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步未行,先算百步之外
巨鹿被困,分兵埋下的相争格局
乱世中的人生,永远充满太多的际遇和可能,但冥冥中,缘分也会让该到一起的,最终都走到一起。而左右着人们聚散的力量,永远也不会消亡。
张良和刘邦的再一次见面,很快就发生在一年以后,那时,恰巧是秦二世三年(公元前207年)四月。
然而,在这短短的时间中,神州大地几乎如同巨鼎中翻腾的沸水,没有一刻能呈现安然稳定的局势。
最开始,义军面对的就是疯狂反扑的秦军主力。
在大将章邯、丞相李斯之子李由的率领下,秦军由骊山刑徒和边防军组成的主力,扫荡了陈胜残部后,迅速向关东扑去。他们首先攻破了最弱小的魏国,魏王咎被迫自杀,齐王田儋则死于战场上。好在齐国毕竟有充足的战略回旋余地,田儋的弟弟田荣收拾了残兵败将,逃到了东阿城中(今山东聊城东南),固守待援。而其他的齐国贵族们,则陆续前来投奔,他们将战国末期齐国的宗室田假推上王位,又让田角担任相国、田间担任将军,继续维持死亡线边缘的国家。
秦军当然不愿将唾手可得的胜利放弃,他们继续猛烈地围攻东阿城。幸好,虽然项梁厌恶这个平时事不关己、出事就到处求救的田氏齐国,但出于义军的立场,他还是毅然带领主力击破秦军的前锋,暂且缓解了东阿的压力。
没想到,被解救出来的田荣,根本没想感谢项梁,共同对付秦军,反而转身闹起了内讧——他挥兵猛攻田假,结果,这位“假”王干脆放弃王位,逃到项梁军中。于是,田荣将自己的侄子田巿重新任为齐王,自己则成了相国。
项梁对此当然无可奈何,毕竟,现在最大的敌人是秦国,田荣这种小人,只要不来找义军的麻烦,也只好暂且不去过问。而在解救东阿城的作战中,楚军第一次对阵秦军主力,却获得了战场上的优势,这一点又让项梁油然升起了别样的兴奋和希望——难道,秦军并没有传说中的那样厉害?
的确,经过东阿的战事,楚军士气高涨,而秦军一路攻城拔寨的锐气受到挫伤。从这点来看,项梁的判断没有错。在这样的判断下,他开始部署起反击的战役。
在项梁的计划下,一部分军队被交给项羽和刘邦率领,去攻取秦军占领的城阳(今山东甄城东南),而主力部队则由他亲自率领,向濮阳推进。
项梁方面的攻势相当猛烈,刚刚在濮阳站稳脚跟的章邯没想到对方这么快就组织起反击,结果,仓促迎战的部队迅速被击溃,秦军很快放弃了濮阳这座战略要地。几乎同时,项羽和刘邦的部队进展也相当顺利,他们攻占了城阳,然后按照项梁的授意绕过定陶,在雍丘突袭秦军,斩杀了三川郡守李由,然后回兵专攻外黄、陈留等地。
听到这样的好消息,项梁当然高兴,他决定自己带主力部队回到定陶,打算趁章邯西撤的机会,拿下这另一块战略要地。
然而,当全军上下被主帅项梁的骄傲情绪而感染时,厄运就这样不期而至了。
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定陶城中的秦军精心准备,开城偷袭楚军大本营。结果,猝不及防的楚军一败涂地,项梁本人则被彪悍的秦军骑兵所杀。
这个消息很快传到了陈留附近的楚军营帐中。
“什么?!你胡说!”项羽一把拎起了前来报信的败兵,怒吼道,“我叔父怎么会打败仗?他从未败过!”
虽然败兵被吓得面无人色,但事实终归是事实。
项羽悲愤地一声长啸,让守卫在营帐外的卫兵也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两下。
“传我的军令!”项羽瞪着布满血丝的双眼,定定地看着营帐外黑洞洞的夜色,“全军立即转向定陶,我要屠城为叔父报仇!”
坐在一边的刘邦求助般地看向范增,范增虽然也很难过,但却不失冷静地说道:“将军,武信君是一手抚养您长大的叔父,更是整个义军的领袖。如今,他为国捐躯,悲痛的不仅是您,更是我们整个楚国上下啊。只是,将军您现在最要紧的不是去复仇,而是稳定军心、保存实力啊,千万不能意气用事!”
刘邦也趁机说:“将军,别忘了武信君的嘱托!”
这一句话,瞬间将项羽拉回到现实中。他想到,自己临行前,叔父千叮咛万嘱咐,生怕因自己的脾气而导致不利,特意让老成持重的范增做随军的谋士,并劝他一定要凡事多和范增商量。
想到这里,项羽又是一声怒吼,颓然跪倒在席上,两行热泪滚滚而下。
看到项羽不再坚持己见,刘邦不由得长出一口气,再看范增时,老先生却已经去吩咐偏将们,全军星夜拔营返军,回往彭城。
原本顺利的西征,因为武信君项梁突然的阵亡,而全面停顿下来,各条战线上的将领也先后退回到彭城,连楚怀王也被人接到这里,共同商讨下一步的计划。所有人一致同意,接下来的计划,应该是重振士气,让因为项梁之死而遭到打击的楚军尽快恢复正常。
但是,军不可一日无主帅,更加当务之急的是,谁来接替项梁的位置。
如果从项家子弟兵的意见来看,项梁战死,那自然应该是项羽接替,项羽经常和将士们一同在前线出生入死,连用餐也是同一个大锅中抡勺子,平易近人而不怒自威,因此在普通将士中有着莫大的威望。
然而,此时的义军并非单纯是一支军队,更是一种政治实体。
按照众人相互平衡斡旋之后的意见,新的权力格局产生了:以楚怀王的名义,封项羽为长安侯,号鲁公,率领所部驻彭城以西;封刘邦为武安侯,担任砀郡守,率领所部驻扎砀郡;封大将吕臣为司徒,率领所部驻扎彭城以东。另外,楚国的临时首都被义军将领们迁到了彭城,让吕臣的父亲吕青担任令尹,以怀王的名义来直接节制驻扎彭城的项羽和吕臣。
很快,楚军从作战不利的情况下,获得了及时的收缩和调整,士气面貌焕然一新。
但这一切,章邯却并不知道。在项梁阵亡之后,章邯获得的消息是楚军已经全面败退,和幕僚商讨之后,他决定率军北渡黄河,攻打赵国。
对于章邯来说,这也是必然的战略选择。因为相对于远在江淮的彭城来说,紧挨在函谷关以东的赵,才是咸阳的心腹之患。
此时,赵国的国王是前赵王室的后裔赵歇,而掌握军权的,则是以前陈胜的旧部陈余和张耳,他们俩分别担任将军和相国,在信都(今河北邢台市)维持着政权的独立。
现在,章邯决定将这个小政权当作第一打击对象了。
强大的秦军渡河之后,迅速攻占了邯郸,为了防止以后围绕这个城市再发生争夺战,章邯下令,立即将所有尚存的百姓迁往河内郡(今河南郑州西北),然后将整个邯郸城化作平地。
这样,信都的门户尽失,已经直接暴露在秦军铁蹄的面前了。张耳、陈余感到形势不妙,他们很快放弃信都,退守巨鹿。
巨鹿,古名大麓,远古时期就是兵家必争之地,有着重要的战略价值。但是,此时困守这样的要地也不是办法,因此,赵王和相国张耳守在城中,而将军陈余则向北收拾兵力,准备对抗秦军。
当陈余返回巨鹿时,他突然发现,自己辛苦收编的几万人,可能派不上什么用场了。原来,章邯在扫平邯郸城之后,下令让大将王离和涉间继续前进,包围巨鹿,而他自己则在巨鹿以南,开拓道路、运输粮草,供应前锋以方便长期围城。因此,陈余只好在城北远远扎下营寨,然后派出使者,四处求援,请求燕、齐、楚诸侯援救。
燕国和齐国此时已经明白,如果再坐视不理,最终将唇亡齿寒。他们很快派来了援军,但看到秦军那铁桶般的围城阵势、坚实的粮草供应路线,深知秦军此战志在必得,于是,他们也就按照次序在陈余营垒的旁边驻扎下来。
最后到来的,是项羽的楚军。当然,如果这样说被一个人听见,他会相当不满。
这个人就是楚军将领宋义。
按照众人的意见,楚军的上将本应是项羽,但楚怀王不知道听了谁的“建议”,特地任命资格较老的宋义作为主将。一方面,怀王考虑的是项羽威望发展太大,不利于各部队之间的平衡;另一方面,他也听说当时项梁的失败,也是因为没听宋义的劝告。
因此,严格来说,宋义才是楚国援军的主将,项羽纵然再勇猛果敢,也只能屈居其次。当然,怀王没忘记,让范增作为末将相随,以便约束住这个性如烈火的年轻人。
同时,还有人提出,趁秦军主力章邯被吸引在巨鹿城下,不如另选一支部队,向西前进,出其不意地向咸阳进发。
楚怀王欣然同意,但问题是,选谁呢?他马上想到了刘邦。
比起其他将领,刘邦似乎显得没有多少特色——作战,他的部队决不懦弱,但也谈不上多么勇猛精锐;政治,似乎这个小小的亭长也没多少兴趣,从没见过他四处活动。
但刘邦最大的特色,是他的仁爱。每次攻略一地,刘邦必定最早出现在民众当中,安抚他们的情绪,关照他们的生活,真心诚意地和他们载歌载舞,庆祝脱离暴秦的统治。
这样的刘邦,即使占领了咸阳,也应该会传播我大楚的美名吧。更重要的是,他一定会保护我的人身安全。
带着这样的想法,少年聪颖的怀王暗自决定了西进的人选。
正是这样的决定,促成了刘邦和张良的重逢,也埋下了未来楚汉相争的格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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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二世二年(公元前207年)九月,部署完毕之后,楚军即将分成两支分头前进。
在誓师大会上,怀王命令自己身边的人传递了这样一条命令:“不论哪支部队,只要完成自己的军事任务,都可以向西攻打咸阳,先入咸阳者,即可为关中王。”
直到听见这条命令,项羽的脸上,才多云转晴。本来,有了宋义这样的上级,再加上刘邦地位的迅速上升,已经让他内心老大不痛快了。但怀王说出这样的诺言,让项羽感到犹如被注入一针兴奋剂,浑身上下都充满了无从发泄的气力。
然而,这种兴奋的状态,很快被冰冷的现实打破了。
当北上的楚军走到安阳(今山东曹县东)的时候,宋义下令,全军就地安营,原地驻防休息。
项羽起初并没有意识到问题,但当部队休息到四十多天的时候,他终于发现事情不对了。
项羽决定去找宋义,成天在营帐中饮酒作乐的宋义。
“如今,秦军围攻巨鹿,赵国已经危在旦夕。我们既然答应救援,就应该立刻率军强渡黄河,与赵军里应外合,打破秦军的包围才是。将军为什么在这里耗费时间,每天只是饮酒?”
宋义摸摸胡子,轻瞥了下项羽,带着讽刺的笑意说:“你上战场多少年?我跟随你叔叔作战的时候,你好像还是个毛孩子吧?如今,秦军要攻打赵国,如果赢了,也会因此疲惫不堪,那么我就果断出兵以逸待劳;如果败了,我们更好一鼓作气,向西追击进入关中。所以,本将军的计划是让他们先拼个你死我活,然后再坐收胜果。这样的计谋,你当然想不到了!怎么,你擅长在战场上冲锋,还要来做本将军的主吗?”
项羽被宋义这样一顿训斥,气得脸色忽红忽白,低下头,强迫着自己保持表面上的冷静,然后大步走出了主营。
带着醉意的宋义看见项羽一脸不服气地摔门而出,心头也燃起怒气来,他马上让传令兵谕告全军:“军中将士,即使勇猛如虎、斗狠如羊、武艺超群者,如不从命令,就会一律斩首!”
这道命令马上传遍全军,一同传播的还有传言:项羽和宋义将军不和!
项羽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和主将在想法上的差异,居然变成了全军上下都知道的赤裸裸的军令威胁。他气得独坐帐中,谁都不愿想见。
而此时的宋义,显然早就忘记了这件事。他根本不理睬楚怀王不断的催促,却加紧和驻军所在地的齐国势力进行勾搭。齐国丞相田荣看到宋义手下有如此强大军队,乐得巴结孝顺,就主动表示,想请宋义的儿子宋襄去齐国担任相国。宋义当然高兴万分,于是亲自将儿子送到了无盐,并在那里举行了盛大宴会款待田荣。
此时,已经是年末时光了。冷风刺骨、三九严寒,部队中的士兵们衣着单薄、怨声载道,巡视军营的项羽看到这样的情况,气愤地和手下将士们说:“我们本来是承担着救援赵国的使命而来的,可是,现在宋义这个老儿,不敢带兵渡河,还自己整日饮酒,说什么坐收渔翁之利。如果虎狼之秦并吞了赵国的地盘和军力,再来进攻我们,我们又有什么好处呢?我看,宋义这个家伙,违抗怀王命令,一定是心怀不轨!”
将士们纷纷赞成项羽,有人说道:“项将军,我们本来就是跟项梁老将军起事的,现在您说怎么干,我们就怎么干!”
就这样,围住项羽的人越来越多,群情激奋,难以抑制。
项羽看见士气可用,于是转身,向宋义的营帐中走去,一边走,一边大声说道:“宋将军出兵救赵!”
“请宋将军出兵救赵——”应和他的,是更加整齐响亮的将士吼声。
这吼声震动了全军,也震动了正躺在卧榻上醒酒的宋义。他跳起身来,正好看到全身披挂的项羽带着士兵们闯了进来。情急之中,他口不择言地说道:“项羽!你,你,难道你不要命了,想要违抗军令?”
这句话一下提醒了项羽,他大声喝道:“宋义老儿,今天,我就要你的命来发令!”
宋义吓得浑身一哆嗦,耳旁凉风一过,头颅已经被项羽手中的佩剑结结实实地斩下。项羽一手提起这颗脑袋,大步走出了帐外。
看到主将被杀,刚才还在群情激奋的将士也被吓呆了,谁都不敢说话动弹。
项羽面不改色地说道:“各位将士,宋义私通齐国,背叛我大楚,按兵不动,违抗怀王命令。我已经奉怀王的命令,将他处死!”
如雷般的吼声,嗡嗡地扫过人们的头顶,震得前排的士兵耳中作响。虽然大家知道根本没有什么怀王的命令,但他们原本就不满宋义的胡作非为,加上对项羽的威武充满敬佩,所以纷纷跪下,表示愿意服从指挥。
项羽见军心已定,于是,坐到宋义原先的位置上,开始掌管大局。他一面派出轻骑,去斩杀宋义已经送往齐国的儿子宋襄,一面派人将事情经过报告给怀王。很快,怀王的命令下达了,项羽被封为上将军,同时还统领英布、蒲将军(人名)这两支义军。这样,项羽不仅取代了宋义的位置,还成为北路楚军的主帅。
接到命令后,项羽遍示三军,正式行使指挥权。他首先派出英布和蒲将军,率领各自部下作为先头部队,横渡漳水去巨鹿策应,然后自己带领部队也向前开进到漳河南岸。
此时,英布和蒲将军的部队已经到达漳水以北,他们在那里建立了初步的滩头阵地,并小有胜利。但以楚军目前的实力,还是无法解决巨鹿外围强大的秦军。
经过对情况的观察,项羽认定,秦军劳师远征,而且在巨鹿已经围困了数月,势头显然不如一开始那样强劲。如果能够鼓舞起楚军的士气,一战击破,那么,在巨鹿以北作壁上观的诸侯,也一定会行动起来,带着捡拾战功的目的加入作战。
由此,项羽下定决心:破釜沉舟,一击破敌!
项羽传令,让将士们带足三天口粮,然后砸碎所有行军做饭所用的锅。这条荒谬绝伦的军令,让楚军将士们再一次陷入了不按常理出牌的疑惑和惊恐中。
大概看出了所有人的怀疑,这一次,项羽没有等人提出问题,就主动站到军营最高处的检阅台上说道:“没了饭锅,我们才能轻装渡河,尽快击破秦国!至于吃饭,让我们战胜秦军,去他们那里找饭锅吧!万一,此战失败,我们也都无生路,还要饭锅做什么!”
说完,项羽从勤务兵手中夺过自己的行军锅,向空中轻轻一抛。当那口锅带着弧度摔到地上并碎裂成几瓣之后,楚军全体将士不由自主地发出了怒吼。在这山呼海啸般的怒吼中,一口口行军锅被接二连三地摔碎了。
当士气高涨、怀着必胜之心的楚军主力渡过了漳河之后,项羽再次传令,将渡船全部凿沉,然后烧掉所有行军营帐。
面对着缓缓下沉的船队,在伴随黑烟、漫天飞舞的营帐碎末中,楚军主力达到了潜力尽出的状态!
人的潜能一旦迸发出来,是寻常力量所无可比拟的。更何况,秦军此时的确已经被长期围困战拖得锐气不再。与此同时,英布和蒲将军的部队又夺取了秦军用来运送粮食的甬道,秦军大将苏角被杀,秦军更是感到惊恐万状。
因此,当如同战神附体一般的项羽,一马当先,冲入秦军营地连斩数将之后,秦军的阵线很快开始松动。而紧跟项羽掩杀而来的楚军将士,则各个争先、奋勇厮杀,如同一支挟带着死亡旋风的鬼神部队,将复仇的烈焰喷向勉强支撑的秦军中。
烟尘滚滚,杀声震天。激战半日后,项羽的主力已经完全断绝章邯和王离两军之间的联系。
援军方面,尽管章邯传令的声音已经嘶哑,负责前线攻击的将领也亲自上阵,但却始终打不开一条至关重要的增援通道。
而压力更大的则是负责围困巨鹿的王离部队,他原本以为围城秦军人多势众,根本没有把渡河而来的楚军放在眼中。没想到,楚军的攻击力连他都感到前所未见,更不用说手下的部属了。虽然王离不断地督促秦军奋力作战,但在接下来的两天之内,秦军不断被楚军在各个薄弱的地段所攻击,吃了九次败仗。整个巨鹿的包围体系已经大为动摇。
看到这种情况,巨鹿城中的赵军也开始派遣部队,从背后加以攻击。
而几乎与此同时,所有守候已久的诸侯纷纷做了战前的动员,然后挥军南下。转瞬间,原本看似滴水不漏的包围圈崩溃了。战场上,到处都能看见秦军横七竖八的尸体、破败不堪的战旗,血水染红了漳河,黄沙遮蔽了阳光……
当巨鹿城周边重新回到义军手中时,项羽已经连续三天没有脱下铠甲了。他疼惜地抚摸着胯下乌骓马的鬃毛,缓缓向已经在巨鹿城下扎起的楚军营帐骑去,他看见,那里密密麻麻跪倒了一群人。
其中,有着赵国的陈余、张耳,有着燕国的臧荼,齐国的天都、田安,魏国的魏王豹,韩国的韩王成……
项羽并不认识这些人,只是看到他们身后远远低垂着的将旗,他甚至连想好好端详一下这些曾经坐看赵国被困的“战友”也不行。
因为,这些人的脸,已经快要匍匐到黄土中去了。他们一个个垂头跪拜,称赞着项羽的英武。
有人说:“恭喜项将军,秦将王离已经被我军擒获,献给将军帐下!”
有人说:“恭喜项将军,秦将涉间被我军包围,已经举火自焚了!”
看见这一幕,听着杂七杂八的表功声,项羽想象着这帮人拥挤壁上、观看楚军奋力搏杀的场面,不禁浑身抖动起来。伴随着这兴奋的抖动,人们耳边传来了他摄人心魄的仰天大笑。
这一刻,他注定将成为神话!
又见刘邦,士为悦己者谋
和出发时项羽的复杂心情不同,刘邦并没有花费精力去揣测别人的心思,他坦然地接受命令,带着自己上万人的队伍,离开彭城向西而去。
一路上,由于沛公广纳贤士、知人善用的名声,加上他对各处百姓的仁慈,让不少曾经被秦军击败过的部队前来投奔结交。这样,“刘”字旗下的部队仿佛如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大。其中,著名的有昌邑起兵的彭越,他和刘邦曾经共同围攻过昌邑城,对刘邦的人格魅力赞不绝口,深深敬服。后来,又在陈留碰见了一位六十多岁的狂生郦食其。
这位郦食其可不是一般的书生,他家境素来贫穷,又不愿意轻易投奔任何一方势力,只是嗜酒如命,因此人送外号“高阳酒徒”。不过,郦食其心计过人,谋略和口才俱佳,在表面上的疏狂之下,他时刻在寻找可以贡献自己力量的平台。
看到刘邦的第一句话,郦食其就彻底地激怒了他:“沛公啊,你是打算帮助秦朝攻打诸侯,还是想率领诸侯攻打暴秦啊?”
刘邦正大大咧咧地让侍女给自己洗脚,一听这话,破口大骂道:“你这个书呆子,真是岂有此理,我沛公会帮助暴秦攻打诸侯吗?”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会这样傲慢地对待一位长者呢?”郦食其眯缝着眼睛,摇头晃脑地继续说道,似乎还像是在说醉话。
刘邦一听,马上察觉到自己的不对。之前,他结交的是樊哙这样的勇猛之士,敬仰的是张良这样的贵族后裔,利用的是萧何、曹参这样的精干人才,但现在他才发现,将来要成大事,少不了郦食其这样的狂生。
就这样,刘邦向西的路程中,不断地为自己的营帐中增添新的力量。而此时,刘邦的兵锋,也和张良手下的部队相距不远了。
其实,在这一年内,张良虽然也关注着秦军和楚军之间的战事,但自己却实在无法抽身相助。他率领上千人马进驻到旧时的韩地,辗转发展于颍川附近,逐渐壮大起来,开始约束和牵制秦军。但是,张良虽然想入关进攻,但实力不足、补给有限,而抢占的土地,又经常被秦军夺回,结果,恢复韩国的梦想,看起来依旧遥遥无期。
无论如何,听到沛公进驻陈留、攻略开封的消息,张良还是相当高兴,他立即带领亲信,迅速来到了刘邦的大营中。
和刘邦的队伍分别一年多,张良发现这里增添了许多新面孔,好在樊哙、萧何、曹参、夏侯婴这些人还是那么熟悉。他们纷纷围上来问这问那,樊哙更是高兴地四处大嚷:“这下好了,俺们又要有军师出谋划策了!”被刘邦狠狠瞪了两眼,声调方才有所收敛。
张良倒是很欣赏樊哙这样的直爽,所以并不见怪。寒暄几句,他转移话题说道:“沛公打算继续向西用兵?”
“是啊,”刘邦想了想,说道,“我打算和兄弟们先拿下开封,然后再向西进取。”
张良略一沉吟说:“据我所知,开封城防守坚固,难以在短期攻破。而且,我认为目前应该尽力消灭秦军的主力,倒不应过于执着于区区城池。”
“哦?那么,依张先生的看法呢?”刘邦谦虚地问道,这一路上来,他感觉自己听到的太多都是“沛公仁德”“归顺沛公”之类的赞美话语,像郦食其那样的人依然是极少数,而张良这样能提出对战略不同看法的,更是屈指可数。
张良继续说道:“按照我的看法,不妨用少量军队包围住开封,虚张声势,但并不强攻。这样,龟缩于开封以西的秦军,必然会前来救援。”
“是不是等他们全部进了开封再一网打尽?哈哈!”背后又传来樊哙粗放的声音,然后是萧何“嘘——”声的制止。
刘邦朝那个方向瞪了一眼,说:“樊哙,你这个屠夫,什么时候能长点脑子?张先生的意思,必然是半路设伏,截击秦军主力!”
“正是!”张良点头称善,众人也齐声说好。
就这样,刘邦将部队安排在开封四周,拉出了强攻围困的意思,而暗地里却将主力部署在开封附近的白马(今河南滑县南)。果然,不出张良的预先判断,秦将杨熊认定刘邦主力围困开封,立刻领兵向东试图解围,在白马附近,遭到刘邦全军突袭。惊慌失措的秦军无法抵挡,向曲遇(今河南中牟)溃败。不久后,义军在曲遇追上秦军,再次将其打得损兵折将。
侥幸捡到一条性命的杨熊,只好带着残兵败将败退荥阳。没想到,在战场上逃了出来,却最终逃不过秦二世的怒气。没多久,杨熊就接到赐死的命令——秦二世已经对这种不断的败退忍无可忍了。
这是刘邦在西征路上所获得的最大胜利,全军上下兴高采烈,张良一面提醒樊哙他们让手下的将士注意警戒,一面建议派出探子打听在巨鹿的战事情况。
不久之后,北方的消息就传到了刘邦帐下。
巨鹿一战,大大鼓舞了其他诸侯的士气,也让他们感到楚军的威猛,干脆宣布听从项羽指挥。在接下来的战斗中,秦军全线崩溃,秦将王离被活捉,涉间自杀。
听到这个消息,张良感到局势的急迫,他让探马再去打听,然后对刘邦说道:“沛公,现在形势开始明朗了,在我看来,章邯支持不了多久,失败或者投降都是这几个月的事情了。如果您无法加快速度向西入关,那可就……”
刘邦表面上从来不会显露焦急神色,但只有在张良面前,他才不愿意掩饰自己。于是,他喝退左右,然后诚恳地求教说:“先生有什么良谋能教我的呢?”
张良说:“现在,我虽然不曾占据什么城池,但所占之处毕竟都是韩国旧领土,加上这一年来我和韩王的活动,让这里民心思变。如果沛公同意,那么我愿意去作为先导,劝说韩人拿起武器,为沛公而战。”
听到这个消息,刘邦当然喜出望外。
张良果然没有说错,很快,辕、颍阳等韩国故城,先后被刘邦一一拿下。而此时,赵国的将领司马昂开始试探性地想要渡过黄河,进入函谷关。听说这个消息的张良,立即建议刘邦加以防范。
在张良的谋划下,刘邦转而向北进兵,拿下了黄河的孟津渡口,断绝了司马昂入关抢功的想法。
看到自己连战连捷,刘邦的野心迅速膨胀起来。他喜不自胜地告诉张良,自己已经决定,要沿着黄河一路西进,攻克函谷关,进入关中。
对刘邦这样兴头上的想法,张良自然不好反对,于是报以沉默。这样的态度反而让刘邦更加确定,于是他挥军直攻洛阳,却在城东被秦军击败。
这一次失败虽然不致命,但却让刘邦军损失了不少军用物资,也正是这样的失败,让处于高涨情绪中的刘邦获得了最重要的冷静机会。当他重新获得了应有的理性之后,想到张良当时的沉默态度,更感到张良的重要。
刘邦自己尚且如此,更不用说萧何、曹参、樊哙这些人了。
就这样,不仅刘邦自己看重张良,全军将士们也纷纷传说起张先生的才能来。借着这个势头,刘邦向张良说道:“入关的战事想必更加复杂,我军中不可没有先生,如果不嫌弃,就请先生能暂且和我一同入关吧。”
张良也发现,自己和刘邦的相处,如同鱼水一般配合默契,全无之前和韩王成那样,总是相互难以理解。于是,他将自己的部队留给韩王,告别了自己新婚不久的妻子,打算辅佐刘邦先入关再说。
既然主意已定,张良建议说,不要从西直接进入函谷关,而是向南迂回,通过辕关、武关,攻击咸阳。刘邦对此欣然同意,因为他也看出,在西进的道路上,秦军准备了顽强的抵抗力量,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击破的。
于是,刘邦首先回军阳城,在那里,夺取了将近四千匹军马和大量的兵器。
接着,刘邦又击败了南阳郡守吕,拿下了辕关。吕看见形势不对,干脆仓皇逃窜到宛城(今河南南阳),凭借多年来不同时期修建的坚固城防,固守待援。
宛城壁垒森严,城墙高大,一时难以攻破。刘邦在城下也不免急躁起来,如果说,一开始只是抱有一点点希望,那么当胜利开始越来越近的时候,即使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刘老三,此时也不能不动摇了。于是,在某天夜晚,刘邦根本没有同张良商量,就宣布全军撤离宛城,西行向武关进攻。
张良知道这个决定后,并没有马上加以阻止,他知道,在兴头上的刘邦,不会那么简单轻易地掉头。
跟着部队走了一个时辰左右,张良感觉时机差不多了,于是便纵马追上了刘邦。
“沛公,你真的打算就这样入关?是不是忘记了什么?”
在马背上,刘邦侧过脸来:“你说的,是我忘记了的宛城?”
“的确如此啊。”张良在马背上欠了欠身说道:“沛公,关中秦军的实力是否雄厚,还尚未可知。但是关中的艰险是天下闻名的。如果一旦放掉了宛城贸然西进,万一在关内遇到阻碍,撤退又碰上宛城这样的钉子,前后夹击,我们该如何自处呢?”
刘邦突然勒住缰绳,战马陡然停了下来,他的身子晃了两晃。但刘邦却忘我地一拍大腿,说:“先生,你又救了我一次!”
入关,推翻暴秦的时刻终于来临
同一时间的宛城,正陷入从天而降的喜悦中。
从夜里子时不到,探子前来报告,说刘邦忽然全军开始撤退,郡守衙中就呈现出一股喜气洋洋的局面。吕带头脱下了甲胄,瘫软座席上,让仆人给他按摩放松。还留在宛城的几个偏将,则接连前来祝贺,说是吕大人英武善战,独守孤城,居然吓跑了反贼,皇上不日必然有厚重赏赐云云。说得吕甚为受用,挥挥手示意他们退下,然后在婢女的服侍下宽衣解带,倒上卧榻,眼睛一闭,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还没等从吕梦见的高官厚禄中清醒过来,就被榻前惊慌失措的仆人摇醒了:“老爷,老爷,不好了,反贼刘邦又杀了回来!”
半晌,吕才清醒过来,他一骨碌坐了起来,摘下榻前的宝剑,对仆人大声叫喊说:“什么?哪里的谣言?”
“真不是谣言,大人,城外又被刘邦的反贼围得水泄不通了……”仆人绝望地哀号道。
“这……”吕颓然地坐下,佩剑也无力地从手中滑落,在地砖上发出清脆的鸣声。他知道,宛城虽然坚固,但守军的战力已经快要告罄,很多战士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合眼。如果刘邦的军队再来上几波轮番攻击,这座城市必然要更换主人了。
正当吕无计可施时,窗外传来了声音:“郡守且宽心。”
走进来的人,是郡衙中叫作陈恢的小吏,吕平时对他不薄,因此,直到此时,他也依然留在宛城中,没有像其他一些小吏那样趁机溜走。
陈恢对吕像往常那样施礼完毕,然后用劝说的口气说:“将军,您已经完成了臣子应该做的事情,如果现在继续抵抗下去,无非是个死。死虽然对将军来说轻而易举,但也未免过于轻率了。秦二世暴虐无道,我们何必要为他卖命呢?我听说,沛公刘邦素来宽厚仁义,连韩国世代贵胄出身的张良都归顺了他。您不如带领我们归顺了他,这样,既保全百姓,也可以保全自身。如果万一不准降,我追随您共同赴死也不为晚啊。”
吕听完这番话,长叹一声,说:“你去安排吧。”
就这样,抓住刘邦部队发动猛攻之前的时间,陈恢急急忙忙地让人用大箩筐将他放下城墙,要求面见刘邦和张良。
张良听说城中有人出来,抚掌微笑说:“沛公,投降的使者来了啊!”然后附耳对刘邦说了几句,刘邦点头会意。两人便一同转到帐前。
一见刘邦和张良出来,陈恢立刻不卑不亢地说了起来:“沛公,我听说,楚怀王和您事先有个约定,说是谁先打进了咸阳,谁就可以做关中之王。将军何必非要占领宛城呢?我为您的打算,不如接受宛城的投降,然后让宛城的官吏们官任原职,让商户百姓各自安守本分,然后,再把宛城的兵士全部编到您的队伍中,一同西征。这样,其他的县城看到宛城这样受到保全,官吏们的性命职位都安然无恙,自然也会开城迎接了。到时候,将军就可以兵不血刃,拿下咸阳。”
“嗯……”刘邦沉吟着,似乎还有点不甘心。
“沛公,这样倒不失为一件好事,”张良提醒道,“刚才,您不也在思虑是否能够给宛城上下一条生路吗?”
这句话让刘邦马上想到刚才两人的密谈,张良劝他一定要接受投降,于是便威严地说道:“既然郡守吕有这样的想法,为什么不自己来?只要他能真心投降,我便可以同意。”
陈恢诺诺而去。
吕听到这样的承诺,大喜过望,所谓忠诚这张窗户纸一旦被戳破,剩下的也就是对生命的渴望,甚至对新的前途的憧憬了。更何况,秦二世这样的皇帝,实在让人无法忠诚。
时间不长,宛城四门大开,吕亲自带着所有人鱼贯而出,跪倒迎接刘邦。刘邦也并不傲慢,亲自下马将他搀扶起来,宣布封他为殷侯,封陈恢为千户,让他们继续在宛城进行管理。
几天后,刘邦见宛城的局势已经获得了基本稳定,于是宣布出兵,继续西征。
果然不出张良所料,在吕献出宛城不仅没有危险,反而加官晋爵之后,不少秦军将领开始动摇。很快,高武侯戚鳃、襄阳侯王陵在西陵地区归顺,番君将梅也在胡阳地区率部队加入,汉中、武关相继攻陷……这样,刘邦不仅获得了更大的实力,也扫清了自己进攻关中的一切后顾之忧。
当刘邦的部队来到武关(今陕西蓝田县东南)关下的时候,已经是秦二世三年了,此时,离刘邦受命于楚怀王出兵,已经有了十个月左右的时间。
可以想象,项羽那边一定也在加快进展,他很快就会一路向西,打下函谷关,然后进入咸阳了。按照现在的两军对比来看,这对于项羽仅仅是时间的问题。
时间,时间,一切都必须要围绕时间说话。
刘邦看着营帐中滴答作响的漏壶,感到脑子都要想空了,究竟怎样才能拿下面前这易守难攻的峣关呢?
很自然地,刘邦想到了十几天前,正是在张良的谋划下,自己才率领周勃、灌婴等将领,一举偷袭武关(今陕西丹凤县东)得手。武关、潼关、萧关和大散关共同被称为旧秦国的四大门户,正是武关的攻破,让刘邦看到了率先进入咸阳的希望。没想到,关中居然还有峣关这样的要塞,看来,秦国的强大,真是有其强大的道理啊。
刘邦不耐烦地看看漏壶,叫了一声:“来人!”
帐外的卫兵立刻大踏步走进来,拱手施礼说:“主公有何吩咐?”
“请张先生过来。”刘邦不耐烦地命令道,自从入关以后,他觉得更需要随时和张良商量对策。
很快,在侍卫的陪伴下,张良衣履飘然地走进刘邦的营帐中。随着战事转守为攻,张良也恢复了自己长期保持的导引辟谷的气功练习。今晚,他终于拟定了计划,打算抽空吐纳运作一番,以便养精蓄锐,没想到刘邦难以入眠,急于获得指点,正好也可将计划和盘托出。
实际上,张良前几天也有着和刘邦目前相同的烦恼。他知道,越是在这种胜利即将到手的情况下,危险就会变得越大。峣关这座关隘,占据着峣岭和贵山两道山脉,是整个荆州到南阳盆地连接黄河流域关中的交通要道,可以说是咸阳不折不扣的最后屏障。此时,咸阳城内虽然人心浮动,但峣关里布置的重兵防范之严密,也可想而知。
而咸阳城中发生的事情,多少对峣关守军也有影响。
此时,丞相赵高听说各路义军不断推进,已经惊恐万分。为了缓和紧张的局势,他早在数月前就杀掉了秦二世,并拥立二世的侄儿子婴成为秦皇。甚至还派出使节,想要和刘邦谈判,以平分关中土地的利益,换取刘邦停止进军。当然,这一套,刘邦是不可能理睬的。
正当赵高一筹莫展时,他亲手扶植上台的子婴反而将其杀掉,然后增兵加强峣关的防守,企图真刀实枪地阻止刘邦前进。
一面是秦王朝的垂死挣扎,一面又是项羽的步步逼近,在这样的情况下,刘邦的压力之大,张良不用问也能知道,否则,他也不会星夜相邀了。
侍卫自觉地退出去后,刘邦马上恳切地问道:“张先生,您是否已经成竹在胸了?”
张良说:“沛公,峣关的确属于天险,不可强攻。我听说,峣关的守将是屠夫的儿子,可想而知,这样的人必然容易贪财。沛公不妨用重金加以引诱,然后再陈列疑兵加以威胁,这样,峣关就能唾手可得。”
刘邦听闻之后,顿时转忧为喜,在烛影有节奏的摇动中,两人密谋的身影映衬在营帐布幔上,直到深夜。
第二天,刘邦传令,让夏侯婴带兵,在山头上插满旌旗,以此展现雄壮的兵力。同时,又派出巧舌如簧的郦食其,带着营中一路征战所俘获的财宝,去关中劝降。
正如张良所预料的那样,秦军守关将领并没有多少坚守的决心,看到这辈子都没见过的财宝,果然动心。再听说关外到处都已经是敌军,便知道抵抗下去最终也没什么好的结果。于是,在款待郦食其以后,让已经醉醺醺的他回去禀报,说立刻献出关隘,和刘邦联军,向咸阳进攻。
刘邦听完郦食其酒气冲天的报告,感到非常高兴,提起笔来,就准备写信答应其要求。
张良摇手说道:“沛公不可。”
“怎么……”刘邦一脸疑惑地看着张良,言下之意是:劝降是你,不可也是你,究竟还有什么高招?
张良看了看同样困惑的樊哙、周勃他们,解释说:“各位,不要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这个秦将,贪财好利,所以才会暂时同意和我们联合。但是,守关的下属兵士们,恐怕不会这么轻易顺从。依我的看法,不如乘他们现在的松懈和内乱,发起进攻,就能将守军完全歼灭,将峣关牢牢抓在我们手中。”
这个意见犹如一枚石子,丢进了原本安静的池塘中,很快,刘邦面前的文武手下,就开始激烈地争论起来。
夺咸阳,用进谏作为给领导的贺礼
刘邦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张良会提出这样的意见,他马上就表示了自己的反对:“不不,张先生,你怎么能教导我这样去做呢?守将既然已经宣布投降了,那些普通的士兵怎么会不爱惜生命,而贸然反抗?再说,攻打已投降的军队,这个实在说不过去啊。”
同样,萧何、曹参他们,也支持刘邦的意见。
不过,武将们倒是站在张良这一边,樊哙高喊着:“什么投降不投降?爷爷我就看不惯这样的孬种!”
周勃也站起来说:“主公,守关的士兵,大都是关中人氏,的确,他们虽然不一定愿意和暴秦一起覆灭,但是,对我们这些远道而来的外籍部队,他们就一定会欢迎吗?如果我们和他们一块儿进入咸阳,情形发生变化,他们的手中有锋利的戈矛,部队中有严密的建制,那么对我们可是天大的危险啊。”
这位周勃,也是刘邦的同乡。最初,他只是个在沛县编织养蚕器具的手工师傅,后来,在刘邦手下表现得智勇双全,先后在攻打丰邑、砀县、下邑时,立下了汗马功劳,被刘邦封为帐前的五大夫。在西征之前,周勃被任命为虎贲令,主管警卫任务,也常常对攻城略地发表自己的看法。
最终,由于武将们一致赞成张良的意见,刘邦便改变了和降将联合进攻咸阳的打算。
当天夜里,周勃按照张良的建议,率领一支精兵,偷偷从贵山上翻越过去,找到了一条小路,从背后摸上了峣关。猝不及防中,秦军被击溃,那位投降的将领也被杀,财宝一件不少地又还给了刘邦。
这样,最后一道门户终于被撬开了,刘邦率军顺利地占领了蓝田县。在这座县城以北,就是这次西征的最后目标——咸阳。
“蓝田日暖玉生烟”,这是许多年以后,描写蓝田最著名的诗句。
而现在,刘邦眼中的蓝田,俨然是他通向制霸天下的跳板。
蓝田,位于灞河的上游。灞河,则是渭河重要的支流。
在这座城市以南,是难以翻越的蜿蜒秦岭,而在其北面,则是一马平川的渭河平原。更重要的是,在其西,则是进入关中的必由之路。
正因如此,刘邦此时内心的激动,也就完全能够理解了。
这位曾经的小小亭长,像白手起家的行商那样,本小利微,却能卓绝坚持,最终站到了大秦的国门之外,绝对是时代导演下的励志奇迹。
更何况,这样的大秦国门,曾是上百年无人攻破的。
因此,在略微休整了两天之后,刘邦传下命令:“全军移驻灞上!”
张良听出来,之所以叫“移驻”,而不叫“攻打”,是因为刘邦相信,咸阳城里的秦国上下已经没有什么抵抗意志了。
事实也的确如此,虽然咸阳附近还有着不少秦军力量,但由于之前张良的妙策,沿路的秦军早已被刘军的神速惊呆了。
更不用说咸阳城中那位年轻的子婴了。
刚刚接手皇位四十来天,犹如一团乱麻的时局问题就放在自己面前,子婴原本就够头大的了,而在听说刘邦进军灞上之后,子婴突然发现,这个皇帝游戏要是再玩下去,就不是大秦有没有天下了,而是自己有没有脑袋了。
时局问题成了性命问题。
子婴同时发现,绝不是他一个人这样想。
这几天来,入宫面见他的文武群臣越来越少,有人称病,有人告假,有人上书要告老还乡。即使那些能勉强站到自己面前的大臣,也一言不发、默然不语。
子婴觉得,内心的最后一点自信,被周围冷酷的现实迅速吞噬无遗。他无助地站起身,在空旷的大殿内毫无意义地来回踱步。
“皇上、皇上——”宦官的声音由远及近。
子婴皱起眉头,自己不是早就宣布除去帝号了吗?怎么……
他发火的意向,被跪倒宦官手中擎起的那卷竹简转移了。
“这是什么?”子婴定了定神,尽量从容不迫地问道。
“是……”宦官嗫嚅着说道:“是刘邦的招降书。”
溺水之人抓住一根稻草,都会当成救命的神物。
迷路之人获得一点光明,都会当成生路的指标。
恰恰在子婴要完全绝望的时候,刘邦送来了最后的希望,他舍得放弃吗?
细细的汗珠儿从子婴的脑门儿上密集地渗出来,他的脸色一会儿白、一会儿红,过了许久,他有气无力地说道:“那么,就投降吧。”
这个微弱的声音,传到整个咸阳城,传到灞上的刘邦耳中,无疑声若惊雷。
此时,是公元前206年10月。
张良在军士们的簇拥下,来到咸阳城下,他抬头仰望,看见城头上依然一片宁静,似乎同往昔始皇帝在位时没有什么区别。只是秋风拂动下,一面大大的“刘”字旗帜随风招展,提醒着人们咸阳已经易手。
当年,自己曾经两次只身潜入这里,带着青春的热血,想要刺杀天下共敌的嬴政。当时,也是这样的城头,也是这样的秋色,而迎接自己的,却只是失败的痛苦。
想到这里,张良不禁心潮起伏,人生际遇和国家命脉一样,如此难以预料。一时之间,张良真不知道该是喜还是忧了。
秦朝终于灭亡了。国耻家仇,终于得以昭雪。自己以书生意气辅佐刘邦,运筹帷幄,立下这样的奇功,自然能得到主公的赏识信任,但今后的路,又该何去何从?韩王还在故国的弹丸之地中困守,家眷们则滞留在韩军中,都是早就断绝了消息的。更何况,项羽的四十万大军,此时大概也知道了咸阳的事情,又岂能善罢甘休?
每次想到这里,张良都不禁会感到压力重大,比起周围那些不知深浅的鲁莽汉子来说,张良也就显得格外不同了。
其实,人们难以理解张良的,还有另一层压力,那就是和刘邦的关系。
张良知道,现在的刘邦,对自己当然格外看重,那是因为自己犹如智囊,总是能提供化解危难的妙策。但刘邦毕竟个性粗劣,对儒生的轻慢不是一天两天,未来会如何看待自己?加上刘邦从沛县起兵,生死与共的是那帮兄弟,像樊哙、周勃、王陵他们,而自己虽然刻意接近这群人,却似乎总是不远不近地隔着一层距离——毕竟,自己名义上还是韩国的人。
有着这样的忧思,张良当然坐不住。这天,他干脆走出军营,在旧时的帝都里四处走动,徜徉而游,看看正在恢复活力的市井民众,心情似乎变得开阔了许多。
咸阳毕竟是百年经营的帝都,城郭之雄伟坚固、街衢之纵横通达,都是让游历中原多年的张良印象深刻的。他还记得,在秦灭亡六国之后,还将天下十几万富豪全部迁移到这里,将人口扩充到五十万以上,秦始皇的这种野心和手笔,真是天生的王者……
如此想着,张良忽然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咸阳城西。那里,士兵正排列着对进出城门的百姓进行盘查。忽然,一团烟尘由远及近而来,直到城门前才些许放慢了速度。百姓们四下散避,士兵们也不敢阻挡。张良再看时,原来樊哙将军身骑战马,想要入城。
“樊将军,何事如此着急?”
樊哙勒住战马,定睛看了看,连忙翻身下来,一把拉住张良:“先生,沛公现在危险了!”
张良心里咯噔一声,刘邦虽然不是最优秀的,但的确是最合适的。如果真出了什么事,自己后面又要倚靠谁来实现志向?
樊哙看出自己用词不当,连忙解释说:“沛公非要进阿房宫观赏,结果看中了那里的美人,脑子已经昏了,非要留宿在宫中。我等苦劝,让他回来,他不但不听,还破口大骂。我看劝不动,就赶快出来找你,没想到这里碰上了。”
张良明白,沛公是英雄难过美人关了。
想到这里,一丝理解的苦笑浮上了张良的嘴角。他深知,在自己、项羽乃至嬴政这些人看来,钱财珠宝、美女娇儿,都算不上什么人生的奢侈品——这些贵族子弟从懂事开始就明白,这些东西想要多少就有多少,只不过是生活里的添加剂罢了。
但刘邦就不同了,从小到大,见过的女人,最多也就是沛县里那些粗布衣服的卖酒西施。而近年一路征战,脑袋都放在刀口上,也自然没有什么想法,就算有想法,恐怕也不能拿性命去换机会。
但今天就不一样了。
阿房宫,那是什么地方?是嬴政储藏天下美人的宝地啊!刘邦这样一飞而起的凤凰男,怎么可能不为之心动?
樊哙看见张良意味深长的笑容,不知道他究竟什么态度,急得一把拉起张良说:“先生,不要耽误,速速跟我一块儿去阿房宫。”
项羽“活埋门”:一将功成真要万骨枯
阿房宫中的刘邦,此时却根本没有这么多想法,他想做的就是把自己的脑袋放空,好好体会下天下第一人的感受。他横卧榻上,面前放着美酒佳肴,身旁左拥右揽着美女。她们或故作媚态,或娥眉轻蹙,在烛光的映衬下,让刘邦怦然心动,继而狂笑不止。
原来,做皇帝是如此好玩儿!
正在美不胜收之际,听得外面一阵喧哗,继而是兵器撞击和骂骂咧咧的声音,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黑塔一样的身影压了进来。
又是樊哙!刘邦的眉毛皱了起来:这个不解风情的死娘舅!
“主公,你到底是要取天下,还是在这里当富翁?”樊哙直接让刘邦二选一。
刘邦本来懒得回答,但定睛一看,身体不由微微动了一下,推开了身旁的美人。
原来,樊哙身旁站着的是张良。
这下麻烦了,他居然会找到张先生。
刘邦这样想到,但马上定定神,摆出威风骂道:“好你个樊哙,将张先生请来做什么?”
樊哙张口要说话,被张良拦住了。
“主公,是我自己要来的。”张良深施一礼答道,“我听说,秦宫美不胜收、春色无边,所以也特地想来玩赏一番,不知道主公愿不愿意分享啊?”
刘邦脸上的肌肉松弛了,是啊,大家都是男人嘛,怎么就忘记了张先生?
嬉皮笑脸的刘邦连连点头:“当然可以,当然可以,大家一块儿来。”然后解嘲般地端起酒杯,打算和缓下气氛。
张良话锋一转:“只是不知道,当年在这里享受的人,现在都到哪里去了呢?”
一股辛辣的滋味从气管边泛起,刘邦差点儿没被刚喝下去的一口酒给呛死。
“秦皇无道,只顾自己的享受,动用天下物力建造阿房宫,所以才会激起民愤,天下声讨,我们才能够兴兵,一路斩将夺关获取咸阳。如果今天主公刚来到这里,就想住在不祥的阿房宫中,效仿秦皇纵情享乐,是不是打算走他们的道路呢?”
说到这里,张良看了看刘邦,发现他早就放下了酒杯,低首无语,于是接着说道:“古人说,良药虽苦但是对病人有利,忠言不好听但是对行动有帮助。樊将军虽然强行进谏,说的话难听点儿,但实在有一片为主公着想的忠心啊。希望主公能够速速离开这里,带领全军返回灞上,以等待项王那边的动静!”
在“项王”这个词上,张良特别加重了语气。
这一招果然有用,略微几秒的沉寂之后,刘邦突然蹦了起来,一脚踢翻了面前的桌案,吓得美人们尖叫着退散开。
“樊哙啊樊哙,你的苦心我当然知道,何必请张先生过来?”虽然内心有所触动,表面上刘邦依旧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我来这里也只是散散心,不过,子房,你说得对,项羽迟早要来,我们还是现在就去灞上,早做准备!”
一弯新月挂在了阿房宫的檐角上。当马蹄声伴随着一行人离开宫殿时,樊哙偷偷伸出手,使劲拍了拍张良的肩膀。
不知怎的,张良发觉,之前时时隐于心中的那层距离感,正在悄然消失中。
与此同时,对刘邦来说不利的另一种距离也在消失中,那就是项羽和咸阳之间的地理距离。
时间拨回到数月前,巨鹿之战,结束于那个神一般的场景——项羽高坐马上,诸侯跪伏在营帐前。
这个场景很快就传遍了漳河两岸,即使是敌对的义军和秦军双方,都在加油添醋的传言中,更加栩栩如生地在脑海中复制着这样的场景。很快,秦军的士气因此而更为迅速地下降,诸侯军队却变得更加统一团结——几乎所有的诸侯将领都宣布,他们从此开始听从项羽的调配,协同作战。
这一切,都被心急如焚的秦军大将章邯看在眼中。
在巨鹿一战中,秦军主力受到严重打击,负责包围巨鹿的原本都是秦军精锐,没想到,王离那愚蠢的临场用兵,将这些关中子弟全都变成了他乡的一堆白骨!
章邯一想到这里,就难以自抑地伸手去捉佩剑,好像这样的动作能缓解内心的紧张和懊恼。但是,他转念一想,虽然秦军主力在巨鹿受到重创,但他自己还有二十万左右的军队,此时正驻扎在巨鹿城南的棘原。虽然这些军队的主要组成部分是骊山刑徒,缺乏军事训练和作战经验,但毕竟有着不怕死的蛮勇,何况绝对优势的人数,也能多少阻吓士气正旺的楚军。
章邯这么想,并不算离谱儿。果然,在巨鹿之战之后,项羽并没有马上发起贸然攻击,他缓缓地将楚军主力重新移动到漳南,和秦军暂时形成了对峙状态。
抓住这个宝贵的机会,章邯立刻写好了求援信。虽然局面得到暂时的稳定,但章邯很快发现自己正面临着新的危机:整整二十万人的部队,最害怕的就是缺少粮食,而这种情况出现的可能性越来越大。因此,章邯必须要向咸阳请求运输后续补给来稳定军心。
章邯将求援信递给手下的长史司马欣,面色凝重地说道:“你这次去咸阳,一定要求到援兵,否则,我大秦江山不保!”
司马欣眼眶红了,沉重地跪倒在地,再拜而去。
没想到,司马欣好不容易回到咸阳,得到的却是冷遇。在朝廷中掌握大权的丞相一听章邯打了败仗,居然还要回来求援,立即让人在相府门前拦住司马欣,说自己正有紧急公务,无法接见。
等了两天两夜后,司马欣终于打听明白——赵高根本就不愿意施以援手,他甚至正在想办法和秦二世奏报,将作战不力的罪名推倒章邯头上。于是,司马欣连夜偷偷出城,抄小路回到了棘原上。
忧心忡忡的章邯一看见司马欣,立刻流露出欣喜的目光,司马欣却顾不了那么多,直截了当地说:“将军,赵高那个家伙,居心叵测,蒙蔽皇帝。我听说,他早就准备好了,如果你胜了,战功就都会是他那儿的;若是你败了,他就会告诉皇上,把罪责推到你的头上。现在巨鹿新败,他又不愿意给出援兵和给养,我看,咱们是进退两难,不免一死啊!”
说完,司马欣将牙齿咬得嘎嘎作响。
章邯原本热切地希望司马欣能带来一些好消息,没想到听到的却是这样令人沮丧的事实。他想到司马欣走后,赵国的陈余让人送来的那份劝降书,在信中,陈余明明白白地告诫他,说赵高此人嫉贤妒能、心狠手辣,什么事情都能够做出来。将军如果胜利了,恐怕日子都不好过,何况这次已经被项羽将军重挫?与其回朝面对处罚和死亡,不如和诸侯军共同举起反秦的大旗,打下咸阳,裂土称王,总比束手就擒好。
当时,章邯不屑一顾地将这封书信丢进了火堆中,看着不断蹿起的火苗,章邯高傲地想到,自己世代都是秦人,怎么可能做这种反对秦国的事情?
但如今,章邯不免后悔了,他发现,不仅自己无路可走,还会让二十万部下也无路可走。
第二天,章邯就向项羽军中派出使节,请求讲和。
听说使节前来,项羽头都不抬,平静地说道:“推出去,杀了!”好在项伯马上制止了应声行动的士卒们,然后制止说:“将军,我曾听说,斩杀使节,不是王者应有的风度。您现在已经是所有义军的统帅了,不可只想着家仇啊。”
项伯毕竟是自家叔叔,项羽虽然心性高傲,但不得不考虑话中的分量,加上范增也在旁劝说:“将军,我们虽然在巨鹿城下取得了胜利,但是,我军将士也有所折损,军粮的供应也日渐紧张。章邯手下现在有二十万的大军,如果一旦断绝了他们的活念,恐怕对我军压力也不小啊。现在章邯既然想投降,不如我们加以接受,然后尽快向关中咸阳进军,才是最重要的!”
听到“关中咸阳”,项羽原本沉浸在为项梁复仇欲望中的内心不由得动了一下。他仔细思考了一下,觉得自己的确有些莽撞了,于是便转怒为喜,热情地招待起使者来,宣布接受章邯的投降。
听说可以不战而胜,楚军大营很快沸腾起来。然而,在这样的沸腾中,哪怕是最靠近项羽的人,也没有看到此时他脸上掠过的一丝瘆人的阴影。
第二天,章邯来到楚军大营,失败的耻辱和懊恼,让他趴在地上痛哭流涕,口中还念念有词,感谢项羽的再造恩情,表明自己投降的诚意。项羽轻轻拉起章邯,带着安慰的口气说:“章将军,以前的事情也就不说了,但愿今后我们大家齐心同力,能够消灭暴秦,才是最重要的。”
章邯的手下们忙不迭地搀扶起他,也有人跪在地上奉上秦军将士的花名册、军用物资册等等。项羽随意地翻看了两卷,并没有说什么,只是顺手交给了负责接收降军的部将龙且。
当天晚上,章邯和跟随他前来的部将司马欣、董翳留在了楚军大营中。项羽特地准备了盛大的宴会,表示对他们弃暗投明的欢迎。酒酣耳热之际,项羽下令,不日就要请楚怀王给他们封赏。听到这个消息,再对比赵高的态度,章邯未免又是唏嘘一番,然后是对项羽更多的感谢。
就这样,章邯一行人便留在楚营,成为项羽的部下。
几天后,项羽的大军带着新投降的二十万秦军,浩浩荡荡地起程了。可想而知的是,那些昨天还在战场上是你死我活敌手的部队,现在彼此之间却成为战友,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相处。沿途居民听说到的是此番景象:楚军们谩骂着秦军士兵,而秦军虽然不敢明显反抗,背地里却充满了牢骚。
接下来的历史,因此而充满了神秘的面纱,让人无法真正一窥真容。
有人说,当军队走到新安(河南渑池城东)的时候,项羽下令,在暗夜中以挖掘古代宝藏来补充军用物资的名义,让二十万秦军给他们自己挖出了巨大的坟墓,当二十万人进入地下后,楚军迅疾出动,将入口用黄土填充结实……
也有人说,项羽没有必要做出这么残暴的事情,之所以有这样的荒谬传说,根本是因为后来历史抹黑成功者对手的需要……
但无论那些秦军的命运如何,当大军沿着黄河向西走到函谷关下时,整个大军中只有三个秦人了:章邯、司马欣和董翳。他们茫然不知秦军士兵的去向,似乎这些士兵从来就没有跟随他们走出函谷关。
不过,即使是这三个秦国人,注意力也很快被更要命的事实改变:
在高耸的函谷关关头上,悬挂着一面日光下迎风飘扬的大旗,旗帜上绣着斗大的金字“刘”。
范增脱口而出:“刘邦,刘邦先到了!”
项羽的视线就此被那个字牢牢吸引在旗帜上,一秒钟也不曾转移开。
布局很重要,高峰会面前的策划
在项羽到达函谷关之前,刘邦就听从了张良和樊哙的进谏,关闭了阿房宫的宫门,将咸阳大小府库封闭起来,远离财宝美色,率领军队离开咸阳,重新驻扎到咸阳城南的灞上。
这一举动,大大出乎关中百姓的料想。原本,由于城池陷落后必定会出现烧杀抢掠,城中不少人已经举家出逃,但听说沛公如此仁德,秋毫无犯,他们又重新回到了咸阳。
在张良的建议下,刘邦干脆将咸阳和附近德高望重的老人和贤者们召集到灞上,说道:“各位关中父老,大家受到的暴秦统治也太苦太久了。那时候,谁要是敢议论朝政,就会被定罪而斩首,甚至会被诛杀三族。这种日子,再也不能继续了。”
父老们被说到痛处,表情凝重起来,有的人想到在暴政下失去的家人,眼眶已经湿润了。
刘邦看看大家,继续说:“我奉怀王命令,进军关中,只是为了替大家结束痛苦。当初,怀王有约,只要能先进入关中的,就可以在这里做王。如今,我最先入关,理所应当是王了。所以我就和各位约定三章法律:杀人者,处死;伤人者和盗窃者,严惩不贷;其他的秦朝律法,一概废除。从此后,不管任何官员百姓,都可以安安心心地过日子,不必担心什么了!”
刘邦浓厚的江淮口音让父老们一时没有明白,营帐里寂静了一会儿,很快,响起了低低的赞叹声,这片赞叹很快转变成为感激涕零的称谢。父老们纷纷行礼,称颂沛公的恩德。
很快,关中百姓们自发地组织起来,给刘邦军队赶来牛羊,送来酒食、准备犒赏义军。樊哙看到这热闹的场面,高兴地咧开大嘴,刘邦却威严地说道:“列位父老,我军中尚有粮草,各位不必破费,好意我军将士心领了。另外,如果父老们发现我军将士有骚扰百姓、敲诈勒索的事情,请千万不必害怕,可以马上来举报,我一定严加约束、定斩不饶。”
原本就称颂刘邦的百姓们,更是将义军看作救命恩人,相互庆贺着关中来了这样体恤下民的贤者。因此,投奔刘邦的关中人士也越来越多。为了引起刘邦的看重,有投奔者给他出主意说:“秦地沃野遍地,财富冠绝天下,四周都是险要的关隘可以防守,正所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形势。听说,秦将章邯已经投降了项羽,项羽封他为雍王,占据关中,项羽的大军马上就要来这里了。如果他们真的入关,主公您可就当不上关中王了,现在,您应该尽快派军队把守好关隘,防止出现这种情况。”
刘邦早就对自己的关中王耿耿于怀了,听到这样的主意,也没去请教张良,便连声称好。他立即下令加强关隘的防守,尤其是增加了函谷关的兵力守卫。
因此,当项羽来到函谷关的时候,面对的是严正以待的刘邦军队。
项羽催马向前,仔细看清楚了“刘”字大旗,愣了一会儿,便高声向关口喝问:“尔等究竟是哪里的军队,在此驻守关隘?可知道我们是楚国大军?”
关隘上的士卒纷乱地回答说着:“我们是沛公的部下!”“沛公已经是关中王了!”
听到“关中王”三个字,项羽就气不打一处来,他既气楚怀王的偏心,也后悔自己就不应该去救那个没用的赵国,反而让刘邦捡了个大便宜。
看到项羽如此懊恼,范增连忙劝谏说:“您无须懊悔,现在刘邦军力弱小,以我军的实力,拿下函谷关并不是问题。”
项羽转念一想,觉得范增说得没错,于是命令前锋章邯挥军攻关。关上的士卒原本就不多,更没有什么坚守关中的意愿。看到武装精良的楚军蜂拥而上,发一声喊,便四下奔逃而走。
项羽顺利地进入了关中,关口的“刘”字大旗也很快被抛掷下去,升起了“项”字大旗。
楚军既然过了函谷关,便继续沿着渭水向西,很快也如法炮制地攻下了潼关。潼关是关中东部的最后屏障,对于楚军来说,胜利已经毫无悬念。
很快,楚军就走到了戏地(今陕西临潼东北)。项羽听前哨骑兵回报,说咸阳城内部安定,一切如常,唾手可得,便放心地传令全军在戏地西边的鸿门村安营扎寨,并设酒摆宴,犒赏士卒,共同商讨下一步的行动计划。
酒宴上,楚军将领和各路诸侯议论纷纷,说着各自的想法。
有的说:“暴秦既然灭亡,我们都受了怀王的命令,现在理应把怀王接来,然后拥立为皇帝。”
项羽听了,不发一言,从鼻子里哼道:“就是那个放羊娃?你愿意听他的?”说着,他的眼神横向说话的人,对方吓得一缩脖子,再不敢说什么。
范增想了想说道:“刘邦先入关中,没有接到怀王的命令,就擅自派兵封守了关隘,摆出不许诸侯进来的姿态,这分明是打算独占关中。我看,留着这个人,以后必然是后患,不如尽早将他铲除才是正理。”
范增说的语气坚决果断,脸上发出寒光,似乎刘邦要是下一秒出现,就会立刻被他拔剑砍杀。其他将领和诸侯看着范增,一时不知道是赞成好,还是反对好。半晌,有人说了一句:“刘邦毕竟也是一路诸侯,这样贸然去进攻他,恐怕也不好吧……”
项羽摸摸自己刚硬的须髯,说:“亚父说得在理,刘邦的野心太大了,不过,此事还要容我考虑一下。就算处罚他,也要符合天下的道义名分……”
范增早已带了几分酒意,听见项羽这样说,便叹气说:“将军,您英武过人,就是有时候性格太过仁慈、决断太过犹豫啊。”
诸将听见范增这样批评项羽,未免替他觉得尴尬,立即相互议论起来打圆场。有人赞成范增的意见,也有人奉承项羽,说他天性仁厚。恰在此时,有传令兵进入营帐,对范增附耳言说几句。
人们只看见范增脸上的皱纹纷纷舒展开,胡须一抖一抖地,面露喜色。等传令兵出去,范增立即示意项羽结束宴会。
等到众人散去,杯盘撤下,范增让传令兵将人带进来。
来的正是刘邦麾下左司马曹无伤的亲信,说是有要事相告。项羽不耐烦地摇摇头,说:“曹无伤是谁,我怎么没听说过?”
来人一脸尴尬,范增连忙打圆场,说:“你不妨详细地向项王禀报来意。”
那亲信这才明白过来,一五一十地禀报起来。原来,那曹无伤原本也是沛县的小吏,在当地多年未有出头之日,听说沛公刘邦拉起了一支队伍,曹无伤权衡再三,决定跟着刘邦赌一把。但是,曹无伤水平实在平庸,即使一直跟随刘邦转战,始终也没有立下大功,因此即使破秦之后,也只是担任左司马这个普通的官职。
曹无伤这种人冒险参加义军,当然不是只为了做个司马。于是,在灞上驻军的每一天,他都在等待好机会,投奔比刘邦更加看重他的势力的一方。现在,楚军四十万像潮水一样涌入关中,项羽则是高高在前的弄潮儿,不能不让曹无伤心动。他想,无论双方开战与否,刘邦在关中的地位都保不住了,与其跟着他品尝失败的痛苦,不如暗中先和对家联系好,也算是立下大功,将来封赏的时候自己就能获得高官厚禄了。
正是出于这样的考虑,曹无伤才派出亲信前来拜见项羽。
听完禀报,项羽很快就明白了曹无伤这种人的想法,他鄙夷地撇撇嘴,说:“那好吧,曹司马到底有什么事情要汇报?”
那亲信慌忙地说道:“左司马想报告项将军,自从沛公入关以后,听信小人进言,派兵对关隘严加把守,想要阻止您的大军进关。另外,沛公他还关闭了皇宫,封了府库,说是要供他以后在关中称王的时候享用。现在,他听说大军到来,就跑到了灞上,还邀集了关中父老,搞了个约法三章收买民心。接下来,沛公就要安排各地官职,并且任命子婴为丞相,很快就要布告天下他是关中王了!”
项羽起初还能保持镇定,越往后听,情绪越难控制,他的拳头捏得越来越紧,最后砰的一声,砸向面前的案几,面前的兵符、令箭和酒爵被震得颤抖不停,发出细微的嗡嗡声。
“主公息怒。”范增故意劝解着,其实,他内心里比谁都高兴——项羽终于对刘邦动怒了。
“我怎么能不生气!”项羽站起身子,激动地走了起来,步子急促而有力,曹无伤的亲信已是惊得呆了。
“好个忘恩负义的沛公!当初,他损兵折将,无路可逃,全是靠了我叔父和我带领的江东子弟,鼎力协助,才让他能够重新拉起队伍。那时候的刘邦,发誓和我结为兄弟,要共同讨伐暴秦。没想到他偷空一步,进了关,就马上翻脸,不仁不义,将我等恩人看作仇人了。这种不知道廉耻的家伙,怎么能留下来?”
项羽气得甩过脸,盯着范增,那目光让愣在那儿的使者不寒而栗。
“亚父,您果然有先见之明,明天,就是明天,只要我点头,刘邦的人头就要落地……”项羽说完,恶狠狠地坐回到席上,兀自喘着愤怒的粗气,像是一头被红布挑起了血性的公牛。
范增捋了捋花白的胡须,向使者一摆手,那人如蒙大赦,急急地向项羽和范增施礼完毕,掉头就溜出营门回去报信了。范增这才满意地转过头,和项羽商议起明天的大事来。
然而,无论是范增还是项羽,都没有想到,从酒宴散去后,项伯就屏退卫士,一个人在营帐外,始终没有远离。
项伯知道是刘邦手下的人夜晚前来,就留了个心眼儿,特地在帐外做出护卫的模样。而刚才的对话,他已经听得一清二楚。
鸿门宴,历史差一点就此改变
这天晚上,项伯听到的对话远远不止这一点。在接下来的时间中,他听到范增和项羽的谈话时而紧密,时而舒缓。正当他为营帐中降低的音量而发愁的时候,传来了项羽粗犷的声音。
“传令兵!传令兵!”
项伯立即走进去,说:“我在。刚才卫士太多,恐怕走漏什么消息,我特地将他们屏退了。”
范增满意地点点头,项羽也很自然地请叔父坐下来。
“刚才,我和亚父商议了一番,打算今晚就写信让快马送到刘邦那里,请他明天到鸿门来赴宴。我打算在宴会上再观察一下他,如果这家伙真的忘恩负义,打算自己在关中称王,我一定要杀了他!”项羽恨恨地说。
项伯自然连连称是,范增却还有些许不悦地说:“将军,刘邦的意图已经很明显了……”
“哎,”项羽伸手阻止范增说:“亚父,我们项家乃是楚国名门之后,杀人当然可以,只是要杀得让天下人心服口服啊。”
范增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他叫来笔墨,开始草拟书信。
看着运笔如飞的范增,项伯并没有太担心刘邦,但他却想到了当年的兄弟张良。张良现在名义上是韩王的下属,但留在刘邦身边,一旦真的爆发冲突,张良肯定会有危险。
于是,项伯找了个借口,辞了项羽和范增,走出营帐。
他抬头看看天色,已经不早了,便迅速去马厩挑了一匹快马,急驰到刘邦军中,找到张良。
张良看见项伯,惊喜不已。他抛下手中的书卷,把住挚友的臂膊问道:“项兄,近来可好?”
项伯咽了口唾沫,擦着汗说道:“好,好——只是,张兄你要不好了!项将军明天打算杀掉你们沛公,你今晚先跟我走吧,或者,你跑回韩国也行!”
张良却很从容不迫,他安抚着项伯坐下来,喝了口水,请他详细说了事情的经过。然后,张良将事情转告给刘邦。
刘邦后悔不已,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听了无名小辈的建议,封锁了关隘,结果却要招来杀身大祸。
跑,是来不及了;打,面对项羽的四十万大军,刘邦又知道自己不是对手。
“那么,这项伯现在还在我军吗?”刘邦脸色苍白,半天挤出这么一句。
得到张良肯定的答复,刘邦喜出望外,连忙让张良将项伯邀请入内。
张良刚介绍完双方,识趣的刘邦立刻称呼项伯为兄长,并约定了彼此两家的婚姻。项伯原本不想蹚这么多浑水,硬是挂不住朋友的面子,无奈之下,只好将事情一一告诉刘邦。刘邦自然是千恩万谢,拿出当年在沛县混江湖的义气,说是将来一定鼎力报恩。
临走前,项伯再三嘱咐,第二天一大早,就要去向项羽道歉,刘邦唯唯诺诺,将项伯送出军营。
回到军中,项伯左思右想,觉得还是不放心,于是他找到尚未就寝的项羽说:“我听说,偏听则暗,兼听则明。曹无伤是个背叛主公的小人,他的话不可不信,但也不可全信。刘邦派军队守卫关隘,这是安境护民的职责所在,至于关闭宫室和封锁库府,也足以证明他并没有胆量在关中称王。如果我军现在杀掉有大功的刘邦,必然会失掉天下民心。更何况,我听好朋友张良说,刘邦原本就俯首帖耳等待将军,半点儿在关中称王的勇气也没有。”
此时的项羽,已经从怒气中平复过来,他听到项伯说的情况,又想了想,觉得并非没有道理,便同意暂时不杀刘邦,决定第二天观察后再做定论。
第二天,刘邦果然早早地带着上百骑兵来到鸿门,一同前来的还有樊哙和张良。
刘邦迫不及待地来到项羽帐中,立刻跪倒,口称迎接来迟,望将军恕罪。然后又立刻解释,说自己在咸阳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护好地方治安,是为了等待项羽的到来,并没有任何称王的想法。
看着年纪比自己大而此刻又无比诚恳的刘邦,项羽心软了,他想:是不是情况真的像项伯所说那样?是不是自己太性急受到了曹无伤的挑动?
刘邦看都没看项羽,更没敢看范增,继续絮絮叨叨,模仿着沛县的那些老大妈,似乎眼泪随时就能下来。
他说:“臣和将军,原本是共同攻打秦国,将军在黄河以北作战,臣在河南作战,只是一不小心走运,就攻破了关隘,推翻了秦国,才有幸能和将军在这里相见。现在,都是一些小人,故意挑拨,想让将军和臣有矛盾,他们好从中取利啊!”
范增赶紧向项羽示意,没想到项羽坐不住了,他不好意思地站起身,扶起刘邦说:“沛公,这个也不能怪我项籍啊,都是你手下那个左司马曹无伤说的。”
张良看了看樊哙,发现樊哙眉头皱了起来。
项羽扶起了刘邦,两人落座,各自交谈些战场上的事情来,矛盾一时间缓和了不少。看看天色过午,项羽传令,准备酒宴,要和沛公共饮。
很快,酒宴准备好了,士兵们鱼贯出入,将丰盛的酒菜一一罗列上来。
项羽、项伯朝东而坐,范增年纪最大,面向南坐在帐内,刘邦谦逊地坐在面向北的下首位置,张良则面向西而侍奉。
酒宴开始后,气氛似乎有些尴尬,模糊着一种怪怪的感觉,既不是上下级的欢饮,也不是主客之间的客套。只见刘邦不断地赔笑敬酒,项羽对此还算过得去,频频还礼,而范增只是冷冷地用鼻子看着刘邦,懒得搭理。
过了一会儿,范增开始不断地举起身上佩戴的玉珏玩弄。珏的发音同于“决”,无疑,他是想以此引起项羽的注意,立即处决刘邦。
但项羽好像是忘记了之前的决定,并没有动手,而是同项伯谈笑自若,听着刘邦不断说出的奉承话。
范增急了,他起身走了出去,叫来项羽的亲兄弟项庄,向他面授机宜。
范增刚回到位置上坐好,项庄就大踏步走了进来,说:“我们项王和沛公饮酒,军中没有什么助兴的,就请舞剑。”
项羽点点头,项庄立刻起身舞剑。
反应过来的项伯也马上舞剑,用身体遮挡刘邦,项庄围绕着刘邦转圈却没办法刺出最要命的那一剑。看到这种情况,张良立即来到营帐门口,找到樊哙。
樊哙粗声粗气地问道:“情况怎么样了?”
张良装作很惊慌的样子说:“危急了!现在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啊!”
樊哙立即蹦起来说:“那这就是要命了啊!我要进去,跟主公同命!”
说完,樊哙也不管张良,带着剑、竖着盾牌就冲入营帐,门口的卫士交叉起戟阻挡,被樊哙用盾牌两下就撞倒了。于是樊哙冲了进去,瞪着项王,头发都要竖起来,眼眶就要瞪开裂了。
项羽虽然杀人如麻,看到如同恶魔一般的樊哙,也不由得不吃惊,于是按住剑竖起身子说:“你要做什么?”而项伯、项庄,俱是惊呆了,手中的剑也早已停下。
喘着气赶来的张良连忙说:“这是沛公的卫士,樊哙。”
项羽这才放下心来,便命令赏赐酒肉。樊哙一口气喝了一斗酒,吃着刚煮好尚未再加工的猪腿,毫无惧色。项羽看他吃得高兴而无畏,不由得也赞了声:“真是壮士!”然后又问道,“怎么样,还能喝吗?”
樊哙大大咧咧地重新竖立起盾牌说:“我死都不怕,还能怕喝点酒吗?只是秦王如同虎狼,杀人无数,天下都反了。怀王曾经和大家约定说,谁先进入咸阳,谁当王。我们家沛公先入了咸阳,什么财产也没动,将宫室封闭起来,驻扎灞上,等着大王您来,所以派遣将领镇守关口,只是为了防范强盗啊。现在这些功劳在这里,大王您不封侯也就算了,还要听从内奸的建议,杀了沛公这样的有功之人,真是为大王觉得不应该啊!”
项羽低下头,不知道如何回答,只好说:“坐吧。”于是樊哙坐在张良身边。
过了一会儿,沛公出去上厕所,于是樊哙也跟随了出去。两人商量了一会儿,决定逃走,让张良留下来向项羽道歉。
张良并没有马上答应,而是反问说:“沛公您带了什么礼物来?”
刘邦回答说:“我带了一双白璧、一双玉斗,刚才他们正在发怒,我不敢献,你帮我献了吧。”说完,开始四下打量道路,然后招呼一同来的夏侯婴、纪信他们,准备步行而走。
张良笑了笑,他当然理解刘邦的紧张,从四十万大军的虎狼之口逃出来,不紧张的人恐怕天下少有,平心而论,刘邦今天演技的发挥已经相当不错了。于是,张良便接下了东西,看着刘邦一行远遁而去,然后重新走入帐中。
项羽早就等得不耐烦,看到张良便问:“沛公去哪里了?”
张良不愿意说谎,便说:“听说大王想处罚他的过错,便脱身而走,现在已经到了军中了。”说着献上了东西。
项羽“哦”了一声不置可否,只是将玉璧放在座位上,观赏了一会儿。
一旁的范增却站起身来,猛地把玉斗摔在地上,然后拔剑击破,怒气冲冲地说:“唉!这帮小子,不能够跟他们一块儿谋事!夺取项王天下的一定是沛公啊!”
然后是范增一连串痛心疾首的咳嗽声音,加上项羽安抚他的劝解声,似乎和刘邦有大仇的倒是范增,而项羽是个和稀泥的……
张良没有去多理睬这略显讽刺的一幕,他深施一礼,走出了营帐。
帐外,皓月当空,繁星密布。张良深深吸了一口夜色中清凉的空气,告诉自己,刘项两家的争斗才刚刚开始,鸿门宴只是序曲而已。
想到这里,张良向在黑暗处张望的项伯注视良久,心中暗暗表达着谢意。过了会儿,他爬上马背,掉转缰绳,向远方疾驰而去。楚军的卫兵们看见张良那瘦削的身躯逐渐远去,在黑暗中被军营的火把光芒剪影成令人难忘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