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算无遗策,送走喋血战神

    背面的吉利,差一点就成了三足鼎立

    汉四年四月,张良到了临淄。

    张良发现韩信在那里已经颇有齐王的气派,出入跟随的仪仗、侍奉的文武官员,并不比诸侯差多少。因此,张良更加为汉王做出的选择而感到庆幸。所幸,韩信虽然功高盖世,但毕竟不会功高盖主,他并不是那种敢对恩赏优厚的汉王主动加以背叛的人——这一点,张良相信自己不会看错。

    在临淄待了几天,张良就立刻动身回荥阳前线去了。韩信知道,自己能够当上齐王,也要多亏张良,于是带领全部在临淄的下属,一路相送,直到张良飘然上车,才毕恭毕敬地回城。

    刚回城不久,传令兵就前来报告,说项王的使臣武涉来了。

    韩信看看左右,说:“这个武涉,我也曾经听说过,是盱眙人,和项羽同是楚国人。在楚军阵营中,他也算个出色的辩士。现在他来我齐国,大概只有一件事情,就是要说服我帮助楚国了。”

    果然,武涉来到宫中,看到韩信,立刻口称齐王,下拜祝贺。

    韩信故作亲善地扶起了武涉,说:“先生可是天下的名士,现在前来祝贺我,大概是受了项王的委托?有话您但说无妨。”

    武涉回答道:“齐王果然睿智。我这次奉项王命令不假,但所要说的事情,并非只是为了项王,而是为了齐王您。数年前,天下人因为苦于被暴秦统治,因此举起义旗,推翻暴秦。秦灭亡后,项王论功行赏、分封诸侯,是为了让黎民百姓能够得到休养生息,从此天下安宁。可是,汉王刘邦却非要出兵汉中,侵夺关中章邯的王位,占据他的领地。不仅如此,他还要兴兵动众,偷袭彭城,必须要夺取天下,可见其贪婪狡诈是有目共睹的啊……”

    韩信笑了笑,说:“先生,你说的没错,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有夺取天下的雄心壮志,这有什么奇怪呢?”

    武涉愣了下,他忽然发现,跟韩信这样富有野心的人说这些满口仁义道德的话,似乎的确是缺少意义的。因此,他决定换一个方向突破,于是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齐王您说的是没错。汉王吞并天下的野心,也许并没什么过错。然而,从为人上来看,齐王您真的了解刘邦吗?您有这样高明的用兵才能,现在也只能做汉王的臣子,结局会怎样,您就没有考虑过?”

    这个问题倒是真的触动了韩信敏感的神经,在戎马间隙中,自己倒也并非没有考虑过。于是,他尽量压抑着好奇问道:“这件事,我倒是想听听先生您的看法。”

    武涉忧心忡忡,看起来的确是在为韩信担心。他说道:“齐王,您目前是相当危险啊。作为人主,必须要充分了解臣子,才能掌握和利用他们。当然,作为臣子,也必须要了解人主,这样才能选择正确的人来侍奉和追随。齐王您追随汉王这么多年,对他应该有所了解了。以前,项王不是没有机会诛杀汉王,只是因为怜悯之心,才让他得到逃命的机会。但是,汉王并没有因此感激项王,而是在脱险之后,就马上背信弃义、反戈一击。这样的人主,未免太难以令人信赖了。”

    韩信摇摇头,说:“汉王既然想要匡扶天下,而项王又是他最大的敌人,那么,就不能说什么恩情了吧?这怎么能用来判断汉王的人品呢?”

    武涉看到打不开缺口,继续说道:“非也。难道齐王您觉得,汉王只是对敌人背信弃义,对您讲究情谊和信用吗?非也啊!之所以汉王现在对您的要求百依百顺,是因为您的立场将关系到战争双方的命运。您向西帮助汉王,汉王就会获胜,向东帮助项王,项王就会成功。但是,您需要明白,如果项王胜利,他不会伤害您;而如果项王败亡了,那么,汉王下一个对付的就是您了。因此,就算您现在一时拿不定主意,也应该画地为界,和楚、汉对峙,等待时局发展。这样,汉王和项王也会笼络您,不是比当刘邦的下属要好得多吗?”

    武涉知道,自己身为项羽的下属,想让韩信以目前的实力马上来帮助楚国,并不现实。因此,他降低了自己的目的,争取只要让韩信中立就可以了。

    但韩信并不这么想,他点点头,又摇头说道:“先生您说的并非没有道理,只是,作为大丈夫,我真的无法做到啊。回想当时我侍奉项王,官职低微,项王也不肯听从我的建议。而汉王对我就不同了,筑坛拜将,统领大将,连衣服和食物都可以亲自跟我分享,还对我言听计从。汉王对我有大恩,我不能忘记,也无法改变忠心。就请您替我向项王道歉吧!”

    说完,韩信拂袖而去,武涉仰天长叹,感到大势已去。

    武涉没有说服韩信,但他的这番言论,被蒯通听在耳中、记在心上。蒯通对这番话深以为然。他知道,刘邦并不是能够甘心受到下属钳制的君主,所以,现在对韩信让步越多,将来的报复可能也就越大。因此,武涉虽然是出于项羽的利益考虑,但对于韩信来说事关利益也是实情。

    蒯通知道,自己不能再强行进谏,只能换一种方式让韩信明白他的第三种选择。

    第二天,蒯通穿上一件江湖术士的大褂,摇摇摆摆地走到韩信宫中议事。韩信一看,笑着说道:“先生,您怎么还有这样的打扮?”

    “大王,您有所不知,”蒯通严肃地说道,“我少年时曾经跟随高人学过相术。现在战事平定,我不觉技痒,因此又打算找人看看相,免得荒废了本领。”

    韩信说:“是吗?你的相术水平如何?”

    蒯通并不谦虚:“我会看三种相。看面,就知道贵贱;看背,就知道安危;看四肢行动,就知道成败。”

    韩信乐了:“是吗?那就请先生来看看我吧!”

    蒯通背起手,煞有介事地绕着韩信转了两圈,又反过来转了两圈。韩信刚想动弹,蒯通立刻扶着他道:“齐王,请别动,让微臣再看看。”

    又看了半晌,蒯通摇摇头说:“怪哉怪哉,大王真是深不可测的相貌啊!”

    韩信活动活动说:“哦?怎么深不可测?”

    蒯通高深莫测地说道:“看大王的面,您最高也不过做到王侯,而且命中还有危险;看大王的背,则前途无量,贵不可言;再看大王的四肢,又成败难定,关键是从正面,还是从反面了。”

    韩信似懂非懂:“您说的从面,还是从背,难道是让我……”

    蒯通欣喜地说:“大王果然睿智。从面,您帮助汉王,击败楚军是迟早的事情,或者帮助项王,击败汉王也并不困难。然而,不论您帮助谁,始终都是居于人下,听人摆布,而且会威胁到君主,就包藏祸患。如果能够从背,那么,结局就会好得多!”

    “是吗?”韩信犹豫着,眉头紧锁。

    “当然!”蒯通自信地解释说:“如果您和楚汉三分天下,他们谁还敢贸然行动来攻打您呢?到时候,您再励精图治,凭借齐国的力量,迫使燕国和赵国跟随,这样,楚汉之间的争斗就会停止,百姓的生命就能保全,所有人就会跟随您。到那时,齐王您再分封诸侯,楚汉的实力都会受到削弱,而新册立的诸侯又会对您感恩戴德,您何愁不能成为天下的主宰啊?”

    韩信不得不承认,蒯通描绘的这幅蓝图的确很雄伟壮阔,但韩信也知道,自己当年在河边饿倒的时候,所需要的不过是一碗稀饭,从来没有想过要主宰天下,成为帝王。更何况,刘邦就真的是那么好对付的?自己有必要背负上背叛者的骂名,然后挑战这个白手起家成为汉王的人吗?

    韩信不愿意马上做出决断,他推托着说道:“先生,您暂时不要说了,给我考虑考虑吧。”

    这一考虑就是几天,韩信始终没有表态。蒯通又苦苦相劝,但韩信还是表示继续“考虑考虑”。最终,他觉得自己既没有信心也没有勇气去背叛汉王,他也不相信刘邦最终会对不起自己,于是,他拒绝了蒯通的建议。

    蒯通当然知道这种拒绝意味着什么,于是,他找到机会,逃出了齐国,从此浪荡江湖。

    签了这条约,我们媾和分天下吧

    随着蒯通的出走,韩信背汉的阴影,就此暂时离开了汉王刘邦的头顶。其实,虽然对蒯通和韩信之间的那次相面一无所知,但张良凭借自己在临淄待的几天,还是能隐约感到那片阴影的存在。但凭借他对韩信的了解,他知道韩信不会背叛。

    理由很简单:

    韩信虽然现在贵为齐王,但在内心中,他依然有着当年忍饥挨饿、浪荡世间的孤独感和弱小感,这种心理痕迹不是那些出身贵族的项羽、魏王豹、韩王信他们所了解的。也正是因为这样的心理痕迹,让他更加珍视现在的地位、权力、名誉和财富。如果不是逼到死处,他绝没有理由背叛——因为他说服不了自己。

    再说,韩信越是看重齐王这样的名望,越是向刘邦乞求这些,就越说明他在骨子里是崇拜刘邦、敬仰刘邦乃至于依赖刘邦的。只要想到是同样出身卑微的汉王一手将他从逃兵变成了大将,韩信想在内心不感到颤抖也难。

    正因为对韩信有这样深入的观察和理解,张良才会放心地离开临淄,把齐地乃至汉军的未来赌在韩信身上。事实证明,张良赌对了。而基于同样的理由,张良建议刘邦,进一步将英布封为淮南王,让他在九江放开手发展队伍,采取游击战术,徐徐截断楚国的后路。另外,催促彭越加紧进入梁地,断绝楚军的粮道。

    对张良的这些建议,刘邦言听计从。但他布置完这一切,忽然开始莫名地担心起来。他对张良说:“项羽被拖在荥阳、成皋、广武一线,粮食眼看告罄,我们又要骚扰其后方,同时从齐国威胁他。那么,项羽如果自觉走投无路,加害我太公和吕雉怎么办?”

    刘邦提出的这个问题,早就在张良的计划中。由此,另一个大赌局也在张良的推动下,于刘邦的面前徐徐铺开。

    这个赌局有个动听的名字——议和。

    张良对刘邦说:“项王心高气傲,从不认输。但是,他对现在的局势几乎无能为力,因此我军可以用议和为名,来诱使他同意罢战。这样,太公和王后就能够回到汉军阵营,可保安全了。”

    刘邦多少还有点怀疑项羽会不会同意议和,但转念一想,如果把自己放在项王的位置下,恐怕早就要议和了,便同意了这个建议。

    不久,项羽在楚军大帐中接见了来自汉军的使节。

    虽然久困于前线,但项羽依然威风不减,他特定穿了全副盔甲,堂堂地坐在案几后,盯着汉使的眼神让人感到不怒自威。

    汉使恭恭敬敬地施礼完毕,然后说:“项王,我汉王问您,下一步打算如何安排?”

    “我当然要战败汉军,生擒刘邦!”项羽嗡嗡的声音在营帐中回响。

    汉使自信地笑了,说:“我家汉王说,楚汉两军,在这里已经白白耗费了几个月工夫。大王如果还想继续在这里对峙,我汉王也可以奉陪,但绝不会出战,这样相持下去,恐怕对谁都没有好处。不过,如果项王您愿意讲和,我汉王表示可以商量。”

    “原来,你们是打算讲和来的?”

    汉使说:“汉王说,和亦可,不和亦可。只是汉王原本就不想必须和大王您分出高下,也就不忍心看到无辜的士兵再相互残忍拼杀。因此,无论大王您如何叫骂甚至暗箭伤人,他也不愿意出战。不过,汉王说,贵军的粮食原本有限,现在彭越马上就要在梁地断绝贵军的粮道,如果那样,贵军的损失恐怕会更大啊!”

    项羽一听,心中原本燃烧的愤怒几乎顿时化作冰块,他没想到,刘邦对自己的情况掌握得清清楚楚,而且听起来,刘邦是始终都不愿意作战的。自己再这样苦苦坚持,真的就能一口吞灭他吗?

    项羽正在犹豫中,身旁的项伯侧身过来说道:“看来,汉王的主意已经定了,想要主力决战已经不大可能,而如果硬攻的话,我军的粮食也坚持不了多久啊。”

    “叔叔的意思,难道真要和刘邦讲和?”项羽感觉还是咽不下一口气。

    “是的,何况,武涉刚刚回来报告说,他在齐国没有说服韩信,韩信新成了齐王,正打算进攻我国。”

    项羽觉得,心中那块冰正在积累成冰川,他没想到,短短时间内,自己又多了个对手。原本英布和彭越的骚扰就让他头疼,现在韩信举全齐之力要进攻楚地,就不是我能够同时对付得了的。时间一到,楚军恐怕不仅无法战胜汉军,连楚国的安宁也无法保证了。

    项羽思来想去,没有什么好的办法,眉头紧紧锁了起来,一开始的那种自信、伟岸和坚强已经烟消云散。

    汉使看到时机已经成熟,便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地图,奉到项羽面前说:“汉王说,如果能签订和议,楚汉就能平分天下,彼此相安。原本楚汉就是共同推翻暴秦的盟军,既然能够平分天下,又何苦要在此长期对峙,耗费无辜士兵的生命呢?当然,签订了和议,也请放还汉王的家人,毕竟伦常天理,是普天之下都在看着的啊。”

    项羽看了看地图,说道:“莫不成刘邦就是为了家人才议和的?”

    使节谦恭地说:“项王说得一点儿没错,纵然是王侯将相,也愿意和家人团聚。自从太公上次出现在阵前,汉王是朝思暮想,因此也不敢和项王对战,唯恐家人受到伤害。现在项王如果能放还汉王的家人,那么汉王必然感激不尽,再也不向东侵扰楚国。而天下其他的诸侯百姓,也势必会称颂项王的恩德。”

    项羽转念一想,觉得使节的话合乎情理,而且刘邦的家人放在自己的手中并没有什么用,既不能杀,也不能放,用来议和也算不错。他看看项伯,项伯也频频点头,表示支持双方议和。

    就这样,汉楚两军各自派出使臣会谈。双方按照刘邦在地图上提出的意见讨价还价一番后,最终决定,以荥阳东南的鸿沟作为国界。鸿沟以东属于楚国,鸿沟以西属于汉国,双方各自驻扎边境,再不侵犯。

    谈判结束之后,刘邦、项羽各自在议和书上签字,按照事先的约定,项羽将太公和吕雉放回给汉军。刘邦听说这个消息,高兴得夜不能寐,特地派出最精细的使节前往迎接,然后亲自带领汉军上下,在大营门口翘首以待。

    快到日中时分,刘邦远远看见车驾而来,不由得移动脚步,赶出大营,张良、陈平、樊哙、周勃他们紧紧跟随。

    家人见面,分外感动,刘邦一家人抱头痛哭,见者无不动容。半晌,刘邦才放开老父和妻子,问道:“你们在楚军中受苦了!都怪我之前没有本事,才让你们如此担惊受怕!”一句话说得樊哙脸红了起来,跳起来道:“不关汉王的事,是那个匹夫项羽欺人太甚,要我说,现在姐姐和太公都回来了,我们还议什么鸟和!”

    刘邦瞪了樊哙一眼,说:“和战岂是儿戏,休要多说!”

    吕雉擦擦眼泪,说:“我是妇道人家,不懂战和,但项王倒也算是光明磊落,除了上次将太公拖到广武城下威吓一番,其余时间倒也礼遇有加。一日三餐供给、四季服饰安排,乃至侍奉的人等,从未减少,更没有羞辱逼迫的事情。”

    刘邦看看太公,太公也连连点头,说道:“儿媳说得确实不错,项王没有为难我等。”

    汉王这才舒了口气说:“那就好,现在既然两军议和成功,儿子总算将老父接回来,也算圆满。就请父亲和贤妻到后帐休息。”

    在一群人的簇拥下,太公和吕雉被安顿起来,刘邦看着他们的背影,在阳光下久久不愿挪动脚步。张良听到他口中喃喃自语说:“回来了,终于回来了……”

    汉四年(公元前203年),楚汉正式议和,双方各自开始罢战归兵的准备。全天下得到这个消息,几乎都觉得顺理成章,而又太过突然。

    绝不养虎遗患:要么狠,要么滚

    听说太公和吕王后回来,汉军许多部将、谋士纷纷前去拜望,大家都知道,既然和议已成,短期内战事不会再开端,那么,趁此机会和刘邦的家人拉好关系,大概也能为日后在汉王面前的排名带来好处。

    一时之间,去后营探望的人络绎不绝,有的奉送礼物,有的送上仆佣,有的献来美酒食物,简直让太公不堪其扰。

    不过,张良却不在前去探望的人群之中,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连续三天,张良都在不同将领的军营中来回踱步,四处走动,汉军将士们知道张先生有这样的习惯,也不以为意。有时候,张良会停步,和老兵们围坐下来交谈,也有时候他会沉默无语地看着士兵们喂饱马匹、修整弓弦……

    第四天,张良来到了刘邦的营帐中。

    卫兵掀开帐幕,张良看到陈平也在刘邦身边,他不由得心中一动:难道陈平也想到了?不容多想,刘邦开口问道:“张先生,这几天一直未看到您……”

    “是的。”张良施礼后说道,“这几天,我在观察我军的士气。据我来看,汉军士兵们对议和好像并没有表现出多少高兴的神色,更没有人欢呼雀跃,想来是因为他们大都和楚军有或多或少的怨仇吧。”

    张良这么说并非没有道理,汉军将士有的来源于三秦,和楚军自然有不共戴天的国恨家仇,也有的虽来源于关外,但其家乡也都受到过楚军的骚扰,因此自然希望能够击败楚军、一雪前耻。更重要的在于汉军曾经在彭城大败,不少老兵的战友都死于楚军的骑兵铁蹄下。

    而最重要的是,汉军长期坚守在荥阳、成皋、广武一线,从未主动出击,士气中的锐气从未丧失,将士们都有着满身力气无所发泄的感觉。

    现在,张良将这一点直接指出,让刘邦在讶异之余,不觉回味起来,并连连点头说道:“先生说得是。不过,将士们虽有战意,但和议已成,天下瞩目,疆界也划定了,太公和王后也回来了。难道我们还能再……”

    张良紧走一步,双眼坚定而自信地望着这个素来相伴的君主,似乎从来没有真正认识他。直到刘邦开始报之以同样的眼光,张良才说道:“汉王,如果我说和项王议和只是一个计策,您会怎样想?”

    “这……”刘邦往后退了一步,略带颓然地坐倒在席上。他必须要找到一个位置,支撑自己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因为惊讶而发软的身体。

    始终没有说话的陈平,此时也附和说:“汉王不必吃惊,张先生所说也是微臣心中所想的。我军现在已经握有关中土地,兼有燕国、代国、赵国和齐国,可以说,天下三分之二已经在汉王您的脚下。反观楚军,已经兵老食尽,毫无战意,正准备仓皇东归。我军如果现在进攻,正好能出其不意掩其不备,将其击溃。”

    张良看看陈平,感到这个谋士相当不简单,心中暗暗想到将来平定天下后,他必然是操弄政治、治理国家的重要人物。

    但刘邦的思维似乎依然是乱七八糟的,他看看张良,再看看陈平,又看看张良,然后略带不解地问道:“可是,议和书墨迹尚干,我们就此背约,天下人会怎样看我呢?”

    张良说:“汉王,您身为王者,当胸怀天下,不能以寻常的世间道德来看待自己啊。兵法云,兵者,诡道也。因此,能,要表现为不能;用,要表现为不用。明明距离很近,要表现得很远;明明距离很远,要表现得很近。”

    “嗯,这个我也听说过,叫兵不厌诈吧?”刘邦好像听懂了。

    张良继续说:“的确,如果我们现在进攻楚军,就能做到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这是符合兵法的,也是谋取天下必须走的道路。何况,汉王您如果趁此机会追击,天下人并不会耻笑,反而会称赞您深谋远虑而果断坚毅;相反,如果汉王您就此罢兵东归,天下人才会非议您为了自家的安全,就放弃了雄心和谋略,置天下的安危于不顾,成为当今的宋襄公。”

    刘邦原本并不读书,但自从成了汉王以后,在手下谋士的建议下,也多多少少看了些历史,或者听谋士们讲过这些事情。他当然知道,宋襄公是春秋前期的宋国国君,在本国颇有作为,任用贤臣,宋国大治。当齐桓公死去后,宋襄公想要称霸诸侯,就发兵攻打郑国,和楚军主力决战在泓水。但是,这位宋襄公在作战之前,还要大讲仁义,说楚国渡河没有渡完,列阵也没有列好,不可发动冲击。结果,宋军大败,丧权辱国,连百姓们都对宋襄公骂不绝口。

    其实,宋襄公自以为并没有做错,因为春秋以前的战争,确实要双方列阵完毕再开始攻击。但问题是,那时的楚国首先就不是什么讲仁义的对手,之前的一次诸侯会盟中,楚国居然将士兵扮成文臣参加和平谈判,并绑架了宋襄公,后来迫于舆论才将他释放。对于这样的对手,宋襄公还要讲仁义,宋国后来的灭亡命运也就可想而知了。

    这样的画面在刘邦脑海中一一闪过,不由得他不紧张,尤其是想到项羽当年凭借在江东发展的八千子弟兵就能纵横天下,将来如果纵虎归山,项羽重新崛起的时间恐怕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快。

    趁刘邦愣神的工夫,陈平接过话茬儿继续说道:“汉王,成大事不能被小节束缚,之前您曾经在阵前历数项羽的十大罪,现在忽然议和,岂不是放过了罪人?”

    “陈先生说得正是。”张良决定继续烧一把火,补充说道,“自从东周以后,诸侯混战,长达数百年,暴秦建立之后又欺压天下,以至于兵灾祸患不断。现在如果放过项王,让他重新休息,那么迟早会再次出现战乱。到时候,恐怕汉军将士因为汉王现在的心软而心寒,加上和平日久、缺乏战意,而被楚军击破。那样的话,就是养虎遗患,恐怕悔之晚矣!”

    说到此处,营帐外忽然走进一群人,刘邦定睛一看,乃是随何、陆贾等一帮谋士,他们身后是樊哙、王陵、周勃这些武将。原来他们早已约定好前来听取汉王对全军下一步的命令,在帐外听到张良的建议,忍不住闯入帐中跪倒一排齐齐说道:“汉王,张先生之谋,确实是高瞻远瞩、忠义之言。我等追随汉王您多年,为的就是能够看到天下一统,海内得以安定,诸侯能够臣服,百姓得到治理。请汉王明断!”

    刘邦知道,众望所归,是不可违抗的,否则,不要说楚国的项王,恐怕自己汉王的位置也会因此摇动。更何况,刘邦的野心原本也并非仅仅限于当一个汉王,他又何尝不想登九五之尊、开万世基业呢?

    想到这里,刘邦闭上眼睛,摇了摇手说道:“罢!既然你们都这样说,寡人就做一次毁约的小人好了!只是,既然和约已毁,就请诸位尽心用力,鼓舞汉军,努力向前,方才能够战胜楚军,安定天下!”

    迎接他的,是响亮的呼喝声音:“是!”

    而此时张良想到的,是既然定下了追击的策略,就应该进入具体的战略部署阶段了。他看看陈平,发现陈平也同样陷入了思考中。的确,汉军此时并非集中在荥阳一线,刘邦始终只是将自己作为诱饵在荥阳和项羽对敌,而大将曹参、灌婴则在齐国和韩信准备向南进军,卢绾、刘贾在配合彭越断绝楚军粮道,其他将领如傅宽、丁复、陈武、靳歙、郦商他们,则或者守卫关中、巩洛地区,或者在成皋、广武、敖仓这些军事要地据守。

    这样,刘邦面临的问题就是,究竟能调用多少部队去追击退去的楚霸王项羽。

    张良知道,陈平也在思考这个问题,而且这个问题如果不加以解决,势必会导致毁约之后汉军的战略陷入被动。更深层次的问题是,追击项羽是既定的目标,但项羽究竟会向哪里退去呢?

    张良把这个问题提了出来。

    如果在一个月前,这个问题根本就不是问题,谁都知道,项羽将彭城根据地看得格外重要,之前数次从荥阳前线掉头回去,都是为了援救彭城。或许,刘邦那一次对彭城的突袭,给项羽留下的印象实在太过刺激了。

    但这时候,项羽真的会回彭城吗?

    早在签订和议之前,齐王韩信因为顺利地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王位,就派遣出了大将灌婴,去鲁北攻打楚军,结果将楚将公杲的部队全灭。之后,灌婴又挥军南下,继续击败了薛郡郡守的部队,然后攻下了傅阳,进军僮城,拿下了虑和、徐城一带。此后,他渡过了淮河,将淮南城池全部收入囊中,到达广陵。

    当然,项羽也并非完全没有防备,他派出了项声、薛公和郯公渡过淮河抢夺已经被汉军控制的城池。因此,灌婴重新渡河北上,击败项声和郯公,阵斩薛公,收复下邳。接着,重新南下,在平阳击败了楚军的骑兵部队。

    在这种情况下,汉军要做的不仅是追击项羽,更要知道如何在追击的同时,给项羽撤退的道路上放好一个又一个“陷阱”。

    封三雄:把主战场切割成多个牵制性的小战场

    趁着刘邦同意了追击楚军的方案,张良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不仅追击项羽,更要让楚军的归途充满杀机。

    张良是如此建议的:命令樊哙率领一支部队,向胡陵(今山东省鱼台县)进攻,从而打开攻略楚地的大门。然后派刘贾带领部队,南下联系英布,围攻寿春,吸引楚军。另外,派出使节,劝诱对楚早就怀有异心的楚军大司马周殷背叛。而刘邦则率领主力,在张良和陈平的协同下追击项羽。

    考虑到灌婴的威胁,张良判断,项羽不可能直线向彭城撤退,他很有可能假道南方绕行返回彭城,以图收复淮水下游流域的城邑。

    对于这些建议,刘邦照单全收,而且他同时深深明白了一点,和荥阳防守时自己担任“诱饵”一样,在追击楚军时,自己也是个“诱饵”。只要自己率领部队追击,那么,项羽就有极大的可能只看到刘邦部队,而忽略了四面布置下的那些陷阱。

    果然,刘邦毁弃和约的消息刚传到楚军,项羽就愤怒了!

    身为贵族出身的项羽,对于自己被迫在没有战胜的和约书上签字已经怀有深深的悔意和难堪,作为一个追求自我完美的人,他难以容忍自己被刘邦所约束,而作为一个追求天下霸权的人,他又不愿意面对平分天下的事实。因此,在准备东归的路上,项羽的情绪已经跌倒了谷底。更让他没想到的是,这样的伤口上,刘邦居然还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来撒把盐,做出毁约的事情。

    是可忍,孰不可忍!

    于是,楚军在向南的道路上停了下来,准备给追击的汉军以当头一击。

    与此同时,刘邦以樊哙为先锋,攻打下楚军南归通道上的重要城池阳夏(今河南省周口市),俘虏了楚国周将军部一共四千多人。但问题是,楚军回军向阳夏进攻,再次摆出了对决的姿态。

    历史在这个瞬间给刘邦开了个玩笑,将他吓唬得不轻。原本刘邦以为,自己一旦行动,韩信、彭越他们就会迅速追随,并夹击楚军。但现在他发现,追击楚军的只有自己的部队,而在阳夏这里,汉军无险可守,情况比起荥阳时似乎反而对楚军有利了。

    没有其他办法,刘邦只好继续不断发书信给韩信和彭越,催促他们出兵合围,而自己则硬着头皮带领汉军出击。

    楚汉两军,终于在阳夏东南的固陵(今河南省太康南)再次相遇。

    这次相遇对于楚军来说是致命的,但表面上看来,楚军却取得了战场上的大胜。始终穷追不舍的汉军并没有做好准备迎接楚军的冲击,在固陵的平原地形上,汉军被楚军骑兵撕扯得七零八落,无所依托掩护,刘邦再一次品尝到失败的苦涩。于是他重新整顿汉军队形,然后不用任何人提醒,重新深挖壕沟、建筑高墙,又和项羽玩起了对峙防守的拿手好戏。

    看见刘邦军重新停滞下来,项伯立刻赶去见项羽,他诚恳地说道:“项王,目前彭城受到威胁,而刘邦紧追不舍,他的意思正是要吸引住您的注意力,把我军主力拖死在这里。您不可不察啊!”

    项羽轻蔑地笑笑,说:“刘邦这个狗东西,以为假意议和,骗走他的家人,就能打败我了?真是痴心妄想!依我看来,韩信不会那么快就进攻我楚地,彭越更是个跳梁小丑,早就被我吓唬得不敢出击了。我军在荥阳没有拿下刘邦,正好在固陵做到这样的奇功!”

    其实,项羽如果保持必要的理智,就能看到情况远远没有这么乐观,但在这样的节骨眼上,他再次犯错了。

    而这,也正是张良建议刘邦用汉王的身份去作为诱饵的高明之处。现在,原本应该急速撤退的楚军,再次由于项羽的贪功而停留下来。

    但刘邦并没有因为这样的情况而舒心,他摸着箭伤,眉头纠结地坐在席上,向张良和陈平大发牢骚:“韩信当了齐王,彭越之前我也封了他做魏相国,怎么还是迟迟不肯出兵,他们到底在做什么?”

    陈平也不太明白,疑惑地问道:“不知道他们何以敢抗命不遵呢?”

    刘邦没好气地说:“讲来讲去,还不是那一套话?彭越说,梁地到现在还没有平定,楚军经常骚扰他们,每天都要忙着应付,难以同我会师。韩信又说,已经派了灌婴出击,如果自己亲率大军出动,恐怕齐人会趁机聚乱……”

    “这些都是借口啊。”陈平若有所思。

    “是啊,但问题是,他们到底要什么?总不能我这个汉王给他们来做吧?!”刘邦愤愤地举起酒杯喝了一口。虽然喜好杯中之物,但在前线喝酒,还是刘邦最近开始的,看来,他已经着实烦恼了。

    张良等君臣两个人的对话结束,淡淡地说道:“汉王,以微臣的看法,齐王不会来,魏相也不会来,恐怕九江王也会开始观望了。”

    “嗯?这是为什么?”刘邦听出张良的话中有话,不解地问道:“难道是寡人有什么没有做到?”

    “然也。”张良颔首微笑。

    陈平也一时糊涂了,素来对于韩信等人要钱给钱、要兵给兵、要位子给位子、要帽子给帽子的汉王,还有什么没做到的?

    张良并不解释,伸手在营帐的地上摸了一把,然后将之撒下,在透过帐幕的一缕阳光下,刘邦和陈平清楚地看到无数尘土飘散于空气中。

    陈平顿时明白,说了声“哦”,脸上流露出对张良的崇敬之意。刘邦还处于糊涂中,但看见陈平的表情,便连忙向张良作揖说道:“先生一直是我的老师,就请明示。”

    张良连忙还礼说道:“汉王,其实问题也不难,就在于一个字:土。”

    “愿闻其详。”刘邦真的像学生那样,腰杆笔直。

    张良也同样谨慎而认真地分析说:“齐王、魏相之所以会迟迟拖延会师,并非因为楚军的强大,实际上,项王麾下现在的部队最多不过十万,而我军如果和韩信、彭越部队会师,将会到达三十多万,实力对比悬殊。同样,他们也并非不急于推翻项王,如此霸道残暴的项王,恐怕天下人都想推翻。”

    说着,张良话锋一转,走到刘邦身后的地图边,刘邦和陈平的视线也随之转动,三人的眼神不约而同地看向齐国在地图上清晰的范围。

    张良继续说道:“当初,韩信想成为齐王,是自己提出的,而并不是大王的主动封赏。所以,这个封赏的成色,原本就低了一点。更何况,封他做齐王之后,汉王您可是一直没有明确他管辖的封疆国界啊。”

    刘邦讪讪地笑了起来,说:“张先生,您也知道,不是寡人刻薄寡恩,的确是战事密集,我对付项羽尚且吃力,又哪里来时间考虑韩信的齐国呢。”

    张良点头表示理解,然后又说道:“只是,韩信并没有考虑您的难处,而是心怀疑虑,他不知道在破楚之后,自己会有怎样的地位和封赏,又怎么可能出兵呢?”

    刘邦沉默不语,陷入思考。

    “汉王,您不妨再想想彭越。一直以来,他平定梁地,劳苦功高,屡次袭扰楚军粮道,给项羽带来很大麻烦,数次逼迫楚军从荥阳前线回军,就这一点也可以说理应为王。但是,汉王您也同样迟迟没有做出决定。何况,当初是因为魏王豹为王,彭越才屈居魏国国相,而现在魏豹已死,彭越正是应该为王的。”

    刘邦沉不住气了,他抬头说:“张先生,您说得没错,这的确是寡人有失远虑,才有目前的难处。就此请说出您的看法,以帮助我军早日破楚,安定天下吧。”

    “这也不难。”张良看看刘邦,再看看陈平,眼神里闪烁着常人难以企及的智慧,“大王若果然答应灭楚国之后,能和他们同享天下,就可以做到逼迫他们尽快出兵。以良的愚见,不妨将睢阳(今河南省商丘南)到谷城(今山东省东阿南)的土地封给彭越,并正式封他为魏王;将陈(今河南淮阳)以东的土地,一直到齐国的东海之滨,全都封赏给韩信,以便帮助他坐牢齐王的位置。更何况,韩信的家乡原本就在楚国同齐国交界的地区,将这里封赏给他,能让他更为满意。这样,他们一旦得到了封赏,就会前来同我军合兵破楚了。”

    陈平暗自叫好,刘邦也恍然大悟说道:“好,就按张先生说的办!”

    “汉王且慢,”张良补充说:“良还有一件事想要上告大王。”

    刘邦连忙催促说:“张先生不必拘束,只要是能够对破楚有功劳的事情,您但讲无妨。”

    张良说道:“合兵一处后,希望汉王能将指挥权交给齐王。”

    刘邦并不问原因——实际上他自己也知道原因——就满口答应了下来。很快,封赏土地的王命就传递到了齐国和梁国。而此时,并不知情的项羽仍然将军队停留在陈下(今河南淮阳县),似乎在等待更好的机会,一举完全歼灭刘邦。

    就在这样的相争空隙中,齐王韩信的大军出动了!

    最后一击,那年垓下歌声起

    韩信一直等待着刘邦实质性的封赏,但他并不着急,因为他虽然没有采纳那个蒯通的建议,但从蒯通的分析中,他知道这样的事实:刘邦会比他更着急。

    所以,韩信在等待刘邦价码的提高,只要一旦满足他的心理价位,他会二话不说地将军队开赴战场。毕竟,帮助仁义的汉王消灭残暴的楚国,同时获得属于自己的王国,这是一件无论从利益还是名誉上都有充分收获的事情。

    因此,当韩信明确刘邦给予他整个齐国的土地时,整个齐军的战争机器按照预定的方针迅速地转动起来。

    韩信当然了解必须要整备好大后方的重要性,因此,他将曹参留在都城临淄,负责管理齐国并平定那些还没有归顺的势力。然后亲自带领将军孔熙、费将军陈贺,以灌婴的骑兵部队为先锋迅速南下。

    此后,彭城很快就传来消息,说灌婴已经降服了彭城,楚国柱国项他被俘,彭城周围的各城如留、薛、沛、酂、萧、相等县全部归于灌婴之手,而讽刺的是,曾经被汉军擒获过的亚将周兰,又一次被灌婴擒获。

    与此同时,梁王彭越的部队也迅速向南穿插,力图再次上演断绝楚军退路的好戏。

    刘邦看见情况逆转的速度比自己想象的要快许多,不由得高兴得眉飞色舞。他立刻催动汉军发起反击,并和韩信军队同时夹击楚军。

    错过了最好撤退机会的项羽,开始品尝自己在战略层面优柔寡断所犯下的滔天大错。他带领部队迅速向垓下撤退,但此时再迅速的反应,都无法抵得上一开始的缓慢。在灌婴强势骑兵的突袭下,楚军损失了楼烦雇佣军的将领两人,八名骑兵将领被活捉,上万的楚军死伤。

    此时的楚军,军心已经开始动摇,进攻、退却、进攻,再退却……在如此漫无目的的折腾中,再精锐的部队也必然涣散。

    当楚军整体向垓下退却之后,汉军和齐军在颐乡(今河南鹿邑县南)会师了。

    会师的场面是盛大的,不仅有着成功的喜悦,更充满了期待的实现和燃起的希望。之所以如此说,是刘邦千盼万盼的韩信终于到来,他的期待梦想成为现实,而击破楚军的希望终于像一轮朝日升起前的霞光那样,浮现在遥远天边。因此,刘邦特意将汉军大小将领和谋士们集聚在大帐中,众人开怀畅饮一番。也正是在这次宴会上,刘邦宣布,齐军和汉军合二为一,由韩信来负责统领。众将欣然领命,大家也都知道,防守过人的刘邦,恐怕最擅长的是躲在深沟高垒后面抵挡楚军(虽然这也非常厉害),但说起野战攻击,的确还要依靠韩信的指挥才能加以调度。于是,在宴会之后,大家迅速回到各自部队,马上各自布置下一步的追击之事。

    整个汉军都知道,放走项羽,跟放走一只中箭受伤的猛虎相比,恐怕前者更为危险。

    英布在南方的消息传来了,他成功策反了楚国大司马周殷,对方答应叛楚投汉,并带领所部占领了六县(今安徽省六安),而英布也率领九江部队,同刘贾等汉将举兵逼近。与此同时,彭越的部队也终于和汉军会合。

    这样,韩信手下的大军共有三十万之众,楚汉战争中的实力天平,第一次如此明显地倒向了刘邦。

    汉军尾随项羽向南方,直到垓下(今安徽省灵璧县东南)。在这里,九万楚军停止了前进,他们在项羽的指挥下原地驻防,准备和汉军展开决战。既然决战迟早到来,与其将汉军带入楚国国境,不如就在腹地外加以解决,这大概就是项羽所抱有的想法。

    决战前的气氛是凝重的,韩信高坐大帐中,面沉如水,即使是拜将以来未尝败绩的他,也知道下面的这一仗将是决定自己人生走向的一仗。刘邦坐在他的身边,尽力按捺住忐忑的心情,观察着帐下诸将的表情,似乎想从中找到胜负的迹象。张良和陈平站立在刘邦身后左右,虽然对韩信有充分的信心,但也对战事的偶然性感到些许的不可预期。

    韩信说话了:“垓下一战,将是破楚关键,诸将请分外向前,方可不辜负天下希望!”

    “是!”迎接他的是整齐的呼喝声。

    “孔熙将军,你带领所部,负责左翼攻击。费将军陈贺,你带领所部,负责右翼攻击!”韩信开始点将。

    两名将军得令而去。

    “灌婴、樊哙!”

    “末将在!”樊哙急不可待地从队列中大踏步走上前来,听说要打败项羽,他激动得几乎要睡不着觉了。鸿门宴上吃过的生猪蹄味道,似乎还在口中泛着血腥,这让樊哙更需要找到释放的机会。

    “就请二位跟随我居中突破。”韩信很欣赏这两位将军的高昂战意。他侧过脸,欠身向刘邦微微致意:“就请汉王在我军阵后负责坐镇指挥。”

    刘邦连连称是,他已经决计将所有战事交付给韩信,所以必然言听计从。

    韩信转过脸继续下令:“周勃、柴将军等人,请你们做汉王的后卫,负责保护,并择时待机出击!”

    “是!”

    垓下,并非一座具体的城市,而是紧靠今天沱河(古名洨水)的区域,它以今天的安徽省灵璧县韦集镇垓下村作为中心,铺陈开楚汉决战的舞台。

    历史的机缘,选择了垓下这块并不大的地理区域作为一段战争史的结束,对于垓下来说,这是悲剧,亦是史诗。此处的山河,每一寸都忠实地旁观和记录了这出残酷戏剧的最高潮一幕,并在千百年后,依然用时常暴露于地表的残剑和箭镞无言地向今人讲述与追忆远古的往昔。

    战事很快就打响了。

    楚汉两军接触之后,被逼入绝境的楚军很快占据了上风,将士们怀着求生的欲望和入骨的愤怒,奋力向前斩杀,人人唯恐落后。须臾间,楚军的骑兵就突入汉军阵营,鲜血顿时染红了大片的泥土……

    纵然是征讨过大半中原的韩信,也没有见过这样疯狂的战斗力,他开始带领所部徐徐后退。毕竟是久经沙场的韩信部队,即使后退,也依然保持着顽强的抵抗意志和完整阵形。

    就这样,楚军开始慢慢步入自己的死亡陷阱。

    正当楚军迷醉于最后的厮杀时,汉军左翼的孔熙和右翼的陈贺部队开始迂回进攻,他们各自从左右向后包抄,以人数的绝对优势,如一张口袋般将楚军整个包括其中。

    等到楚军战斗力开始有所下降时,汉军的反击开始了。

    韩信首先挥军返回,展开逆冲击,一直忍耐着后退的灌婴、樊哙,如同两只挣脱锁链的猛兽,幻化成汉军将士眼中的杀神,奋不顾身地带头冲出阵线。瞬时间,回头冲击的汉军如逆势的巨涛,狠狠拍打向进攻速度已经有所减慢的楚军。

    楚军确实疲惫了,他们在荥阳一线付出的精力太多,而连日的粮食供应不足,也让原本精锐的骑士们缺乏必要的耐力,甚至连马匹的冲击距离也维持不了最高峰时期的骇人长度。

    就这样,楚军逐渐无法抵挡,开始节节败退。但和刚才的韩信部队不同,在楚军败退的路上,他们必须迎接来自左右翼汉军的死命夹击——韩信已经下了将令:不论哪支部队,放走项羽的人必然要受到军法严惩!

    汉军的包围一重接着一重,楚军如同流水一般被层层过滤,最终消失在不断举起的汉军旗帜丛林中。许多楚军的老兵没有倒在巨鹿战场上,没有倒在函谷关下,没有倒在齐国人埋伏的弓箭前,没有倒在荥阳城墙上的飞石里,却最终逃不过垓下这宿命的劫数。

    终于,当黄昏来临时,楚军的冲击力消失殆尽,甚至连保持完整的撤退阵形也已经变成无法实现的奢望了。

    即使是项羽,此时也无可奈何,只能收拢残兵,构筑营垒,等待明日寻找机会。

    而汉军也开始收缩阵线。韩信下令,所有汉军以项羽为中心,构筑包围圈,将残余的楚军困死在最后的营垒中。为了能够更快地动摇楚军军心,韩信和手下的谋士商议之后,决定采用攻心之计。

    就这样,汉五年(公元前202年)的冬天,垓下响起了中国历史上最震撼人心的战地合唱——四面楚歌!

    亡楚,顺的实是道

    最先在营垒中听到楚歌的,是年轻的士卒亘。

    亘没有家,只有兄长。自从秦皇征发民夫修建长城的命令传下来以后,家中的祖父和父亲、叔伯,一个接一个地被官吏押送到遥远的北方,从此音讯皆无,阴阳两隔。此后,洪水又夺走了祖母和母亲的性命,并淹没了家中唯一的那块田地。

    因此,亘很小的时候,便和唯一的兄长从楚地向北往中原逃荒,在死亡线上挣扎的生涯,终结于渡江之后的八千子弟兵。

    在彭城,亘和兄长加入了当时如日中天的项羽部队。那时候,项羽无疑是给他们的人生带来希望的天神和英雄。他让人们吃饱和穿暖,告诉人们拿起武器,去推翻害得他们家破人亡的暴秦——这些都是亘从未听说过的新鲜事情。

    亘年纪太小,只做了养马的夫役,而兄长则被编入了步兵队伍。齐国之战后,亘听说兄长在一次清扫行动中死于齐人的乱刃。亘悲伤但并不痛苦,他觉得,比起在彭城城外饿死的那些同乡,自己和兄长已经很幸运了——毕竟,有生之年,他们追随过战神一般的项羽。

    亘不大懂前线的事情,他最擅长的是养马,或者说和马交谈。夜深人静的时候,十五六岁的亘喜欢偷偷来到马圈,和这些通人性的牲畜们窃窃私语。但他渐渐发现,随着不断地东征西讨,马匹正在减少,而用来喂马的草料供应地也越来越少了,同他一块儿喂马的老军头徐仁,面色也是越来越憔悴暗淡。

    亘便改掉了夜半去找马匹谈心的习惯。

    于是,垓下的冬夜,平原上分外凄寒,亘缩在破烂肮脏的羊皮里,只是抬头看着天空中的遥远星辰来打发时间。也正是这个时刻,亘听见了楚歌。

    那是多么熟悉的歌声啊,伴随着优美的埙声,歌曲哀婉而悠长,蔓延过无尽的夜空,将楚军的营垒层层包围。然后,渐渐地爬上那坚固的营垒,逐一渗透进每个哨所、每个箭垛、每座帐篷、每个库房,于其中久久萦绕,难以挥散。

    亘听得痴了,他抖掉那块羊皮,似乎不知道什么是寒冷,也不知道什么是饥饿。

    不知什么时候,老军头徐仁也走出了马棚,面向楚歌传来的地方眺望,热泪如串滚滚而落。

    同他们一样,楚军士兵一个个被这优美而凄然的楚歌催出了营房,他们如同中邪一般来到空旷的营地中,面对着冬夜的寒风却浑然不觉,只因那里有家乡的歌声。

    那又岂止是歌声而已?那里有父老的忧心,有母亲的愁眉,有女子暗夜的饮泣,还有婴儿受惊的啼叫。那里有春天的碧绿江水,有夏季的遮天荷花,有秋季的甜美水果,还有冬日的温暖篝火。

    那不是歌声,那是楚人的家乡,是楚人的魂灵所系。

    魂兮归来,不可远行!

    亘终于忍不住哭出声音:“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老军头徐仁像父亲一样搂紧他说道:“孩子,小声,你不要命了啊?”

    话音未落,更多的声音却开始躁动起来,“他说得没错!”“我也要回家!”为什么要打仗?”“项王给了我们什么?”“天下是谁的都可以,我不想送死了!”……

    徐仁吓得面如土色,再看周围时,不知道从哪里冒出许多楚军士兵,他们有一个共同点:手无寸铁。

    “你们要去哪儿?”徐仁颤颤巍巍地问道,他老了,不愿意受到惊吓和打击。

    “老叔,走吧,丢掉武器,回我们的故乡去。”

    黑暗中,有人丢下这样一句话。与此同时,大队的男人们拥挤着踏出帐篷奔向营门。远方的暗夜中,似乎有稀少的怒斥声、战马的哀鸣声、兵器的撞击声和纷乱的脚步声。

    徐仁待了一会儿,放开了亘:“孩子,我们也一块儿逃跑吧?”

    亘点了点头。就这样,一老一少,搀扶着奔出了楚军大营。

    这一天夜里,汉军不费刀枪,用歌声“劝”散了数万楚军残兵。连一直忠于项羽的项伯、钟离昧等大将,也都纷纷远遁,不愿甘为牺牲。

    闷坐营帐中的项羽此时却在借酒消愁,直到他被士兵们奔逃的脚步和远方越来越入耳的楚歌所惊醒时,才以从未有过的慌张态度问陪伴身边的美人虞姬:“难道汉军已经全部占了楚地?他们怎么知道唱楚歌的?”

    当然,项羽没有想到,楚歌并不难以学习,在张良的帮助下,韩信只是花费了半天时间,就从部队和降军中挑选出楚人,然后顺利地让上千名汉军学会楚歌,并在高地上轮流合唱。

    看着身边垂泪无语的美人,再想到已经跟随自己征战多年的乌骓马,西楚霸王沮丧无助到了极点,和着周围的楚歌声,他留下人生中最后一首豪歌: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一曲歌罢,美人虞姬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归宿,于是她再拜项王,拔剑自刎。

    项羽没有时间去感怀伤心,走出营帐,发现身边只剩下了八百多将士,于是便命他们就地掘坑,将虞姬掩埋此处,至今安徽省灵璧县东尚存有虞姬墓的古迹。

    掩埋已毕,项羽便跨上乌骓马,带领八百名士卒趁着天色尚未明亮,冲出了汉军的包围圈缺口,向南疾奔。

    乌骓马虽然长期征战,多有劳累,但跑起来依然精神抖擞,速度不减。项羽渡过淮水,再回头看时,身边的士卒也只有上百名骑士而已。又走到阴陵地段,项羽发现自己连道路也无法辨认了,根本分不清哪条道路通往彭城。

    恰好在此时,项羽看到田间有位早起耕种的老农,便顾不得下马,上前询问道路。老农打量了一番,便抬手向左指了指,回头沉默无语地耕田去了。项羽便朝左路继续奔驰,跑了三五里路后,道路越来越窄小,变得泥泞不堪起来,路两旁杂草丛生,再向前看,朝霞下一个泛着波浪的大湖出现在面前。

    项羽知道自己失路,便原路回奔,结果迎面碰上了汉军的追兵。等一路冲杀回到安全地带,项羽身边只有二十八人、二十八匹马了。

    在高冈之上,项羽勒住乌骓马,充满遗憾地说道:“本王自从起兵,经历八载,身经七十余战,从没有输过。想不到,今天居然被围困在这里,看来,这是天要亡我,可不是我用兵的错误。不过,既然我今天要死在这里,就让我在临死之前来斩杀敌将,抢夺敌人的军旗,为大家杀出一条血路。也好请诸位知道,本王原本是善于作战的,败亡不过是天意啊!”

    说完这番话,项羽让二十八名骑士分成四队,让他们同时向四个方向冲杀。正在此时,一名汉将挺枪跃马而来,项羽急急说道:“诸位,请看我斩杀此贼,然后各位四面冲下,然后到东边山冈会合!”

    说时迟,那时快,项羽纵马挺戟,直刺汉将,汉将原以为项羽力竭,想要来抢功,没想到项羽孤身一人居然能反冲锋,顿时被刺于马下。另一名汉将杨喜从背后杀来,项羽回头发现,圆睁双目、吼如雷鸣,杨喜吓得连人带马掉转身狂奔,一路上以为项羽都追了过来,奔跑了几里才停下来。

    一路上,项羽一马当先,斩杀汉军一名都尉、上百名士兵。等骑士们和他再次会合,发现总共只损失了两名将士。项羽长出一口气,说:“各位,今天大家算看到我作战了吧!”

    骑士们是第一次看见项王亲自冲锋陷阵,无比钦佩,齐声说:“项王英雄,果然名不虚传!”

    项羽苦笑了一下,忍住要说的话,带上这仅存的二十六骑,一路退到乌江的西岸。恰好,此时的乌江亭长在岸边停船,看到项王,连忙邀请他渡江东归再图后事。

    项羽本有心回去,看到乌江亭长,忽然想起当年自己渡江西去带的那八千子弟兵,一时间心若刀绞,无法面对惨败的现实,更不愿回去面对江东父老,将战火烧回家乡。他挥去泪珠,说道:“亭长,你是忠厚长者,对我也是忠心耿耿,就请您将这匹乌骓宝马带回江东吧!”

    说完,项羽将马缰递给亭长,催促他立刻离去,然后带领其他下马的骑士们回头步战汉军。

    来不及听亭长的劝说,项羽一行重新冲入追上来的汉军阵营中,项羽如同发疯的狮子一般怒击着汉军士兵,很快,上百名的将士死于项羽脚下,而他自己也多处受伤。正在此时,项羽忽然在汉将中发现了自己以前的好友吕马童,便奇怪地停下刀说:“你不是我以前的好友吕马童吗?”

    吕马童也未免愧疚,也停下刀,对着随从王翳说:“这就是霸王了!”

    项羽见此,想到连曾经的好友也在为拿到自己的头颅卖命,不由得心灰意冷,再也举不动杀人的刀。他对吕马童说:“我听说,刘三说拿到我头颅的人可以封赏千金,获得万户的城邑,我们既然算是以前的好友,这个好处我就送给你吧。”

    说完,项羽拔刀自刎,曾经气吞山河的西楚霸王便死在乌江侧畔,年仅三十一岁。

    项羽死于乌江,死得固然算壮烈英勇,甚至在许多后人眼中,活下来当了皇帝的刘邦,也远远不如自刎成就英雄主义的项羽。然而,楚汉战争的最终结果,并非依靠虚无缥缈的天意,而是真正的“道”。

    项羽虽然能征惯战,但他占领一处,经常会烧杀抢掠、成批屠杀,在楚军中,他又头脑简单、性格猜忌,经常受到外界传言的迷惑而乱下命令。更重要的是,项羽所秉持的那套分封自己人到各处为王的政权模式,并不符合中国的进步方向和民众的福祉需要。因此,楚军必败,楚国也必亡,就没有什么可怀疑的了。

    正如同宋代王安石的《乌江亭》所言:“百战疲劳壮士哀,中原一败势难回。江东子弟今虽在,肯与君王卷土来?”

    项羽被所有人背叛和抛弃,并不完全是他人的原因,根源还在于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