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最强胜道，是能扭转败道

下邑之策：豺狼当道，可问狐狸

奔逃多日之后，刘邦终于来到了下邑（今河南夏邑县），这里是吕雉兄长吕泽屯兵驻守的地方，也是刘邦当年起兵曾经活动的地方，无论是民众还是地理都对汉军来说较为有利。于是，在彭城被打散的属下们相继以这里为中心，重新集结聚拢起来。

张良是第一批赶来的。

实际上，在汉军中，最富于险处脱身经验的正是张良。逃避十余年暴秦追捕的经验，加上毫无军旅作风的语言行动态度，还有那看上去如同普通读书人一样的容貌神色，都不会太多引起楚军的注意。因此，张良没费多少力气，就逃过楚军的数条封锁线最终来到下邑。

和张良一块儿到来的是一大堆坏消息。

在楚军对彭城的突袭作战中，联军中的殷王司马昂战死。不过，这一支司马家族的血脉将在十三世后重新崛起，以司马懿和其子孙的名义震动天下。

原本就是因为形势逼人而参加联军的塞王司马欣和翟王董翳，看到形势反过来逼人，于是带上部队就投奔了楚军，动作跟当时投奔汉军一样快。

陈余这时也发现，仇人张耳居然依旧健康安全地活着，感到自己像傻子一样被愚弄了，于是宣布决裂，同项羽和解。

而最让张良替刘邦难堪的，是魏王豹的逃跑，他原本跟着汉军跑到了下邑，但观察几天后，打算也仿效其他诸侯一样叛逃。思来想去，豹王找到个回家看望八十老母的借口，离开了汉军大营。结果，豹王一回到魏国，就封锁了黄河渡口，意思是刘邦别想从这里过去，然后又重新派人和项羽联系，商量怎样对汉军实行合围……

这样的一个烂摊子，就摆在刚来到下邑和刘邦会合的张良面前。

其实，一路走来，张良早已有了定策。面对骑马出城前来迎接自己的刘邦，张良打算找个机会向他进谏，但问题是，这个定策，恐怕不是刘邦那么容易接受的。到底怎样才能张口呢？张良一时间两难了。

正当犹豫之时，刘邦勒住缰绳，翻身爬下马来，众人不知道何故，也跟着下马。刘邦靠在马背上，看着远方的落日，那里山脉绵延，如凝固的波涛一样向东延伸。张良看着刘邦，心中一动，预感到这个汉子在做出决定。

“子房，我有个想法。”刘邦自顾自地说道。他也能感到张良的沉默背后必然有着思考后的积蓄，于是干脆自己来抛砖引玉，“我起兵以来，并非未尝败绩。从雍齿反叛，到开封受挫、洛阳东之败，都是吃的败仗。但没想到能有彭城这样的全军大败，甚至孤身逃窜。”

张良没有说话，静静等待刘邦的结论。

“这种事情都是怪我的大意骄纵！”刘邦狠狠地说道，瞪着自己在荒草丛中的影子，继续说道，“他项羽有什么了不起？狠，好，那我就找狠人来跟你玩！”

转过脸，刘邦高高扬起马鞭，在空中荡起一道灰尘，从彭城方向，划到截然向反的西方，那里正是当时出关进军的方向：“我以汉王之名，宣告天下，今天开始，我不要函谷关以东的地方了，谁能和我一同击败项羽、建功立业，地方就是他们的！”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汉将们固然知道自己并非是能和刘邦一同对抗项羽的人，但谁也想不到刘邦能做出这样的决定。

只有张良脸色安详如初，只是透出淡淡的微笑。果然，刘邦必然会走出这一步，以张良对刘邦的了解，赌输到此时地步，说出这样的许诺也是应该的事情。而张良等的，也正是让这位王自己说出如此重大决定的机会。

张良在荒寂的草丛中挪步向前，走到刘邦的马边，将视线投向和他一致的方向。

“子房，你看我究竟能找哪些人一同建功呢？”

“汉王，”张良不紧不慢地说道，“九江王英布，虽是楚国猛将，但和项王素来有相当隔阂，这次彭城之败，如果英布也来，我等必然更为狼狈；梁地的彭越、齐国的田荣，一直在反对项羽，这两个人也应该加以利用；而汉军中的将领……”

说到这里，刘邦和张良对视一眼，张良也不为人察觉地放低了声音，然后靠近刘邦说道：“我军将领，能够独当一面的，目前也只有韩信。”

刘邦点了点头，然后扫了一眼身后那些不知所措的武将们。

张良重新恢复声调说：“如果大王想要舍弃关东来建功立业，为万民造福，就应该把这些土地许诺给这几个人，这样，项羽就能够被打败了。”

刘邦听出张良还有后话，连忙做了个手势，请他继续说下去。

张良看刘邦如此看重自己的意见，不由得内心感动，便深入解释说：“目前的形势，的确相当严峻。原本汉王您率军出关，将反楚的诸侯联结成军，声威大震。然而，诸侯确实并不是什么靠得住的盟友。您看，彭城一战，我军大挫，结果赵国、魏国诸侯立刻背叛。据我所知，我军的主力已经退到了荥阳，这样退下去，恐怕要返回关中了。如果再出来，恐怕比登天还难了。不过，汉王您也应该看到，英布、彭越和韩信这三个人，从始至终没有改变立场，他们原本就和项羽有着种种矛盾冲突，始终都不愿站在楚军阵营中听项羽的摆布，这正是因为他们三个人有那种实力和信心啊。现在，大王如果能把关东之地封赏给他们，他们必然会将此当成良好机会，不遗余力地为您效力。那么，我们汉军只需要从正面对抗楚军，而韩信、彭越则从侧翼包抄，英布在彭城楚地后方骚扰，就能让项羽失去明确目标，疲于奔命，而彻底扭转局势了！”

“说得好啊！”刘邦长出一口气，拉起张良的手说，“子房，你真是一语点醒梦中人。原本我只想到要找到靠谱儿的帮手，没想到，这些帮手，你早就在为我选择谋划了。看来，你真是我的良师！”

其实，在刘邦如此感慨的背后，也透露出一股发自肺腑的悔意。现在他听起张良对这三人的分析，觉得的确到位精辟，可当初出关之时，未能将此三人重用的也明明是他刘邦。尤其对于韩信，在汉中虽然进行了拜将仪式，并纵论天下决策，也采用了其“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计策，但最终在出关时却将韩信留在关中，而自己担任主帅。这样的决定，不能说背后没有刘邦作为一个领导者的私意。

其实，张良又何尝不明白刘邦的担心？像自己这样的出谋划策者，刘邦是深深信任的，因为自己除了策划，并不掌握真正的实力。而像韩信那样一旦握有军权就能独步天下的将领，刘邦再大度量，又如何能这样轻信？

但问题是，如果再不选择神一般的队友，那刘邦和整个汉军就可能在狼一般的对手面前被碾碎了，甚至连猪一般的盟友都不会伸手援助。

因此，张良必须要在这里就把话说清楚，这也等于告诉刘邦——你下决定的时候到了。现在不是你去担心韩信、英布、彭越这些狐狸的时候，他们就算有野心，总不会现在就吃掉你。你要做的，是用利益把狐狸们统御起来，去干掉那个下一步就要咬穿你脖颈大动脉的豺狼。

这样的话，张良觉得自己不需要说透，因为刘邦那种光棍脾气，在短短几分钟内就能听懂。

事情的确如此，刘邦懊悔的情绪过去以后，看出张良的决断是自己唯一的选择。于是，他立即挥了挥手，叫来身后的传令兵。

传令兵跪在夕阳下，甲胄闪闪地折射着金色的光芒。张良将头偏了过去，看着远处起伏苍茫的群山剪影。耳中，传来了刘邦熟悉的号令声，听起来，他已经恢复了当初出关时坚实催人的能量。

在接连发布的号令中，刘邦布置了下面的事情：

首先，派人疾驰入关中，请韩信到前线来；派出谒者随何，去英布处策反，商量联合事宜，当然，英布的要价，随何可以加以充分满足；派出大夫郦食其，去刚刚背叛的魏王豹那里劝说他重新归顺；再派出使者，鼓动一直和汉军站在一处的彭越加紧从北方骚扰楚军……

所有人都能感受到，在下邑城外，张良一番话后，整个汉军的战争机器，重新回到了应有的节奏上。

这时候，是汉二年（公元前205年）四月，中原大地上的争霸，进入了新一轮的格局中。

多面布棋，争霸前先要清扫后院

策划者最大的贡献，在于制定出战略，而一旦战略开始在细节层面实施，那么，策划者需要做的就是静静等待被选中的那个人去操作，而后观察变化、把握结果。

张良就是这样的策划天才，汉二年四月，他已经透过刘邦的手臂，拨动天下棋局上的棋子，并观看操作者的实施。

首先要操作的步骤，应该是阻挡住楚军的猛烈追击，由此让局势平衡。

这个平衡点随着操作者韩信从关中的到来而很快到来了。

风尘仆仆的韩信走进汉军营帐后，只是给汉王刘邦行了拜见之礼，然后马上走到沙盘前仔细观看其形势。张良沉着地在刘邦身边，看着眉头紧锁的韩信。安静到能让人窒息的五分钟之后，韩信抬起头，用手指指向了沙盘上的荥阳：“诸位，我们就在这里拦住楚军的追击。”

说干就干，汉军的不同部队很快以荥阳为中心集结起来。在荥阳东南三十里的京城、二十里的索城，恢复了理智的汉军将士终于停止了奔逃，然后构筑起坚实的防线。与此同时，萧何也从关中地区及时地将年满二十三到五十六岁之间的男子征发起来，送到前线。令人惊异的是，听说是要去和在关中纵兵肆虐的楚军作战，三秦父老们表现得格外积极。

就这样，阻击楚军的战斗在京、索一带打响了。

为了保证阻击战的成功，刘邦还下令组建汉军骑兵来针对项羽的骑兵战术。汉军骑兵以原秦军将领李必、骆甲作为左右校尉，以灌婴作为中大夫，统领整支骑兵部队，并交给韩信指挥。

由于韩信的到来，汉军重新获得了明确的号令，在京、索附近设下埋伏，步兵骑兵联合作战，击败了楚军追击的前锋。后续的楚军则就此被阻挡在荥阳以东。

汉军大本营就此移动进入荥阳城中，准备长期的对峙作战。

选择荥阳，并不仅仅是韩信一个人的主意，早在韩信到来之前，张良就多次提醒刘邦注意这里。荥阳城西南有成皋关，关势险峻、易守难攻，荥阳城西北的敖山上是秦朝就留下的粮食储藏仓库，历来被称为敖仓。

因此，当汉军阻挡住楚军的追击后，张良立刻建议刘邦组织人力、构筑运输通道，北到黄河，并利用运输通道来搬运出敖仓的粮食，作为前线将士的储备。同时，在韩信的布置下，荥阳、敖仓、成皋、黄河等等防守据点很快连接成为坚固的防线。

与此同时，项羽的动作却慢了。

当项羽进入彭城后，忙着的是检点损失、安抚民众，确认自家的财物人口，虽然派出追击部队，却没有想到要组织追击的后援部队。这样轻轻递出的一段时间差，被刘邦稳稳握在手中，成为逃命的宝贵机会。等项羽反应过来时，他忽然发现，刘邦俨然已经在荥阳城附近打造好了顽强的防线，等着自己前去进击。

这时，正是汉二年（公元前205年）六月，楚汉争霸的节奏开始放慢，时间好像凝固住了，如同双方停留在荥阳以东的那条战线。

不过，刘邦并没有让西北的战线有一分一毫的停滞，等到确认防线安然之后，他很快决定先对躲藏在自己身后伺机而动的魏王下手。

在韩信构筑阻击防线的同时，在魏王豹的面前，汉军辩士郦食其也展开了一轮又一轮的攻心战术。然而，魏王豹不是那么好拉拢的对手。任凭郦食其仗着酒精的兴奋劲头在他跟前描述得天花乱坠，魏王豹还是懒洋洋地回答说：“人生太短暂了，短得就跟日影掠过缝隙一样。汉王太过傲慢，根本不把我等放在眼中，重新投奔汉王，不是浪费我一辈子的光阴吗？”

兴奋而来悻悻而去的郦食其，垂头丧气地回去告诉刘邦，魏王豹实在是没有可能重新反水。刘邦听完报告大怒，立即宣布以刚刚赶来会和的韩信为左丞相，并担任进攻魏国的大将。

这一次，刘邦吸取了教训，让韩信担任主攻的将领，自己并不插手具体的进攻计划。另外，他还让曹参担任步军主将，灌婴担任骑兵主将。

大军临行前，刘邦还不是很放心，于是特意当着张良的面，请郦食其和韩信前来议论战况。

刘邦问郦食其道：“你是否知道魏国让何人做大将？”

郦食其脸蛋红扑扑的，也不知道是酒精在燃烧，还是高兴自己的情报起了作用：“是柏直。”

“哦哈，不过是个毛孩子，怎么是韩信将军的对手？”刘邦大声地看着韩信回答说，接下来又问道，“那么，谁是魏军的骑兵将领？”

“据说是冯敬。”

“他啊，我知道，虽然比较灵敏，不过不是我灌婴将军的对手。魏军的步兵是谁统帅？”

“名字叫作项他。”

“嗯，这个人应该是项羽派去的，也没什么本事。看来，没什么好担心的了，期待我军的胜利吧。”刘邦看看张良，发现他也在频频点头，于是自信地说道。

果然，不久之后，刘邦就喜不自胜地让将领和谋士们集中，宣布了韩信战胜的好消息。

原来，魏王豹自从宣布跟随项羽以后，也知道汉军很快就会进攻，于是做了自认为充足的准备。他最清楚魏国的南部有着天堑黄河，加上中条山的地形阻挡，能够作为有效的战略缓冲地带。而西部却和刘邦的大本营关中地区，只有一河之隔，因此，他将自己手头的主力部队集中在蒲坂（今山西永济蒲州镇），从而切断和对岸的水路交通。但这一切完全被韩信所掌握的，他将计就计，征集了大量船只放在对岸，吸引了魏军几乎所有主力，然后自己和曹参急行军一百多里，来到北部的夏阳（今陕西韩城南），然后让步兵们立刻砍伐树木，一夜之间做成许多木筏子。在这样最简易最原始的交通工具帮助下，大军迅疾无声而平安无虞地成功渡河，然后很快攻占安邑（今山西夏县）。

因此而慌了手脚的魏王豹打算立刻回军向北，夺回安邑，从而打出魏军主力的撤退路径。这当然也在韩信的战略计划中。在韩信的布置下，汉军从黄河南北夹击魏军，最终将之全歼，而魏王豹也乖乖做了俘虏。

这个消息当然让汉军上下欢腾一片，毕竟，在彭城受到的打击太大了，如果没有这样漂亮的胜利，真不知道士气要低迷到何时。

当然，刘邦没告诉大家的，还是和魏王豹一同被送到荥阳大本营的那封书信。

在信中，韩信志在必得地说道，愿意带领精兵三万，向北继续进攻代、赵、燕国等地，然后向东进攻齐国，向南断绝楚军的粮道，最后挥兵向西，和刘邦前后夹击正在西进的项羽主力。

这封信，刘邦看了又看，还特地拿给张良过目。张良微笑说道：“大王，您召韩信出关，不就是为此吗？”

就这样，刘邦慨然应允韩信的独立作战计划，还特地派出熟悉北部情况的张耳前去相助。而对于囚笼中畏畏缩缩的魏豹，刘邦也是网开一面，他大骂了这家伙一通，然后让他跟随部将周苛一起守卫荥阳。

荥阳的局势逐渐稳定，而北方的战火还在继续燃烧。韩信的建议得到刘邦采纳，又得到张耳援兵，全军的战意都上升到高点。很快，他的兵锋又指向了计划中的代国。

代王陈余，先是听说了魏王豹的结局，兔死狐悲而心有戚戚，接着又听说自己的死敌张耳也加入了韩信的军队一路开来，连忙找到了赵王歇商量如何对敌。

商量的结果，是代相夏说率领部队驻守在邬县（今山西介休东北）城东，而代将戚公，则率另一部军马，驻守邬县城中。这样的掎角之势，看起来是阻挡汉军北上或者东进最好的模样；其次，赵军主力被集中到井陉口，作为预备部队随时准备接应代军。

然而，这些部署在韩信看来，并没有什么高明的地方。他指挥部队沿着汾水边的河谷秘密前进，闪电般地突袭邬县东，并抓住机会，在代军靠近赵军之前突入，全歼代军主力，抓获了夏说。然后，将邬县守军交给曹参牵制。韩信和张耳则继续东进，在井陉口附近安营扎寨，准备和赵军的主力决战。

此时，虽然代国基本平定，但代王陈余仗着自己的主力部队和赵军人数众多，并不慌乱。他拒绝了谋士李左车的建议，不愿意死守关隘，倒夸下海口，说韩信只有数万人马，而且远道而来属于疲惫之师，只要韩信敢过关，就会被自己全歼。唯有如此，才能体现出他的正大光明、威武正义。

这样无知的话语很快透过探子的密报，成为韩信做出谋略的信息来源。他很快决定，派出两千精兵，每个人带着汉军的红色旗帜，穿过山路，埋伏到赵军营地附近山上。当赵军主力出动后，立刻趁机占领营地，把旗帜全部换掉；同时，韩信还派出一万人作为前锋，于天明前穿过井陉关隘口，布阵在绵蔓水东岸，紧紧靠在河水旁。而自己和张耳则在一切布置完毕后，带领汉军主力过河，迎击赵军。

对于韩信的布置，不少人感到难以理解，有人说，背水摆下军阵，是兵书上记载的死地，属于作战大忌，这不是让汉军前锋送死吗？

韩信不愿意过多解释，他只是告诉将领们，陈余想的是全歼汉军，不会急于动手吃下这河岸边的一部分前锋。

众人带着些许的疑惑先后执行去了，毕竟，韩信不断胜利的战绩让他们不愿意也不敢去怀疑。

一切果然按照韩信的计划在运转。当汉军的前锋过河摆阵之时，赵军岿然不动，直到韩信率领的主力过河向赵军发起进攻，赵军才倾巢出动加以猛攻。很快，韩信带领汉军主力退入了前锋部队驻守的背水阵容中。此时的汉军将士们发现，后路已经退无可退，只能拼死作战，而赵军虽然人数众多，但能在这狭小的河流平原前使用的兵力却有限，一时之间，两军的攻守进入平衡状态。

正在此时，赵军的后院起火了。

有人急急忙忙地报告陈余，说汉军夺取了赵军大营。陈余登高一看，果然赵军大营中已是通红的旗帜，远远望去剌剌地戳着眼睛。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身后的赵军如同翻腾起来的沸水一样自行奔逃起来。原来，韩信早就安排好的奸细已经在部队中传播起流言，说大营已经被劫，主将全部逃跑了。

就这样，赵军一时之间溃散了，如同决堤的洪水，将陈余勉强的抵抗意志冲击得荡然无存。汉军如同驱赶羊群一样追杀着毫无还手之力的赵军。陈余和赵王歇先后被斩杀，而赵国、代国也就如此成了汉军的地盘。

此时，距韩信出兵，也仅仅过去一年左右，刚刚是汉三年（公元前204年）十月。

纷至沓来的好消息让刘邦的笑容更加灿烂，不过，他没想到的是，因为一个人的提醒，韩信大军就此停下了向北进攻的脚步。韩信原本在信中的承诺，也就此掉头不顾，去往另一个方向。

一打一拉，楚汉最长战线的鏖战开始

提醒韩信的，正是原本提醒过陈余的李左车。

在当时，李左车是声名不小的兵法家，直到班固写成的《汉书》中，也将李左车的兵法放在韩信兵法之前。

因此，韩信对李左车非常尊敬，特意下令不许伤害，还悬赏千金加以索求。不久后，真的有人将李左车抓获送到汉军军营中。韩信立刻兑现奖赏，然后奉其为上宾，虚心地向李左车请教自己下一步的攻略方法。

韩信是这样开口的：“我现在想要向北进攻燕国，向东讨伐齐国，究竟应该如何做才能立下功业？”

李左车抚摸着胡须，摇摇头说：“我是败军的俘虏，怎么能跟您讨论这样的大事情？”

“哪里，哪里！”韩信真诚地略微弯下身子，就像在请教老师的学生，“我听说，春秋时期，虞国大夫百里奚，曾经在自己国家做官，但虞国还是灭亡了。后来，他去了秦国，秦穆公却因为他的策略而称霸。这就是用人的不同啊！如果陈余听了您的策略，恐怕我今天都是俘虏了。所以，我是真心请教，请您不要再推辞了。”

李左车感动了，他倒不是相信韩信是什么真正的正义之师，而是因为，第一次有人如此看重自己的能力。于是，李左车给韩信提出了这样的建议：汉军虽然三个月内攻破魏、代、赵三国，但另一方面，也已经是强弩之末，无论是士气还是战力，都无法再处于如此高的顶点上继续维持下去。如果燕国吸取了陈余的教训，凭借关隘坚城，固守不出，拖延决战，那么，这支汉军的粮食供应迟早会发生困难。这样，也会对正面战场即荥阳的汉军产生信心上的动摇。

韩信最怕的就是这种情况，没想到李左车开门见山就全盘托出，让韩信不由得绷紧了脊椎，他问道：“如果按先生的办法应该如何呢？”

李左车不慌不忙地据实以告……

一个月不到，在荥阳的刘邦和张良再次接到从北方传来的消息，韩信派遣使者，兵不血刃就说服了燕王臧荼投降，全燕已经都是韩信的地盘了。同时送来的，还有韩信请封张耳为赵王的表章。

这一次，刘邦笑得不是那么明媚了，他默不作声地把书信递给张良，示意对方好好看看。

张良只扫了一两眼，就知道韩信的权力欲望开始膨胀了，就像传说中接触到水的息壤那样，膨胀得悄无声息、毫无预兆，却又令张良感到自然而合理——他原本就知道韩信是这样的人。

因此，张良还是劝说刘邦接受韩信的建议。

虽然刘邦此时已经露出了一丝不高兴的神色，但他也知道，此时的韩信是自己无法放手的赌注，自己就算下再大的本钱，也要寄希望于他。于是，快马很快带着刘邦的许可回到赵地。

无论如何，北方的压力基本消失了，对于刘邦和张良来说，他们的视线应该及时南移。

下一站，是同中原地区远隔河水沼泽的淮南。

自愿前往淮南游说的，是谒者随何，他到达淮南。首先在淮南太宰那儿盘桓三日，没有行动。三天后，英布那里没传出一丝风声，既没有要求觐见，也没有下达逐客命令。

随何感觉时机差不多了，便找到了太宰说：“九江王之所以不愿意召见我，大概是因为楚汉现今的力量对比吧。不过，我真是为此而来的。请您通报九江王，只要他愿意听听我的意见分析就行。如果我说对了，您会得到重用，而如果我说的不对，就请九江王杀了我，在法场上悬挂我的头颅，这样，也能让九江王在楚王那里得到认可。”

太宰把这些话原封不动地报告给英布，英布感到一个读书人说出这样的话出乎他的想象，便接见了随何。

接下来的事情不出张良所料。随何见到英布后，提出的第一个问题就戳到了英布的疼点上：“汉王派我前来敬重地给您献书，但实际上我却是很惊异的。同样都是王者，不知道大王您为何要这么亲近楚王，难道您比他低一等吗？”

英布既不能承认，也不能否认，更不能发火，因为这本来就是事实，于是他只好说：“虽然名义上都是王，但项王是盟主，我才以臣的礼节来侍奉的。”

随何冷笑了一声说：“恐怕并非这样吧。楚王去攻打齐国，已经邀请您派军参加了，如果大王您真的是以大臣身份侍奉楚王，就应该率领九江十万子弟兵跟从，或充当先锋，或听从调遣。可是大王既没有去，也没有派出将领，只是派出了四千老弱残兵，这显然是在应付差事啊。您就没有想过，这样做，楚王会如何看您吗？”

英布当然想过，只是他根本没有答案，所以此时他毫无答案，只能看看左右，好像想找个帮手。

随何向前走了一步说：“汉王不久前攻下彭城，楚王失掉了根据地，又在齐国被牵绊而无法离开。您本来应该调动淮南所有人马去彭城急救，但却没有一兵一卒度过淮河，却是静待双方的胜败结果。这样的话，您能在项羽手下真正做到以臣的身份侍奉吗？我真是很替您担心啊。”

这一番话，让英布和项羽之间的矛盾完全表露出来，最后一层蒙在英布眼前的暗纱被揭开了——刘邦或者项羽，他必须要做出自己追随目标的选择。毫无悬念地，此时的英布，已经不是当初刚追随霸王项羽起兵时的英布了，他最终杀掉楚国使者，选择听从随何的建议。

但可惜的是，坚持到了汉三年（公元前204年）十二月，楚军的铁蹄还是踏破了公然“叛乱”的九江城。英布全家被杀，自己一个人脱逃，奔往荥阳。

英布的到来让刘邦又惊又喜。惊的是项羽的实力着实惊人，居然在数月时间就消灭了一路诸侯；喜的是毕竟号称天下名将的英布来归，将来派回九江故地，依然能发挥出号召力。

然而，张良的一番话却暂时浇息了刘邦的兴头。

张良说：“汉王，英布的武勇之名，全天下也仅仅亚于项羽而已。无论如何，他也是一方诸侯，现在来投奔恐怕并非真心实意地想归顺，只是没有去处罢了。您有没有想过怎样让他全心全意地归顺呢？”

“这个……”刘邦皱起了眉头，牙花直响。的确，英布不是什么贵族，也不是什么义士，更不是像韩信那样追求个人才能表现和人生价值的指挥者，说得难听一点，他不过是个受过黥刑的囚徒，正因如此，才又被人称为黥布。让这种人在短期内死心塌地追随，刘邦之前还真没有做到过。

“其实，也并不算难。”张良看出刘邦的疑虑，说道，“英布出身寒微，从囚徒做到王，已经实属不易。但他之前的行动，首鼠两端，不愿协助项羽，也不愿跟从我军，一望就是志向并不远大的人。对于这样的人，汉王，您应该知道他们最喜欢什么……”

刘邦一拍大腿：“子房，原来如此！”

有了这样的计划，灰头土脸的英布来到荥阳的汉王行宫时，看到的就是如此的画面——刘邦斜靠在舒服而华美的软榻上，两个貌美如花的女子正温柔恭顺地给他洗脚，刘邦舒服得微微闭上眼睛，用鼻孔对着血染战袍的前九江王哼了一声，然后无可无不可地问道：“英将军，辛苦了，住处他们都安排好了，您先去歇息歇息吧，明天我们再商量大事儿。”

英布气得连礼都不施，掉转身大踏步走出去。刚走出行宫，他就“锵”的一声拔出佩剑，将引领他的随何吓了一跳。

“九江王，切莫如此！”瘦小的随何抱住英布粗壮的胳膊，试图防止他真的自刎，整个人都几乎要被英布吊起来了。

“项羽杀了我全家，刘邦又欺人太甚，我受此羞辱，活着还有何用！”英布粗着声音叫骂道。

随何继续用身体重量压住他，然后抢着说：“九江王，不妨先去汉王准备的住处看看再说。凡事且三思啊……”

好说歹说，英布算是放下佩剑，来到自己住处。

一进门，英布的脸色就阴转多云接着转晴天了，最终，笑意爬上了他那刺过字的黝黑的脸庞。原来，这里的房屋建筑、起卧用具、服饰摆设，无一处不精美，无一处不高贵，和刘邦的行宫几乎完全相同，尤其是那两名娇滴滴的侍女，看上去好像比刘邦身旁的女子还要如意动人。

“好，好，哈哈哈，汉王果然认识我是英雄！”英布解下佩剑，大大咧咧地坐在几案旁，对着连忙进来侍奉的仆佣喝道，“去置办酒席，我要和随先生痛饮一番。”

张良的计策果然见效了，一打一拉，一个耳光加一个甜枣，这种礼仪上的“无理”和物质上的高规格，形成了奇妙的反差，让英布受用无比，并就此真心敬服刘邦。

收服了英布的喜悦并没有持续多久，来自北方的消息让刘邦的心情依旧复杂。项羽在平定九江后，迅速分兵去赵国争夺，赵国反抗势力趁机不断叛乱，韩信四处平定安抚，根本没有时间按照事先的约定向东征讨齐国……

张良发现，周边的局势已经得到改变，原来楚国的强大地位开始松动。看起来，将是楚汉两军在荥阳附近展开正面交锋的时刻了。

这样的想法，张良很快传递给刘邦，并得到他的认可和支持。

的确，在这段时间内，刘邦自己也没有闲着，他曾经亲自带领樊哙和周勃回到关中，布置大后方的支援事宜，在四个月前，刘邦下令立刘盈为太子，以丞相萧何为太子师傅，用以安定人心；同时，引水淹掉了废丘城，最终拔掉了章邯几乎固守了一年的据点，扫清关中，章邯自杀；然后，分兵坚守关中的不同战略要地，并让正面临着饥荒的关中百姓去蜀中就食。通过这一系列的部署，可以说，荥阳前线得到了充分的稳固和支援。张良看得非常及时，此时的刘邦，看来的确是能够有实力同向西虎视的楚军一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