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攻心,最是“伐谋”极致处
战广武:有些事,只有流氓成得
汉四年(公元前203年)十月,趁项羽东归,汉军渡河,目标是成皋。
向成皋进军之前,刘邦特意请教了张良。张良对曹咎的性格有所耳闻,因此,他特意对汉军的战策提出了精到的四字——激敌出战。
果然,曹咎奉命守卫成皋,起初倒能够记住项王临走时的将令,任凭汉军在城外狂呼呐喊,始终都坚守不出。不久之后,汉军的挑衅行为升级了,他们按照张良的命令,用草堆扎成人形,上面大书“项羽”“曹咎”的字样,作为练习的箭靶,放在楚军能够看见的地方,任由士兵练习射术。这样,性格火暴的曹咎实在无法忍耐下去了,他挥军出城挑战。张良看见对方果然中计,便让刘邦带兵后退,佯装不敌,曹咎以为汉军又一次败退,于是奋力追杀渡过汜水。不料,在楚军渡河到一半的时候,汉军突然伏兵四起,发动攻击,大破楚军,死伤无数。这位有辱使命的曹咎无法突围,只好自杀,翟王董翳、塞王司马欣也同样死于乱军之中。
就这样,成皋和敖仓再一次回到汉军手上。
与此同时,项羽又一次赶走了彭越的骚扰,但他来不及喘息,必须要面对西部战线情势的恶化。
听说项羽回军救援成皋,正在荥阳东部围攻楚军钟离昧部的汉军,在刘邦的率领下,撤退到用来防守的广武城中。这样,对抗的均衡形势再次形成。项羽已经多次面对这样的形势,他很讨厌面对这种战不能战、和不能和的局面,但刘邦却占据险要,拥有敖仓,充分享受着这样脚踏实地的防守乐趣。
转眼数月之后,楚军的粮食已经接近告罄,显然不能再拖了。部将们焦急不已,一个接一个地前来找项羽。项羽也很难想到什么方法,电光火石之间,他忽然想到,刘邦的家人还在自己军营中。
很快,一个令人不齿的主意形成了,不齿到项羽必须为这个主意安慰自己,他对自己说,虽然这种事情的确不光彩,但毕竟是为了楚国。
第二天,项羽在广武城下摆好阵地,然后在阵前放上一个偌大的杀猪案。一切布置停当,项羽吼了一声:“带上来!”
话音刚落,刘太公被拖拖扯扯地拉到杀猪案上,只见他浑身上下只穿了个大裤衩,光光净净地被士兵们捆在杀猪案上。
刘邦在城头看得分明,扶着城墙的手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两下。张良看了看他,说:“大王,不必惊慌,项羽他不敢动手做这种事情。”
张良话语简短有力,但仿佛给刘邦注入一针强心剂,刘邦回头看看张良,说:“嗯,明白。”
说也奇怪,刘邦马上就松开了扶着城墙的手,站立得稳稳当当。
这时,项羽感到气氛已经做足,于是从乌骓马上一跃而下,运足底气对城楼上叫道:“刘三!你如果还不投降,老子就将你家太公剁了,然后做成肉羹喝了!”
刘邦已经有相当长时间没有听到项羽的声音了,又加上这样的情境,不由得再一次伸出手,将身体的重量分配到城墙上的青砖上。他回头看了看张良,张良迎接他的是坚毅的目光。
“项王,别来无恙!”刘邦站直身体,面朝下喊道,声音似乎充满了调笑意味,听起来举重若轻,“当初,为了天下福祉,你我共同推翻暴秦,一起举起义旗,还曾经以义兄弟相称。那么,我家太公也就是你家太公了。如果你今天打算把自己家老爷子做成肉羹,那不如就分我一碗尝尝吧。”
“什么?”项羽就像运足了千斤力气的大力士,挥出的致命一拳,却打在松松软软毫无弹力的棉花堆上,反而让挥拳者的重心完全丢失。
项羽一下抽出刀来,作势准备砍向太公。站在一旁的项伯连忙揽住他的胳膊说道:“战场相争,胜负关乎天下。您现在杀了太公,就算能挫动敌军士气,也会给我们楚军带来不仁不义的名声,将来又如何获取天下?再说,留下太公,以后还能用来牵制刘邦。”
项羽不得不承认项伯说得没错,他只好让人重新将太公扶下杀猪案,穿戴整齐,重新扶回后营歇息。
太公经这一番折腾,早就吓得心慌腿软,到了后营缩成一团,好半天才缓过气来。与之相比,项羽却根本没有半点的安全感,他知道,自己在广武耗的时间越久,彭城再次被彭越偷袭的可能性就越大,因此,只有迅速结束战斗,才能让楚军从两面受敌的困境中挣脱出来。
第二天,项羽的使节来到汉营面见刘邦。
他提出了一个很可笑的主意:决斗。
使节堂而皇之地建议说,天下百姓,生灵涂炭,田地荒芜,都是因为楚汉两军长期对峙的结果。因此,项王希望能够早日结束争斗,用决斗的方法,和汉王一对一地搏杀一番,这样决出雌雄,也就不必再连累两军将士、天下百姓。
这番话刚出口,一向淡定的张良也掩饰不住自己的笑意,他看看陈平,发现陈平也乐呵呵地望着自己。两人都知道,项羽实在是撑不住了,连这种主意都能想得出来。
刘邦这次也不需要任何人提醒他了,他当然清楚,跟项羽决斗,对于任何人来说恐怕都是自杀。于是,他嬉皮笑脸地玩弄着手上的兵符,半晌才抬抬眼皮,对着使节蹦出来一句话:“麻烦您回禀项王,我刘三只愿意跟他斗脑子,不愿意跟他比力气。”
使节悻悻而去,回报项羽,项羽也只能长叹一声,无可奈何。
看到主意都不奏效,项羽只好重新逼迫楚军出阵挑战,然而,楚军士气原本就不高,汉军又早有准备,将一批善于狙击的弓箭手安排在阵前,负责统领的是楼烦民族的神箭手。这批弓箭手箭无虚发,楚军一排排地倒在汉军修筑的工事前,尸体累积起来,让后续的楚军士气大挫。
项羽听说以后,勃然大怒,亲自披挂整齐,带上近卫骑兵,跃马来到汉军阵前破口大骂:“刘三,你这个胆小怕死的懦夫,有本事不要缩在营中,出来速与我一战!”
愤怒的声音如雷声滚动在山谷,加上回音的共鸣,让汉军士兵心惊胆战。连职业雇佣兵出身的楼烦族射手,也立刻退回营中,心跳得如同击鼓一般不能自已。
然而,刘邦见过的世面比士兵们大多了,耍光棍、骂街、恐吓,项羽可不是刘邦的对手。他稳稳当当地站在山头上,看着深涧对面纵马来回驰骋的项羽,大声斥责说:“项王啊,你知不知道自己有十大罪恶?”
项羽说:“什么十大罪恶?我只有一个过错,就是鸿门宴时候没有一剑将你杀死!”
刘邦伸出食指轻轻摇了摇,说:“非也非也,项王且听我说说你的罪状。当初,楚怀王约定,先入关中为王。我浴血奋战,才入得关中,你却背信弃义,将我转封汉中,这是第一罪;你假托怀王的命令,杀害冠军将军宋义,夺走军权,这是第二罪;救援赵国之后,你不去请示怀王,反而胁迫所有诸侯和你一起入关抢功,这是第三罪;你入关以后,焚烧了秦朝的宫殿,攫取秦朝的珍宝,放纵士兵抢夺民女、骚扰百姓,这是第四罪;秦王子婴并没有什么罪恶,还交出了玉玺投降,你擅自将他处死,这是第五罪;巨鹿之战中,二十万秦军投降,你却残忍屠杀他们,这是第六罪;你将自己信任亲近的将领,分封到天下富裕的地方,而将那里原有的诸侯王贬斥迁都,这是第七罪;你把义帝赶出彭城,还杀害韩王,抢走梁地,扩大你自己的地盘,这是第八罪;义帝天下共主,对你也没有威胁,你却难以容他,将他杀死,这是第九罪;你自封为西楚霸王,想要号令天下,却不讲公平仁义,这是全天下难以接受的,这是第十罪!”
一番话,说得项羽毫无辩驳之力,实际上,这些事情几乎全是板上钉钉的,连楚军将士自己都一清二楚。将士们看向项羽,项羽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壮硕的胸脯迅速起伏。
刘邦并没有放过机会,继续声讨说:“当初,为了推翻暴秦,我才聚义沛县,一路西征。现在,我就是要代表正义力量,联合天下诸侯和百姓,征讨你这个残暴的贼子。就是那些受过刑罚的罪人,也抢着要攻打你,还需要我汉王亲自上阵吗?”
刘邦这套话,一半是自己的真实感触,一半也是张良在分析敌我形势时曾经教过的话语。这两年刘邦被项羽压制得喘不过气,今天终于找到机会一吐为快,说的话铿锵有力、不容反驳。
项羽怎样也没有想到,在自己眼中一直是个二流子的刘邦,居然短短时间内变成如此大义凛然而理直气壮的君主了,还能让自己在部下面前如此窘迫。他勒住马缰,向后退了几步,正看见马边的弓弩手。
“还不放箭!”项羽没好气地命令说。
弓弩手还在回味着刚才的十大罪,此时如梦初醒,连忙称诺,然后俯身扳动了弓弩。
箭镞在太阳下闪闪发光,带着凌厉的风声射向深涧的对面,立刻传来了刘邦的一声惨叫:“啊——”
射中大拇指,集团高层玩的都是心理战
刘邦被射中了!
坐在马背上的张良,眼看着刘邦口若悬河地历数项羽的十大罪状,再看深涧对面出奇地寂静,不由得不生起一股寒意。正准备提醒汉王,却眼见得一支飞箭“嗖”的一声,插入其胸口,幸亏刘邦身穿数重软甲,未伤要害。但纵然如此,他也已经“啊”的一声惨叫,趴倒在马背上。
“大王,你没事吧!”张良轻唤一声,此时,身后的士卒已经一拥而上,竖起重重盾牌保护着诸人向后撤退。
刘邦直起身来,手上多了一支箭,胸前鲜血淋漓。
“哎呀,项羽,你好阴险的伎俩!暗箭伤人,还射中了寡人的大脚趾!”刘邦硬撑着,梗起脖子朝对面喊去,一边还偷偷地观察周围将士们的反应。看到大家训练有素地正向后撤退,才放下心地瘫软下去。
张良立刻指挥着亲兵们上前,将汉王抬了下去,还嘱咐所有人,对外一律称汉王大脚趾中箭。之后,张良还不放心,便又在营中大致察看一番,嘱咐各营将领小心防守,才又绕回到刘邦的大帐中。
“汉王,伤势如何?”张良在刘邦榻前问道。
“箭头虽锋利,好在有软甲保护,不会致命。”刘邦强忍着挤出一丝笑容说,“只是,寡人的伤千万不能伤了军中的士气。”
张良说:“微臣其实也正是为了这件事情而来。”
刘邦一听,眉头皱了起来:“难道,军中有什么传言?”
“非也。”张良说道:“大王刚才在阵前痛斥项羽,义正词严,让军中将士战意大振。只是,项羽用这样的诡计偷袭,未免会让将士们过于担心……”
“是的,子房,我也在担心这一点。”刘邦语气沉重。
“汉王,您的伤势虽然危险,但并不沉重。与其让将士们怀疑,心理产生动摇,不如干脆走出去,在营中上下巡视。这样,我军将士们眼见为实,自然不会军心动摇。而项羽知道大王照样在掌管军情,也就会不明就里,不敢轻举妄动。然后,大王您再偷偷回成皋养伤,不知您意下如何?”
樊哙此时也在一旁,恨恨地说道:“汉王,张先生说得对。项羽以为他能射死你,你偏不死,看他能怎么办!”
刘邦听到“死”这个字,觉得相当刺耳,但转念一想,觉得樊哙话粗理不粗,便摸了摸胸口说:“邦不敢隐瞒先生,这一箭再偏一寸,恐怕寡人真的会有不测之忧。不过,士气为大,寡人就是咬紧牙关,也要按照先生您说的,在军营中徒步巡视一番。只是,先生您一定要助我一事。”
张良没想到刘邦如此爽快答应下来,不由得在心中暗暗夸赞。又听到刘邦有托付,便聚精会神地听他说下去。
刘邦说:“我回成皋养伤,项羽必然会骚扰骂阵,先生深谋远虑,自然会将之看作小儿啼哭,像樊哙、周勃这些人,我甚为担心。就请先生替我监督全军,一如既往,深沟高墙,决不出战。”
张良没想到刘邦如此细心,更觉得他在军伍指挥上老练了许多,再也不是当时茫然无知的亭长了。
果然,到了晚间,刘邦更换衣服,步出营帐,虽然脸色苍白,但夜间看起来并不明了,加上身边随从簇拥,也并不显得虚弱乏力。所到之处,汉军将士们纷纷围拢起来,大家看到汉王安全无虞,心中无数块石头便落了地。仅仅一夜之间,汉军士气重新稳定下来。消息传到项羽耳中,却百思不得其解:明明射中其胸,为何丝毫事情也没有?项羽叫来那弓弩手百般盘问,却也不明所以。
项羽不明白的事情一件一件到来。自从范增走后,他总后悔地感到自己眼前就没有另一个谋士,哪怕是有一个能和自己真正谈得来的下属,也些许能够提醒自己。
说到谈得来,此时汉军的辩士郦食其,正在齐国都城临淄的王宫中大谈特谈汉齐两国的美好未来。
郦食其是奉刘邦之命前去齐国的,此时,齐王叫作田广,是已故的齐国大将田荣的儿子,辅佐他的则是田荣的弟弟田横。数年前,项羽企图率领大军北上,一举攻降齐国,但齐国反抗不断,无法安定。恰好此时刘邦偷袭彭城,项羽回军,齐国成了空白地带。因此,田横便乘机归附了项羽,拥立侄子田广。但实际上,他只是名义上向项羽归附而已,真正的姿态可以用“骑墙”二字来形容。比如,彭越经常骚扰楚国,田横并不帮助楚国打击,反而提供地盘给彭越养精蓄锐,就更不用说会去帮助楚国去进攻汉军了。
田横这么做,并非没有原因,他和刘邦并没有什么仇隙,对项羽则是既恨又怕,因此,他希望的只是楚汉之争能够尽快打出个明确结果,自己好去坐收利益。
然而,韩信的步步紧逼,让田横的美梦破灭了。在郦食其到来前,情报显示,韩信已经将大军驻扎到了平原县(今山东德州南),很有可能马上南下攻齐。这让田横紧张万分,随即在历下(今山东济南)集结了齐军主力,让大将田解、华无伤统帅,准备迎击汉军。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和平的曙光似乎到来了,酒徒郦食其带来的不是酒气,简直是洋洋洒洒的喜气。
郦食其看见田广,第一句话就是个思考题:“秦朝灭亡,诸侯并起,现在最强者就是汉王和项王,楚汉也因此相争数年了。大王英明,请问天下将会归于其中哪位呢?”
齐王的确不清楚,就老实地说道:“此事难以预料啊,以先生的看法呢?”
“我看天下最后会是汉王的。”
“哦,所为何故?”齐王来了兴趣。
郦食其便历数汉王刘邦的仁义行为,从反抗暴秦时的亲冒矢石,到安定秦地时的约法三章,然后又是安定三秦所获得的民心支持,还有出关之后对诸侯后裔、有功之人的封赏等等。的确,刘邦原本在百姓、士人和军人眼中的形象就不算坏,这一回有了郦食其的一番描述,便显得越发伟岸起来。
看齐王听得投入,郦食其便又站在另一面描述起项羽的过往来,从他性格的残暴冲动,到对部下的多疑多心,还有曾经屠城的恶名以及分封诸侯时明显的缺乏公平。最终,郦食其给出这样一个结论:项羽虽然曾经不可一世,但现在已经成了孤家寡人。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其实这句话也可以换过来说,就是多助者必然得道,寡助者将失其道。郦食其对这一套规则摸得门清,在悬河般的言辞中,将这里面的道义利害一一阐述清楚,让齐王田广听得连连点头。更何况,齐国原本就和刘邦没有什么交战,倒是被楚国占领过。田广想起自己父亲死于阵前,就不由得热血沸腾。但他想了一想,重新提出问题:“先生说的是非、利害,寡人都已经明白,只是,齐国和楚国交界,又无力和楚国对抗,如果放弃和好,必然会被楚军攻伐,只怕我齐国人民又要遭殃了啊。”
郦食其早就知道对方担心这个,微微一笑,信心十足地说:“非也,大王多虑了。您要知道,汉王从出关以后,和项羽对战,虽然数战数败,但却并没有伤动根本,这是人力可为吗?乃是天意啊。如今,汉王握有敖仓的粮食,可以支撑数年,同时扼守住了成皋关口和白马渡口,这样,天时、地利、人和全都在汉王的手中。而反观项王,不仅四面受敌,而且总是不断东西奔跑,疲于奔命,其战力已经明显下降了。如今,两军相持广武,楚军想进不能进,想退不能退,粮草供应困难,士气不断下降,眼看就无法自保了,怎么会有能力进攻齐国?再说,单单一个彭越,就已经将楚国骚扰得不堪其苦,连项羽也不能将他如何,何况我大齐国的实力呢?”
最后这段话,将彭越和齐国相比,显然打击了田广的自尊心。他掀动了下嘴唇,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站在齐王身边的田横忍不住插话,说道:“既然汉王有意想和我国联手,为何还要派遣相国韩信到平原征集军队,打算渡河攻打我齐国?”
郦食其果断地回答说:“这件事情,汉王的确知道。但,齐王在上,我不敢隐瞒,相国的行动,并非汉王本意。如果齐国能和我国携手,那么,我只需要一封书信,说清楚汉王的意思,韩信自然会退兵。如果齐国执迷不悟,那么,韩信想要做什么,恐怕就不是我能够约束的了……”
听闻此言,田广和田横不由得对视一眼,他们知道,如果韩信一旦过河,那么,楚军也就会进入齐地抢占,到那时候,局势真的不是自己能控制的了。于是,两个人商议一番,便同意郦食其的建议,由他修书给韩信,说明齐国已经归汉,请勿用兵。
消息传出,一直在历下集中驻扎的齐国将士是最兴奋的,他们原本听说刘邦仁义、韩信部队约束得力,并不想抵抗汉军的进攻,现在听说齐国国君、相国主动归顺了汉军,不由得欢声雷动,置酒高歌。
笼罩在双方边境上沉重的战云,在这个时刻,悄然无息地消失了。
韩信入齐,第二战场对第二战场
没有了战争的威胁,齐国士兵们是开心的,田广、田横的心情,比起齐国士兵们更为开心。相比较将士们的生命,他们更加重视自己在齐国的统治地位,现在眼见得已经保住,便更加由衷地感谢郦食其的到来,感谢汉王刘邦的仁慈宽厚。
为了表达对郦食其的感谢之情,田氏家族拿出齐国最好的美酒款待郦食其。郦先生觉得自己建立了盖世奇功,酒徒的习性未免发作。今天到相国府宴饮,明天到将军府应酬,后天又要到宫中答谢,每天沉醉在杯盘狼藉、觥筹交错的美梦中。
然而,此时在黄河的那一边,韩信的心情堪称五味杂陈。
本来,刘邦在清晨直入军营拿走军权,已经让韩信感到多少下不来台,再加上他遵照命令,来到平原征集军队时,汉王又特地派来了曹参和灌婴。名义上是协助韩信破齐,但如果理解得更阴险一点,说成是对韩信的不放心也完全成立。
在这样的心理压力下,又来了个多事的郦食其,居然凭借三寸不烂之舌说下了整个齐国,这是韩信所无法忍受的。但问题是,郦食其的背后不是别人,正是那个让韩信既感到无奈又感到不服的汉王刘邦。
踌躇了几日,韩信传出命令:全军原地驻守待命,原本征发的渡船,也归还给百姓。
命令传出以后,第一个做出反应的是一直跟随韩信的谋士蒯通。
蒯通当然知道郦食其的事情,但他找到韩信问道:“是否是汉王传令,让相国收兵的?”
韩信脸色沉沉地说道:“不是,但是齐国的使节所送来的一封书信,的确是郦食其的笔迹。”
“既然这样,”蒯通摸摸胡须说:“将军就要慎重了。您想想,当初可是汉王的命令,让您准备攻打齐国的,现在郦食其的一封书信,就能抵得上汉王的王令?再说,郦食其不过是一个书生,他靠着自己的辩才,就说服了齐王,一下子为汉王拿到了七十多个城池。反观将军您呢,身为三军统帅,和士兵们一同风餐露宿、跋山涉水,在赵国转战了一年有余,亲临险境,也不过才平定了五十多座城池。您的功劳都比不上一个书生,这不是让天下耻笑吗?”
韩信说:“蒯先生,您说得很有道理啊。可是,我现在应该怎么办呢?”
蒯通走近一步,低声说道:“相国,依我看,汉王或者有意,或者是疏忽,总之就是没有将派遣郦食其劝降齐王的事情告诉您。那么,您就当作完全不知情,照样进军,这样,齐国上下已经因为郦食其的活动而完全放松警惕,正是您一举拿下齐国的好机会。”
韩信听完蒯通的话,沉默了一会儿,说道:“蒯先生,请容我思考片刻。”蒯通也不说话,拱手而立,静静等待。
韩信犹豫了半炷香的工夫,正是这半炷香,决定了许多人的命运。
半炷香之后,韩信下令,收回刚才的命令,然后亲率大军,趁夜偷渡黄河,而后向历下城发动全面攻击!
在历下城驻防的齐军,早就因为齐国上下一片的和平气氛而丢失了抵抗意志和防范,统帅田解和华无伤根本就没有做任何准备,哪里又能抵挡得住韩信部队蓄势待发已久的攻击?他们稍事抵抗,知道情形不妙,便丢下齐军狼狈逃窜。
这下,田横和田广感到上当了,他们马上命令手下将郦食其从酒宴上拖进了王宫。
郦食其喝得晕晕乎乎,看见田横如凶神恶煞一般站在面前,还以为又是请自己喝酒。不料,田横一顿发作,郦生才知道情况有变。他连忙解释说:“相国,我是直接从汉王那里动身的,怎么会和韩信串通好来欺瞒齐国呢?韩信那边,必然是有所误会,且待我修书一封,保证他获书以后,全面退兵。”
田横冷笑一声,让他立即修书。
郦食其的确有急智,在这种情况下,他居然还能将一封书信写得洋洋洒洒、文采斐然。他在信中劝韩信说,您最初只是普通士卒,是汉王不顾军中上下一片的反对之声,为您筑坛拜将。又因为对您才能的欣赏,加上深厚的信任,才让您能够率军独当一面,攻城略地,无坚不摧,从将军升为大将,从大将升为相国。这虽然是您的本事,却也和汉王的赏识分不开。而我郦食其虽然并不懂军事指挥,却能够用外交手段,让齐国归顺,协力抗击楚国,这不是要比依靠将士们的浴血奋战更好吗?何况,我来规劝齐国,奉的是汉王的命令,您执意用兵,就不怕汉王怪罪下来?即使不害怕,相国您的举动,无疑要将我置于死地,那么以后哪个读书人还敢追随您?
韩信读完这封书信,面露难色,他不得不承认,郦食其的话有些道理,一时之间,韩信感到拿不定主意。
蒯通接过书信,看完以后,摇摇头却说:“相国,您戎马生涯,叱咤风云,怎么能被这样的辩士愚弄?”
韩信不解,说:“请教先生我何处被愚弄了?”
蒯通说:“事情明摆在这里,相国没有看透而已。汉王派遣郦食其到齐国,也并没有告诉您,郦食其给将军写信,汉王也并不知道。如果您继续进军,齐国人必定会处死郦食其,那么,汉王哪里有证据处罚您?相反,如果相国您现在心软,从齐国退兵,郦食其得以活命,将来就能到汉王那里搬弄是非,恐怕到时候就容不得相国您的辩驳了。”
刹那间,韩信眼前浮现起那天清晨,从帐幕中走出看见刘邦手持兵符在阳光下的得意形象,心肠一硬,说:“就听蒯先生所言!”于是大军继续向齐国内地进军。
这样的进军,既是齐国终结的号角,也是郦食其个人生命的丧钟。田广、田横原本以为韩信会老老实实地因为刘邦的名义而退兵,没想到,等来的是一波接一波的攻势以及一批接一批的败兵。于是他们不再费唇舌,将郦食其投入沸水活活烹杀,然后退往齐国纵深地带,田广逃到高密(今山东高密西南),田横逃到博阳(今山东泰安东南)。这样,韩信几乎兵不血刃,就占领了齐国国度临淄,然后立即让曹参和灌婴分兵追击。
田广感到,再拖下去,自己小命不保。于是,他只能病急乱投医——派出使臣,向项羽求救。
此时的项羽境遇也并不好,他刚刚在梁地又一次清扫完彭越的部队,已经接到曹咎、司马欣兵败被杀的消息,难以分身来管齐国的这摊子破事。但是,项羽也知道,齐国一旦灭国,韩信将能够从北向南如同泰山压顶一般进攻楚国。于是,在动身向广武出兵之前,他抽出近十万楚国大军,由大将龙且和亚将周兰率领,前往援救。
龙且一直是作为项羽的部将出征,从未做过如此大军团的统帅。因此,对于这次入齐救援,龙且信心十足。据他所知,攻打齐国的汉军队伍不过几万人,人数对比上的悬殊,让战争的结果已经失去了意义。这样,将来项王论功行赏,自己岂不就是齐国理所当然的统治者?
在这样的兴奋情绪下,龙且日夜兼程,来到齐国高密,和田广会师一处。
田广原本以为项羽忙于和刘邦对峙,对自己的事情不屑一顾,没想到到来的是龙且这样的大将,更没想到龙且身后还有十万雄师,于是精神大振,撺掇着龙且立刻率兵出击。但这个建议被龙且帐下的谋士朱新否定了。
朱新说:“楚军远道而来,立足未稳,而齐军是在家乡作战,汉军又未伤害齐国百姓,他们难免顾虑重重。汉军虽然人数不多,但训练有素,如果我军急于进攻,只怕难以取胜。”
龙且脾气暴躁,素来不喜欢被人反对,便粗暴地说:“交战不能取胜,难道要逃跑?”
朱新解释说:“目前最好的办法,应该是坚守不战,拖死汉军,然后,广泛宣传田广的行踪,激发齐国百姓的抵抗欲,这样,汉军不得安宁,就会自行退却。”
然而,龙且根本看不起韩信,同时,在战略上也不愿意接受这样的方针。因为援救齐国,实际上是楚军开辟第二战场的机会。如果能顺利控制齐国,那么,忙于两头的恐怕就不再是项羽,而是刘邦了。
龙且怎么可能愿意放弃这样的立功机会呢?
大丈夫不当假王,利用人就要给出最好的诱饵
龙且是个很简单的男人。
说他简单,是因为他的履历表上相当贫乏:自幼和项羽一起长大,亲如手足。
但就是这样的履历表,足够让龙且在楚汉战争历史上站到一个重要的角色。跟随项梁起义之后,龙且每逢战斗都会亲身奋进,得到楚军上下的一致信任。彭城之战后,项羽专门将楚军中精锐的雇佣兵楼烦骑士部队交给他统领。攻破英布军队乃至屠杀其家族的,也正是这个龙且。
只是,龙且并不满足于自己这个简单的履历表,他希望的是能做楚军中的韩信。因此,他刚到齐国,就宣布楚齐联军有二十万之众,意图在声势上压倒汉军。此时朱新建议他偃旗息鼓、固守待援,是无论如何也说服不了他的。
面对如此急于求战的龙且,韩信不敢有丝毫的疏忽。对于韩信来说,他的身后并非黄河,而是人生的悬崖峭壁——原本进攻齐国已经属于违抗汉王命令的行动,而这个罪名是否坐实,就要看是不是能拿下齐国了。攻下齐国,大功一件。谁都不会找这样的麻烦:在齐国战败,则万事皆休。
韩信立即调动兵马,和曹参、灌婴的机动部队会合,然后驻扎在潍水西岸,对岸就是齐楚联军防守的高密城。
沿着潍水岸边徘徊了许久,韩信看见面前滔滔河水向东而去,再看见对岸的齐楚联军营帐森然,一个计划的雏形很快在韩信的脑海中出现。他加快脚步,溯河而上,走过了三五里,发现河床骤然狭窄起来,河水变得汹涌急下,当地百姓依靠在河上搭建的简易木桥通行,心中那个计划便完全成形了。
这天半夜,韩信命令上万名士兵,每人扛一个沙袋,秘密来到木桥附近,然后,在那里将沙袋扔到汹涌的河水中。这样,上万个沙袋很快形成了一道临时的拦河大坝,原本奔腾不息的河水到黎明时,就成了温顺的小溪。
接下来,韩信在潍水西岸的险要处埋伏好部队,然后蹚过浅浅河水,亲自率领部分汉军,朝东岸的高密城进军。龙且听到报告,喜不自胜,他想到的是自己甚至都不用行动,汉军就来自投罗网了。于是龙且下令,楚军全线出击。
果然,汉军和楚军稍一接触,勉力抵抗后难以支撑,韩信的帅旗一翻,掉头西去。龙且看到形势大好,哪里舍得放汉军退走?于是紧追不舍,好几次前锋骑士眼看着就能追上韩信帅旗,又被他逃过。就这样,汉军一直退到了潍水西岸,而随后跟来的楚军半渡时,那负责用沙袋拦河的万余名汉军齐声发喊,冲上“大坝”,将沙袋尽数搬掉,潍水顿时汹涌直下,奔腾冲入楚军的队伍中。
正在渡河的楚军毫无防备,片刻之间被大水席卷而去。勉强登上对岸的,浑身湿透,难以抵挡以逸待劳的汉军,不是被围歼,就是投降被俘。原本心气高傲的龙且,此时难以突出重围,最终被灌婴部下所杀,亚将周兰则被韩信军擒获。
听到这个消息,齐王田广和相国田横大惊失色。他们原以为楚军军力强大,再不济也能拖延一段时日,然后坐等天下有变,没想到楚军这么快就被韩信用水淹的计策击溃。于是,他们只好率领余部,慌忙从高密城中撤退,飞马奔逃而去。
韩信当然不会放过威胁他夺取齐国的田氏宗族,田广逃到城阳(今山东莒县),被汉军擒获,斩首示众。田横则逃到了博阳城,听说田广已经死了,便宣布自己成为新的齐王。这消息让奉命追击他的汉军大将灌婴感到哭笑不得,他对周围的士卒鄙夷地说:“齐人真是喜欢割据,本性难改啊!就算只有一个城池,居然还要当王!”
不久后,灌婴击败田横的部队,田横只带了数百人逃亡到梁地,投奔了彭越。
与此同时,曹参、韩信他们在齐国其他地区纵横扫荡,很快就将大股的反抗势力镇压下去,只有些许的抵抗,也渐渐销声匿迹。毕竟,汉军和楚军完全不同,他们很少有骚扰百姓、破坏农田的事情发生,而对于此时的齐地老百姓来说,谁来管理齐国并不是最重要的,谁能够带来和平、安宁才是最重要的。
就这样,韩信通过其积沙断流的计策,在潍水大战中获得关键性的胜利,最终凭借自己神武的用兵策略而平定了齐鲁大地,共获得了七十多座城池。这下,韩信可以说是心满意足了。从自己击败魏王豹,到北渡黄河,横扫代国、赵国,胁迫燕国投降,最终到拿下三齐之地,队伍越打越多,名气越打越大,辛苦的付出,终于看到了回报。
韩信一方面感慨自己一路走来的艰辛,另一方面又多少产生了新的欲望:汉王刘邦曾经说过,愿意将关东之地封赏给能够和他一起打败项羽的人。现在,韩信自己独当一面,连续讨平数个国家,却除了一个“相国”的名义什么都没获得。刘邦不仅没有兑现诺言,还在途中采取突然袭击的方法,将自己组织起来的队伍拿走,这实在让韩信心中难以平衡。
想到这里,韩信觉得,自己目前组织的队伍,一定要留在齐国,再也不能被汉王带走。同时,自己还应该向刘邦邀功封赏,不论他是否答应,都能带给韩信未来日子里更大的发言权和选择权。
由此,韩信的一封书信通过探马加急送到了刘邦手中。在信中。韩信提出了这样的要求:齐国土地广袤、物产丰饶,相应地,齐国人也向来粗莽而不服约束。正因为如此,齐国反复无常,很难治理。加上齐国的南部和楚国相邻,更是容易受到策反而闹事。因此,齐国最需要的还是由一个王来进行治理。微臣考虑再三,愿意做假齐王(代理齐王),从而稳定好齐国,然后再南下伐楚。
韩信将这封信慎重地封好,也将自己的希望封藏其中,然后用快马送往刘邦所在的广武。
此时,刘邦的箭伤虽然还没有痊愈,但由于担心前线,已经从关中返回,还带来了新的援军和粮草。但纵然这样,他还是在担心随时有可能被楚军攻占的荥阳。为此,他不断派出使节催促韩信从北部战线进攻彭城,化解荥阳战场的压力,没想到,韩信居然在这个节骨眼上跟自己坐地起价,谈起了买卖!
这是要将我汉王的位置置于何处?
刘邦这样想着,心中熊熊升起一把无名火。他“啪”的一声,将韩信的书信打在案几上,整个人站起来,将韩信的使者吓了一跳。
刘邦盯着使者,怒气冲冲地说:“你回去告诉韩信,寡人现在和楚军对峙在这里,情况危急,日日夜夜盼望他过来救援。如今,他不仅不来援救,居然还要一心想当什么假齐王!”
使者愣住了,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如果使者就这样回去,或许后世写楚汉纷争的故事还会多上几篇,但一切都因为刘邦身旁侍立的张良改变了。他看到刘邦站起身来,就知道汉王的老脾气又犯了。等刘邦话音刚落,他便伸脚踩了下刘邦的脚。
刘邦一惊,回头看着张良,眼神疑惑而执拗。
“大王,目前这种情况,你能阻止相国称王吗?倒不如索性封他为王,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张良低低地说。
果然,电光火石间,刘邦似乎看到了在自己和项羽之间,韩信完全可以有第三种选择——自立为王。
刘邦感到全身汗毛张开,喉头冲入一股寒气,毕竟,趁韩信睡觉夺走他兵权的这种勾当,也只能做一次……
于是,刘邦慢慢坐了下来,营帐中的烛光下,他脸部的肌肉一点点松弛开,终于绽放成了阳光般的温煦。对着还在不知所措的使者,刘邦说道:“你回去告诉韩信,大丈夫男子汉,要当就当个真王,当什么假王嘛,难听!”
刘邦说完这句话,看了张良一眼。张良心领神会,立刻起草给韩信的册封令。
第二天,张良就带上了刻好的印绶,加上汉王亲自签署的册封令,正式奔赴临淄,将韩信封为齐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