忍耐,我才有了今天的富贵,因此,为了感谢你带给我的特殊动力,我就命你做巡视治安的捕盗官吏。”

    这些事情很快传开,许多楚国的将士都放下心来,纷纷从自己躲藏的地方回到家乡。其中也有项羽的大将钟离昧。垓下被围时,钟离昧逃到深山,直到听说韩信深受楚民拥护,才从深山逃出,投奔韩信。韩信原本就认识钟离昧,心想战事既已结束,收留他也无妨,于是便违背了刘邦的通缉令,将他在自己军中安顿下来。

    韩信在楚地的这些治理,没有逃过张良的观察。对韩信,张良有着复杂的态度,他既认为韩信是当代名将、才华过人,也对韩信潜在的野心感到担忧。过去的韩信虽然对汉王的夺兵权一再服从,但并不代表他潜意识里没有怀疑,更不代表未来的某个时刻他和汉王的矛盾不会激化。因此,张良就更加注意了解韩信在楚地的行动。

    不久,张良听楚国回来的将领说,韩信在楚地巡行视察时,每到一处,都要用军队严加监视周围,再用甲士作为先导和后卫,一举一动就和在战场上没有多少差别。等楚将走后,张良摇摇头,觉得自己最担心的事情还是要发生了……

    当然,这一丝不祥的预感很快就过去了。无论对于汉王刘邦,还是对于张良来说,接下来的日子都注定是繁忙的。

    汉五年(公元前202年),楚王韩信、韩王信、淮南王英布、梁王彭越、赵王张敖(张耳之子)、衡山王吴芮和燕王臧荼这七位异姓侯王,联名向刘邦上疏。这份书信只有一个目的:劝刘邦接受“皇帝”的尊号。

    应该说,这样的行动也是在张良的料想之中的。刘邦将自己的部下都封作王,那是战争时期的事情。既然天下平定,必然需要重新制定高下尊卑,而刘邦再做名义上和部下平起平坐的“王”显然不合适了。更何况,刘邦在自己的领地关中一开始就按照郡县制度来管理地方,这明明是对秦帝国的模仿,而不可能走楚霸王分封诸侯的失败路子。

    因此,张良了解到,诸侯王在上疏中陈述了汉王应该成为皇帝的三大理由:首先是全天下功劳最大,其次是全天下恩德最深厚,最后是继续当王就会上下不分。

    第一次,刘邦拒绝了,他的回答是:“皇帝必然是贤者,如果我不是贤者,怎么能拥有这样的尊号呢?”

    当然能,这没有难倒诸侯们,他们立刻开始第二次上疏,说汉王有三大功德:灭暴秦,诛不义,让功臣们都裂土食邑。这样,用汉王的称号就不能体现刘邦的德行了,只有登上皇位,才能彰显出对天下苍生的恩惠,并继续让百姓们受益。

    这次上疏,显然让刘邦感到很满意。于是,汉五年二月,张良接到了刘邦派人请他参加登基典礼的命令。

    对于刘邦登基,张良并没有像诸侯表现得那么热心。当然,在大家劝进的时候,按照张良的地位,他也在正确的时间、正确的次序上进了自己的疏奏。但张良明白,那些越是表现得积极拥戴刘邦的人,在刘邦眼中可能越危险。道理很简单,当年刘邦也是这样忽悠了项羽的,项羽说自己要当楚霸王,刘邦是一百二十个支持和赞成。

    真正让刘邦放心张良的,就是这一点:只参谋,不露面;只策划,不行动;只低调,不嚣张。因此,张良反过来也不需要担心刘邦对他的担心。

    无论如何,登基大典是隆重而热烈的。二月初三,在山东定陶汜水之南,诸侯王和文武百官共三百多人(他们在博士叔孙通的演练传授下,很快学会了传统儒家的典礼仪式),这些曾经的平民、商人、走卒、囚徒等等,无一不是穿上端庄得体的礼服,恭恭敬敬地拜服在高台之下,遥望曾经熟悉的汉王那高大的身影,恭恭敬敬,如瞻神灵。

    随着旒冕正式戴上,群臣山呼万岁,更有人激动得热泪涕零。

    汉帝国就此荣耀诞生!

    南宫置酒,汉帝国三杰不是好当的

    公元前202年,刘邦成为汉帝国的第一任皇帝。由于他死后的庙号是高祖,因此,将来的人们会把他称为汉高祖。而此时,他来到天下的中心洛阳,追尊自己的亡母为昭灵夫人、父亲为太上皇,王后吕雉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王子刘盈则成为皇太子。

    对于积极上疏劝进的七位主要侯王,刘邦宣布:

    原衡山王吴芮,曾经率领百越的部族协助讨伐暴秦,建立功绩,却被项羽夺走封地。因此,现在改封为长沙王,都城在临湘。

    原粤王无诸,被暴秦抢走领地、断绝古代粤国的香火,列祖列宗无法获得祭祀。而后来无诸虽然响应灭秦,却依然被项羽弃之不理,因此现封为闽粤王,都城设立在闽中。

    韩王信、淮南王英布、燕王臧荼、赵王张敖和齐王韩信,封国和都城依旧不变。

    除了这七个封国之外,全天下其他地区仍然作为郡县设置,各自设立官吏守土治理,如同秦国的旧有制度。

    另外,刘邦还想到,过去的齐相田横,因为韩信伐齐而走投无路投奔了彭越,之前彭越受封,田横担心被捕,便带领部属五百多人逃到了东海的岛上。此时不妨一起招抚,以防止日后作乱。于是,刘邦专门派出使者,到田横那里好言相劝,劝他来到洛阳向自己朝贺,然后接受封赏。而另一位使者,则派往关中,接太上皇、吕后、太子、丞相萧何他们前来。当然,刘邦没有忘记让人去家乡,将年轻时娶过的外妇曹氏以及在逃命路上娶的外室戚氏一起接到洛阳,以便共享富贵。

    忙乱了好一阵日子,时间已经到了当年的六月份。四个多月来,刘邦从登基开始,到家国大事初定,感觉如同做梦一般。似乎昨日被楚军追击得狼狈不堪的日子还在眼前,梦醒来,却已经是天下共推的帝皇。因此,刚刚适应了角色的刘邦,感到内心中自有着一番豪情需要抒发,需要记录。

    于是,六月底,在洛阳南宫,刘邦举行了一次内部的宴会。

    说内部,是因为参加宴会的并没有什么普通官吏和外地诸侯,而是刘邦从起兵到获胜这七年来紧紧追随左右的亲信。他们或者曾经是刘邦当年的伙伴,或者又是在反秦起义中的战友,更有樊哙这种动辄会用“大哥”相称的往日兄弟。因此,刘邦也并不愿意太多讲究,还特地请太公、吕后和皇子入席,以表示对参加宴会者的隆恩。

    果然,虽然刘邦已经是以“朕”自称的皇帝,但参加宴会的人们因为和他太过熟悉,气氛依然相当融洽热烈。只见樊哙倒酒、周勃舞剑、随何吟诗、陆贾高歌,宛如回到汉军营帐之中。在这样的气氛下,张良也频频举杯,脸上很快出现了酡红的颜色。

    酒过数巡,刘邦忽然放下酒杯,直起身子,席间很快因此而安静下来。

    刘邦略带三分醉意地说道:“各位,今天在座的,有人是朕的同乡好友,也有人是朕起兵路上结识的豪杰英雄。现在,多亏各位能够鼎力相助,朕从小小的亭长,被大家推上了帝位。不过,朕想问大家一件事情,朕起兵时,只有数十人,也没有显赫家世,而项羽能征惯战,有八千子弟兵,为什么最后赢得天下的却是朕?为什么项羽却落得在乌江自刎的结局?”

    听到刘邦这个问题,有的人张口结舌,有的人不知所措,张良看着他们的表情,觉得很有意思。

    没想到,最先回答的是酒意已经上涌的王陵。他站起身来,先是向刘邦深深施礼,然后向同席的诸位将领点点头算是致意,便滔滔不绝地说:“古语说,公生明,偏生暗。我皇帝陛下并不将天下看成私有,而是每打下一座城池就赏给有功的部下,这样,臣子们当然效力。而项羽嫉贤妒能,觉得天下是私有的,因此战胜了不奖赏有功者,获得土地也不分享,所以即使手下兵多将广,但人人都有异心。就算天下曾经听从他的,最后也丢掉了。”

    刘邦点点头,觉得说得不错,示意王陵坐下。张良却暗暗在心中叹了一声:毕竟是武人出身的王陵,如果在前一年这样想,或许没错,但汉王已经是皇帝,还会希望听到这种分享天下不以为私的宏论吗?

    果然,刘邦似乎很欣赏这样的说法,但等王陵坐下,他便摇了摇头说道:“各位只知道其一,不知道其二啊。自古代以来,人才是获得天下最重要的,获得人才就能昌盛,失去人才就会败亡。而人才之中的人才,就是胜败的关键。使用正确就能获得天下,使用不当就会社稷败亡。比如,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朕不如张良;安定后方、巡抚百姓、供应粮草、保证后援,朕不如萧何;而统率千军万马,攻城略地,朕不如韩信。这三个人,都是人中之英,但朕能够放心地任用他们,所以才能取得天下。再看项羽,他只有一个范增都不能信任,被朕打败,还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说完以后,刘邦高举酒碗,示意大家尽情畅饮,然后咕咚一声喝下一大口,视线有意无意地扫过张良的面庞。

    张良表面上谦逊地俯下身子,表示不敢接受刘邦如此的称赞,耳中传来了身边其他同僚们啧啧的羡慕声。等刘邦的视线扫到别处,张良的内心咯噔一声,暗叫不好,脸上的表情也瞬间变化了。张良知道自己在汉军中的重要性,但他没有想到,在刘邦的心中,自己是和韩信相同级别的人物,那么,这些年来自己如此低调,岂不是白费心机了吗?自己从不争名夺利的行为,在刘邦眼中又是怎样的一种姿态?对韩信,刘邦因为忌惮其兵力而采用突袭夺兵权的方法,如果哪天他忌惮我,又会怎样对付呢?

    想到这些,张良感到心中顿时空空荡荡,口中的酒香顿时消失,泛出一股酸苦的味道。

    虽然如此,张良还是表面上从容平淡地结束了这次宴会。几天后,另一个消息传到洛阳:奉命觐见的田横,在路途上忽然自刎了!

    原来,刘邦告诉使者这样的死命令:田横只要带领自己的五百死士从海岛上下来,奉自己为皇帝,可以封王,最差也是侯;但如果不来,就发兵荡平海岛,不留一人。

    田横听到这个消息,不忍心下属和自己一起死去,于是决定带上两名侍从,和刘邦派来的使节去洛阳。他们离开小岛,坐船回到岸边,然后改换车辆驶向洛阳。日夜兼程之下,洛阳很快就要到了,田横郑重其事地告诉使者说,自己打算在觐见皇帝之前,沐浴更衣,以示尊重。

    使者当然不能反对这样的提议,便在洛阳附近的馆驿住下。夜里,田横告诉侍从说:“想当初,我和汉王地位相同,如今,他成了天下至尊,而我却没有容身之处,还要去恭敬地跪拜他。这是何等耻辱!再说,我听说郦食其的弟弟郦商,还在汉军中为将,虽然刘邦不许他报复,但我和他相处,又怎能不惭愧?其实,刘邦大概也只是想看看我的长相,明天就能到洛阳了,你们今天不妨割下我的头颅,速速送去,他还能看得清楚。”

    说完,田横便拔剑自刎。两名侍从果然按照他的命令,和使者一起将头颅送到刘邦面前。

    听到这个消息,张良也是吃惊不小,他虽然对田氏家族在政治上的表现没有任何好感,却也没有想到这个家族居然在最后关头还有如此的骨气,能够用壮烈的自裁来结束从战国时期就延续下来的齐国王室血脉。于是,他主动对刘邦说:“过去,成汤建立商朝,将夏桀流放到了南巢;武王建立周朝,将纣王的儿子武庚封为殷侯,还修葺了纣王叔父比干的坟墓。这样看来,所有圣明的君主,都应该有超脱的度量啊。当初,天下大乱,诸侯各自考虑自身的利益,对陛下您有所反抗,也是情理之中的。现在天下已经平定了,陛下可以厚葬田横,以此广布恩德。”

    刘邦欣然同意,毕竟,对于曾经战场相对的项羽他都可以做到的事情,没有理由不施舍给田横。但不久更为惊人的消息传来:葬礼结束后,两个被封为都尉的侍从在田横墓旁双双自刎。而海岛上的五百死士听说这个消息,也全都自杀了。

    一语定都,根深才能“帝”固

    田横和他的部卒们并没有抵抗,但更不愿意接受招抚,全部自杀身亡,这给正沉浸于称帝兴奋中的刘邦兜头浇上了一盆冷水——天下,并非仅仅战胜一个项羽就能赢得的;人心,更不是仅仅称帝就能收服的。

    刘邦辗转反侧,想了许久,最终,他决定要从自己开始,营建一个稳固的帝国,不仅是疆土上的广袤,更要有人心的坚定凝聚。而这样的工作,第一步就是要将帝国的都城认真修建加固,以便给天下人以万世不易的感受。

    此时刘邦所居住的洛阳,正是他心目中的帝都。

    洛阳位于今日河南西部的洛水盆地中,南有伊阙(今洛阳龙门),背靠北邙山,东面是虎牢关,西面是函谷关,这样四周都是群山环绕的地形,气候温和而雨水适中,天然成为山水相宜、物产丰富的好地方。因此,周朝建立时,周公长期在这里控制东方的诸侯,而周平王迁都更是让这里成为东周的都城。历代的经营修缮,加上秦始皇初年洛阳十万户侯吕不韦的经营,让这个昔日天下之中的国度显得更加繁华、大气。

    因此,刘邦内心很希望在洛阳建立都城,这样,可以真正实现居于天下之中的想法。但这个想法很快被来自齐国的娄敬所冲击。

    和后来的许多皇帝不同,刘邦经常喜欢听从那些最普通草根的想法,从建议武关出兵的袁生,到提出尊重儒学的叔孙通,都是名不见经传的平民百姓。而这一次,士卒出身的娄敬带给刘邦一个崭新的建议。

    娄敬是奉命去陇西戍守边疆的,他的部队路过洛阳,听说皇上要大兴土木,修建都城,便大胆地以事关皇都的名义求见。没想到,刘邦真的召见了他。

    娄敬问道:“皇上修建洛阳城,是不是想超过周朝那样的盛况?”

    刘邦面无表情地说:“说得对。”

    娄敬说:“可是,陛下您得到天下和周朝是不同的。周朝是源于武王伐纣之后,定都关中,而辅佐周成王的周公才开始营建当时的洛邑。然而,到周朝后来衰微的时候,诸侯纷争,谁也没有因为洛阳居于天下就去朝拜周天子,而周天子也没有力量去制约他们。这样看来,有德之君主在这里,能够镇抚天下,而无德君主在这里,很可能会导致国家灭亡。”

    “住口!”刘邦怒气冲冲地说,“难道朕会是无德之君吗?”

    娄敬连忙解释道:“陛下用义军讨伐无道,恩德四方,天下推为圣主。然而,陛下就一定保证后世万代都能做到陛下这样吗?”

    刘邦面容凝固了,的确,即使是他,也说不清子子孙孙的事情。

    娄敬继续说道:“武王建立周朝前,已经有了稳固根基,因此建都,是水到渠成的事情。而陛下您和项王大战荥阳,战役十余次,百姓死伤无数,天下才初定。这种情况下,您建都洛阳,还要营建宫室,和周公的成康之治比起来,不大合适啊。”

    怒气从刘邦脸上消失了,他随和地问道:“那,你觉得应该怎样?”

    娄敬不慌不忙地说:“和洛阳比起来,关中不同了。陛下,您起兵于关中,应该知道那里地形险要、土地肥沃,进可以攻、退可以守。如果陛下在那里建都,统御全国,无疑等于扼守住了天下的咽喉啊。”

    刘邦一时没了主意,陷入犹豫。理智上,他必须承认娄敬说得有道理,但感情上,看着洛阳华美的宫殿,再想到被项羽破坏殆尽的咸阳城,觉得难以接受。看到刘邦的犹豫,周围将领们议论起来了,他们大都是关东人士,一想到要去关中定都,未免远离家乡,就气不打一处来。有人仗着胆子说:“周朝建都洛阳,有四百多年的历史,而秦朝建都关中,二世就完了。可见,这个什么娄敬,简直是胡说。”

    一句话如同在水面上扔下石块,更多的声音响了起来。

    “陛下,您登基之时,就已经打算建都洛阳了啊!”

    “是啊陛下,这里可是天下的中心!”

    更多的声音则是附和:“陛下,您要三思……”伴随着这些声音,文武百官纷纷跪倒,当然,大都是关东人士。

    “陛下,臣以为,娄敬所说很有道理。”喧哗过后,宫殿中回响起自信的声音。那些跪拜着的文臣们有人偷眼观看,原来说话的正是张良。刚才,他一直静静听着娄敬的分析,而大臣们纷纷“进谏”时,又冷眼旁观所有人的言行。此时,张良决定发言了。

    “按照微臣的愚见,娄敬说得很有道理。洛阳居于天下中心不错,然而,其中心地区狭小,方圆加起来也不过数百里,而且四面都可能受敌,并非真正的用武之地,更不能用来防守。但是,关中之地就不同了,东有崤山、函谷关,西有陇山,这些地方都是洛阳周围的山脉所不能比拟的。另外,关中的南部可以获取巴蜀的富饶资源,北部则是接近胡地的广阔牧场,关中平原又是沃野千里。这样的地形,三面险要,都能利于防守,只需要利用东面来控制诸侯就可以了。当诸侯安定的时候,陛下和子孙可以通过水路道路,运输天下粮食供应都城;万一东方有变,又能够利用大河,顺流而下,输送军队和辎重。这样的地形,正是古人所谓的王者之城啊!”

    张良结束了自己近于演说一般的陈奏,其他人张口结舌,不知怎样回答,娄敬则感到欣喜异常,脸上发出被信任和尊重的喜悦光芒。

    刘邦目睹这一切,忽然明白了自己应有的选择,他立身而起说:“好,不需要再争论了,朕已经做出了决定,为了让我大汉国运昌隆,就定都在关中。叔孙通,立刻传旨意,昭告天下!”

    这下,群臣寂静,没人再敢说话。

    刘邦也的确是建都心切,决定建都的这一天,他立刻传令:准备完毕就摆驾西行。数天后,大队人马就沿着渭水回到了关中。人们走到一处山水环绕的地方,这里原野舒缓、风景秀丽,士兵们都不由得放慢了脚步,刘邦来了兴趣,撩开车驾的帷幕,探头问道:“这里是何处?”

    听到皇帝发问,伴行的宦人连忙毕恭毕敬地回答说:“回禀皇上,这里快到咸阳了。此处是秦长安君的封地,因此便叫作长安。”

    “嗯,长安,长安,这是个好名字。”刘邦回味着,突然叫道,“停车!”

    宦人连忙将命令传递出去,大队人马收拢了脚步。刘邦在宦人的保护下下车,走上高地,再观看此处时,发现远处有一片高地,宛若龙脉,横卧在渭水南岸,其地势平坦、视野开阔,真正有皇家的气派。

    “就是这里了!”刘邦慨然说道。

    就这样,大汉帝国以长安为都城,修建新的宫殿,“长安”之名,从此开始闻名世间。在历史的长河上,将会有更多的朝代在长安建都,并终于在唐代成为世界闻名的大都市、国际经济文化中心。

    当然,此时的刘邦眼中,长安更像他为自己子孙后代所发现的一处宝地。因此,他也没忘记赏赐最先提出的人。他告诉群臣说:“娄敬是最早建议朕在关中建都的,娄敬,朕就赐你叫作刘敬吧。”不仅如此,刘邦还下旨任命刘敬为郎中,封号叫作奉春君。

    对此,张良还觉得要感谢刘邦,正是这样的封赏,让群臣忽视了自己对定都长安的力主态度。张良就是这样的性格,虽然在定都的事情上力排众议,有着突出的贡献,但事情一过,他马上就放到脑后了,更不喜欢别人提出。在张良看来,政治更像一种游戏,自己所要做的,就是用正确的态度、方法去玩好它,让更多的人受益。至于自己是否要在其中受益,那其实并不重要了。

    自请留侯,把弦位拉得刚刚好

    然而,张良这种淡定自若的姿态,并没有得到刘邦的多少理解。定都长安之后,刘邦随即就想到了张良的事情。他也知道,不管任何人可能威胁到自己的皇位,张良都绝无可能,这不仅仅是因为张良身体状况远不及那些武将们,更是因为七八年来的相处,让他了解到张良的那种淡泊、低调是发自内在性格的,绝非虚伪矫饰能表现出来和坚持下去。

    因此,张良越是希望大家忘记他的功劳,刘邦越是想要表现出来。只有这样,才能让众人更加推崇自己的恩德——这就是身为皇帝的刘邦此时所坚持的想法。

    不久,刘邦让人将正在家中休养的张良请到宫中。因为多年征战,加上刚到关中,水土不服,张良略微抱恙,但是精神气度都显得从容镇定。

    刘邦问了几句张良的身体情况,然后话题一转,说:“子房,今日只有君臣二人在此。你不妨坦率地告诉朕,究竟愿意不愿意接受齐国的采邑?”

    张良明白,刘邦提到的齐国采邑,正是在洛阳时就表露出的意图:在齐国选择三万户的采邑,封赏给张良。

    张良听到刘邦旧话重提,连忙施礼说道:“陛下,臣之所以辅佐您,讨伐暴秦、战胜项羽,并非是为了封赏,而是为了帮助您匡扶天下,安定百姓。”

    刘邦点点头,说:“先生的想法我自然知道,您一向将富贵看作浮云,并不追求王侯的显赫,比起某些人来说,追求和境界要高尚许多啊!”

    张良不禁愣了一愣,此前,他从未听过刘邦说出这样含沙射影的话来。但为什么在定都长安之后这数月内,皇帝陛下就会用这种语气跟自己谈论天下大事了呢?难道,地位的改变和权力的上升,真的会如此轻易地改变一个人?

    想到这里,张良连忙将自己拉回来,他嘲笑自己怎么连这样的判断力都没有了:陛下这样的人,永远需要有强大的对手来激发他的智慧、毅力,如果没有这种对手,他就会寂寞无聊,被人轻视。明白这一点,他更会在称帝之后找到对手,不仅为自己,更为子孙的将来。

    如此看来,如果再一味推辞,恐怕刘邦很可能要走向思维的极端——怀疑。或者说,推辞的这张弓弦,已经拉到位了。

    就在这瞬间,张良做出了个决定,他要自己选择采邑。

    张良对刘邦说:“陛下,臣想选择一块地方。”

    刘邦哈哈一笑,心想,张良啊,果然,人都是有欲望的,你也只是想在外人面前保持自己清心寡欲的高洁形象嘛。于是刘邦便满怀笑意地问道:“子房,不管想要哪里,但说无妨。”

    张良说:“臣想要在留城获得万户的采邑,就足够了。”

    “留城,留城……”刘邦觉得这个地名相当耳熟,但一时之间却想不到究竟位于何处。毕竟,这些年来他从江淮而入关,再入汉中、出函谷、征战反复于中原,最终定天下于齐楚,走过太多的城池了。

    张良见状,便说道:“正是当年臣下有幸遇到您的地方啊。”

    “啊!”刘邦一声轻叹,马上明白了张良所说的地方。那儿正是自己在沛县活动过的范围,正是在那里,张良率领的小部队和自己的小部队相遇。

    想到这里,过去一幕幕的时光记忆如电光火石般出现在刘邦的眼前。自从登基即位、分封诸侯、定都关中,他从未有这样的机会真正怀念一下过去。而此刻怀念的这短短一霎,也已经让刘邦足够动容。

    但是,刘邦还是很快回到当下,然后向张良提出了个很现实的问题:“子房,你和萧何、韩信功劳并驾齐驱。他们俩一个帮助朕治理万民,一个管理天下的东南,你却只要区区的一个留城,难道不觉得委屈吗?”

    “回吾皇。良曾经是亡国之臣,流落天涯,如今能领万户侯,在留城采邑,已经是足够的福分,并不希望求得更多。”张良缓缓说道。

    刘邦点头称赞,的确,这样的臣子,在整个大汉由上到下的政权体系中已经是很少见的。

    不仅如此,刘邦还会很快听到来自北方的坏消息,那远比文武百官关心功名利禄要严重得多。

    制造坏消息的,正是燕王臧荼。

    臧荼原本是项羽所分封的燕王,后来,他趁乱杀掉了原来的燕王、后来的辽东王韩广,将整个燕地归为所有。不料后来韩信灭亡了魏国、代国和赵国后,将大军陈兵于边境,使得臧荼不知所措,最终只好宣布跟从汉王。然而,时至今日,臧荼已经不再是独立的燕王,而是刘邦的臣子了。这让臧荼日夜感到窝火,每天都大发牢骚,宣扬要造反的舆论。

    刘邦听说之后,愤怒不已,他早就对田横的事情耿耿在怀,想不到臧荼居然还扬言造反,于是立即宣布自己要亲自征讨燕王。

    汉五年(公元前202年)七月,刘邦将长安的事情布置给萧何,自己带领太尉卢绾整顿汉军,立即出发奔赴燕国。臧荼原本想的是趁天下初定,自己割据一方或许能继续过过以前的燕王瘾。没想到仅仅一个月后,刘邦就亲自带领大军打到城下,而燕国的将士百姓无不对无端挑起战乱的臧荼感到痛恨。外无援兵、内无支持,臧荼被汉军生擒,斩首示众。

    为了平定燕地,刘邦就将太尉卢绾留下来担任燕王。这卢绾原本就是刘邦年幼的朋友,又出生于同年同月同日,从沛县就开始追随刘邦,因此深受刘邦的信任。

    消息传到长安,正在家休养的张良深感欣慰。其实,自从刘邦登上皇位,张良便知道他最担心的是这些异姓王,而张良的担心也正在此处。只不过,刘邦是为自己和子孙的皇位担心,张良则担心异姓为王,迟早会成为天下战火的导火索。“希望臧荼的命运,成为其他诸侯王的教训吧。”张良在病中如此想着。

    然而,世事难料,刘邦还兵不久,又传来颍川侯利几叛变的消息。这个利几原来是项羽的部将,后来投降刘邦,封为侯。他的造反原因说来相当奇特,只因为刘邦回到都城,想要拉拢人心,召见所有在册的侯,利几便动了疑心,觉得刘邦要收拾自己(其实刘邦对这种小角色完全没有忌惮),便匆匆造反。结果,半年后,利几也就被汉军剿灭,兵败身亡。

    或许,燕王臧荼和颍川侯利几的造反与死亡都是充满偶然的事件。而臧荼和利几都曾经是项羽的人,因此,这样的事件连续出现,让刘邦将偶然看成了必然。他想到,除了异姓王之外,自己有必要封赏那些辛苦跟随自己的人。

    就这样,汉六年(公元前201年)元月,新的一轮封赏开始了。

    刘邦论功行赏,将萧何定为首功,封他为酂侯,获得最多的采邑。而张良则因为自己的想法,同样获得了留侯的封地。也正因为如此,曹参获得平阳侯、夏侯婴为汝阴侯,周勃为绛侯、樊哙为舞阳侯、连灌婴他们都凭借军功获得了很大采邑这样一种现实,而张良也仅仅是淡然一笑,不以为意。

    其实,张良之所以拒绝三万户的封赏,并不仅仅是自己淡泊名利,更是因为他希望朝廷上下同僚能够停止对封赏和排座次的过多追逐。

    其实,在萧何排名的问题上,已经有很多武将表示出很大不满,这些当时在战场上搏命奋战的将军,很难在情感和思维上接受一个“舞文弄墨”的书生获得同样的采邑这样一种现实,最后还是刘邦用“你们如同猎狗而萧何如同猎人”的比喻硬是压服了他们。而在排名第一的问题上,又幸亏是关内侯鄂千秋的仗义执言,萧何才获得了可以佩剑穿鞋入殿、不必跪拜皇帝朝拜的特权。

    张良倒没有觉得萧何获得如此的封赏有任何不公,但是,他也深知自己既不是刘邦的同乡好友,也不是武将集团的成员,更不必冒险去追求钱财土地那些身外之物。但是,能够做到这种境界的人确实很少。很快,刘邦就发现情况有点不对。

    那天,刘邦坐车出巡,来到宫外的沙丘旁,发现自己熟悉的一些将领正三三两两地聚集在一起谈论着什么。此时正好阳光明媚,看他们说得起劲,刘邦也觉得好笑,便顺口问正好随车出巡的张良道:“子房,你看这些家伙在做什么?”

    张良看看那里,说得很轻:“陛下还不知道?他们在打算造反。”

    这句话再轻巧,在刘邦耳中也如同奔雷。他大吃一惊,问道:“天下才刚刚太平,他们干吗要造反呢?”

    雍齿和韩信的侯位:纵无大爱,也要怀柔

    张良问道:“陛下,跟随您打天下的将领共有多少?”

    刘邦愣了一下,他还真没想到这样具体的问题,便信口说道:“怎么说,前前后后也有上百个吧?”

    “那么,您封赏了多少人呢?”

    张良的这个问题有点明知故问了,除了异姓王,刘邦封赏过的,不过二十余人而已,无不是他的亲信。

    刘邦面露难色,没有说话,张良等了一等便继续说道:“这些人当时离开故乡家小,无非是想帮助您夺得天下后图个封赏,光宗耀祖、富贵荣华。现在,您只封赏了自己亲朋好友那二十多人,而诛杀的、贬斥的,又都是那些怨恨过的人。现在,这些人都担心自己被陛下忘了,得不到封赏,又害怕以前的过失被您想起来,会找借口杀掉,所以才聚集一处,商量造反啊。”

    张良说得虽然有点夸张,但足够唤起了刘邦的注意。于是,刘邦请教地问道:“依子房所见,该如何是好?”

    张良胸有成竹地问道:“陛下平时公开最讨厌的是谁?”

    “当然是雍齿!”刘邦脱口说道,“这个家伙,从一起兵的时候就背叛过我,差点儿害我兵败身亡。后来,项梁将军借兵,我才重新壮大,雍齿又无耻地前来投奔。不少人当时就劝我杀了他,我是觉得那时候需要用人,才没有杀他,结果一直拖到现在,为这,樊哙就跟我急过好几次啊。”

    张良高兴地说:“陛下,这就好了,只要您赶紧封赏雍齿,将领们就会平静了。”

    刘邦心领神会,很快宣布雍齿为什方侯。消息传出,大小将领们奔走相告说,雍齿都能当上侯,我们不用担心了。果然,刘邦后来按照张良的建议,陆续封侯上百,很快平息了这场可大可小的政治风波。

    虽然近在咫尺的风波平息了,但刘邦对远在楚国的风波更加关注。

    很快,刘邦就听到传言,说项羽的大将钟离昧,如今在韩信那里。如果他们联手造反,又是楚王,又是同样的钟离昧,情况就实在太棘手了。

    鉴于张良在雍齿封侯之后连续抱病,刘邦无人可问,便找到了陈平。刘邦需要这个素来狡猾的年轻谋士出一条计策来扳倒韩信,毕竟,用“我怀疑你想造反”的理由拿下楚王,实在太不像话。

    陈平思考了下,反问刘邦:“有人告发楚王,楚王知道吗?”

    “他不知道。”刘邦说。

    “陛下觉得自己的军队可以胜过楚王的军队吗?”

    “难以超过。”刘邦即使当了皇帝,还是在张良和陈平面前保持实事求是的习惯。

    “那么,”陈平断定地说道:“这种情况下,您如果公开讨伐楚王,不是在逼迫他举兵反抗吗?”

    刘邦连忙请教,陈平便俯首献上了一条妙计。

    不久之后,张良接到通知,说刘邦近来心情不大好,想要向南方巡游,目的地是云梦大泽(今洞庭湖),诸侯王将在陈地(今河南淮阳)相会。

    张良和萧何他们一同来到长安城外,恭送刘邦,看着坐在紧挨在刘邦车后那辆车中的陈平,张良苦笑了一下。他当然知道刘邦此行的意图,但除了用称病来躲过刘邦的“请教”之外,自己还能说什么呢?这样的立功机会,还是让给满怀仕途进取心的陈平去吧。

    果然,不久之后,张良听到从陈地传来的消息:钟离昧感受到韩信的怀疑,自刎身亡,临死前对韩信留下“下一个就是你”的预言;韩信带着钟离昧的人头前去陈地会面,被刘邦当场拿下,然后被带上刑具,置于副车,锁拿回长安。

    张良还听说,韩信在车上无可奈何地对刘邦说:“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现在天下太平,我岂不是要到死的时候了吗?”而刘邦听了这话,大约心中也是泛起一阵波澜,半天后才回答说:“并非朕无情,是有人告发你谋反的啊!”

    在这样的传言中,刘邦带着“擒获”的韩信回到了都城,此时朝野一致的舆论,是韩信恐怕性命不保。但张良却独独没有这样看。

    因此,在文武百官纷纷前去皇宫祝贺皇帝平定了“谋反”的韩信之时,张良虽然身在其中,却并没有说什么“立斩韩信”的话语。

    相反,等到大臣们一个个表态之后,张良则上前说道:“陛下,您建都关中长安,又擒获了韩信,这是天下安定的吉兆啊。三秦地区,形势险要,便于用兵。天下可以媲美的,也只有东海畔的齐国。如今您坐拥这样的土地,即使其他诸侯敢于像韩信这样谋叛,也必然是被您所击败擒获。臣斗胆进谏,今后非陛下的亲族子弟,千万不要封赏在这两块土地上!”

    众人听后,无不愕然。几乎所有的人都知道,张良并不是擅长吹牛拍马的人,更不会公开说出这样立场鲜明的话。但这一次,他为何要言之凿凿地替皇帝陛下担忧呢?但这样的愕然仅仅维持了几秒,就被众人神速的反应所掩盖了——大殿内响起一迭声的“当封刘氏为王”的响应声。

    不料,这番话在刘邦耳中听来,却是另一番滋味。

    刘邦当然知道三秦地理的重要、齐地的物产丰饶,但无论什么时候和他提起这两块土地的回忆,总是无法让他绕开韩信的印象。因此,在这个时间段用这样的方式说到秦地和齐地,张良几乎是在提醒刘邦应该注意的事情了:天下尚且有其他的诸侯王,千万不要过于急躁,更何况,杀掉韩信,您将背负上滥杀功臣的骂名!

    只不过,这样的提醒,只有刘邦能听懂而已。

    就这样,刘邦很快做出了自己的决定,他再一次宣布召集文武百官时,下达了对韩信的诏书,宣布韩信不再担任楚王,贬为淮阴侯。而原来的楚国分为荆楚两国,以淮水为界,将军刘贾,封为荆王;皇弟刘交,担任楚王;皇子刘肥,担任齐王。

    对于这诏书的其他部分,没有多少人感到诧异,但只有一点人们没有想到:韩信不仅没有死,又从一个囚徒翻身成了淮阴侯。

    不过,刘邦需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只有这样,才能告诉全天下,我刘邦是多么宽宏大量的君主;也能告诉韩信:瞧,这么多人都建议我杀掉你,但我还是感激你的,我可以前一天捆上你,也可以后一天让你重新成侯。

    韩信当然知道刘邦对他的忌惮,因此他唯有苦笑。在这苦笑背后,有着愈来愈强烈的不公平感,也有着些许因为当初拒绝蒯通而产生的后悔。

    为了表示对韩信的“恩赏”,刘邦让韩信住在京城,当然,其他许多将官也同样如此。汉初的侯并不就任,只是领取采邑的食禄而已。但刘邦对韩信的“亲近”要更多一层,那就是经常找韩信聊天,了解他的思想动态。

    但韩信并不喜欢这样的聊天,他现在看到刘邦,甚至多多少少有些恶心。

    一次酒宴中,刘邦请韩信评价过去汉军中的将领,对这样的问题,韩信乐于参与,便无拘无束地侃侃而谈。刘邦听完后,不断点头,说:“你对诸将的评价,相当客观公正,令人钦佩。不过,你还是忘记点评朕了啊。依你看,朕带兵的能力大概在多少程度?”

    韩信带了一点酒意,不假思考地说:“陛下带兵,最多十万。”

    刘邦冷笑了一下,说:“那么,淮阴侯,你呢?”

    韩信仰起脸,看着宫殿外飘过的雪花说:“韩信带兵,多多益善。”

    刘邦哈哈地乐了,心里却很不是滋味。他不得不承认韩信说的是事实,但态度过于傲慢,于是便故意反诘说:“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被我生擒?”

    韩信坦率地说道:“陛下您不善于带兵,但善于领导将领,这就是我被捉到的原因啊。更何况,陛下您能有今天的地位,乃是天意,不是人力的关系。”

    刘邦听了这话,心里像打翻了调料罐,什么滋味都有。而在这样的沉默下,更大的沟壑于君臣两人之间正在形成。

    幕后布下一局,保太子就是保大局

    刘邦本以为,韩信没有了兵权,就不会那样让自己放心不下,谁知道在京城的韩信同样令他感到难堪。韩信也同样觉得在这里浑身不自在,便经常称病不入朝。就这样,君臣之间的信任度迅速下降,难以复原。

    张良知道这样的情况,虽然为韩信的命运担忧,却也确实无计可施。即使再足智多谋的能臣,也无力去弥补皇帝对臣子威胁而感到的焦虑,这大概就是张良正在经历的尴尬。更何况,张良听说,韩信在长安城中也丝毫不知道收敛,虽然经常称病,却又常常坐大车到处拜访同僚,出出进进,侯爵们都跪在地上高呼“大王慢走”。而韩信则在看到其中有樊哙的时候,冒出了一句“我居然和樊哙这样的人为伍了”……

    这一切,在张良看来,都是找死。

    好在,刘邦此时还没有精力对付这只拔去了牙齿的猛虎。越来越执着的刘邦,似乎感到所有异姓王都令他放心不下,需要逐一解决。

    汉七年(公元前200年),刘邦开始对韩王信动手,他以北边防御匈奴为由,命令韩王信迁都到晋阳(今太原南)。但韩王信说,晋阳离边塞太远,谈不上防御,要干脆迁都到马邑(今山西朔县)。刘邦不好收回自己的话,便答应了。没想到,韩王信靠近边塞的目的是为了联合匈奴、进攻太原,这让刘邦再次大怒,率领步骑兵三十二万,出长安北攻匈奴。起初,韩王信的势力被迅速摧毁,但在继续北进的路上,汉军中了匈奴的埋伏,被包围于白登(今大同东北)七天七夜没有消息。当时,整个长安城知道这件消息的不过数人,只有张良安慰大家,说匈奴不敢如何,更何况军中还有陈平在。不久,陈平真的派人用重金贿赂了匈奴冒顿单于的皇后,保护刘邦平安脱险。

    刘邦在白登之围中再一次品尝到重兵围困的压力,但这一次,给他带来了更大的冲击力。作为一个年过半百的人,他很自然地在回到长安后开始考虑起接班人的问题来。

    按照传统,皇帝确立太子,应该比起普通王侯选择继承人更加严肃、更加慎重。而通常情况下,应该把王后所生的长子立为太子(尽管以后的历史将许多次推翻这一点)。

    刘邦有八个儿子,最大的是齐王刘肥,他是刘邦在沛县时的外室曹氏所生,不可能有机会成为太子;

    次子刘盈,因为是刘邦明媒正娶的妻子吕雉所生,因此,在刘邦登基为皇的时候,顺理成章地成了太子。

    但是,经历过白登之围的刘邦,心理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听说,匈奴之所以强大,是因为匈奴老单于有一个年轻勇武的儿子冒顿,这个冒顿甚至设计杀死了原来的老单于,然后带领匈奴愈发强大。刘邦想到,如果自己挑选的继承人不够勇武刚毅,怎样抵挡这种凶残暴烈的民族?而刘盈就是这样的孩子,他性情柔弱,凡事都喜欢找母后帮忙。刘邦对此相当恼火,甚至不顾吕雉的感受,公开告诉群臣说:“这个孩子,一点儿不像我。”

    相比起来,刘邦在彭城大败的人生转折点中认识的戚姬,却为他带来了一个很好的儿子,刘邦为他起了个小名,叫如意。或许正是这个名字的缘故,刘邦越来越觉得如意真的很如意。他常常亲热地将如意抱起来,仔细端详,不时亲吻说:“这个孩子,真是像我啊。”

    所以,当如意逐渐长大时,刘邦心中的态度开始动摇了。

    其实,刘邦喜欢如意,更多的原因还是因为喜欢他的母亲戚姬。无论是出身、容貌还是性格上来说,吕雉终究是乡间的女性,无法比得过青春美貌、知书达理的戚姬。因此,当刘邦为皇帝后,不仅在宫中,就是典礼、出巡、平叛,也经常将后者带在身边。而戚姬也自然趁着自己占上风,百般奉承,曲意迎合,枕头上不知道吹了多少遍让如意成为太子的风声。

    在心思简单的戚姬看来,倘若如意成为太子,自己便算得逆袭成功,今后就是母仪天下的皇太后了。因此,风声吹得越来越紧,让刘邦心思活动起来。但刘邦并没有什么理由将原太子刘盈废掉,于是只好对戚姬好言劝慰,让她等待时机。

    没多久,刘如意还真的等来了个机会。此前,他已经被封为代王,因为年龄小而不能就封,刘邦安排了夏阳侯陈豨做代国国相来掌管国事、抵抗匈奴。汉九年(公元前198年),有人报告,说赵王张敖打算反叛,于是,刘邦照例将张敖贬为宣平侯,并打算改封刘如意为赵王。

    这个消息让戚姬大吃一惊,她吓得泪流满面,向刘邦跪倒,苦苦哀求说:“当年幸亏得到您的恩宠,贱妾母子才有今日,但您将如意外放为王,恐怕将来他会受到压制和危险,我母子命运难料啊。”

    刘邦连忙温存相劝,但劝来劝去,他自己都动了心。事实上,谁又比刘邦更清楚皇帝是如何看待这些诸侯王的呢?假若自己百年之后,刘盈真的要动手杀掉如意,那不是断了刘邦的一支血脉?

    就这样,到了第二天早朝,刘邦下定决心,提出了要废掉太子刘盈、立如意为太子的事情。

    消息传出,群臣大哗,几乎每个人都有话要说。文臣们说,立长不立幼,这是古代的礼法、社稷的根本;武将们说,太子没什么过失,这样就废了他的位置,太不公平了。但刘邦死死板着脸,说什么也不同意,最后,他还是被御史大夫周昌给弄笑了起来。

    这周昌也是沛县人,乃是在荥阳殉难将领周苛的弟弟。他素来口吃、不善言谈,但偏偏性格直爽、敢说敢做。此时,他跪倒在刘邦面前,愤怒地大声说道:“臣,臣不擅辩论,但臣,臣期期知道不可如此,陛下要是一定废、废除太子,臣,臣期期不敢奉命。”其他的话倒也好懂,但口吃的周昌所说的“期期”究竟是什么意思,谁都不明白,看着他涨红的脸,刘邦不由得气笑了起来。

    就这样,刘邦发现,自己对付群臣要比对付戚姬难多了,于是答应日后再议。转过头,他告诉美人,可以先让如意去赵国就封,就让那个性格耿直的周昌做赵相监护,他必定会诚心诚意地加以辅佐保护。戚姬红着眼圈答应了。

    表面上,这件事情风波平息,毫无声响了,但背地里,这件事情才刚刚开始。所有人都没有看到吕后的态度,但实际上,她已经忍无可忍了。

    吕后想得很简单,我原本是正宫皇后,你抢走了宠爱,这也就不说了,刘邦原本就是好色之徒。但如果你想来抢走我刘盈儿的皇位,这岂不是天大的冒犯?但虽然如此,吕后身为妇人,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

    此时,有人偷偷建议说:“留侯张良,素来足智多谋,而且深得皇上的信任,您怎么不让他出出主意?”

    吕后顿时想通了,连忙让他的兄长吕释之去登门拜见张良。

    张良之所以久病不上朝,一方面是确实在养身体,另一方面他也害怕陷入这些事情之中。张良明白,在政治的风浪中,很少有真正的对错,只有明确的胜负,而自己能做的则是避开胜负,不问对错。但是,吕释之的突然到来,还是让张良料想不到。

    吕释之倒也不愿隐讳,他知道在张良面前还是坦率点好:“先生,您不仅是陛下的谋臣,还可以同陛下算是亦师亦友啊。既然您协助陛下建立了皇朝,也应该能够协助陛下,将这样的天下稳定下去啊!”

    张良摆摆手说:“吕侯,您也知道,我素来体弱多病,朝中的事情,我不便插嘴啊。”

    吕释之说:“您应该知道,陛下想要废掉太子,事发突然,在大臣们的劝谏下,才总算同意暂停。但是,陛下废掉太子的主意并没有变。现在,如果陛下突然固执己见,违背传统而废掉太子,天下是必然要大乱的啊。只有您留侯,才有这个本事去改变陛下的主意,您肩负天下安危,如何能不管呢?”

    张良继续推托,说道:“您对我的看重是过誉了啊。以前,陛下想要打败项羽争夺天下,因此经常处在危险之中,因此,他才会听我的话。现在,天下已经安定,陛下不论立谁当太子,都是他的家事。就算我曾经能让陛下言听计从,又有何用呢?”

    吕释之看到张良语气中有所缓和,便继续说道:“不瞒您说,我今天不是受到皇后的邀请,而是受到群臣的托付前来的。为了我大汉江山,您是无论如何也要想个办法出来。”

    说完,吕释之居然真的长拜不起。

    张良慌忙扶起他,想了想,也觉得天下安定时不应该莫名其妙地更换太子,引起国家动荡。

    正是张良这一想,才想出来汉室此后的数百年稳固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