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高处之上,道法自然
执君王之手,不如坐等君王归来
张良扶起吕释之,对他说:“废立的事情,皇上肯定早就有了想法,而不完全是外界的影响。因此,我们也不能用强加的言辞来改变皇帝的主意。”
“那,我们应该怎样做呢?”
“良有一计,吕侯不妨试一试。陛下登基之后,素来豁达大度,除了少数罪大恶极的人,其他人才是无不招揽。但是,陛下也知道,目前有四位天下闻名的贤良老人,至今隐居在深山中,不愿出来做大汉臣子。这四位老人被称作商山四皓,一直是陛下想要邀请出山的对象。我听陛下说,他也曾派人几次去请,但他们就是不愿出山,理由是嫌陛下待人有时候傲慢无礼。现在,不妨让太子给老人写上措辞谦恭的书信,再送些表示尊重的厚礼,派出舒适安稳的车马、能言善辩的辩士,诚心诚意地邀请他们出山,我想,他们会来的。”
吕释之听得呆了,同样在长安,还是皇亲国戚,他却从没听说过什么商山四皓。于是他眨巴眨巴眼睛说:“请来以后呢?太子该怎么做,还请您多多赐教。”
张良说:“请来之后,也就不难了。太子应该恭敬地请他们做自己的门客,等到机会合适时,就邀请他们一同上朝。这样,机会多了,陛下就知道他们四位贤人已经成为太子的门客。这样,太子的地位或许就能巩固了。”
吕释之明白过来了,合掌称善,张良则侧过脸去,好像自己刚才什么也没说。
几天后,四辆华美的马车稳稳地驶出了长安城,直奔商山而去。这正是吕后按照张良的计策,邀请商山四皓的车辆。
半个月后,这四辆马车重新又稳稳地回到了长安城,商山四皓果然如期而至。
此时,太子刘盈年岁不大,并不知道四位老人究竟是怎样的来头,只是依照母亲的安排,将他们奉为师长一样尊重,处处请教,事事礼让。刘盈虽不算天纵英明,但性格和善柔弱,待人善良诚实,让四位老人觉得是一位值得辅佐的仁慈君主,便从此安顿在皇宫中尽心教育辅佐。但只有一点,所有知道事情的人,都被吕后下达了封口密令——敢让前朝陛下知道事情的,满门抄斩!
其实,刘邦此时真没有心思关注废立太子的事情,和如意有关的新问题又出现了。
一开始,刘邦任命陈豨做代相,是希望他能够管理好代国,巩固北方的边境,这样,不管是当下还是未来都能有所保障。但没想到,陈豨并不是能够守卫边疆的可托重臣,而是追求虚名的公子哥儿脾气。当他来到代国后,一心想的并非怎样发展经济、治国安民,而是模仿起古代信陵君的样子,广收天下门客,发展自己的智囊团。
对此,张良也颇有耳闻,据说某次陈豨回家探亲,经过赵国,人们发现随行的车子有上千辆之多,而跟随的门客们把整个邯郸城的馆舍都住满了。
如果仅仅是这样,刘邦还不会对陈豨起疑心,但问题是,陈豨反过来先怀疑起刘邦来。
汉十年(公元前197年)七月,太上皇去世,天下诸侯都纷纷上奏章表示哀悼,也有人来到京城参加葬礼吊唁。此时,刘邦正想看看陈豨的情况,便下命令召他回京。没想到,陈豨在门客的怂恿下,不仅不去京城,反而趁机起兵反叛,自立代王,占领了赵国、代国等地。
消息传来,刘邦的怒气无法平息,决定亲自问罪讨伐。面对臣下的劝谏,刘邦豪情满怀地说道:“我之所以要亲自出征,不是因为没有将领,而是因为天下统一不久,朕要亲自平叛,才能让反叛者感到恐惧!”
于是,汉军大队正式出发东行。临行前,刘邦还特地派侍卫请教了张良的意见。张良告诉近侍说,自己身体情况不佳,无法跟随,就在长安等待皇上得胜归来。
出发前,刘邦下发诏书说,凡是代国、赵国的官吏百姓,只要没有参加叛乱的,全部赦免。只有为首的陈豨和王黄,绝对不能赦免。
当大军驻扎进赵都邯郸时,刘邦找来了赵国国相周昌,说道:“赵地有没有壮士,能够当朕的开路将领?”
周昌略有得意地说:“有四个。”
面对奉命令前来的四个壮士,刘邦不满地撇了撇嘴,说:“这些人简直是饭桶,怎么能够做将军?”言下之意,是为将者并非孔武有力就可以了,更需要充分的智慧和经验。过了一会儿,刘邦又说,“罢了,还是让你们当将军吧,全部都封赏为千户侯!”
这四个人先是被骂成饭桶,内心的希望骤然破灭,忽然又听到皇上说要对他们大为封赏重用,感觉喜出望外,连忙不住地磕头谢恩,表示自己上刀山下火海也要努力杀敌。等那四人退下后,有随从进谏说:“许多跟随陛下多年的功臣,还没有受到封赏,陛下为何要封赏这些没有功劳的人?”
刘邦不屑地哼了声,说道:“你们哪里会懂?邯郸以北,全都是叛军的地盘,我用得着吝惜那里的四千户吗?更何况,封赏了这四个人,赵国的将士受到鼓舞刺激,会更加奋勇杀敌啊。”
说完,刘邦懒得理随从,转过身问周昌:“陈豨用哪些人为将?”
周昌连忙回答:“除了王黄,还有曼丘臣,听说他们以前都是商人。”
“既然如此,这些人招来的士卒估计也都是喜欢钱的货色。就传朕的旨意:我用千金,购买这三个人的首级。”
为了尽快进军,刘邦在邯郸分兵,大胆以钳形攻势进剿。其中一路攻打曲逆(今河北顺平县东南),一路攻打聊城(今山东西南),一路从太原插入代地心腹,而刘邦则亲自率领部队进攻东垣(今河北正定)。
在这四路攻击之下,代军受到猛击,不断收缩。先是守卫曲逆的代军将领侯敞被汉军斩首,然后是守卫聊城的张春被击败,而太尉周勃也按照刘邦的旨意,从太原出发包围了马邑。但讽刺的是,偏偏是刘邦自己受到了相当大的阻力。
负责守卫东垣的将领叫作赵利,这家伙深通守卫的兵法,固守城池,让汉军连续进攻了一个多月。即使是刘邦亲自督师,也发现叛军在城头上叫骂不已,而汉军却难以攻击。加上梁王彭越的部队不听从旨意调遣,迟迟不肯前来支援,更让刘邦气不打一处来。这样直到又过了一个月,曲逆、聊城方面的汉军前来会合,才终于将东垣拿下。这一次,刘邦少有地下令:将叛将赵利和曾经在城上叫骂汉军的士兵,统统斩首示众;那些没有骂过的士兵,也要接受墨刑的惩罚。
就这样,陈豨的叛军终于全部溃灭了,王黄、曼丘臣全部被生擒。为了防止再次发生叛乱,刘邦就让儿子刘恒做了代王。
到汉十二年(公元前195年),陈豨逃到灵丘(山西省东北部)投奔了匈奴人,被舞阳侯樊哙所部斩杀。
趁刘邦不在长安时,吕后开始对儿子的潜在敌人下手了。
当然,此时首先下手的目标并不是如意,而是先要将刘邦忌惮的人一一除去。
吕后如此判断形势后,就将矛头指向韩信。
韩信被吕后选作第一个目标,并非偶然。在陈豨以前被任命为巨鹿郡守的时候,韩信就曾经和他密谋过反叛的事情,甚至还留下“我在京城做内应“的约定。到了陈豨叛变之后,韩信称病不追随刘邦出兵,反而暗中联系陈豨,并布置家臣,打算夜里传令赦免官府中服役的罪犯、奴隶,发动他们去偷袭吕后、皇太子。
可惜,韩信工于军事,但对政变并不擅长。他的一位家臣由于得罪韩信,而被囚禁打算事成之后杀掉,结果家臣的弟弟向吕后上书,告发了韩信的计划。这个计划让吕后又惊又愁,惊恐的是自己差一点儿成了政变的目标,而愁的是如何处置韩信。想来想去,她还是找来了萧何商量。
一番密谋之后,萧何让人放出风声,说陈豨已经被皇帝陛下擒获了,所有的文臣武将们都需要前去朝贺。当消息传到韩信的侯府中时,他半信半疑,托称身体抱恙,不愿进宫向吕后朝贺。于是,萧何专门来到了淮阴侯府邸,面见韩信,认真地说道:“就算有病,淮阴侯也要强打起精神,去祝贺一下吧。”
萧何是保举韩信的恩人,曾经在月下冒着叛变的恶名去追回韩信,并极力向刘邦推荐他担任大将。萧何前来提出的建议,韩信不好意思加以拒绝,更何况,他也不相信吕后会在刘邦回来之前就杀掉他。
然而,韩信判断错误了。当他进宫之后,吕后命令武士将他捆起来,推到长乐宫的钟室处斩。韩信在临死前的那一刻,后悔地哀叹说:“我后悔啊,没有采纳蒯通的建议,以至于现在被妇女和小孩儿所欺骗,难道不是天意吗?”
随着这样的哀叹,韩信三族皆诛。而此刻那个当年将他亲手请上拜将台的刘邦,正在遥远的寒冷北方征讨着叛军;当年在月下纵马狂追他的萧何,正忙于调查着谁是蒯通、蒯通在哪里。而更多的文臣武将,则对韩信的死去感到庆幸——谁也不知道,韩信活下去还会牵连到谁。
在经历了一番混乱的长安城中,夜色慢慢笼罩了留侯府邸那不大的庭院,书房中,张良让仆人端走了烛台,自己将要坐在黑暗中,进入冥想引导的修炼时刻。
但今夜对于张良来说,似乎格外烦躁,气息无论如何也调匀不了,于是他睁开眼睛,看到窗外一轮明月孤寂地看着大地。这轮月,不正是那时韩信出奔的月色吗?不正是垓下响彻楚歌的月色吗?而曾经叱咤风云的汉相国、齐王、楚王、淮阴侯,他们的踪迹,又去哪里寻找呢?
“韩信啊,你永远想要执君主之手,其实就在自己的位置上坐等,不也很好吗?”
许久之后,张良叹息了一声,重新闭上了眼睛。
他和他们的脸谱:做自己到底难不难
没几天后,大军就回到了长安。
听完萧何的汇报,又进后宫看了吕后和戚夫人全都安然无恙,刘邦才露出了含义复杂的笑容。而这样的笑容,让刘邦自己都觉得离当初的汉王越来越远了。他瞪着铜镜,似乎不认识自己的相貌,并不抬眼地问吕后:“韩信死之前,有没有说什么话?”
吕后说:“有。他说,恨的是自己没有采用蒯通的计策。”
“什么?”刘邦站起身来,衣袖扫过铜镜。他本以为,韩信临死前能做出些许忏悔,这样,自己能以此为由,责骂一番吕后和萧何,甚至象征性地治他们擅杀大臣的罪名。没想到,这个韩信还真是存心和自己斗到死的!
刘邦压抑住怒火,找来萧何,说:“蒯通在哪里?”
萧何很快让卫兵押上了蒯通,他早就按照吕后的意思将人搜捕到,随时等候着刘邦。
刘邦气势汹汹地问道:“是你教唆淮阴侯造反的?”
“是的,”蒯通平静地回答道,“我原本想要指点他造反,但那个小子不愿意听我的话,结果落到了今天的悲惨下场。”
刘邦扬起了手,一口冒着热气的大锅在庭院中早已经搭建好了,里面翻腾着滚开的热水。
“把蒯通扔到锅里面去!”刘邦命令着。
“皇上,我因为这个就被烹杀,实在是冤枉啊!”蒯通跪倒磕头说道。
刘邦问:“你还冤枉?你教唆韩信造反,是大罪,有何冤枉?”
蒯通回答说:“当初,暴秦法度败坏,天下大乱,英雄豪杰不问出处全都能逐鹿中原,贤士们各自投奔心目中的主人效力。这并不奇怪啊。古代的盗跖是著名的大盗,他豢养的狗,就算看到帝尧也会狂吠,这不是因为帝尧是坏人,而是因为帝尧并不是狗的主人啊。想当初,臣下只知道韩信,不知道陛下的恩德,因此鼓动韩信造反,这又有何罪可言呢?更何况,天下豪杰在那时,都有称帝的想法,而陛下也只是第一个做到了,难道陛下就打算把当时的所有豪杰和所有贤士全都杀光吗?”
蒯通淡然自若地说完这些话,然后摆出一副要怎么样都悉听尊便的态度,刘邦听了以后,面孔上的表情慢慢和缓下来,终于重新露出了原来的和善,他摆摆手说:“算了,算了,我赦免你了,你可以走啦!”
虽然赦免了蒯通,但刘邦必须摆出另一副严肃凛然的表情,去对待另一位蒯通口中的豪杰。
他就是彭越,可恶的彭越,在陛下剿灭陈豨时按兵不动的彭越!
其实,彭越在听说刘邦大胜而还之后,就越发感到自己按兵不动的不妥。他几次三番都想亲自去长安向当今皇上谢罪,但都被部将们劝阻了。部将们认为,彭越既然在刘邦调兵时托病不去前线,那么现在受到了责备再去长安,必然会像韩信那样被活捉,还不如干脆造反。
彭越犹豫了,造反,他没有这样的底气,就这样拖下去,他也不知道如何是好,便动用了拿手好戏——装病。
然而,彭越犯下了和韩信一样的错误。梁国的太仆因为犯错,让彭越很生气,彭越打算杀掉他,结果太仆一口气跑到长安,直接向刘邦密告彭越要谋反。这让刘邦既怒且喜,怒的是这些异姓王果然没一个好东西,喜的是终于有了借口来对付彭越。
还没等彭越查出来自己的太仆逃亡到了哪里,刘邦就来到紧靠梁国的洛阳,然后派禁卫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持圣旨到梁国,将彭越逮捕,并押往洛阳。这样,彭越的诸侯王生涯也算当到了头。
刘邦原先的意思,是觉得彭越原本就没有韩信那么大的影响力,现在既然从诸侯王变成了囚犯,还怎样造反?于是,当手下的官吏将有关谋反的“罪证”搜集齐备之后,刘邦大度地决定赦免彭越,将他从王废为平民百姓,并把他流放到蜀地青衣县。
彭越千恩万谢,离开洛阳,向西走到了郑县,正好碰上吕后从西安而来去洛阳和刘邦见面。于是彭越哭泣着对吕后说,自己并没有打算造反,现在只希望能够回到自己的老家昌邑,因为那里毕竟更适合自己的生活。
看着彭越这样的英武大汉在自己面前哭泣不已,吕后的脸上流露出一股同情的神色。她和蔼地叫人扶起彭越,并安排他和家人坐上车,带他们一起去洛阳面见刘邦。
然而,彭越不可能想到,这一次的拉关系,就好像拉动了自己脖子上的绞索一般。吕后刚到洛阳,马上就去见刘邦说:“彭越是勇敢豪壮的人,如今要把他流放到蜀地,这可是给自己留下祸患啊,还不如杀了他。所以,我才带着他一起回来了。”
刘邦默认了。于是,吕后就安排彭越的门客再次告发他阴谋造反,接着,廷尉王恬“依法”提交报告,请求诛灭彭越家族。刘邦批准之后,彭越的头颅被砍下来挂在洛阳城头,而尸体被乱刀剁成了肉酱,整个家族被予以诛灭,新的梁王则由刘邦的儿子刘恢来担任。
彭越被杀,比起之前的臧荼、陈豨、韩信而言,更加让人同情。因为毕竟之前的那些造反诸侯,或多或少都有实际性的行动,而彭越的罪名却是相当空泛的谋乱。刘邦也知道这一点,于是他特意下令,凡是敢因彭越之死而哭泣哀悼的人,一定格杀勿论!
这条禁令很快就被人打破了,打破的是梁国大夫栾布。
栾布原来就是梁地人,在平民时,就曾经和彭越交往。后来,栾布担任了燕王臧荼手下的将领,因为臧荼叛乱,最终被刘邦生擒。还是多亏彭越向刘邦求情,才救回了栾布,并让他担任了梁国大夫。
这时候的栾布,刚刚从齐国出使回来,听说彭越下狱,便日夜兼程地赶到洛阳。没想到,站到洛阳高大城门下的时候,他发现昔日尊敬友好的梁王此时只剩下高挂在城头的首级,不由得悲从心来,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还向城头上的首级述说自己去齐国出使的经过,就好像梁王依然是彭越一般。
看到这样的情况,城头巡视的甲士们不敢怠慢,立刻整队冲下城去,将栾布拖拖拉拉地绑着扔到刘邦面前。
刘邦没想到禁令还真的有人打破,于是张口大骂说:“彭越是犯下了滔天大罪,朕已经将他斩首了,不准任何人祭拜他为他收尸。没想到你胆子这么大,不仅哭祭,还要继续将他当成梁王,难道你也打算要造反吗?来人,将这个狂傲的家伙烹杀!”
左右的卫士抬起了栾布,就向大锅前走去,栾布挣扎着回头说道:“希望皇上能让我说一句话再死啊。”
刘邦喝止了那些卫士,让他们放下栾布,然后依旧气势汹汹地说:“你要说什么?”
栾布说:“当年,皇上你曾经被困在彭城,后来又和项羽对峙在荥阳、成皋一带,虽然您多次战败,但项王之所以不能继续西进,正是因为彭王占据梁地和汉军联合,然后不断与楚国对抗的缘故啊。那时候,只要彭王他反戈一击和楚国联合,汉就会失败;反过来,楚国就会失败。如果说到垓下之战没有彭王的参与,项羽也不会灭亡。”
说到这些,刘邦的脸上开始流露出不自然的表情,虽然他知道彭越的选择也是出于其自身利益考虑,但栾布所说的事情真相是确定无疑的。
栾布继续说道:“现在,天下已经太平,彭越接受了您的封赏符节,想要将自己的这个封国世世代代传下去。然而,陛下仅仅是因为梁国没有及时出兵、彭越因为生病而不能前来,就产生了怀疑,认定他是想要谋反。谋反事情本身的细节还没有完全侦查清楚,就因为那些细小的过失而将全家族诛灭,这样,我会担心有功的大臣们都会人人自危啊。现在,彭越反正已经死了,我这样活下去也不如死了,就请您烹杀我吧。”
说完,栾布快步走到大锅旁边,打算往里面跳。
刘邦连忙伸手叫道:“给我拦住他!”
卫士们应声而动,重新将栾布拖回刘邦面前。看着栾布,刘邦也愣了,杀了他于事无补,不杀他又着实难堪。正在两难之际,忽然想到张良曾经告诉他的一句话:“喜则赏、怒则杀,怨乃起,令乃废。”也就是说,如果君主都按照个人的情绪喜好来赏赐或者杀人,那么,臣子百姓们的怨恨就会不断发生,而原有的法令也就形同作废了。
想到这里,刘邦决定下令释放面前这个大胆说出事实的栾布,并因为他的忠义正直还将他任命为都尉。这位栾布似乎运气真的不错,他后来又担任了燕国国相,直到汉景帝中元五年(公元前145年)时才去世。
当然,那时候的刘邦,已经凭借在庙堂祭祀时的画像,而被大汉帝国的子民永远怀念铭记了。他再也不需要面对复杂的人性和诡谲的丛林法则,再也不需要玩那些“我不相信你是相信我相信你的”政治博弈游戏,再也不需要忽而戴上释放栾布时的仁慈面具,忽而又戴上禁止哀悼彭越时的凶残面具。
总之,只有到死后,刘邦才会真正了无牵挂,作为他的一代雄主而存在,只拥有一个最简单的脸谱。而在此之前,他必须不断自如而娴熟地在种种面具之间转换,为了他的基业,也为了他的帝国。
狡兔死了,任何凶悍的猎狗都保不住
张良一天天地老下去,到了汉十一年(公元前196年),他已经整整55岁了。
而这一年,刘邦则已经61岁了。
在这个时代,60岁的老人,已经算是相当高龄。但和张良不同,刘邦没办法颐养天年、修身养性,他不仅要不断地在面具之间更换角色,还要一次又一次地跨上自己的征途,去面对那些曾经凶悍的“猎狗”。当然,刘邦同时也看到,留下来的“猎狗”已经寥寥可数。
而其中最厉害的,当属淮南王英布。
刘邦在刚刚逮捕韩信的时候,英布就有了疑心,对刘邦的动向加以警惕起来。随着梁王彭越的被杀,他愈发确定下一个对付的就是自己。既然无路可逃,那么不妨先发制人。
英布真的造反了,他精心准备以后,在淮南发动了全面的叛乱。
在造反之前,英布告诉自己的将领们:“皇上已经老了,厌恶行军打仗,他不会御驾亲征的。而如果派遣将领,我们只担心淮阴侯、梁王,他们现在都死了,我们还怕谁?”
果然,英布起初的兵锋难以阻挡,荆王刘贾被战败,出逃而死,英布军兼并了荆军,继续渡过了淮河攻打楚军。楚王刘交自以为聪明,用人不当,结果被英布打得狼狈不堪,连连后退,整个江淮地区都陷入了战火之中。
在这段时间内,刘邦也没有闲下来。汝阴侯滕公推荐来一位薛公,成为刘邦平定英布的战略策划人。
这个薛公并不简单,他原本是楚国的令尹,因为韩信被废,而成了滕公的门客。面对刘邦,他侃侃而谈:“英布造反,有上中下三大策略。如果他采用上策,太行山以东地区就无法归皇上了;如果采用中策,那么胜负难料;如果采用下策,皇上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刘邦很好奇这样的议论,自从张良退隐以后,他很少听到如此令人精神振作的议论了。因此,刘邦很自然地预感接下来的议论更加精彩。
果然,面对刘邦质询的眼光,薛公说道:“英布如果用上策,就是向东进攻吴国,向西夺取楚国,向北吞并齐鲁,然后用一纸檄文号召燕国和赵国各自守卫其领土,那么,山东之地就不是陛下的了;如果他在获得楚国和吴国以后,选择吞并韩国和魏国,获得敖仓的粮食并封锁成皋要道,那么,胜负难料啊;但是,在占领楚国和吴国之后,他向西夺取下蔡,然后将粮食、辎重和财宝搬到越地,自己再跑到长沙为王,那么,皇上就可放心,我大汉安然无恙了。”
刘邦想了想,觉得薛公说得很有道理,便继续问道:“英布会选择哪种策略呢?”
“下策,”薛公断然地说道,“一定是下策。英布原来只是刑徒,自己却能够奋力做到王,都是为了追求富贵的动力才让他这样的啊。因此,他不会顾及天下百姓,也无法为其子孙后代所考虑,只会选择下策。”
刘邦鼓掌称善。
果然,英布的军队随后正采用了薛公所说的下策。刘邦松了一口气。但随后又紧张起来,英布随时都有可能改变主意,如果不趁现在的机会讨伐,等他醒悟过来就麻烦了。
然而,岁月是不肯帮助刘邦的。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居然一下病倒了。即使如此,他还是将自己信任的重臣叫到病床前问:“淮南王造反,该怎么办?”
大家互相对看一眼,然后说道:“当然是杀了他!”
刘邦无奈地将头靠倒在枕上,缓了一会儿才说:“我当然知道要杀了他,但是,让谁来负责统帅大军前往讨伐击败英布呢?”
众人沉默无语。谁都知道,能打败英布的大将,只有韩信和彭越,但他们全都被皇上您杀了啊!
当然,这样的话,谁也没胆子说出口。就算有,也没办法去用残酷的事实伤害病榻上的六旬老人。看起来,只有请皇上御驾亲征最为合适,但问题是,皇上确实有病,而且还病得不轻,这样的情况下,能不能再带病出征呢?
文臣们默然无语,是因为的确想不到办法。几个武将也不愿开口说话,因为谁也不敢成为在皇帝眼中积极索要兵权的人,否则,造反的罪名时刻就会安到头上来。
刘邦看到情况如此,便口气缓和了一点,说道:“太子刘盈,年龄也不小了,总该历练历练,就让他挂帅试试?”
其实,刘邦是想用这样的“提议”,换来群臣们的阻挠,然后再顺理成章地从他们的建议中物色将领。但没想到的是,群臣们一律表示支持,坚决同意太子刘盈带兵上战场!
刘邦情绪矛盾地闭上了眼睛,再次靠回枕头,懒得再说下去了。如果身体情况好一点,他发誓自己一定会生擒英布,但现在的确需要其他人统兵,而柔弱的太子,能够胜任吗?还没等到刘邦考虑好,宫中就沸沸扬扬起来,吕后很快就通过自己布置的眼线,知道了刘邦打算让刘盈去对付英布的想法。
这下,吕后不答应了。她当然知道,英布和什么戚姬完全不同,英布如果想要皇子的命,可是真的有可能做到的。于是,吕后也愁容满面地来到了刘邦病榻前。
“皇上,”吕后有意抬起脸,让刘邦看见自己面庞上的泪痕,“英布可是天下的名将啊,项羽当年都没能擒获他,足见他深明用兵之道。陛下您如果真的让太子作为统帅,恐怕只会让叛军的气焰更加嚣张。您现在虽然暂且身体抱恙,但只要准备一辆舒适的车子,您高卧于其中,即使如此也不会有将领不听从吧?为了大汉的基业,也为了陛下您的妻子、儿女,您就请再辛苦一趟吧!”
毕竟是多少年相濡以沫的发妻,或许谈不上恩爱,但刘邦想到即使在楚军阵营中那样的日子,吕雉也从未想过背叛他,不禁悲从中来。于是他奋力坐起,长叹说道:“老子就知道这些小子都没有用!那么,老子就自己再去拼一趟命吧!”
张良听说皇上又要再次率军出发,便扶着手杖,走出家门,来到了长安城外的灞上。刘邦看见张良,内心感到既惊讶又欣喜,但看到张良鬓边的白发,又感叹时光的不留情面。
其实,在张良眼中,刘邦也苍老了不少,和当年那个时而意气风发、时而仓皇逃命的汉王比起来,现在的刘邦多了一份雍容大气,渐渐失去的却是那时候咄咄逼人的生命力。
张良对刘邦说:“微臣本来想跟随陛下前往,只是一直在生病,没办法如愿跟随。楚人作战彪悍勇猛,还希望陛下您千万要小心。另外,太子陛下虽然没有能跟从出征,但还是可以作为将军来监护关中、节制诸军的。”
刘邦听了张良的话,一下高兴起来,他觉得,毕竟张良是不同于群臣的,只有他了解自己的心意:如果再继续由自己这么出征下去,皇子刘盈在军队中就一点威信也无法建立,到时候,就算把异姓诸王铲除完了,还有不同的侯、不同的将,谁又能保证他们不产生异心?而张良的建议,实际上帮助刘邦解决了问题。
刘邦立刻说道:“好,朕就听先生的。叔孙通现在做了太子太傅,就请张先生留下来,做盈儿的太子少傅!有了您二位的辅佐和教育,朕就能放心去征讨英布了。”
张良接受了这个任务,在百官人群的最前端,他静静地扶着手杖,看着皇上的大军逐渐远去,前往南方。
不是不管,是不可强求
刘邦出兵之后,汉军很快在蕲春(今湖北蕲春西)和英布遭遇。
在正式展开会战前,刘邦让人推出车子,来到高处观看了英布的排阵。
当御辇的窗户卷帘由卫士一点点拉开后,刘邦探出脑袋,看了两眼山下。在那里,英布的部队阵营森然,旗帜招展、一列列骑兵顺着山脚舒展开,如同大雁一样紧密地朝向同一个目标。
刘邦眼前模糊了一下,好像回到了荥阳城头。那时候,城墙下的楚军阵形,几乎和此时一模一样。刘邦不由得一阵厌恶,这种厌恶是发自内心的,也是发自生理的——他再也不想过荥阳那时的逃亡生活了。毕竟,他已经六十岁了。
皇帝陛下决定派出使节和英布谈谈。
使节的口气看起来是在怒斥,但实际上是在和英布商量条件:“我皇将你封为淮南王,待你并不算薄。你却恩将仇报,公然叛乱!皇上的旨意已经下了,只要你愿意重新归顺,那么就能对你既往不咎,继续担任淮南王。如果执迷不悟的话,那你只有死路一条了。”
英布摸摸胡须,狞笑起来,表情让人不寒而栗:“刘邦还真仁义啊?我又不是没看见,立下大功的韩信、和我一样攻击项王的彭越,虽然也都是一国之王,不是转眼间就成了他的刀下之鬼吗?这样看来,就算做了一国之王,也没什么意思,到头还是要被皇帝杀了。就请禀告你们皇帝,我英布不打算上当了,为了自己的性命,我立志造反,一定要当上皇帝。”
使者无法,只好狼狈地回到汉军,偏偏病卧在车中的刘邦还非要听他的亲自汇报,听到英布的志向,刘邦是气得浑身发抖,喘息着说道:“不要再跟这个逆贼徒费口舌了。全军接我的命令,各自率领部队,全力围剿叛军,活捉英布者,重赏!”
汉军立即采取机动策略包围了英布军。
在迂回过程中,刘邦在车辆中不断发出指令,频频调动军队大范围追击。不幸的是,一支流矢准确地飞进车中,又一次射中了刘邦。
消息很快被压制住了,最好的战地医生被请到了车内为刘邦紧急包扎,所幸抢救及时,刘邦还能继续指挥。好在,英布的军队虽然精锐,但毕竟在人数和士气上都不是汉军的对手,加上害怕陷入包围,淮南军被迫渡过淮水向南撤退。途中又被汉军伏击,接连失利。英布看势头不好,就拿出当年逃脱项羽的办法,丢下队伍,慌乱中只带了上百人逃亡江南。
就在此时,长沙王吴臣派出使节,告诉英布说:“大王您现在处境危险,我王也觉得同样危险,希望请您来共同商量下如何一起逃亡的大事。”
英布和第一代长沙王吴芮关系不错,虽然知道长沙国兵微将寡、缺少实力,但想到如果能补充一下实力总是好的,便欣然同意。没想到,当他应邀来到鄱阳时,却被长沙王预先部署的部队突袭,杀死在民宅之中。
刘邦接到长沙王的报告,算是松了一口气,他奖赏了长沙王,并将儿子刘长封为淮南王。但刘邦很快发现了这样的事实:自己开国之初所封赏的异姓诸侯,现在只剩下微不足道的长沙王以及经过更换的北方燕王卢绾,其他的已经一个不留了。
这时候的刘邦,心情是复杂矛盾的。他忽然想到,既然来到楚地,距离家乡沛地已经很近了,自从起兵以来,从未回去看看,何不趁这样的机会,回去看看故乡父老?于是,他传出圣旨,要求大军当即驻扎,然后轻车简从,绕道沛县停留数日。
沛县的百姓听说皇上要回到家乡,无不感恩戴德、欣喜异常。刘邦也自然是赏赐有加,挨家挨户发放钱财粮米,还专门在沛县的行宫中设置酒宴,邀请父老乡亲们每日畅饮。为了好好感受气氛,刘邦让人挑选了一百二十名少年,唱着当地的歌谣助兴。这些孩子们活泼可爱,乡音初成,如黄莺出谷,甚为好听,刘邦的心情也渐渐好了起来,似乎连身上的箭伤也不再疼痛了。
趁着酒意,刘邦让左右取来筑(古代用竹尺敲击的弦乐器),一边演奏节拍,一边唱起歌来:
大风起兮云飞扬,
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一曲歌罢,儿童们应声而唱,让刘邦忘却了烦恼,腾身而起,回旋舞蹈。舞罢曲停,刘邦看看四周空空荡荡,除了那些毕恭毕敬的侍卫,就是自己小时候混迹乡里的乡亲,当年那些共同叱咤风云的兄弟已经曲终人散,立时,不可抑制的悲哀终于冲破心头的堤防。
刘邦流下两行热泪,对故乡父老说:“朕虽然以关中作为都城,长住京城,然而,今后千秋万岁的时间总是有的,我的魂魄也总有一天会怀念这里。朕,从做沛公开始,就托故乡父老的福分,才能讨伐残暴不义的人,最终取得天下。以后,沛县就是朕的汤沐邑(皇帝的直属采邑),世代百姓,不需要服徭役了!”
百姓们听完,自然激动不已,“万岁”之声连绵不绝,又纷纷向刘邦祝酒。
就这样,沛县百姓倾城而出,哭着挽留刘邦,希望他能够多住几天。于是刘邦又在城外搭建起临时的帐篷,饮宴三天,最后将整个丰邑百姓的徭役也免除了。
但是,欢乐的时间总是短暂的,刘邦终于还是起驾回到了长安。
刘邦怎么也没想到,和前几次亲征不同,这一次,刚回到函谷关,告状的人就来了。刘邦内心甚为不解,因为前几次出征,他将内政交给萧何,处理得无所不当,为什么这次有上千人告状?
侍卫们念出状文,刘邦明白过来,原来全都是告发萧何的,说他用极低的价格去强行买长安城附近农民的田地。
刘邦虽然喜欢骂人,但通常骂的都是粗人,而不愿意太多骂萧何这样的少年故交,于是他告诉萧何,你自己去和老百姓解释吧。
萧何当然无法解释,这是因为,他原本并没有想去霸占田地,完全是不得已为之的。
一开始,刘邦在外带兵,经常会派人了解长安城的情况,尤其要打听萧何的情况。汇报者说的都是萧何的好话,说他勤政爱民、对官员公平、对百姓仁慈。刘邦听了,没说什么,却有门客跑去和萧何说:“丞相,您的危险就快要到了!现在皇上在外带兵,最不放心的就是京城,您在关中已经治理了有十几年了,现在还在安抚百姓,这样皇上会担心您借助关中的民望做出什么不轨之事,那样,您一旦闭关自守,不是将皇上推到前进不能、后退不得的地步?”
萧何明白过来,自己做一辈子好事不难,难就难在一次坏事都没做过上面。虽然口头上叹息一声说“我怎能去真的做贪官污吏呢?”但实际上,他还真的开始动手保护自己了。
这也正是刘邦接到诉状的原因。
此时,萧何面对刘邦的命令,淡定自若地请求说:“皇上,百姓之所以这样上告,是因为他们的土地不够,我建议您就将皇家猎场上林苑开放吧。这样,农民们能种植土地,还能喂养上林苑的走兽,才能让您好好打猎啊。”
刘邦冷笑一声说:“你倒会做好人,自己收了商人贿赂征地,还想让我把上林苑开放出来?”
就这样,萧何被刘邦投入了大狱,等待处罚。
好在,萧何的命运毕竟要比韩信好,在这危险时刻,刘邦最信任的王卫尉站出来为他说话了。这位王卫尉负责刘邦在皇宫中的一切警卫事宜,刘邦有时候也会找他谈心聊天。在萧何被投入牢房中后,王卫尉一反常态主动找到了刘邦问:“皇上,萧丞相究竟犯了什么大罪?”
刘邦没好气地说:“他的罪太多了。首先,收受贿赂,强征民宅,这能不治罪吗?其次,我听说,秦始皇的丞相李斯,有功都推给皇上,有过失都自己扛着,你再看看他,有了好处自己拿,还让我去讨好老百姓,我当然要治他的罪。”
王卫尉小心翼翼地回答说:“陛下,恐怕情况不对啊。您看,当年我军和项羽作战,战事最危险的时候,您一个人在荥阳前线,根本无法顾及关内,整个大后方都交给萧丞相,那时候,他要是有企图,整个关中都没有了。现在,他反而收受起商人的贿赂了,可能吗?再说,我知道的李斯,也不是什么好相国,不然的话,秦国为什么会二世而亡呢?”
刘邦听完身边最熟悉的人说完这番话,突然明白过来味道:一直以来,他想到的都是关注这些人的行动结果,但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自己从没想过。就以萧何为例,从自己认识他开始,他就不是个贪官,为什么会做出今天的事情?难道,是故意做给朕看,让朕对他放心?
刘邦不敢往下想,但思绪不可抑制地延续下去,他想到张良从自己登基以后就身体开始不好,已经不好了六七年了,没什么变化;又想到英布要是想做皇帝,为什么当初还要帮助自己……
想到这里,刘邦的头开始隐隐作痛,他觉得自己虽然贵为天子,但不懂的事情真的很多。
放出了萧何,刘邦给他官复原职,算是默认了他的贡献,也保证了他的安全。但从此之后,萧何对国事越来越不过问,经常保持沉默,他甚至偷偷对手下说,像张良那样,什么都不管,才是对的,自己醒悟得太迟了。
张良知道了这句话,沉默了半晌,告诉家人说:“我哪里是不管?我知道不可强求的事情,就不会去做啊。”
四老出面,天鹅的翅膀已经硬了
对于汉帝国来说,此时最坏的消息,莫过于刘邦的箭伤并没有大好,反而越发沉重起来。
吕后非常紧张,命令最好的医生给皇上诊脉。医生摸了一会儿,抬起头挤出一丝笑容说:“皇上有福运保佑,您的这点小病,再吃几服药就应该能好的。”
刘邦听完,坐起身来指着他破口大骂说:“你是什么庸医,只会一派胡说!朕是以布衣平民的身份,提一把三尺剑取得的天下,这能是什么运气?乃是天命啊。朕的命,在于天,如果到了归天的时候,朕不用你治病也能好。否则,就算你是神医扁鹊,也没什么用!”
医生吓得跪伏着哆嗦,什么也不敢说,还是吕后下旨,赏赐给他五十斤金,让他不许多说,然后让他离开了。
到了这个时候,纵然是英雄如刘邦的帝王,也需要考虑后继者的问题了。
偏偏这个时候,戚姬又不安分起来。她经常以侍奉为名,日夜守护刘邦。刘邦病重时,她便端汤煮药,昼夜不离刘邦的病榻;而刘邦情况若好一点,她便常常露出愁容,哀求皇上能够再考虑下太子的事情。
刘邦之后做出的选择并不奇怪,既然曾经的兄弟不可信,而曾经的兄弟们也不相信自己,那垂暮之年的刘邦就将所有的信任都投射到自己最喜欢的年轻女人身上。
更何况,通过韩信、彭越的死,乃至自己拖着病体的出征,刘邦看出来了,吕雉这个人并不只是普通乡间妇女那样简单。多年的战乱奔波和孤寂苦守,已经让她心如铁石,为了保护她的孩子和她自己,什么事情都可以做出来。这样的女人,自己活着的时候还不易控制,一旦自己死了,那柔弱可人的戚姬和如意,岂不是会被她整死?
刘邦深信,自己能夺得了天下,也就能保得住娇妻弱子,他决定在死前最后拼一次。这么多年来,什么关口都闯过去了,他不相信闯不过这一关。
废立太子的消息再一次传播出去,很快被张良知道了。
张良当然了解刘邦作为一个男人的苦心,毕竟,刘邦虽然好色,但从未像对戚姬那样认真地爱过某个女子。如果连这样的爱都因为去世而无法保存,那他的皇帝当得还有意思吗?
但张良更了解刘邦身上的责任:自从登基那一刻开始,他就首先是汉朝的第一任皇帝,而不是什么普通男人,更不是应该保护女人的男人。
“太子少傅张良求见。”
内侍这样向病床上的刘邦禀报时,刘邦眼中燃起了许久不见的光亮,他很久没有见过跟随自己多年的下属们了。
张良很快来到病榻前,向刘邦问安,刘邦很高兴地赐坐,君臣两人一如当年在营帐中议事那样坦率地聊起来。很快,张良有意识地将话题转到这些天太子学业的长进上。然而,刘邦始终面无表情,一言不发,直到张良说完,他才猛地睁开眼睛骂道:“太子学业进步有什么用?英布只是一国的叛乱,还需要让我这个老头子带兵出征,要他有何用?朕决定将他废掉!”
张良连忙劝解说:“陛下息怒,废立太子,可是皇朝的大事情。陛下现在身体欠安,还是先复原再说吧。”
“子房,你不必安慰我。”刘邦对张良的态度还是温和的,“朕的身体,朕自己最清楚,所以考虑再三,一定要为社稷着想,废掉太子!”
张良连忙站起来深深施礼说:“臣只是前来给陛下问安,太子的事情是皇上的家事,臣不敢多问,就请皇上圣体康复再做定夺。”
刘邦这才没有继续说下去。
张良离开皇宫后,直接去找同他一起辅佐太子的太傅叔孙通,将皇上确定要更换太子的消息告诉了他。叔孙通自告奋勇地去劝谏皇上,作为太子太傅,他更不希望看到太子被废,因为如意成为太子,恐怕首先对付的也就是他和张良。
叔孙通也用请安的名义去拜见刘邦,他侃侃而谈地说道:“陛下,您是为了汉家的社稷,才决定要废掉太子的。臣为了汉家的社稷,也要说几句。”
“你讲就是了。”刘邦的情绪在病中忽高忽低,此时正是懒洋洋的时刻。
“从前,晋献公宠爱骊姬,所以废掉了太子申生,改立她的儿子,造成了晋国几十年的内乱分裂,被全天下人所耻笑;近代,秦始皇因为不早点将长子扶苏立为太子,让赵高拿到权柄,并将幼子胡亥立为皇帝,结果造成天下大乱。这都是皇上您知道的。现在,太子仁慈而贤良,又是陛下的嫡长子,臣冒死罪说一句,天下人都能看得出,您想要更换太子是因为宠爱戚姬的原因。但是,皇后也曾经和陛下共度患难,您也不能对她弃之不顾啊。”
刘邦沉默无语,仿佛陷入长时期的回忆中,不知道的人,恐怕以为他睡着了。
叔孙通不愿放过机会,继续说道:“皇上,戚姬享受恩宠不是一两年了,她如果真的敬爱陛下,就应该努力尊重礼法,帮助皇上成为圣明君主。可不能像古代的妺喜、妲己和晋国的骊姬一样,给天下带来动荡啊!事情是明明白白的,如果随便更换太子,就是在拿天下基业开玩笑,天下一定会陷入战火。如果皇上您决定要一意孤行的话,就请先将微臣杀死好了。微臣不希望听到全天下人对陛下您的声讨,更不想看到大汉的基业毁于一旦啊!”
叔孙通早已跪倒在地上,老泪纵横。刘邦看了看他,也觉得其态可怜,便唉了一声,说:“太傅,你起来吧,朕只是先说说,还不是要真的更换啊。”
叔孙通如挣扎于沙漠中的行人听说前面有绿洲,高兴地爬起身来,连连向刘邦道喜,刘邦不耐烦他的那些繁文缛节,挥挥手,意思是立即走吧。然后自己翻了个身,面对墙壁合上眼睛。
叔孙通高兴地找到张良,分享这个喜讯,张良说:“太傅,你还是不太了解皇上啊,他只要有一点希望,更换太子的心就不会死掉。”
“那怎么办?”
张良苦笑着说:“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为皇上出谋划策,想不到现在终于要对他用一次计了。”
几天后,刘邦身体好了一点,心情不错,便下令在后宫摆酒,邀请了几名老臣前来。吕后听说以后,也建议让太子刘盈作陪,刘邦勉强同意了。哪知道太子步入后宫的时候,并非单身而来,还带上了四位白发老者。他们衣冠伟岸、身形高大,举手投足都流露出一股自然而然的贤者气度。
刘邦看到这四位老者,眼神就停顿住了,他立即问太子说:“你带来的四名老人,朕怎么不认识?”
这四老还没有等刘盈回话,就先来拜见刘邦,然后报出姓名。刘邦听完,惊得丢下了筷子:“原来你们就是鼎鼎大名的商山四皓!朕久闻大名,一直派人去请,为何一直不愿意出来为官,辅佐我大汉呢?”
四老说:“陛下,不敢相瞒,只是因为陛下您待人经常轻慢,动辄就打骂侮辱,臣等年老,不愿如此,所以不敢辅佐。近年来听说太子仁慈孝顺,恭敬爱人,天下有识之士,无不仰慕敬佩,愿意为太子效命。臣等这才远道而来,侍奉太子。”
刘邦愣住了,他从未想到太子会有如此高的声望,于是只能谨慎地考虑着说道:“四公能够辅佐我皇子,是我大汉之福气啊,就请四位尽心教诲,帮助我儿。”说着,他亲自扶起四老,一一敬酒,宣布酒宴结束。
酒宴散去,太子在四老的簇拥下离去。刘邦看着他们的背景,对身边的戚姬沉痛地说道:“我本来想改立如意为太子,只是太子都有了这四位老人的辅佐,说明他声望甚至都超过我。看来羽翼丰满,已经动不了了。”
戚姬看到刚才刘邦的表情,心里已经知道事情再难挽回,此时听到刘邦亲口说出来,只能泪如雨下,毫无办法。
刘邦劝慰说:“你不要太难过了,人生是听从命运安排的,得过且过吧。不如你现在再为我跳一次楚舞,我再为你唱一支楚歌吧,互相解解忧愁。”
戚姬知道,这一次的歌舞,应该就是自己和刘邦之间的生离死别了。于是她勉强起步,挥舞起长袖舞蹈,泪水顺着精致的面孔流进嘴角,竟像毫不知觉一样。刘邦看到自己心爱的女人如此痛苦,自己却爱莫能助,再想到这皇帝一路当来,虽然享福不少,但更多的是戎马峥嵘、打打杀杀,兄弟和朋友的背叛和猜疑,远远比起自己看到的忠心要少。只希望自己的太子刘盈,能真的成长起来做一个太平天子吧。想到这里,他不愿再想,便开口唱道:
鸿鹄高飞,一举千里。
羽翮已就,横绝四海。
横绝四海,当可奈何?
虽有矰缴,尚安所施?
此后,刘邦再也没有提起过任何关于太子的事情。
我亦归去,那年的鸿门宴永远不散
汉十二年(公元前195年)三月,最终击倒刘邦的消息传来:好友燕王卢绾,怀疑刘邦要趁宣召的机会逮捕他,便提前宣布造反。
此时的刘邦已经没有力气起床了,只能在病榻上宣布让樊哙当将军,率兵向北攻打燕国。
或许是再也无法面对人生中太多的猜疑和背叛,也因为忧愁着如意和戚姬的命运,刘邦顽强的身体迅速地垮下去。四月,他在长乐宫向吕后交代了相国的后继人选问题,之后溘然长逝,享年62岁。
讽刺的是,在去世之前,刘邦还在怀疑去平定燕地的樊哙,担心其军权为吕后所用,专门派出了陈平和周勃前去接替。樊哙足够幸运,他还没有被押解到京城时,刘邦已经去世,他也自然安全无虞。
太子刘盈继承了帝位,成为汉孝惠帝,而吕雉终于顺理成章地成为皇太后。上台伊始,吕后就残忍地杀死了刘如意,然后将戚姬的手足砍断、眼睛挖去,用火熏聋耳朵,再将她毒哑,丢在猪圈里,称为“人彘”。刘盈知道这件事情,却只能突然流泪叹息,从此不问政事,饮酒度日。
张良这时候已经很久没有出门了,他早已开始修炼其“辟谷”的气功,用断绝食物来调理内气。吕后考虑了很久,觉得国家政务还是要请张良主持,便让人屡次劝说他,不用对自己那么苛刻,好歹还是要吃些东西。张良表面上也答应了,但不久之后,当吕后正式派人邀请张良出山,到得府中时,只看到了张良的儿子张不疑。他说,父亲出外之后,便没有回来了。
吕后知道,张良不愿意再过问政事,就算将他找回来,恐怕也没有益处,于是便只能作罢,从此她把持朝政,俨然成为中国封建时代太后垂帘听政的开启者。
据说,当年张良曾经跟随刘邦路过济北,真的发现谷城山下有太公所言的那块黄石,张良惊喜万分,将石头带回,看作珍宝一样,日夜供奉。当他出外云游后,家人发现,那块石头也就此不见了。
又有人说,张良离开长安后,先是到了南山(今秦岭)南的深山中跟随赤松子(传说中的得道者)修炼,今天的陕西省留坝县庙台子镇西,还有张良庙存世。后来,他又到了今天的河南兰考附近白云山修炼,并于惠帝六年(公元前189年)在这里仙逝。
一代“谋圣”,最终以仙人般的面目,模糊消失在历史的风烟中。他以灭秦为故国留给自己的责任,奋斗过、失败过,取得辉煌胜利;把建汉当成开创盛世的阶梯,努力过、成就过,带来天下和平;将政治看作不可深入的泥潭,逃避过、挣扎过,终于全身而退。
张良为天下、为自己所做到的这三件事,无论在当时还是后世,真正能实现者,很少很少。
张良出家后,儿子张不疑由朝廷抚养成人,继承了留侯爵位。到了汉孝文帝五年(公元前175年),张不疑卷入到政治风浪中,犯下死罪,花重金才保住性命,被发配去充当了城门小吏。至此,张家在大汉朝廷中的封国也就此解除。但“谋圣”的故事,将永远在我民族的历史文化中,悠久流传,经万世而不朽。
当两千多年以后,今天的我们伸手触碰经过时空的旅行而留下的文字时,我们依然能清晰地看到,在那个英雄辈出的年代中,一张张清晰的面孔、一个个鲜活灵动的灵魂。
在张良去世86年后,汉太初(公元前104年)元年,一个年轻人在大汉都城长安的太史监中,缓慢而认真地于竹简上写下两个字:史记。
这个人就是司马迁。
在接任父亲的太史令职位之前,司马迁曾追随张良的足迹,走遍了当年他追随刘邦起兵、征战并为其出谋划策的地方,尤其是长安附近,更是司马迁考察以编写《史记》的重点。
这一天,司马迁带了干粮和足够的水,来到长安城外的鸿门(今陕西省西安临潼区城东新丰镇鸿门堡村)。
司马迁知道,秦二世三年(公元前207年),不可一世的项羽在巨鹿歼灭秦军之后,率军进入关内,就驻扎此处。也正是在这里,刘邦的左司马曹无伤打算背叛,他派人告诉项羽,说刘邦打算占据关中。
但后来究竟是怎么回事,项羽为什么没有杀害高祖呢?
司马迁并不清楚,他找到当地一位老人,请他说说详细经过。
老人年纪已经很大了,身体却还康健,他抖动着花白胡须,绘声绘色地说着从爷爷辈传下来的故事……
老人将鸿门宴的故事说完,司马迁早已沉浸其中,久久才缓过神来。趁老人喝水的工夫,他站起身来舒展了下筋骨,正看到庭院外一片白沙,月光倾泻下来,将鸿门村照耀如白昼,再对比刚才故事中的情境,犹如梦中。是啊,千古人生,胜负无非一梦,梦中更还有梦,看透大梦,需要有张良那样的智慧!
次日,回到太史监,司马迁怀着感悟后豁然开朗的心情,写下了《留侯世家》的第一行文字:
“留侯张良者,其先,韩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