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蜕变之路,征途大业的第一步

    青年任侠,他是下邳张公子

    嬴政对臣下们的处理结果很不满意,虽然当场将刺客拿住,但在众多秦军的围攻下,这个跟防风氏一般高大的壮汉已然被剁成了碎块,还折损了不少士卒。至于行刺的动机和计划,身为“受害者”的皇帝已经无法知晓。

    同样的问题也在折磨负责督查的丞相李斯,但他更想要知道的是,刺客究竟是东方六国中哪一国的旧人。

    可惜,从阳武城传来的消息让这对君臣失望透顶。士卒们拎着壮汉的首级去法场寻人,满坑满沟的阳武百姓,竟没有一个识得这颗血淋淋的人头。

    面对困境,李斯的大脑飞速运转起来:无人知晓的刺客身份、重如磐石的武器、未曾露面的同谋……不可思议的人和物,居然出现在同一桩针对皇帝陛下的刺杀行动中,未免太不寻常。

    只有三种推测可以解释当前的困局:

    一、刺客同伙就躲在阳武县城,混在了懵懂无知的百姓中间;

    二、刺客不是本地人,按身形来看,他们应该是更北的燕人或齐人,行刺失败后就匆匆逃去;

    三、阳武城的百姓在包庇刺客同伙。

    谋算了很久后,李斯认为可能性最高的是第三种,但他希望是第二种。

    他向嬴政报告了自己的想法,并建议皇帝立刻下诏封锁阳武县城,同时飞报咸阳和各地郡县,在全国范围内展开大搜捕。

    丞相此刻并不知道,皇帝早在刺客身死时就定下了计划。

    “不必那么麻烦,以那个大铁锥为心,方圆十里之内全部屠灭。”嬴政揉着痛到发麻的头皮,轻描淡写地宣布了旨意。

    李斯没有反驳,也不想反驳。

    “等等。”就在丞相离开大帐,准备去拟诏时,嬴政又把李斯叫了回来。

    “这个地方人烟稀少,改十里为四十里。”嬴政依旧面色平静,“另外,给三十六郡的郡守下诏,近期不准行人客商及车马通行,务必把漏网的鼠辈找出来。”

    从皇帝漫不经心的口吻中,丞相敏感地嗅到了对方几近失控的愤怒。三年前才昭告天下登上帝位的嬴政,至今未能得到六国旧人的认同。他砍下了几十万颗头颅,却依然被崤函以东的人视作秦王。

    骄傲的帝王之心、一统天下的宏愿,在被暴秦兵甲吞噬过的土地上,竟只能激起烈焰万丈的复仇之火。

    不得人心至此,饶是精明到家的李丞相,也没有把握化解皇帝的心结。当天夜晚,他把拟好的诏书交给传令秦卒带走,然后叫随行将领立刻执行皇帝的口谕。

    三更过后,博浪沙附近的河水被染成了催人作呕的猩红。

    经过一夜的混乱,李斯终于帮皇帝寻到了解恨的机会。据几个被刺客打成重伤的兵卒回忆,对方跳下来搏命前,口里似乎喊那个逃遁的同伙为“公子”。

    “公子?”丞相心中一震,“听清楚了吗?果真是公子?”

    “凶徒喊的确是公子,好像还是什么‘姬公子’……”

    博浪沙行刺事件立刻变得复杂起来。

    李斯学贯古今,他当然知道,“公子”的称谓代表了什么——那个逃遁的刺客同伙,很可能是旧六国王室之后!

    六国之中,姬姓的王室分别是魏国、燕国、韩国,但无论哪一国,他们的国主都不是姬氏(战国时家族的姓和氏互相分开,如太子丹就是姬姓燕氏,名“燕丹”)。刺客称同伙为“姬公子”,为保护他不惜螳臂当车,那么这个人必定是其中一国的世家贵族。

    三国贵族中名字中有姬,且对秦王有切齿之仇、不惜筹划惊天密谋只求一刺的,恐怕只有韩国宰相一族了!

    李斯记得很清楚,内史腾曾向他报告,灭韩之前,韩国宰相家的公子曾在国内四处招兵买马,结交匪盗,妄想靠死战逼退秦师。韩王举国投降后,这个公子一开始还住在故国,但很快就变卖家产遣散奴仆,不知所踪。他如果还活着,应该已到而立之年了。

    就是他!

    马力开足的秦军猛虎饿狼般扑向全国郡县,疯了似的寻找刺秦主谋姬公子。“大索十日”的白色恐怖由此拉开序幕。

    他们千方百计从上党抓来曾侍奉过韩国宰相的仆人,逼他们描绘姬公子的样貌、神态,甚至还有口音,将画像贴遍每一个郡县的城门。在皇命的威胁下,地方官们不敢敷衍,所有面容酷似画像的人都被当场捕杀,家人也全数族灭。

    但秦军依然找不到“姬公子”的踪迹,他就像一尘飘散的薄雾,散漫在大秦广袤的山水之间。

    十日期满,暴虐的黑衣秦卒们再次砍下了数万颗头颅,最终悻悻回师,返回咸阳。

    下邳城中近来十分热闹,受前几日“大索天下”影响,城中的商户和小贩均不敢擅自开张,街道上一连多天冷冷清清,只有间或不断巡守城中的骑兵和凶神恶煞的城卒。很多人家中早就无米下锅,却不敢轻易走出屋门,生怕被秦兵当成刺客的同谋捕去。

    如今“大索”期满,停滞多时的下邳城重新开市,居民们迫不及待地冲向店面采买,以解家中的燃眉之急。一时间,这座水上的幽静小城居然繁华得有如秦都咸阳。

    熙熙攘攘中,一个身着脏布衣的年轻人也随着人流,悄然混进了下邳城中。

    张良早就想到,博浪沙的刺秦行动一旦失败,气急败坏的嬴政肯定要展开报复。但他没有料到,狡猾的嬴政居然真能得到上天的庇佑,在大力士的铁锥下死里逃生。

    如果没有大力士的昂然赴死,张良很可能当时就已被秦卒捉住,乱刃分尸。

    逃出阳武后,张良没有回淮阳,而是一路朝东——只要秦卒找到跟自己有关的丁点儿蛛丝马迹,他居住了十年的淮阳城瞬间就会沦为险地。

    他始终没有靠近城池,因为城门口有他的画像,尽管是多年前的样貌,但足够让城卒认出眼前眉清目秀的男子。

    即便进得了城,如果被官府发现或者小人告发,他都将无处可藏,反倒会连累收留他的无辜人。

    为求得最大可能的生机,多日来,张良始终在深山洞府之间穿梭,他避开宽阔的驰道,沿着山路走过了大梁、陈留。一路上风餐露宿,渴饮泉水、饥食草根——为防止有人循着光亮找到自己,他连火也不能生;为防猛兽袭击,他甚至只能在树上过夜。

    靠着硬生磨炼下的昼伏夜出的本领,张良终于躲过几十拨穷凶极恶的秦军。临近下邳城,他满面长须的模样,已然同终日游走山林的猎户没什么分别。

    这样也好,看着河水中的倒影,张良思忖道。

    就着清冽的河水,他剪去了些面上的须发,随意刮洗了几下就朝城门走去。

    张良很幸运,“大索”之期已过,那些个守城卒被咸阳来的秦兵折腾得人困马乏,对这个肮脏邋遢的流浪汉毫无兴趣,问了几句场面话便让他进城了。

    下邳濒临泗水和沂水交汇之处,两条河水穿城而过,城中浮桥水巷重叠不断,是一座格外恬适的小镇。尽管不久前的大搜捕让城中百姓苦不堪言,但风声过去后,他们的生活就又重新回复正轨。

    在这些山高皇帝远的居民心中,谁当一国之君,谁杀了一国之君,对他们来说并不重要。只要能继续保持当前安静祥和的生活,他们就不会太在乎头顶上的江山姓什么。

    这里是逃亡者的天堂。

    张良找了一家最简陋的客店住下,收了钱的店主人甚至不愿意问他的姓名——这个脏乎乎的客人不是被盗贼袭击过的客商,就是开罪了哪方的公人,从远方逃大祸而来。

    他们绝想不到这就是刺杀当今皇帝未果的天字第一号通缉犯,因为他实在太瘦弱了。

    安顿下来后,张良学着下邳的风俗,穿上了楚人喜爱的短衣和草鞋。他没有像在淮阳城时那样挥金结交四方侠客,而是频繁出游,用磨出厚茧的双脚,亲自丈量下邳的每一条街道与河流,用双眼亲眼体察小城里的风土人情。

    因为他明白,如果再像以前那样招摇,用不了多久,嗅到气味的秦卒就会兴兵而来。到时候不仅张良跑不了,下邳的所有百姓也会跟着他遭殃。

    可是如果不结交身负奇才的人物,他又怎能了结自己同嬴政的冤仇?大力士的死仇,何时方可得报?

    姬公子,保重!大力士临行前的那句道别,像一条刮骨的利刃,无时无刻不在刺痛着张良即将爆裂的内心。

    母亲和弟弟仍躺在荒芜的坟冢之下,韩国的百姓在暴秦的统治下民不聊生。他为报大仇精心谋算十年的计划,却在最后时刻功亏一篑,还白白赔上一条壮士的性命。

    不只是壮士,还有那些因为张良而冤死在秦卒剑下的无辜百姓。

    他和嬴政的仇恨,早就不再囿于简单的国破家亡;他已经看得到,苍天覆盖下的每一处,都充斥着低沉的怒吼。

    仇恨正如同饥饿的蝼蚁,不断啃噬张良瘦弱的身躯,逼着他做出最后的抉择。

    终于有一天,他来到一条最热闹的城中河边,再次就着清冽的河水,剔去了为掩盖样貌蓄起的胡须。

    见到英俊白净的客人回来,店主人更坚定了自己的推断——可怜的富家子。

    如果他们仍然不肯放过我,那便只抓我一人,不要连坐下邳的百姓。

    如果他们永远找不到我,那么终有一天,我会回去找他们,带着所有不甘忍受暴秦奴役的人。

    之前漂泊动荡的生活,和眼前淡然富足的下邳城,已在不知不觉间,改变了张良。

    只刺死一个嬴政,还会有第二个嬴政走上帝位,继续执行秦人的残暴。只有推翻所有秦人,复立他们自己的国度,无辜的人才能找到真正的安乐居所。

    山清水秀的下邳城,用最不经意的口吻悄声告诉张良,他的仇恨应该怎样结束。

    “刺秦”无用,“反秦”才是解决一切的奥义。

    这一年张良32岁,他的人生终于开始朝着历史设定的轨道行驶。

    他重新出现在酒肆茶舍之中,继续结交往来的客人和侠客,与他们谈天论地,辩论黄老孔孟、商君韩非,却绝口不提时局,更不会讨论博浪沙驰道上的惊魂一幕。

    他身着短衣草鞋,却风度翩翩;他俊俏貌美,却与贩夫走卒相视而笑。久而久之,下邳城中的“张公子”已然成为闲逸之人的共同偶像。

    而立之年的张良,终于学会了创业路上的真谛:在时机成熟之前,要懂得保存自己。

    不过,现在的张良不光要静待时机,他更需要真正的实力。

    但,茫茫人海,又有谁可以教他?

    又是一个春风和煦的清早,饮过早茶后,张良就离开客店,准备出城赏景。

    “张公子今日好兴致啊。”随着张良住宿日久,店主人也越发客气起来。

    张良信步来到郊外,只见沂水两岸郁郁葱葱,枝繁叶茂。粼粼的水波闪烁下,两岸躬耕的农夫也被照得亮洁如神。

    然而,就在张良出神赏景之际,一个极不和谐的声音叩响了他的耳膜。

    “那小子,过来!”

    被毫不客气地呼了一声,张良也略微有些吃惊;他放眼望去,四周却依旧沉寂静谧。

    “说你呢,胡乱看那个!”

    温婉古朴的浮桥小城,怎么会有如此刺耳不羁的人?张良不禁循着喊声瞧过去。

    远远地,横贯南北的沂水圯桥中央,正站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翁。

    圯桥拾履,意想不到的人生转折

    被素不相识的老翁召唤,张良多少有些意外。正常的礼节应当是老翁招手轻喊,待张良看到他再做个长辈虚礼,一番隔空行礼后,张良亦步亦趋地走过去向老翁行后辈礼,然后才开始正式交谈。

    楚国本是荒蛮之地,民风之彪悍纯粹不亚于暴秦。芈姓华族在此经营十几世,却未见有多少成效,连上了年纪的人也不愿意自持,想必这才是真正的楚人吧?张良笑着思索道,只觉老人粗俗得有些可爱。

    那老翁却不依不饶,见张良站在原地不动,便眉毛倒立声如洪钟:“还傻愣着干什么?快些过来!”

    张良毕竟是世家贵族出身,又在淮阳学礼多年,作为姬公子,拒绝来自长辈的召唤是等同于不孝的恶行。于是不等对方怒气冲冲地再次破口大骂,张良便一路小跑来到圯桥之上,向老翁万分恭谨地行晚辈礼:“见过老丈。”

    礼毕抬起头来,张良发现面前的老翁确实与众不同:单看样貌,此人已年过六旬,却面色红润,身躯挺拔;细长的黑目深嵌在眼窝之中,比两汪水井还要深邃几分。他虽然和当地的楚人一样,穿着粗布短衣,却多披了一件黄色的大褂,伴着桥上的微风轻轻飘动。

    仙风道骨的无名老翁、逃亡他乡的反秦公子,老少二人站立在沂水圯桥上,冥冥之中,这场见面注定将要蒙上一层不同寻常的神秘味道。

    唯一不太称景的,是老翁只蹬了一只草鞋,另一只赤脚正踩在空处。他就这样别扭地站着,眼如铜铃般看着柔弱有礼的张良。

    见对方直勾勾瞪着自己,蹊跷之余,张良不禁心生敬畏,急忙温声问道:“敢问老丈,方才是否在唤小可?小子愚钝,竟让长辈苦等多时,真是孟浪了。”

    老翁却好像不愿受“公子”的礼数,他抓住张良伸过来想要搀扶自己的手,就势跳着来到桥边,锃光瓦亮的手杖直直戳着桥下的河水。

    “老夫的鞋掉下去了,你去给老夫拾来。”

    张良顺着手杖的方向细瞧过去,静静流淌的河水中央有几块大石,那只掉落的草鞋就被夹在石缝之间。

    扯着嗓子喊了半天,原来是让他过来帮忙捡鞋。

    这样的要求,无论放在哪个时代都不算太过分。老人行动不便丢了鞋子,身强力健的后生为老人下桥寻履,既合礼数,也属人道。却让张良哑然失笑——他跟老翁根本就不认识。“怎么,不愿意?”见张良没有动弹,老翁竟又泛上几丝怒气来。

    见自己的犹疑令长辈不悦之色满满,张良心生愧疚,惶恐间忙摆手解释:“老丈莫急,小可不过在寻草鞋的去处,这就下水为您取来。”

    安抚完老翁,张良就赶忙跑下圯桥,撩起裤腿蹚进沂水。清晨时分的河水格外冰冷刺骨,越向河中心靠近,冰肌刺骨的痛麻感觉就越重。

    张良被冷水激得连连咬牙打战,经过河心时,涓涓的流水几乎是像利刃般切割他的小腿。不得已,张良从衣服上扯下半块来咬在嘴里,蹒跚着接近夹着草鞋的那几块大石。

    桥上的老翁却好似没看到这一幕,看他步履迟缓,还不时地要催下来几句难听话。

    忍着冰冷捡回老翁遗落的草鞋时,张良自己的鞋已经烂得没法再穿了。事已至此,他反而释怀不少,干脆扯掉这些累赘,打着赤脚回到桥边。

    因为担心鞋子渗水后不便行走,张良把草鞋裹在怀中细细拧擦一番,挤掉浸入的冷水,这才恭恭敬敬地递还给老翁:“托老丈的福,小可幸不辱命,这是您老的鞋。”

    一丝吊诡的笑容悄然划过老翁的嘴角。

    “别废话,快给老夫穿上!”

    未等张良反应过来,一只纹理尽显的鸡皮赤脚已伸到面前。

    无缘无故来这样一出戏,张良真是好气又好笑,隐隐觉得对方是有意戏弄自己。但转念之中,他却想起母亲临终前自己侍疾的场面:病痛中的老人连吞水的力气都没有,只能靠张良帮着母亲轻捏喉部下咽。

    也许他只是个没有家人儿女在身旁的孤寡,所以才极力想感受被孩子照顾的感觉吧?张良默默地想着,然后老老实实跪在老翁面前,顺从地为他绑好草鞋,安心等待下面的吩咐。

    然而,那老翁好似能看穿张良心中的想法一般,待张良替他穿好鞋、等他继续出招时,他却站起身,捋了捋长胡须就离开了,留下张良一人跪在桥边,连最起码的道谢都没有。

    “老丈好走。”真是个奇怪的老翁。看着对方离去的身影,道别后的张良像做梦似的毫无方向感。

    不对。

    之前那老翁唤他时,人站立在桥的正中央,那只草鞋又是如何掉到河里去的?

    诧异之下,张良急忙起身想要追住老翁。可惜那双赤脚偏不争气,只追了几十步,就被石子磨出了数条血口。

    “姬公子”苦笑几声,一瘸一拐地回到沂水桥上,准备回下邳城寻双好鞋,顺便把衣服也换掉。

    “哈哈哈!”

    爽朗的笑声从身后袭来,刚才已经离去的老翁,现在竟然重新出现在沂水桥边,那根手杖依旧锃光瓦亮,未沾半点泥土。

    他如何能这样快?张良惊诧不已,未加思索就躬身向老翁再次行礼:“老丈可是有遗落物什?”

    老翁没有为自己的去而复返解释什么,他站在恭谨有加的张良面前,笑眯眯道:“如此竟仍恭敬自如,果然孺子可教,孺子可教啊!”

    此时的张良并不知道,全天下数一数二的好运就要降临到自己的头上。但聪慧如他,已经猜到对方的身份必然非同寻常。

    “姬公子”极为少有地扑倒在地:“夫子在上,受小子一拜!”

    结果膝盖还未着地,张良就被老翁的手杖挑了起来:“无须多言,五日之后,天亮之时,圯桥之上,你在此等我便是。”

    张良大喜,立马叩头就拜:“夫子有约,安敢不从?”

    老翁没有搭理他,自顾自走下桥,笑呵呵地向远处走去。

    回到客店中,张良仍旧兴奋难耐。那个黄衣老翁仙风道骨,谈吐不凡,先前又在桥上故意脱鞋试他,满意后才定下五日之约。想必对方是要传授给他极为重要的法门秘术,所以才如此郑重其事。

    若果真被仙缘眷顾,将来张良就有机会亲手完成反秦复国的大业。

    得了奇遇的张良这几日再也无心交游,只记着老翁与自己的五日之约,一改过去市井结交的作风,待在客店中深居简出,却诗书懒念、饭食少进,致使店主人都在怀疑,向来任侠自得的张公子是不是害了重病。

    张良自然不可能染上什么重疾,困扰他的,不过是块让自己想起来就笑逐颜开的“心病”。

    他焦急地等待着,在不安和胡思乱想中熬过了第四日的漫漫长夜。

    第五天清早,天边刚泛出鱼肚白。

    “张公子,可是大好了?”连续几日不曾露面的客人走下楼来,店主人也觉得心情大好。

    张良笑了笑,接过对方送来的面巾随便擦拭两下,道了声“得罪”就急忙向城外撵去。

    似乎是担心到地方时天已大亮误了期限,张良一路飞奔来到圯桥,却见老翁早已坐在桥头,正气鼓鼓地盯着他来的那条路。

    “失了长者的约,算何种罪过?”老翁嗔怒道,压根儿不在乎年轻人的气喘吁吁。

    见老翁怒气难平,张良赶忙赔礼:“夫子恕罪,小子知错了……”但没等他跪下告罪,老翁已绷着脸拂袖而去。

    “回去吧,五日后再来,莫要迟了!”

    老翁的身影逐渐消失在郊外的浓雾中,甩下张良一个人跪在桥上发愣。

    大清早前来却吃了顿“闭门羹”,懊悔的张良只得悻悻离开,在店主人怪哉的目光中回到客店。

    他拿不准这次见面是不是老翁的新考验,不过有一点张良很清楚:早晨老翁的怒容不是装出来的,如果自己一再失约,老翁很可能从此不再出现。

    张良可以容忍机会的丧失,但绝不会接受别人对自己品德的定性。

    五天之后,听着凌晨的第一声鸡叫,张良翻身下床。他不讲道理地拉起店主人,逼对方为自己提前开张营业。

    “张公子今日好雅兴,天不亮就出门,可是要去远处访友吗?”睡眼蒙眬中,店主人目送张良飞也似的冲出客店。

    张良满以为这次可以站在桥头恭候老翁到来,不想刚跑到沂水边,就看到老翁悠闲地坐在那里,向他怒目而视。

    “可恶!”张良这次真的生气了——难道连起早都比不过一个老人吗?!

    老翁却更不高兴,他这次甚至连话都懒得跟张良说,只伸出手掌晃了两下,便再次飘然而去。

    须臾之间,张良隐约明白了这个约定的含义:我可以给你五天时间,但我只有两只手。

    圯桥拾履,张良得到了最初的“五日”机会,但他迟到了;于是老翁拂弄着衣袖又给了他一个“五日”,结果他又迟到了。现在老翁招手给了他最后一个“五日”,届时如果张良再不按时出现,他们就不会再见面了。

    “得真人真传,果然要困难重重吗?”张良垂头丧气地躺在床上,挠破头皮却找不到破解的法子。

    他又觉得老翁有些不厚道,明明约好天明时分,却每次都要提前来,不是故意消遣他吗?

    “五日之后,天亮之时,圯桥之上,你到此等我。五日之后,天亮之时,圯桥之上,你在此等我……”念叨着老翁给自己的约定,困顿的公子渐渐沉入梦乡。

    在此等我,等我,等我……

    等我!

    第四天日暮时分,简单地用过晚饭后,张良走出了客店。临出门前还专门交代店主人,晚上不必等他,他要在城外过夜。

    夜深人静,午夜的沂水河依旧明光可鉴,皎洁的月光碎落在河面上,竟比最新颖的帛画还要精美。然而,这些美景都无法勾起张良的兴致,他静静地枯坐在圯桥之上,只等待天亮的那一刻。

    到了后半夜,冰凉的湿气袭来,伴着初生的露水侵入骨髓,张良禁不住又打了一个寒战。他想到城门下取暖,又担心老翁此时前来。几番挣扎后,他靠着桥边的栏杆,用力把自己蜷缩成团,咬紧牙关等着。

    刚过五更,一阵轻快的步伐声敲醒了险些冻晕过去的张良。

    踏着白亮的月色,那老翁和往常一样,穿着短衣草鞋,披着黄色大褂,拄着手杖飘然来到沂水圯桥上。

    “哈哈哈!”爽朗的笑声终于又一次充盈在圯桥之上。老翁拉住迎上来的张良,却止不住自己满脸的高兴和慈爱之色。

    “想必是昨夜就在此地了罢?这才像话嘛!”老翁脱了黄褂披到他身上,惊得张良慌忙作揖告罪,结果又招来一顿训斥。

    待在桥上坐定,老翁从怀里掏出一包书简递给张良:“拿去吧。”

    张良受宠若惊,急忙跪下双手承接:“夫子如此厚爱,小子惶恐不已。”

    老翁却哈哈大笑,扶张良起身:“什么惶恐不惶恐?这部书是你应得的。回去后记得细心研读,日后定能派上用场。”

    闻听此言,张良立马再次跪倒,乖乖地行了一个弟子礼:“老师在上,请受弟子张良一拜!”

    老翁这次没有拒绝他,微微笑道:“这部书可让你成就他人的帝王大业,做一代帝师。但要记住,你只有十年时间;十年之后,无论是否得尽书中真传,你都必须出山!”

    “弟子谨遵师命。”

    “是真的才好!”老翁捻须道,“别跪着了,地上怪凉的。”

    起身后,张良本想再问几句跟书简有关的事情,转念想想,又觉得该是天机不可泄露,便不再多言,何况他还有更大的疑问没有解决。

    “弟子愚钝,尚不知老师的名讳……还有,老师那日为何会选中弟子?”

    听到这样支支吾吾的问题,老翁竟像听笑话似的捧腹不已:“真是多嘴!老夫叫什么很重要吗?你又真是张氏吗?”

    老师话中的讽刺格外刺耳,张良顿时羞愧难当,只得低下头告罪:“老师大恩,弟子终生难忘,唯有发奋苦读以报!”

    “你若有心,十三年后,去济北的谷城山下看黄石,带着你的功绩来寻我吧。”言罢,老翁飘然南去,片刻便消失在浓雾之中,踪影全无。

    张良怀抱书简,身上的黄色大褂依然伴着细风随意摆动。他呆呆望着老师离去的方向,默然无语。

    厚重的浓雾渐渐散去,沂水河畔万物静寂,细腻的土地上看不到半片脚印。

    就着初生的晨光,张良解开包裹书简的布片,两个大字映入眼帘:三略。

    研习天书,只有自己最能送自己一程

    在下邳困囿多时的姬公子终于有事情可做了。

    为了躲避秦军的追捕,曾经的韩国公子化名改姓自称“张良”,但是直到被不知来由的老师点中成为门徒,“姬公子”才真正走入张良的世界。

    似乎是冥冥之中写就下的定数,《三略》的出现,将要改变的不止有张良的认知和能力,还有他即将被传唱千古的一生。

    不过,真正让张良成为后人史书中那位绝代军师的,并不是《三略》。

    严格来讲,《三略》并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兵法,它的论述更多地掺入了儒道两家的政治思想,还有作者本人对战争的思考,甚至也受到了墨家“非攻”的影响。整部书既论战,又论国,兼论民生仁爱。饶是智慧无双的张良,也没能完全理解它的真谛——这部很可能凝结了老师毕生心血的宝物,只给了他十年的顿悟时间。

    《三略》不是百科全书,它的字里行间尽是黄衣老翁的身影,读者却始终看得到、摸不着。任何竭力推敲只言片语的结果,就是距离真相永远有一步之遥。于是每当张良想要了解老师自身的思想时,总显得苍茫一片,几乎找不到跟他有关的只言片语。

    张良学礼起家,他能读懂艰深枯涩的议礼文章,却看不懂这部奇书。老师字里行间缕述的,始终在兵戈战阵的外围和内里,还有那些近乎谶语的谜团——似乎从开篇起,老师就打定主意不讲述具体的排兵布阵之法。

    为什么郑重其事交给自己的,竟是这样一部无头无尾的文字?张良禁不住要质疑起老师当初三试自己的真正用意。

    每天念叨着这些晦涩到极致的格言,张良几乎有种想要将它砸碎的冲动。

    我要的是能反秦复国的秘籍,不是谋国为政的老生常谈!

    我的幼弟、母亲,还有博浪沙上赴死的壮士,他们的冤魂依旧找不到归宿。饱受秦皇暴虐统治的六国无辜,仍然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现在我无国无兵,什么都没有,什么也做不了,却要幻想着有朝一日登上相位,给某个帝王出谋划策、居中庙算吗?

    难道你是知晓了我的过往,于是可怜我,希望我继续麻木地待在下邳城中,用劳什子的帝师梦了此残生?

    神秘出现而后飘然离去的黄衣老人,命中注定要成为张良一生孜孜不倦的追求。可是《三略》让他失望了——当年的韩国公子早已过了而立之年,青春于他而言,正在逐步移向奢侈品的行列。

    如果不能在十年之间彻底参透,没有获得老师希望自己掌握的实力,张良的人生就只能在光与色的市井里游荡下去。

    他也终将彻底遗忘祖先和母国的荣耀,像那些安居在故地的六国贵族一样,沦为舔舐暴秦脚尖的亡国奴。

    韩国被灭十几年来,唯一支撑着张良的,只有推翻暴秦、光复郑都的愿望。可现实是无情的,秦王成了千古一帝,韩国旧人自甘沉沦,他在博浪沙寄望砸出新天地的搏命一击,却只是浪费了一位义士的性命。

    渺小精致的下邳城和总也用不完的金银,如今已是张良的全部身家。大家对青年任侠的张公子礼敬有加,却无人知晓那个埋藏在公子心底的愿望。

    痴心复国,搏命刺秦,改名换姓,苟且偷生。我做的一切都没有错,可为什么成功不了?

    你既然有心帮我,却为什么不愿点明实意,是嫌弃我受到的折磨还不够多吗?

    简朴的客房里,孤独的张良将头埋在双臂之中,痛苦地抽搐着。那件黄色大褂正披在背上,跟着他耸动的肩膀来回摆动。

    “柔能制刚,弱能制强。”

    “这部书可让你成就他人的帝王大业,做一代帝师。”

    真正的奥义,是不可能从书本中得到的,但是它可以告诉自己,怎样去做就可以得到。《三略》的隐秘正在于此——谋国先谋身。

    在一个不同寻常的深夜里,张良重新抱起老师的书简,就着烛光重新品读。

    《三略》中有的不仅是哲理,还有每个胸怀大志的人想要找到的一切:思想家会从中发现最朴素的哲理,政客企图找到纵横捭阖的罩门,野心家能深钻其中不为人所知的帝王之路。一千个不同目的、不同身份的信众,都可以在《三略》中看到自己存在的意义。

    但是张良想要的技艺,《三略》给不了他——这部谋国神作是不可能速成的。

    “十年之后,无论是否得尽书中真传,你都必须出山。”分别前老师的告诫犹在耳边,重新咀嚼起这句话,张良似乎忽然明白了什么。

    “十年之后,怕是就要天下大乱了吧?”

    这本书并不是用来帮助我复国的,它是专门为我准备的。

    再伟大的名将,也会被岁月腐蚀精气;再强悍的军队,也会被持续不断的战斗摧毁。这个世界上,没有流传千年的强国,但却有永不褪色的智慧。

    这个智慧的名字,叫“大略”。

    它可以让缺乏才干的庸碌之辈成为当世良将,也能让一支破烂不堪的军队变成虎狼之师。有大略指引,弱邦可以称强,小国能争天下。

    千万场兵戈不息的大战,不过是地图中的几套棋子。

    习得“大略”的我,就是那个下棋的人!

    这个夜晚过后,张良彻底收起了姬公子苦心复国的幻想,将那些曾将他折磨得苦不堪言的国仇家恨搁置在一旁。他跪坐在书桌前,一心一意地开始精研《三略》中隐藏的大略,并不断地将其收为己用。

    他终于走上了命中注定的蜕变之路。

    如果想学打仗,只要经常持剑上阵、多研习兵书和名将的战例就可以了。更何况,在山高皇帝远的下邳城中,《孙子》《吴子》这样的书多得惊人。

    然而,即便最笨的人也知道,纸上谈兵带来的不是胜利,而是葬身长平的40万条性命。

    只有伟大到无懈可击的战略才是制胜之道。

    如同当日博浪沙上的搏命行刺,假使提前预料到始皇帝狡兔三窟的阴险,张良就根本不会选择在36辆真假莫辨的巡游队伍中下手;他甚至不需要在刺秦上耗费十年——嬴政第一次出游的时候,封禅泰山就是最好的机会,因为封天必须要皇帝本人单独为之。

    然而,经过《三略》洗礼的张良,已经不是当初为策划行刺而徒费光阴的冲动青年了。对《三略》中每一处知识的理解,都帮助他更进一步认清秦帝国外强中干的本质。

    这个天下正在走向动荡,严刑酷法下隐藏的怒火正在狠命灼烧最后一层封窗纸。

    反秦需要的不只是勇气和血性,还需要更深邃的目光和谋略。因为他要谋取的,是大秦帝国的天下。

    “嬴姓倒行逆施已久,不出十年,天下必乱!”

    想要成功,就必须自己创造一个念想。

    至于《三略》,张良注定要用一生去读完。

    这日黄昏,埋首苦读整整一天的张良不禁头痛疲乏,在房中活动一番筋骨,便整衣出门,准备去找几位素来交好的谈友饮酒解乏。

    路过一处热闹的街头,却见人头攒动,将狭窄的空间围得水泄不通,人群中间还不时传来几声怒骂。

    张良凑过去一看,原来是街头卖肉摊儿的老板,正拉着一个过路的大汉理论。

    “我已给你道过不是,为何诬陷于我?”

    “何来诬陷?分明是你想找我的碴儿蹭肉。有本事咱们去官府,看看到底谁不讲理!”

    只见那大汉人高马大,身材颀长,虽然身着布衣草鞋,眉宇之中竟隐隐透出英武之气,绝不像普通的健卒侠客,倒像是个行伍出身的军人。

    最能让张良确定怀疑的,是当肉老板拉着大汉扬言见官时,大汉竟然显露明显的惧色。以他的样貌气度,应该没理由担心一个小市民的刁难。

    除非他跟自己一样,不能进官府。

    张良准备帮这个大汉解围。

    “老板啊,天色已不早了,何必这个时候去官府找晦气?”

    “张公子?您竟肯替这个无赖开释?”肉老板见张良出来,本想客气几句,却见他为大汉帮腔,于是继续不依不饶,“不行!撞翻了买卖我明天还怎么做生意?见官,一定要见官!”

    张良心下计较已定,他用力拽开纠缠不休的肉老板,将几粒银块塞进对方袖中:“其实此人是在下远道而来的旧友,无意冲撞了老板,您老可切莫记在心上。”

    “既然是张公子的朋友,那今日之事定是误会了!”有张良主动作保,肉老板也转怒为喜,当即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左右不过是碰倒了几个担子,不碍事,不碍事的!”

    眼见再无热闹可看,围观的人群也渐渐散去,只留下张良和大汉站在街头。

    大汉显然对这个俊俏公子没来由的帮助有些迷惑,但碍于脸面,他还是认认真真地向张良作揖:“公子义举,在下今日感激不尽,他日定当以死相报!”

    张良哈哈大笑——这样的事情他在下邳城里已经不是头回碰倒,如果每个人都给他以死相报,怕是要折损不少阳寿:“壮士有礼了,在下张良,字子房,不过是下邳城中一凡夫,何能担得起壮士的谢礼?壮士若不弃,可愿同在下饮上几壶酒,只当歇脚如何?”

    那大汉本想推辞,但见张良态度诚挚,不像居心不轨之人,考虑片刻便道:“如此,便劳烦公子破费了!”

    张良引着大汉来到自己时常光顾的那家酒楼,问店家要了一个单间,待酒菜备好后,便举起酒盅先干为敬:“壮士莫要误解,下邳城中民风恬淡,对四方宾客向来礼敬有加,只是少有见过壮士这般高大勇武,故也跟着心慌了些。”

    相比张良的豪爽英气,大汉倒有些拘谨,只是不停地感谢张良出手相助的义举,窘迫的举止让终日与侠气为伴的张良都不禁有些莞尔。

    他摁住大汉不住抱拳致谢的双手,又递过去一只酒盅:“相逢即是有缘,壮士若真心感激张良,便与我痛饮几杯。”言罢便昂头一饮而尽。

    大汉见他豪爽,便也知趣地不再提方才的趣事,举起酒盅同张良共饮。

    待酒气上涌耳根温热后,张良才记起最初的疑惑:“张良愚钝,却不知壮士高姓大名、上下如何?”

    他问得不疾不徐,却见几丝凶光划过对方的瞳仁。张良这才想到,大汉来下邳城的目的很可能跟自己一样。

    那大汉迟疑了好一阵,直到确认张良没有敌意,周遭也并无身形可疑的人后,才小声启齿道:“在下不过是下相来的村野莽夫,贱名项伯。”

    “项伯?”

    名将之血,战死者的重生之路

    在下邳城中遇到项伯绝非偶然。

    公元前224年,在秦王嬴政的恳请下,王翦接替作战失利的李信,同时秦军添兵至60万,前去攻打战国七雄中最后的对手——楚国。

    和最后的战国田齐相比,楚国的存在才是最大的威胁。秦昭襄王曾数度攻伐楚国,甚至囚死了国君楚怀王,但人稀地广的楚国依然坚强地站立在秦人面前,像一根硬挺的芒刺,深深地刺痛着秦王嬴政的后背。

    他放弃了攻灭齐国、战略压制楚国的选择,征调全国青壮充军,准备一举消灭这个心腹大患。

    为了顺利达到目标,傲慢的嬴政不惜放下身段,亲自去频阳向王翦谢罪,请他掌兵,还以鲜有的耐心和胸襟,接受了这位硕果仅存的“战国四将”近乎无礼的封赏要求。

    不久前刚经历过败仗的嬴政已然懂得,只有垂老的王翦能带领秦军攻灭楚国,因此他不吝赏赐。而相比自己的君上,称病已久的王翦更加清楚眼前的局势:之前李信伐楚战败,并非这位青年将军志大才疏;他只是碰到了一个不应该碰到的对手,这个人只要仍在指挥作战,秦军就休想攻灭楚国。

    所以王翦才会不断地向嬴政讨要封地和赏赐——在那个人面前,他也不确定自己能否活着回到秦国。

    况且,如今连儿子王贲都已经成年为将,王翦实在不想再遭遇“人屠”白起的悲剧。

    六十万兵马不光要完全占领广袤的荆楚大地,也是为那个人准备的:项燕。

    如果战争可以忽视生命的消失和人民的哀号,那它就是人类史上最独一无二的空间艺术,王翦和项燕则是这门艺术中棋逢对手的良才。

    一年前,坚称“六十万平楚”的王翦被嬴政当面斥为怯战之举,然后嬴政再拜李信为将,和蒙恬率领二十万傲气冲天的秦卒闯入楚国境内,准备荡平芈姓苦心经营数百年的蛮荒福地。

    危难关头,楚国大将项燕临危受命,点齐仅存的部队,准备同秦军决一死战。但是没过多久,原本抱着必死之心的项燕就发现,这些杀气腾腾的秦军其实不堪一击,他们太少了,根本没有能力占领庞大的楚国版图,只能在各个战略据点之间逡巡攻打。

    项燕对曾经穷追燕王喜不舍的李信略有耳闻,知道这位将军喜欢一蹴而就的胜仗。他迅速传令给仍在抵抗的城池:尽量囤积粮草坚守,不要再主动应战;如果秦军来攻,务必把他们挡在城外!

    意气风发的李信很快就注意到了端倪,士兵们正在以匪夷所思的速度流失士气,不断拉长的战线带来的,是越发困窘的粮草供应和要求回师的强烈呼声。在以军纪残酷闻名的秦军中,这种情形让李将军没来由地恐惧。

    终于,疲惫不堪的李信收起入侵时的傲慢,命令部队退出国境线,准备休养生息后卷土重来。可他没有想到,项燕此时就尾随在秦军身后。

    以逸待劳的楚军没有辜负项燕的计谋,他们轮番猛攻李信的大军,斩杀了七名都尉,秦军的两座大营也被彻底击破。

    被打中要害的李信这时才反应过来,率领士卒拼死作战。在仓皇赶来的蒙恬接应下,终于狼狈逃出楚国——此时的秦军已接近全军覆没。

    项燕很高兴,他在国破家亡的边缘拯救了社稷。挟大胜余威的楚军将士也同上将军一样踌躇满志,坚信他们可以成为颓势尽显的东方六国中的例外。然而仅仅一年过后,当六十万秦军在王翦的带领下浩荡开来时,项燕和他的楚军再也笑不出来了。

    这是一个亲手灭亡燕赵的强敌。

    在六十万虎狼面前,所有抵抗和拒敌的想法听起来都比玩笑还可笑。盯着手中仅有的二十万兵马,项燕知道他没的选,从接受将印的那一刻,他已经将自己乃至项氏家族的命运都捆绑在了战车之上。

    正相反,王翦这一路走得很是轻松,他把军务交给裨将军蒙武(蒙恬的父亲),自己带着兵士们尽情享乐,饮酒嬉闹。平时的主要工作,不过是向咸阳发去一封封讨赏的报告。无论对面拧成膛线的项燕如何叫骂,王翦始终顿兵不出。

    到后来,王翦干脆就地建营,将六十万大军驻扎在项燕原本选定的交战区域里,怡然自得地军屯起来。

    项燕有些迷惑,他知晓王翦的厉害,可对方此刻表现出的素质根本不像名震东方的战将,倒颇有几分军阀的嘴脸。

    直到王翦请封的消息传遍天下,项燕更加确定了自己的推测:这是一个准备拥兵自重,甚至妄想自立为王的人。

    紧张多时的项燕终于难得地将眉头舒展几分,却依然没有放松警惕——在对方露出马脚之前,他始终坚信,王翦准备复刻他一年前对李信做过的事。

    攻方饱食终日,守方兵不卸甲,两支大军就这样极其吊诡地在战场上对峙。有那么一段时间,甚至项燕自己都快要分不清楚,他和王翦究竟谁才是侵略者。

    从秋天对峙到翌年夏天,王翦始终顿兵不出,他的士兵们玩乐不减,毫无斗志。

    看着寿春发来的百官责难文书,还有对面夜夜笙歌的王翦,项燕终于彻底放下心,命令楚军拔营回师。

    大错就此铸成。

    项燕没有想到,为了等这道军令,王翦已经忍着性子在营地里憋了一年。他确实准备复刻项燕的神迹,所以才发誓比项燕更有耐心。

    于是当细作送回楚军即将回师的报告后,王翦和某个军官留下了那段流传千古的对话:

    “我见兵士们每日嬉戏不止,却不知玩的是什么。”

    “回上将军,能玩的都玩遍了,兵卒们现在只能砸石头、练跳远。”

    “很好,军心可用。”

    当天夜晚,王翦急命锐士出击,六十万兵马以猛虎下山之势冲向匆匆离去的项燕,紧绷了一年的楚军根本无法抵挡敌人的重击,顷刻间被打得七零八落。

    项燕一路向东狂奔,最终在蕲南被王翦追上。面对这个跟自己硬生生死磕了一年的对手,王翦为楚阳侯项燕奉上了自己最诚挚的尊敬——围攻楚军,毫不留情。

    每个人上战场后都只有一次机会,李信的失败送给了项燕第一次机会,可惜他没能珍惜,被王翦抢走了良机。重重围困下,大势已去的楚国名将再也承受不住身上的重压,提起宝剑结束了他短暂却耀眼至极的将星人生。

    失去了项燕,兵败如山倒的楚国已然横躺在了秦国的砧板之上,随着楚王负刍被王翦生擒,秦国统一天下的尾声也悄然临近。

    然而,这对霸气外露的秦国君臣并没有轻易放过项燕。

    项燕的成仁之举给楚人留下了永世难忘的悲剧,更深深震撼到那些已经失去故国的东方遗民。在暴秦横行山东、六国无人能敌的横扫年代,项燕用自己的勇气、智谋,还有一往无前的决心,令所有正被秦国压榨的人看到了重生的希望。

    这是一代名将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希望,也是秦人心中难以名状的恐惧。

    他用最后的奋起,给不可一世的秦国造成了战国史上最惨烈的失败和伤亡。虽然中计身死,但项燕已然成为荆楚大地上百年不倒的丰碑。他是楚人的生命寄托,更是楚国复立的曙光。

    尤其是当越来越多的楚人在听到同一条流言后,他们的憧憬和秦人的恐惧竟奇妙地融为一体。

    嬴政一生都在向捕捉不到的鬼神寻找人生和霸业的答案,在政治争斗中懵懂长大的他,对宿命和预言有着绝无仅有的崇拜和迷信。王翦攻灭楚国后,兴高采烈的嬴政除了准备嘉奖老将军的善战外,还准备仔细研究那条秦军带回的流言。

    那是一句连藏匿下邳的张良都有所耳闻的流言。

    它的创造者,是楚国的阴阳大家南公。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奇人在自己的同名著作中郑重其事地写道:“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助项伯,为未来埋一颗巨子

    多疑狡诈的嬴政确信,没有人会随随便便说出这种话;他同时也知道,死去的项燕还有很多儿子。

    从那以后,项氏一族就注定无法在荆楚安身,他们要忍受秦国耳目的严厉监视;已经分家出去的项氏族人更遭到秦国官吏的苛难,在痛苦的煎熬中苦苦度日。

    对自刎殉国的项燕,王翦自始至终抱有军人之间的尊敬,他的想法很简单:既然项燕的子孙并没有流露反秦的意图,那么他也没有必要把这位名将的家族斩草除根。

    王翦不知道的是,项燕的儿子们已经将所有的仇恨埋进了心底,期待着有朝一日的爆发——毫无疑问,他们很早以前就听说了南公的预言。项伯是项燕最小的儿子,同兄长们相比,他忍辱负重的功力并不高深。暴秦和王翦夺去了他的父亲,却让后代们生活在耻辱尽显的故地,接受征服者的残暴统治。母国的灭亡、家族的没落,这些外来的折磨早就将他逼上了绝路。

    项伯想要报仇雪耻,却无奈身陷敌阵,终日周旋在秦吏和无赖的挑衅之间,苦苦不得解脱。

    父亲的死仇尚未得报,他的儿子却即将走向落魄的边缘。骄傲的项氏从未经历过的屈辱,都被弱小的项伯所承受。

    但项伯的忍耐实在不堪入目。

    当嚣张的秦吏又一次上门挑衅时,愤怒的项伯忍无可忍,把跳梁小丑砸成了一摊血肉,任凭那些走狗逃去报信。

    闯下大祸的项伯知道秦卒很快就会前来报复,于是连夜遣散家人毁掉宅院,自己则打点行李单骑出逃。

    项伯走后不久,就有大批秦卒找上门来,准备教训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项氏老幺。看到连窗户都被拆掉的项氏府邸,愤怒的秦卒立刻发布悬赏令,誓要将胆敢挑战威严的项伯缉拿归案。

    为防止祸及家人,项伯没敢投奔已经分家另过的仲兄项梁——他知道项梁还带着大哥的一双幼子;他也不能去找其他出户的兄长,他们背后同样是神出鬼没的秦国密探。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项伯狠心卖掉了坐骑,孤身一人拎着包袱向沂水小城下邳赶来。

    他相信,在这座游侠遍地、客商云集的小镇中,一定会有自己的安身之处。

    “其实你不叫项伯,应该叫项缠才对吧?”在项伯小心翼翼地报出名讳时,张良看到了他眼中隐藏的防备之心。

    “张公子竟是如何得知?”项伯异道,他的确名“缠”字“伯”,可眼前的张良不过一介“任侠”,怎么可能了解他的真实身份?

    “莫非张公子早就听说某在下相做过的罪事,故特在此地等某前来?”原本放松的心情瞬间又被紧紧攥住。逃亡多日,项伯早已习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狼狈。

    项伯的防备并没有引起张良的反感,他抚掌笑道:“壮士从下相而来,又是项氏的族人。子房不才,年轻时倒是听师父提起,楚阳侯项公生来好福,竟有七位虎子,长子曰‘超’,次子曰‘梁’,三子曰‘乐’,季子曰‘权’,五子曰‘柱’,六子曰‘楫’,幼子曰‘缠’。后来楚阳侯殉国,项氏七子也在国破后先后流亡,时逢幼子项缠尚留在下相旧府。前不久听说又惹上了人命案子,连夜逃匿。如今壮士突然现身下邳城,还自称项伯——子房大幸,竟能在有生之年一睹楚阳侯公子的风采,真是苍天予我之福啊!”

    一番激情说罢,张良跪直上身,恭敬异常地朝项伯行了后辈礼。

    听过张良的推算,项伯早已经被面前俊秀男子的才智和见闻所折服,见他如此客气,急忙伸手扶起,口中止不住感慨万千:“张公子切莫取笑,某如今已是国破家亡的落难黔首,又有什么本事再自称是楚阳侯的儿子?”

    项伯的感慨,同样也是客居异乡的张良心中的痛处:“出了函谷关,又有谁不是国破家亡的黔首呢?”

    张良聪慧,项伯也不笨,原本只是简单的寒暄回礼,经张良那样一讲,竟有浓烈的乡愁味道扑面而来。粗中有细的项伯猛然反应过来——任侠不羁的下邳张公子,似乎不应该对礼数有过分高深的认知。

    “张公子所叹,倒像是话中有话。”

    “哦?”张良漫不经心地应道,顺手为项伯添满空落的酒盅,“项兄何出此言?”

    项伯嘿嘿笑道:“张公子口音并非楚人,如果某没有猜错,张公子来下邳的缘由应与某一样,至于张公子的名讳嘛——”

    “将门之血,当真目光如炬。”不等项伯猜出真相,张良已将酒盅敬上,“容子房再敬项兄!”

    这天晚上,项伯与张良同宿一处促膝长谈。经张良细致解释,项伯才知道,原来对方就是当年在博浪沙行刺始皇帝、逼得暴君大索天下的韩国姬公子,使得原本就对张良感激不尽的项伯又对他多出几分敬意。

    而当张良黯然地讲到大力士为救他慨然赴死,自己却只能窝囊地待在下邳城中等待机遇时,项伯竟强忍不住拍案而起:

    “天道循环,暴秦军马或许能占尽六国成为天下共主,但始皇帝为政刻薄寡恩、残暴不堪,如此下去,他们嬴姓的江山迟早要易主。某今日得遇子房,想必是生来就有过的命数,只消静待天道,将来天下大乱之日,便是某与子房振臂高呼、复仇嬴氏之时!”

    项伯说得壮怀激烈,张良心下也宽慰不少——他并没有将《三略》的事情告诉项伯:“能与项兄相识,足见子房命中已得上天眷顾。从今日起,想兄大可安心住在下邳城。只要子房这个刺客尚可苟存,项兄定能不动如山!”

    他与项伯边饮边谈,一直谈到天色五更,两人才共睡一榻,抵足而卧。

    项伯从此就住在了张良下榻的客店里,由着张公子的缘故,店主人也只当项伯是个不知名的侠客,对他的来路并不关心。两人不时饮酒作乐,讨论学问,共商反秦大事。闲来无事时还偕同其他下邳城的义士出城郊游,亲密无间如同双生兄弟。

    正像张良自己所讲,与项伯结识是他命中的又一个转折点。饱经《三略》浸淫的张良同时也已经了解,项伯的作用远没有两人发宏愿时说的那么大。

    冲动之下,项伯犯下了杀人的勾当;逃亡时又慌不择路,被张良一眼看穿。以张良此时的修为,他早就认清了项伯的才能和视野。但他依然决定帮助项伯,为他提供庇护所。

    张良相信,这个项燕的小儿子和他身后的家族,一定会在未来的反秦大业中助他一臂之力。

    他当然没能想到,把恩惠牢记在心的项伯究竟是颗多么重要的棋子。那对被项伯仲兄项梁带走的侄子,将来又会给他制造多少麻烦。

    兄弟相称的两人,就这样在下邳城中共同过着隐姓埋名的流亡时光。

    时间其实从来经不起推算,一晃而过,从张良藏身下邳城开始,也已经有十年光景了。在这十年中,张良全心研究《三略》,掌握黄衣老人的智谋真谛,并且观察天下大事,时而和项伯共同在附近游历,了解民情风俗,结交豪杰友人。幸运的是,仗着自己手中还有足够的家传财富,日子过得倒也不算艰难。

    这种平静,在张良43岁的那年,即将被彻底打破。

    一个不同寻常的清晨,心急如焚的项伯叩响了张良的房门。

    “子房,时机到了。”

    半梦半醒的张良此刻还有些蒙幻,尚未明白项伯口中的“时机”是什么。项伯却没有张良那般淡定,他面皮抽动,似乎努力想要平复自己的喜悦之色。

    “方才有咸阳来的传令卒进城——暴君从南方巡行后,要回咸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