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在时代乱局中,为理想找个出口
悲喜大变天:秦失其鹿,四海逐之
秦始皇前往南方巡幸的消息,其实张良早就有所耳闻了。只是,上次博浪沙一击未中,张良对这种单纯冒险的刺杀,热情已经不大——此时的张良,由于研析《三略》时日长久,渐渐领悟到,即使刺杀秦皇成功也并不一定有益于天下的道理。于是,面对兴奋的项伯,他用了好长时间,才劝慰他冷静下来,让他和自己一样等待机会。
秦始皇巡幸,不仅让在下邳的项伯热血澎湃,也让他的兄长项梁难以自抑。
原来,项伯杀人逃亡以后,项梁因此受到牵连,被关进了栎阳监狱中。幸亏好友百般相救,才得以释放出来。然而,项伯惹下的麻烦实在太大了,仇家们一路跟踪,时刻寻找机会报复。无奈之下,项梁只好一路流亡,将目的地选择在会稽郡治所在地吴(今江苏苏州)。
流亡的路从来都是不好走的,因此,项梁草草收拾了一些细软,外加半箱书籍、两把铜剑。临行前,他也遣散了家中所有仆佣,单单带上了侄子项羽和项庄。
在项梁眼中,项羽,就是家族最宝贵的财产了。
项羽是项燕长子项超的儿子,项超早死,楚国灭亡后,项羽兄弟便由叔父项梁抚养成人。随着他日渐懂事,渐渐明白了国仇家恨的含义,更明白自己作为项家第三代的重任。正因如此,在项梁眼中,项羽从来不是个乖孩子。
项梁曾经传授他书法文章,但项羽根本懒得学习,舞文弄墨,当然没办法将秦皇从神圣宝座上扳倒。于是,项梁又开始训练项羽个人武艺,但项羽虽然天赋过人,却也没表现出多少兴趣。
“你究竟想学什么?”迷惑不解的叔父有一天这样问道。
项羽认真地回答说:“学几个字,不过是写写字、记记账,给秦国当当小官吏;武艺搏击,就算练好了,也只能和几个人搏斗——这些都没什么大用处。我打算学的,是能够横扫千军的真本事!”
项梁赞许地点头,心中暗暗说道:“这样的孩子,的确称得上我们将门后代啊!”
于是,流亡路上,项梁便有意传授项羽排兵布阵的战略思想,教导他临阵指挥的战术设计,从逗引埋伏、潜伏突击到山水关隘、天时节气,将平生所学所用,一一倾囊相授。
这一次,项羽学得比什么都认真。
就这样,叔侄俩很快来到了吴县。
吴,在战国时期就成为了楚国的势力范围,因此,这里的人们对“项”这个姓氏有着几乎天然的情感。今天看到项梁气宇非凡,项羽则少年才俊,让当地从百姓到豪强都敬重不已。很快,项梁就成为了山高皇帝远的吴地数一数二的社会名流。每逢城中兴建工程、征派徭役,或者重大的婚丧嫁娶,民间总以能邀请到叔侄俩参加为荣。而项梁也非常乐意领导这样的活动,因为无形中,这是为他将来举起反秦大旗所暗中进行的人脉准备。
更重要的是,在这样的过程中,项羽也一天天变得老练起来。
青春总是不约而至的,仅仅数年中,项羽就从个稚气未脱的孩童,一晃变成了鹤立鸡群的年轻人。这时的他,不仅继承了家传的兵法,更有着八尺身高、过人膂力,常常在青年人中表演举鼎的绝活儿。这样,无疑又增加了项家在吴地的威望。
几乎和项伯得到消息的同时,项梁也告诉了项羽秦始皇出巡的消息。
秦皇自从统一天下之后,瞬间便没有了敌手,便将过剩的智慧和精力花费在巡行苦心追寻来的一统江山中。登泰山、观沧海,多次巡行之后,在其即位三十七年(公元前210年)的夏末秋初,秦始皇将巡行地点定在了更远距离的南方。
浩浩荡荡的队伍由左丞相李斯、中书府令赵高带队,陪同的则有小儿子胡亥。队伍首先来到了云梦(今湖北孝感),然后又向南来到传说中舜帝的陵墓九嶷山拜祭。接着,始皇帝的队伍向东而去,途径丹阳,经过浙江,观赏了此时已经闻名天下的钱塘潮。最终,他们折返向西,从余杭渡江,登上会稽山,拜祭了古代治水的大禹。
从会稽山下来,就是皇帝的归程,第一站,就是吴县。
这是秦始皇第一次巡行到这里,可想而知,官吏们比完成任何政务都紧张。为了迎接圣驾,他们忙不迭地调集民夫,黄土垫道、净水洗街,只为博得皇帝那闲极无聊时从车驾中偶然一瞥的赞许。
项梁叔侄,自然也是这繁忙队伍的成员。
好容易准备完毕,皇帝车驾终于远远而来,项梁由于在当地的名望,被允许跪倒在前列,瞻仰始皇的威仪。项羽也跟随着叔父,跪在路边。
当漫长的队伍踏着整齐的步伐走过,将旌旗和长戈的阴影推倒在人们的头顶之时,项梁忽然听见身边的侄子情不自禁地说了这样一句话:“这家伙,应该也是可以被取代的吧!”
项梁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他开始用一种自己也感觉陌生的眼光,重新打量这个自己再熟悉不过的侄子。
项羽的话居然成真了。
在这次巡行的归途中,秦帝国毫无征兆地失去了其统治者。
当队伍走到沙丘(今河北省广宗县)时,秦始皇身染重病,不久便平静地死去了,甚至平静得过于诡异。
只有李斯、赵高和胡亥这几个人知道秦始皇死去的消息,为了防止走漏风声,他们将千古一帝的尸体照旧放在车中,每天照旧隔着帘幕请示,一切似乎都跟平时无二。由于天气炎热,尸体开始不断腐烂,引来蝇群追逐,李斯干脆让人到处收购咸鱼作为队伍的食物补给,用咸鱼的异味来加以掩盖。
但另一面,政治上的行动却根本不用掩盖。
赵高主动成为胡亥和李斯之间的串联者,三个人很快用秦始皇的名义发下几道诏书:
第一道,指责正在长城戍边防卫匈奴人的皇长子扶苏“为子不孝”,着赐死;
第二道,指责和扶苏共事并忠心辅佐的将军蒙恬“为臣不忠”,下狱处死;
第三道,胡亥忠孝过人才智足以承担大任,立为太子。
可以想象,一个素来依靠绝对个人力量统治的帝国,在这种情况下,是多么薄弱到不堪一击。几个小小的阴谋家,就如此戏弄了嬴政一生以来耐心经营的帝国。几天后,这支巡行队伍回到了都城咸阳,然后马上就变成了发丧的队伍。
李斯和赵高听说,扶苏和蒙恬都已经死了,立刻放心地公布了秦始皇驾崩的讯息,然后依照“遗旨”,将胡亥拥立上皇位。为了证明合法性,他们还特地安排了隆重的仪式,将秦始皇安葬到骊山下的陵墓中。
秦帝国就此进入了胡亥的时代,遗憾的是,这个时代甚至根本都不能由他染指一二。
胡亥原本依靠的就是赵高和李斯才登上帝位的。但实际上,他根本不了解作为皇帝所应该具备的才能、应该履行的义务。按照他的理解,皇帝只需要足够的凶残、暴虐、专横,再加上为所欲为的享乐,就足以成为一国的领袖。
于是,秦二世胡亥上位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继续营造起父亲生前没有完工的阿房宫,其所有建筑的式样、规模,装饰的品位、等级,全部都按照嬴政当年的方针继续执行。
其实,咸阳的宫殿原本就不少了。在秦始皇即位之初,这里的宫殿已经堪称壮丽,在他兼并六国之后,又仿照这些战败者国家的文化风格,建造了不同的殿堂作为享乐和纪年的双重场所。但是,好大喜功的嬴政并不满足,仅仅在其死去的前两年,他开始动工修建渭水南岸旁那座设想中更加宏大而壮丽的宫殿。这座宫殿甚至都没来得及起名字,只是因为它紧挨在咸阳城附近,人们将之命名为“阿房宫”——紧挨城市的宫殿。只是,这座宫殿并没有挨在秦始皇的身边,而是挨在胡亥的身边了。
依靠着不计国力的投入,阿房宫终于在秦二世的时代中基本完工。这样一座前无古人同时也想要后无来者的宫殿,前殿东西宽五百步,南北长度达五十丈,还分为上下两层。上层可以容纳万人朝觐,下层则能够树立起五丈高的大旗。在这样恢宏的前殿之后,是雕梁画栋而金碧辉煌的回廊、林立排列而状若迷宫的后殿,五步一楼、十步一阁,藏有无数从六国抢掠来的宫女,可以让胡亥不用走下车辇,就能够直接到她们香气弥漫的后宫中随意加以宠幸。
即使这样,胡亥也不满意,他下令,要继续完善修葺这个硕大工程,力求超过父亲的设计,打造出属于自己的时代风格。
不仅如此,胡亥为了稳固自己的地位,派人杀死了蒙恬的弟弟蒙毅,据说,这位上卿因为兄长被杀,而时刻想造反作乱。
蒙毅死后,胡亥用同样怀疑的眼光观察起自己的兄长来。他当然知道自己的地位来得毫无合法性,因此,在赵高的支持下,一口气杀掉了秦始皇的十八个皇子和十个公主,确保自己的位置得以稳固。
可想而知,当这样骇人的消息一个接一个地传到远在下邳的张良耳中,他会做何想法了。即使是并不太懂政治的项伯,也早就从秦始皇死去所带来的喜悦中清醒过来,每天,他都带给张良比昨天更坏的消息:赋税又增加了,徭役又增多了,又有某个村子荒芜了;又有一乡人因为反抗而被屠杀了……
张良的眼中常常因此饱含泪水,他恨自己的无力,也恨时机为什么总是难以成熟。但是,他更明白地告诉项伯,现在要做的并非是仇恨,而是精心的准备。因为如果那句传说中的预言真的灵验,加上秦二世如此倒行逆施,那么,秦帝国的分崩离析已经是近在咫尺的事情了。
“究竟是哪句预言呢?”项伯迫不及待地请教道。
张良缓缓地说道:“那一年,陨石坠落在东郡,有人在上面刻了七个字,你知道吗?”
项伯茫然地摇摇头,他以前是向来不大关心这些民间舆论的。
“始皇帝死而地分。”张良说完,又打开了面前的《三略》,他明白,这种在安静的案几前苦读的时光,恐怕很快就不多了。
盲目下水,不如先静测水深
没多久,“始皇帝死而地分”的预言果然成真了。
大泽乡的消息传到张良的耳朵里,仅仅只有五六天时间。对他来说,消息的真伪版本并不重要,重要的在于那是一个信号,从中看到外表强大的帝国内里已经虚弱下去的征兆。
这天,张良和项伯特意邀请来一位乡民,他给两人带来了这样的详细消息。
二世元年(公元前209年)夏天的七月,阳城县(今河南方城)征调了九百名民夫,集体派往渔阳(今北京密云县西北)戍边。在这个队伍中,两名屯长分别叫作陈胜和吴广,在他们之上的则有两名秦吏同行监督。
乡人活灵活现地描述着陈胜少年时期的传闻。
据说,他原本只是阳城县中最普通的农夫,从小家庭贫困,无法谋生,只好为村子里最大的地主家做耕田的长工。即使如此,他却从来没有放弃过自己的抱负。
某一天,陈胜和几个一同干活的哥们儿,冒着烈日在田间干活,一个个汗流浃背,累得直不起腰。好容易耕完一趟田,坐在田头的树荫下休息时,陈胜看着整齐的田亩感叹道:“将来如果谁有权有势,过上了好日子,可不能忘记了现在这些穷兄弟啊。”身旁气喘吁吁的兄弟们哄笑起来,说:“我们既没有田,也没有房,只有自己一把苦力,怎么能过上富贵的日子?”
陈胜没有回答,抬头看看天边飞过的鸟群,自言自语地解嘲说:“这些燕雀,怎么能知道大雁的志向呢!”(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乡人说到这里时,张良不禁在心里叫了声好。虽然出生在富贵世家,但张良却似乎天然地对这些穷苦人有着亲近的感触,尤其是自己经历了命运的起伏坎坷之后,深深体会到从上层社会进入民间草根的那种无奈,更能明白陈胜这种人是多么想改变自我的境遇。
乡民却没有看出张良的感慨,兀自说下去——
陈胜和吴广带领着这九百多名戍卒,走了多日,来到大泽乡(今安徽宿县北)。大泽乡,听上去就是个经常发生洪涝灾害的地方,偏偏此时又碰上了连日大雨,暴涨的河水拦住了去路,将原本便于行走的驿道变成一片汪洋。结果,这个不大的队伍只好寻找高地驻扎下来。
一连几天,天空依然不见放晴。有细心的人算了算日子,发现这样耗下去,期限已经迫在眉睫,而渔阳还在千里之外。按照秦始皇制定的严苛律法,征发戍边逾期不到者,一律判处死刑。这下,整个队伍人心浮动起来。
陈胜虽然将这种不安看在眼里、听在耳中,却并没有站出来表态,他在观察吴广的动向。
吴广很快就按捺不住,他避开众人的耳目,偷偷和陈胜商量说:“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们七尺男儿,怎么能就这样给杀掉?不如抛下队伍,跑掉算了。”
陈胜拨弄着面前的篝火,良久才回话道:“谁都不愿意这样就被杀。不过,你想一下,就算逃跑,能跑多远?如果被地方官吏们抓回来,你怎么办?就算侥幸逃走了,哪里是我等兄弟的安身处?迟早还是会被官府逼死。依我看,不如趁现在这九百多兄弟在一起,举旗造反,说不定还能求得一条生路。”
吴广恍然大悟,兴奋地低吼说:“大哥,你的主意好,只要你领头,我一定跟随,绝不反悔!”
陈胜摆摆手,暗示他低声,然后继续说:“天下人都被秦压迫得太苦了,只是因为无人领头起事,所以到现在还算太平。但是,我听说现今的皇帝本来不应即位,而是逼死了长兄扶苏才登上皇位的,天下人并不知道真相,还以为扶苏依然在守卫边疆。另外,还有楚国名将项燕,他曾经在抗秦的大战中立下赫赫战功,直到现在还受到楚国人的怀念。如果我们现在用这两个人的名义来讨伐暴秦,天下人岂不是会迅速响应行动?”
吴广听得愈加兴奋,恨不得马上就能行动起来。陈胜说:“干这样的大事,一定要谨慎行动、一举成功。现在最重要的,是能够将九百名戍边民夫发动起来。”
当夜,两个人密谋了通宵。
第二天开始,民夫的营地里发生了种种古怪事情。有人报告,说是在捕获而来的大鱼鱼腹中,发现了一块素帛,上面赫然写着“陈胜王”三个大字;也有人说,夜晚的营地旁总是传来狐狸的哀鸣,加上听得不太清楚的嚎叫,隔着凄风苦雨,也能听清楚是“大楚兴,陈胜王”的声音……
乡民讲述到这里,发现一丝笑容浮上了张良的嘴角。张良看见他停止不语,便收敛了笑意说:“那你们觉得这是为何?”
乡民老实地说:“听说,发出狐鸣的地方,正是大泽乡那里有名的楚国古祠,不由得大家不信——这一定是上天的预兆。”
张良点点头说:“天理昭彰,如果说是天意,确实也未尝不可。”
乡民不明白张良在想什么,于是干脆继续说下去——
戍卒们一传十、十传百,个个都知道了天意所在,他们看待陈胜的目光,比起素日的敬佩更加深了一分。吴广也趁机到处议论,说如果陈胜注定成为王,那么这群最开始追随他的人也就不会被杀死了。
就这样,陈胜成为九百双眼睛注视的救星。
那两个负责监管队伍的秦国官吏,却根本不知道事情的发展。他们看大雨无休无止,干脆整天狂饮酒水打发时间,将队伍里的大小事情一律指派给陈胜、吴广办理。这样,神不知鬼不觉中,起事的准备工作就已经完成了。
这天,吴广趁两名秦吏喝得烂醉,突然带着人闯进他们的营帐中,大声说道:“连日大雨成灾,耽误了行程,现在是必定无法按时赶到渔阳了。与其到了那里再被处死,还不如早点逃生。我打算今天就要逃走,先来告知一声。”
醉眼蒙眬的官吏听到“逃走”两字,立即努力地睁大了眼睛扑了过来,嘴里还发出含混不清的骂声:“什么,你准备逃走?我现在就杀了你!”说着,他拔出了自己的佩剑。
吴广早就有准备,一脚飞起,将佩剑踢飞,然后顺手捡起佩剑,将秦吏刺死。另一名秦吏见势头不对,转身想跑,被陈胜夺下他的佩剑,一剑穿胸,当场毙命。
众人簇拥上来,陈胜示意大家围拢,然后朗声说道:“各位兄弟,我们大家奉命去渔阳戍边,可是运命不济,在这里被风雨困住。这样,就算我们日夜兼程,到了渔阳也是个斩首的罪名。就算侥幸不死,离家千里,加上边境艰苦,我们也没有生还的道理。纵然是个死,不如死得轰轰烈烈,现在起事,也算不枉到世间走一趟。那些王侯将相,难道是天生的良种?为什么我们就应该受欺压?”
陈胜说完,吴广接着说道:“是啊。大家也听到了,这几天,天神也在告诉我们,大楚要复兴,陈胜要做王!这可是天意啊!弟兄们,我们一起跟着陈胜大哥动手吧!”
就这样,他们真的起事成功,攻下了大泽乡。
乡民说到这里,项伯已经是激动不已,对陈胜和吴广的英雄壮举心向往之。他频频看向身边的张良,却发现这位朋友并没有像他那样热情高涨。
等乡民告退,项伯立刻按捺不住地说道:“张兄,看来陈胜他们已经抢占了先机,他们这样草率行动都能成功,推翻暴秦有望啊!”
张良缓缓说道:“项兄,陈胜的勇气和智慧固然可嘉,不过,现在并非马上动手的好时机。”
“何以见得?”项伯并不认同。
“你见过海边的大浪吗?”张良耐心地解释说,“如果秦国像是一道已经开始动摇的堤防,那么,陈胜他们就是向堤防冲击的第一道浪,对不对?第一道浪的结果是什么?”
项伯一时哑口无言。
“是粉身碎骨。”张良自己说出了答案,“粉身碎骨倒也无妨,可如果这样还换不来推翻秦国的结果呢?我想,我们与其抢着去做第一道浪,不如再稍等数月,看看动静。项兄,堤防可都是在数次冲击以后才会垮下的……”
项伯勉强同意了,但不久之后,他到张良这里越来越勤快,而且带来的消息一次比一次令人震动。
一开始,项伯告诉张良,陈胜吴广的队伍,不到一个月,就从大泽乡出发攻下了周边数个城池;没过多久,项伯又比画着告诉张良,陈胜他们已经攻下了陈郡的治所陈县(今河南淮阳),在那里,他真的称王,并且建立国号为“张楚”。
“张楚,就是复兴我大楚的意思,哈哈哈!”项伯兴奋地端起酒杯一口喝干,自从听说了大泽乡起义的事情,他就没有停过酒。
张良还是不为所动。
似乎是有意要激张良起事,项伯很快带来了第三个好消息:陈胜开始出兵了。
陈县,位于中原战略要地,在这里,陈胜派遣自己的部下四处攻袭秦军。北上的部队,由张耳、陈余负责攻略赵地,周巿负责攻略魏地;东出的军队,则由邓宗带领,攻击九江,攻打广陵方向的则是召平将军;主力部队由周文率领,向西进攻函谷关,试图直接攻入秦国的发源地,同时策应的则是被封为假王的吴广,他奉命北上进攻三川郡;另外,将军宋留则向南进攻南阳,进入武关。
诸路人马中,西路军是进攻的重点,吴广和宋留两军给予周文军很大策应,让他得以全力向西进攻。按照项伯的说法,咸阳被攻下,都几乎是指日可待的事情了。
“子房啊,为何你还不着急呢?”项伯用这样的催促结束了自己的叙述。
“不是我不着急,”张良徐徐睁开眼睛,这十年来,他已经练就了在最危险紧迫的情况下,也能保持呼吸从容宛若熟睡婴儿的本事。他看了看项伯,说道:“在下水前,我还想看看水究竟有多深。”
走马起事,不冷静和太冷静都成不了大事
听见张良还说要等待,项伯脸上的表情似乎僵硬住了,半晌也没说话。
看见自己这位兄弟如此失望,张良纵然再有修为,也于心不忍。为了安抚下他的情绪,也为了落实自己考虑的计划,他想了想继续说道:“不过,想要下水,过于胆小怕事也不是好事。现在,倒也可以着手准备了。”
项伯的表情这才舒缓起来,他说:“是不是要招兵买马、打造兵器?”
张良差点儿被他这样的“高瞻远瞩”给气笑了:“这样做,还不待举起义旗,恐怕就会被官府知晓了。不妨如此这般……”
项伯听完以后,连连点头,并且直埋怨张良没有早点透露出这样的好计策。
第二天,项伯和几个朋友,开始在城外的空地上,围起一圈空地,招人前来比武摔跤,如果有人能胜了项伯,立即可以取走赏金五百钱。听说这个消息,整个下邳城的年轻人都心思浮动起来。
在下邳一带,本来就有着习武健身的传统,青年人在农忙之余,更是喜欢以摔跤赌赛为乐。在那个缺乏文化娱乐生活的时代,即使是官府,也不大好干涉这种流传了数百年的民间风俗。加上这一次项伯给出的赏金分明比惯例要高得多,让众人心动不已也就相当正常。
短短几天之内。来比赛的人络绎不绝,有人进了圈子和项伯一交手就被摔倒在地,也有人可以勉强对付几个回合,但终究不是将门之后项伯的对手。但有趣的是,越是没人能拿到那五百钱,场地外围观报名的人就越多。
又过了几天,项伯声明,虽然大家拿不到赏金,但如果愿意,自己可以教授众人习武健身,保卫田园,不用任何学费。听说有这样的好事,围观的年轻人纷纷报名。项伯倒也仔细,从他们中间挑选了上百最精悍、意志最坚决的人,开始传授基本的格斗诀窍。到了晚间,则带人陆续去张良那里,大家纵论天下大事。
两个月后,练武的年轻人开始有了明确的秩序,他们的行动变得整齐划一、听从号令,精神风貌也变得更为上进。不过,这种变化是相当微妙的,官府中的吏员们已经忙乱不堪,根本没有时间来理睬这样的变化,而普通的百姓们更是不会过来主动打听。
这天傍晚,张良第一次来到城外这块练武的场地。他和项伯缓缓前行,看见这些年轻人正两两结对练习着格斗的技术,比起队伍刚聚起来时,显然矫健了许多。
张良露出满意的神色,向项伯点了点头。
项伯知道,这是张良下定决心了,于是他高喊一声:“大家都停下,张先生来了!”
听到张先生三个字,年轻人立刻停止了演练,自动地从各个角落聚集过来,很快,人群将张良和项伯簇拥起来。他们七嘴八舌地向张良问好。的确,经过这段时间项伯的引领,几乎每个年轻人都听过张良的教诲,一直挣扎在民间最底层的他们,现在已经深深明白这样的道理——不推翻暴秦,不仅自己没有好日子过,全天下所有人,乃至后代子孙,都不会有好日子过。
张良环视着这些年轻的面孔,似乎看到当年意气风发在韩国准备起兵抵抗的自己,也依稀看到当年在博浪沙草丛中那位大力士的风采。“是可以动手了!”张良内心油然升起一股豪情,这样的豪情,是逃亡以来未曾有过的。
是的,岁月能够让一个人变得成熟而圆润,然而,在经历这样的蜕变之后,当时机再次出现,重新燃起的豪情,势必会超越当年的一夫之勇,而变得更加炽烈,更加忘我。
在十年之后的今天,面对这些血气方刚的少年朋友,张良重新找到了当年气冲斗牛、邀击天下第一人的壮烈志向,以至于一向在练习气功吐纳的他,今晚也觉得呼吸急促起来。
张良定了定神,清晰而富于穿透力的声音在初降的夜幕中传递出去:“大家最近都听说了吗?”
众人们窃窃细语:“听说了,听说了……”
“听说了什么?”张良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八度,不由得让小伙子们精神为之一振。不等所有人回答,他继续说了下去:“是不是听说大泽乡的事情?现在,陈胜吴广他们已经建立了张楚国!是不是听说我们下邳周围的沛县、留县,还有南到会稽、北到齐鲁,都举起了反抗暴虐秦国的义旗?你们想过没有,他们为何要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做这样杀头的事情?”
虽然是暮色之中,人们依然能看见张良的双眸中,射出一股精气,即便是项伯,也很少看到这样的张良。
“我想,道理平常已然说了许多,今天不用多言。当今天下,已经不会再回到始皇帝的那个天下了。如果有敢为将来打算谋划的,今晚就请留下来,共谋大事;如果有不敢的,也请现在就离开,决不勉强。”
人群中稍稍安静了几秒钟,立刻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并没有一个人离开。这些年轻人似乎已经被压抑得太久,巴不得张良发出这样的倡议。他们欢笑着互相激励,仿佛迎接他们的并非沙场上的浴血拼杀,而是充满光明的美好未来。
项伯一开始尚存的担心立刻化为乌有,按在腰间佩剑上的手也慢慢移走了。
这天夜里,张良他们聚集了两百多人,正式在下邳树起了反秦的大旗。第二天清晨,这支队伍迅疾地扑向下邳县衙。没想到,当地的官吏们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消息,早就趁着夜色远遁城外,几十个守城的普通士卒根本不予反抗,反而帮忙打开了钱粮和武器仓库,任由张良手下的义军战士搬运去分配给全城百姓。
一时间,下邳成为脱离暴秦的新世界。老人们、孩子们欢笑愉悦,享受着这种难得的自由。
对于善良的百姓来说,只要暴虐的官吏不会再陡然出现在家中、拉走唯一的壮年劳力去寒冷的北方,只要自己不会因为叫“连坐”的法律,而承担谁都不知道会什么时候犯法的邻居的罪责,那么,这样的日子就是天大的好日子了。
所有人都将好日子归功于张良和他的义军,在这样的热烈气氛中,更多的人报名参加了这支小小的队伍。
但是,此时的张良,却陷入了新的困境之中。他忽然发现,成功似乎到来得太过容易了。
虽然没有直接告诉项伯,但是,张良还是多少有些后悔自己行动的急迫。下邳城并不是什么战略要地,否则自己也不可能如此轻易得手;而另一方面,自己手中的力量又太过薄弱,一旦秦军反应过来,不仅义军面临被合围消灭的危险,支持义军的下邳百姓,也一定会因此而遭殃。
“患在不预定谋!”
张良忽然想到老师的《三略》中,这样看似平淡却振聋发聩的一句。是啊,如果不及早找到办法,那么大患就要到来了。
然而,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即使是张良,面对着无险可守、无兵可用的下邳,也毫无办法。如果说“谋”,那么唯一的“谋”就是去投奔比自己更有实力的义军了。
但问题是,谁愿意收留我们呢?
张良纠结着这样的问题,为了多一分思考的力量,他甚至特意向项伯吐露了自己的心声。
在项伯看来,他们投奔的目标应当是原本最为强大的张楚义军。然而,也就是这几个月内,情况已经迥然不同了。
张楚义军中的西征部队,虽然一度攻破函谷关,离秦国都城咸阳不远,然而,秦二世大赦修建骊山陵墓的刑徒们,并封官许愿,由秦将章邯率领迎战。这些刑徒大都是亡命之徒,看到自己有再次活下来的机会,无一不充满了杀意,将自身的力量使用到极限,因此,以农民为主要构成力量的义军陷入了空前的苦战之中。
与此同时,张耳、陈余拥戴大将武臣,在赵地自立为赵王;周巿在魏地复兴了魏国,并将魏国王室后裔魏咎拥戴为新的魏王;齐国的后裔田儋,则在齐国起事,自立为齐王。这样,虽然反秦的声势更加浩大,但张楚义军的力量却进一步分散了。
不久后,形势进一步恶化——吴广军被秦军主力牵制于荥阳城下,宋留军则同样被阻挡在南阳城下,周文失去了左右两军的策应,面临着章邯军的巨大压力,终于无法支撑,全线崩溃。最终,周文战败自杀,吴广被杀,章邯则从容不迫地对张楚义军各个击破。到了十二月,陈胜被自己的车夫庄贾杀害,整个张楚义军宣告分裂。
这些消息很快传到下邳,虽然是张良曾经预言过的,但却依然对项伯造成了不小的冲击,现在,当时积极提议起事的他变得低沉了许多。
不过,一封从吴县飞来的书信,让项伯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很快,这封帛书被他得意扬扬地放到了张良的案前:“子房,我们有地方去了!”
“哦?”张良说道,“是能成大事的力量吗?”
张良的言下之意很明显:我等待十年,不是为了投奔类似于陈胜这种缺乏长远眼光和才能的主公的。
“当然!”项伯拍拍胸脯,“我们项家将门,岂能不力?您还是看看信吧!”
看见项伯如此自信,张良不由得打开了帛书。
初从“刘老三”:流氓也是侠
帛书是从吴县的项梁那里发来的。
原来,陈胜、吴广起事的消息传到吴地之后,项梁也预感到天下将乱,他正和项羽秘密商量起兵的事情,却突然接到了从郡守殷通那里来的命令:立即到郡守府中商量大事。
带着惴惴不安的心情,项梁很快来到了郡守府上,没想到的是,殷通根本没有怀疑他的动向,相反,却发出了求助:“项公,我听说,这一带的郡县,已经全部都反了。看来,秦国的天下不久了啊。我听说,如果能先行动的人,就能制约别人。我们江东地面虽然不大,也不能等待别人前来吞并。所以,我打算立刻起兵,好歹也能坐拥一块地盘,将来无论形势如何发展,手中有兵有地盘,才能放心。因此,我想请您来做将军,为我号召整个江东。”
这段话,真是让项梁又好气又好笑,他想:“这个郡守,当着秦国的封疆大吏,想着的却是怎样分一杯羹,真是相当无耻。”
但表面上,项梁还是谦虚地拱手说道:“项梁不才,虽然是所谓将门之后,但是说起行军打仗的事情,却从小明白得不多。如果您真的要起兵,不如将楚国著名的人才桓楚请来如何?”
显然,郡守听说过桓楚的名字,但他并没有流露出赞同的神色,相反却皱眉不语。半晌,他才说道:“可是,这位桓将军已经逃亡天涯,无人能找到了啊……”
“这个简单,”项梁看到对方有所动心,连忙承诺下来,“只要大人能有足够诚意相邀,不才愿意去邀请桓楚将军前来号召江东。”
听到项梁这样承诺,殷通高兴得眉开眼笑,连连说好。
从郡守府出来,项梁立即回转府邸,找到项羽将事情一一告知。此时的项羽,早已不是当年不愿读书和练剑的鲁莽少年,听完叔父的话,他反问道:“您是不是想要将计就计,杀掉郡守来起兵抗秦?”
项梁高兴地抚着项羽的背说:“你真是我们项家的儿郎啊!叔父想的全都被你说中了!”
就这样,叔侄两人安排好了计划,等待着正在做着割据美梦的殷通上钩。
次日清晨,项羽又做了一番精心检查,确定一切都在安排之中后,护卫着项梁来到郡守衙门中。
两个人刚走进大堂,殷通就急不可待地站起身迎接出来:“项公,人有没有请来啊?”
“回郡守,桓楚将军一会儿就到。”项梁向对方施礼后说道,然后看了看项羽,眼神里露出一股杀气。
项羽立刻会意,只见白光一闪,大堂内外的人什么都没看清,就看到殷通的头颅如同熟透的木瓜一样掉落下来,在地上骨碌碌地滚了几圈。还没等这些惊呆的人反应过来,项梁一个箭步,将桌案上的郡守大印提到手中,另一手捡起地上那颗血肉模糊的人头,高声喝叫道:“什么人敢动手?郡守已经死了,暴秦无道,你们还要跟着朝廷一起送死吗?”
郡衙门中的卫兵不算少,然而,这些人或者平时就深受项家叔侄的厚待,或者早就看殷通不顺眼,更多的人是亲眼见识过项羽的神力,因此,纵然他们人多势众,却相互推搡,无人敢上前。
闻讯而来的官吏们,看到郡守已经交待了,更是吓得魂不附体。原本这些文人就时常聚在一起,商量如何应对天下如同烈火般燃烧的局势,这下倒也结束得痛快。人们转念一想,反正事情是项梁叔侄做的,不如推举项梁做新的首领。于是,项梁很快就成了新的会稽郡守,城头上原本高高悬挂的“秦”旗,也换作了“楚”。
起事成功,是计划中的事情,但一开始就有了这样高的起点,也是项梁自己都没想到的。他拿到兵权之后,第一件事情,就是到会稽郡各县调集甄选了八千名精兵,然后让自己原先结交的宾客、好友、门人、豪杰充任其中的校尉、侯、司马等军事官员。项羽则成为了副将,协助自己率领着八千子弟兵,开始统一江东的进程。
这时候的项羽,刚刚二十四岁,几乎是张良的侄子辈分。而这封书信,正是他手下的骑兵连夜送来的,为的就是邀请项伯立刻回去,出任军中要职。
张良看完这封书信,对项羽的印象大大超过了项梁,在他世家公子的外表内,始终跳动着一颗英雄情怀的心脏,而项羽做出的这些壮举,显然触动了这颗心脏中的某种共性,让张良不由得也想会一会这位少年英雄。
但是,张良和项伯不得不面对这样一个现实:从下邳到会稽,道路漫长,更何况,现在衡量道路的远近,早已经不能用单纯的地理距离来看待了。
这是因为,在这几个月内,整个长江下游地域,几乎都已经是义军的天下。但问题在于,随着陈胜死去,这些义军更加缺乏统一的号令,相互之间时合时分,甚至难免有大鱼吃小鱼的现象。
以张良手下的这点队伍,如果贸然去投奔远在江东的项梁他们,恐怕路上还不够其他义军吞并的。
情急之下,项伯打听来一个消息。在距离下邳不远的留县(今江苏省沛县东南),陈胜原来的部下秦嘉,拥立了楚国的旧贵族景驹作为“假楚王”,具备一定实力。
张良谋算一番,发现下邳的这点人马如果能先投奔过去,应该会得到不错的接待——更重要的是,这样好歹解决了困守孤城的危机,也能有更多机会去想法辗转到会稽去。
于是,在迅速地准备之后,张良和项伯带着队伍离开了下邳。
留县在下邳的西南方,这一行人走了两天不到,路上就碰见了另一队人马。还没等张良开口,对方领头的人就跳下马来,抱拳为礼:“对面来的义军辛苦了?”
张良和项伯看见对方如此客气,连忙下马回礼。
张良再看对面的那人,形象雄伟,令人印象深刻,一副须髯飘洒胸前,看起来威武不凡。鼻梁挺直、额头方正,在人群中一看便是个领袖之才。但是,此人浑身上下又透着一股从民间而来的聪明劲儿,并没有朝堂中人那种或迂腐或官僚的可厌气质,更没有普通文人的那种书呆子相。
电光火石之间,张良就看出此人的非同寻常。于是他内心一动,在记忆中搜寻着此人的姓名,难道,他就是……
名字还没出口,对方似乎猜中了他的心思,大步走上前来,乐呵呵地说道:“我嘛,就是沛县的刘季,兄弟们都卖面子叫我沛公。”
沛公!原来他就是沛公!
这几个月来,张良在处理事务之余,听说过太多义军的传闻,差点儿忘记了这个传闻最有趣、名声最奇特的沛公。一见之下,果然是不同凡响。
这时,恰巧是秦二世二年(公元前208年)的元月。此时结识了生命中新角色的张良,正多少带着好奇、猜度的观察眼光,试图读懂面前这个既普通又不凡的汉子。但他没想到的是,和这位“刘家老三”的偶然相逢,最终将注定改变两人的一生。
初识“刘老三”,流氓也可成侠
刘家老三,仅仅在一两年之前,还是个流氓角色。
那时的所谓流氓,并没有今天如此不堪的内涵。很多情况下,任何农村居民,都有会被看作流氓的可能。流者,四处晃悠也,氓者,没有田地的游民也。换句话说,如果你本来该种地,却落得无田地可种,那么,你就是个流氓。
不过,老三刘季,并非没有田地,他只是主动让自己和田地绝缘。做农活儿,他吃不下来苦,摸到锄头把儿,他就会叫苦叫累。
刘季大名叫作刘邦,原本是泗水郡沛县丰邑(今江苏省丰县)人,从他记事开始,似乎就没有一天对普通的农业生产生活表示任何兴趣。刘邦的生活主要由这些事构成:交友、赌博、旅游、施舍和喝酒。好在他并没有一直沉湎于这种生活,不久之后,那时候没多少薪水、也谈不上多大权力、工作节奏也远非繁忙的基层官吏,就成了刘邦最向往的职业。
按照秦朝的制度,十里一亭,十亭一乡长,亭长只能管辖附近一两个村落的治安和民事。刘邦没有念过几天书,也谈不上表现出多少才能,但考虑到没有竞争对手,他便成了当地亭长——这好歹也算是有了职位。
当家人听说刘邦决定当“官”时,第一反应都是长长舒了口气。其中也包括被刘邦欠下酒钱的酒肆老板,他们甚至计划好,以后可以利用刘亭长的关系,多拉一点客人过来,便主动找到刘邦,表示过去的酒钱统统算了,以后重新开始。
对此,刘邦欣然会意,付之一笑。
在别人看来,干这样的差事,实在不如回家种田实惠。但刘老三偏偏就做出了点门道。
他首先将职位的人脉网络拓展到极致。
刘邦在亭长的位置上,虽然没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但他却充分发挥了自己聊天的特长。他素来以能说会道在乡间著称,现在到了亭长的位置,认识的人、明白的事便更多,谈兴和谈资也就更加浓厚。
每逢到县里领取公文,或者有事集会,人们常常能听到刘邦的高谈阔论。许多事情他都能信口道来,完全没有顾忌,而听众们也听得津津有味。甚至他顶头上司的县级官吏,也感到他为人的有趣仗义,因而愿意和他相处。其中的萧何、曹参和夏侯婴等人,都成了刘邦的好友。
一天,刘邦从乡间来到县衙报告事情,恰恰在衙门里听说县令有位姓吕的老友带着全家迁居过来。为了表示客气,吕家专门邀请吏员们赴宴,当然,有幸受邀的人们也早早准备好了贺礼。刘邦提前并不知道这件事情,手头根本拿不出贺礼,但他还是混在人堆里,说说笑笑来到吕家大门口。
恰好,为吕家帮忙做事的人了解刘邦凑热闹的习惯,远远看到他晃悠过来,便大声喊道:“贺礼不超过一千钱的,请坐到堂下去。”刘邦似乎根本没有听见,走到门口告诉提笔记录的人说:“我,刘邦,贺礼一万!”说完,也不管他人相信与否,就昂首挺胸,直入大堂,挑了个好位子坐了下来。
这下,周围的人多少都有点尴尬。身为请客方,当然不能按照贺礼的高低来区分客人的上下,但刘邦这种敢做出头鸟的气度,也着实是让大家开了眼界。
吕公作为主人,当然需要化解这样的尴尬,于是,他很快将敬酒的对象转移到刘邦这里。简短交谈中,让他对刘邦产生了很不错的印象。和沛县这个小地方不同,吕公一生走南闯北,见识过许多人物,深知在当今的世道下,那种老实本分种地的人很难有出息。于是,在酒宴结束之后,刘邦被单独留了下来。
吕公端详着刘邦,说:“刘季啊,我年少时喜欢给别人相面,所以现在特意请你留下,是想仔细看看你的相貌。”
刘邦原本还以为吕公要质问他的一万钱贺礼,没想到只是相面,于是心里更加踏实。
吕公一边相面,一边拉家常般地问道:“不知道刘亭长是否娶妻或者定亲呢?”
刘邦脱口而出:“实不相瞒,刘三我素来不喜欢农活儿,就算我愿意娶妻,恐怕也没人看得上我——也好,家中自有兄弟,父母倒也不催促。”
吕公轻抚花白的胡须,点点头说:“我有一个小女儿,名叫吕雉,如果刘亭长不嫌弃,不如定下这门亲事?”
刘邦回忆起刚才酒宴上,似乎看见吕公的女儿出来敬酒,长得也算动人,更有着沛县女子所缺乏的伶俐和干练。于是,他立即屈膝下拜,认了这门亲。几天后,刘邦果然如约娶亲,迎回这段从天而来的姻缘。
有了家庭,刘邦比起之前要收敛许多,更何况吕雉精明干练,更有着乡下女性所无法比拟的驭夫之道,这多少有点让刘邦准备不足。好在,此时刘邦出远门的机会越来越多了。
原来,和陈胜、吴广的队伍一样,沛县也经常组织起前往北方服役的民夫队伍,由于是苦差事,县衙门的官吏们没人愿去。县令干脆让他们将差事分配给底下的亭长,而刘邦对这样的机会却来者不拒。一是结交新朋友;二也可以暂时远离家庭的束缚,享受外面的广阔天地。即使大泽乡起事之后,连其他亭长们也不愿干这样的差事,而刘邦却还是乐此不疲。
一天,刘邦又带着几百个民夫赶路到夜晚,辛苦的民夫们很快横七竖八地在营帐中进入梦乡,但刘邦自己却喝上了闷酒。
寂静的夜晚中,看着淡淡的月色笼罩着平坦的原野,听着微风扫过草丛的声音。刘邦一杯杯将稍显辛辣的浊酒倒进咽喉,很快,他感到热浪从体内渐渐涌动上来。刘邦转过头,看看发出厚重鼾声的民夫们,忽然感到一阵内疚:“我送了这么多乡亲出去,可回来的却有谁呢?”
想到这里,刘邦啪的一声摔碎了酒杯,然后大声喊道:“都给我起来!”
茫然的年轻民夫们一个接一个坐起身来,以为发生了什么紧急情况,但他们看见的只有情绪激昂的刘邦,在月色下高声疾呼:“你们这些人,马上就要去到骊山下做苦工了,不是累死病死,也会被打死,就算侥幸能活下来,也很难活着回家啊!不如这样,老子今天干脆把大家全都放了,各自找活路去吧!”
刘邦的身材并不算高大,但在这一刻,民夫们隐然感到,站在面前的这个人,正是传说中的侠者。
刘邦说完这句话,便喷着酒气,呆呆地看着民夫们做何反应。
民夫们听着刘邦的话,一开始愁容满面,听到最后,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有人试探着问道:“亭长,你把我们都放了,你怎么办?”
刘邦似乎根本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他打了个酒嗝儿,说:“我……我管他怎么办?!我跑呗!”
有几个仗义的民夫看到刘邦这样,不愿让他独自冒险,就带头说道:“亭长,我们单独跑也很难有活路,干脆,请你来当我们的首领。你让我们怎样,我们就怎样!”
刘邦想了想,欣然同意。于是,他带着上百个愿意追随自己的民夫,趁着夜色沿小路远遁而去。快走到芒砀山附近,刘邦的酒意也快要醒了,忽然,前面的人停住了脚步,纷纷说道:“好大的蛇啊。”
“哪里来的蛇?”刘邦快步上前,看到小路当中横卧着一条白色大蟒。那时的人们,将蟒蛇看作龙的化身,因此谁都不敢轻易冒犯,更不用说从未见过的白蟒了。
可刘邦是谁,能信这个邪?他借着醉意,一把抽出佩剑,将白蟒挥作两段,然后带头沿着小路走了下去。其他人很快跨过蟒蛇的尸体,坚定地追随刘邦向前赶路。
就这样,刘邦也成了一支义军的首领。
薛县会盟,项家军的新动向
这个消息很快传到了沛县县衙中,县令是既恨又怕,他恨的是刘三擅自做主,怕的是自己要承担这个责任。思来想去,打算干脆自己抓住机会来响应陈胜,为此,他专门找来了影响最大的萧何和曹参商量。
没想到,此时的萧何与曹参,并不支持县令的打算,他们的建议是,不如让刘邦回来带领义军。
“这……这是何原因呢?”县令本以为自己的提议会获得支持,所以不由得连说话也吞吞吐吐起来。
萧何耐心地说道:“您可别忘了,您是秦朝皇帝委派的官员,是吃秦朝俸禄的。如果由您来掌管沛县的义军,乡民们如果不同意,恐怕我们也保全不了您的性命啊!”
这句话结结实实地吓到了县令,他立即同意修书给刘邦,请他从藏身的芒砀山中回来主持大事。
送信的人正是吕雉的妹夫樊哙,他原本在沛县是个杀狗宰猪的屠夫,此时当仁不让地接下了这个任务。很快,樊哙找到了刘邦的队伍,将这个好消息告诉给姐夫。
刘邦当然不会错过这样的好机会,他立即带上人马,向沛县开进。
然而,此时的县令又突然后悔了。他思前想后,觉得大权旁落,终归不是什么好事。因此,樊哙前脚刚走,县令就准备让人抓起萧何、曹参,并准备伏击刘邦的队伍。好在县令平时素来不得人心,消息很快传递给了萧曹两人,他们随后连夜出城,投奔了刘邦。
这下,沛县成了刘邦队伍的囊中之物。
按照萧何的计策,刘邦将话传递到城中,说:“天下想推翻暴秦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如果大家还跟着秦皇委派的县令干下去,恐怕将来义军打下城池,各位要被全城灭尽;如果有人能够杀掉县令,有了反秦的主力军,才能保住家园。”
这样的话从刘邦口中说出,当然又有了更多威力,几天之后,有人带着县令的头颅前来投奔。
随后,沛县四门大开,迎接刘邦回到城中。
在欢迎刘邦的人群中,有人高喊道:“刘季,你就当我们的县令吧!”
刘邦心里一百个愿意,但嘴上却拼命推辞:“各位,我不是怕遭到杀头灭门的罪责,而是实在能力微薄,怕辜负了大家的愿望啊!”
虽然这样说,刘邦还是在“杀头灭门”四个字上加重了音调,并有意看了看身边的萧何、曹参。很显然,有资格能和他竞争一下领袖位置的,也只有这两人了。
萧何不自觉地皱了皱眉,他当然知道带头起事问题的严重性,而曹参更是想到自己全族老小的性命。于是,两人异口同声地说道:“亭长,你就不要过谦了,沛公这个位置,非你莫属啊!”
于是,在一片“沛公”的称呼声中,刘邦被人群簇拥进县衙,沛县的新领导者,就这样诞生了。
当然,刘邦这些颇有传奇色彩的故事,张良在下邳时也略有耳闻。这次见面,让张良亲眼看到了沛公的英姿,更感到确实不同常人。
张良看了看身边的项伯,发现他也充满敬意地望着刘邦,不禁念头一动,说道:“项兄,或者我们也不必去投奔景驹,先和沛公合兵一处,再做商议如何?”
项伯虽然也想早点看见长兄和侄子,但也明白并非一日可成,何况更不想现在错过刘邦这样豪爽有胆识的汉子,于是便欣然应允。
就这样,张良暂时成为刘邦的部下,同他一起进了沛县。当天,张良被封为刘邦的厩将,负责招兵买马。
起初,张良奇怪刘邦既然起事比自己早,为何没有迅速壮大,过了几天,他才从直爽的樊哙口中了解到具体情况。
原来,自从刘邦在沛县站住脚之后,便命令雍齿的部下去驻守丰邑城,而自己去带兵攻打其他县城。
没想到,雍齿本来就看刘邦不舒服,勉强跟随大家称呼他沛公而已。等刘邦的队伍走远没多久,雍齿就抓住机会,投降了占据魏地的周巿。刘邦听闻消息,气得七窍生烟,打算回兵攻打丰邑,但由于兵力不足,始终无法攻克,最后,连手头原有的部队都四处溃散了。
一路走来都很顺利的刘邦,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么快就遭遇背叛。没办法,他只好带着最忠诚的家乡子弟,回到了沛县。
蛰伏了一个月左右,刘邦又恢复了往日的神采,他先是跑去驻军在留县的秦嘉,但跟着他转了几个月,发现对方根本没有多少雄心。于是,又带着人马投奔到已经发展到薛地(今山东曲阜)的项梁那里。
项梁果然慧眼识英雄,他看出刘邦本事不凡,便借给他精兵五千,收复丰邑。这样,刘邦的队伍很快重新拉了起来,经常带着人马出去打探情况,攻略那些尚在秦政府控制下的城池。
正是在这时,他在路上巧遇了张良和项伯。
对于张良原本想投奔的秦嘉,刘邦根本嗤之以鼻。这一天,在沛县城中举行的小型宴会上,他一五一十地告诉张良:“秦嘉这个人,不是什么大器。自从他起兵之后,就没想过要完成反秦大业,而是自行其是,总想着欺世盗名的事情。一开始,陈胜派人和他联系,想要统一行动,结果他居然杀了对方使者,还宣称陈胜将他封为大司马。后来,他又搞来个傀儡景驹当楚王。秦嘉对我,也是敷衍了事,既不说不支持,也不真心支持,我算是看透了这个人……”
一直没什么机会说话的项伯,终于抓住空隙,向刘邦问起项梁和项羽的情况。
对项家叔侄,刘邦自然是赞不绝口,夸他们英勇仁义,是可以信赖的好汉,说得项伯眉开眼笑。
宴会就在这样的欢乐气氛中结束了。
当天晚上,项伯悄悄来到张良的房舍中,打算试探下他的动向。没等项伯开口,张良就看出了他的来意。
“项兄,我知道你知道了项家军的动向,在这里已然待不下去了,是不是?”
项伯默然地点头承认,接着又不甘心地说:“张先生,你精通兵法,熟悉战策,不愿意去为我们项家军出力吗?真的愿意给亭长出身的刘邦做厩将?”
这句话,说到张良的心坎上,投奔刘邦十几天来,他始终找不到机会真正了解刘邦的才能。此时此刻,面对项伯的质疑,他的确一时无言以对。
“张先生,这也不能怨你,刘邦对我等有收留之恩,便是俺项伯也不忍离去。所以特意趁今晚大家不在,前来单独和先生辞行。”
听说项伯要走,张良在席上坐直了身体:“项兄决意要走,我当然不能挽留,唯愿项兄千万记住我等义军起事的初心,千万用心辅佐项梁将军,顺天救民,击垮暴秦!”
项伯深施一礼,眼眶已经红了。但他不想让张良看见,从齿间迸出话来:“张先生,当年下邳救命之恩,项伯将来一定要报,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说完,他迅疾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出院落,一阵脚步过后,已是万籁俱寂。
在这样的年代中,相逢聚散,都只是缘分,今天的好友,或许很快就会各自浪迹天涯,甚至他日就成为仇敌。张良想到这里,忽然感到悲从中来。但他很快理清了思绪,是时候要试一试刘邦了。
第二天,趁刘邦暂时得闲,张良和他单独长谈了一次。
张良先是将项伯离去的消息婉转地告诉了刘邦,没想到,刘邦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懊恼和惋惜。他哈哈一笑,高兴地说道:“好啊,希望他们能兄弟团聚,共谋大业。”
张良没想到刘邦心胸如此开阔,不由得暗暗赞叹。
随后,两个人的话题延伸到了未来的战略发展态势上。
从进沛县之后,张良就抓紧时间,考察了沛县附近的地形,他发现,沛县山灵水秀,但却无险可守,并不是什么用兵之处。因此,在他看来,抓紧时间蓄积力量向中原发展才是正事。
不过,向中原的道路并非坦途,首先需要淮河流域错综复杂的形势。
为了向刘邦解释这样的形势,张良特意让人准备了一幅地图,铺开在面前,加以一一讲解。
让他吃惊的是,当自己结合黄石公的《太公兵法》,讲解这些战略形势和破解之道的时候,刘邦居然一点就通,像是早就明白这些道理。比如,张良刚解释完设伏的诀窍,刘邦就能在地图上找到另一处上佳的设伏地点,张良刚谈了谈对渡河作战的看法,刘邦马上就提出新的相关问题。
这种情况,是张良从未碰见过的。
以前,他也曾尝试着就《太公兵法》和项伯共同研讨,但项伯练武、格斗都精神奕奕,谈论起兵法战策却昏昏欲睡,这让张良也感到索然无味。
没想到,刘邦看似读书不多、学识浅薄,却偏偏在这个领域有着相当的天赋。张良不由得脱口而出:“沛公这样的才能,果然是天纵英明。”
的确,张良从不会刻意吹捧一个人,在他说出这句话的同时,也就确认了追随刘邦的决心。
然而,世间的事情即使是张良这样的智者,也难以预料,很快,一个让他必须做出选择的机会来到了面前。
愿谱复国曲,不唱《后庭花》
这个机会源于刘邦接到的会盟邀请,而这封邀请来自在薛地驻军的项梁。
当张良终于寻找到认可的主公时,项梁也确定了新的方向。原来,项梁率兵向北进军薛地之后,正准备大举西进,却听到了陈胜身亡的噩耗。一时之间,项家军失去了战略目标。不久之后,听说秦嘉拥立了景驹成为楚王,在彭城附近开始活动,试图阻挡他们向西进取。于是,项梁便决定对这个擅自立王的义军分裂者动手。
秦嘉的部队属于典型的七拼八凑,哪里是训练有素的江东部队的对手?一击即溃,抱头鼠窜。项梁挥军西进,终于杀败秦嘉,并将其残余部队予以收编,那个被拥立为楚王的景驹,也死于乱军之中。
由于陈胜死亡的消息已经被确认,此时最具备实力的项梁感到自身责任重大,于是,他便广发书信,邀请附近各路友好的义军将领来到薛县,共同商讨对秦之策。
张良没有想到,刚刚和项伯分别没有多久,很快又在薛地相遇。项伯自己也很不好意思,连连对刘邦施礼道歉,说自己不辞而别也是迫不得已。
刘邦却根本不以为意,他嘻嘻哈哈地说笑了一通,项伯脸上的尴尬神情也随之消散。很快,项伯将张良正式介绍给兄长项梁和侄子项羽,尤其称赞了张良如何渊博睿智,如何审时度势,更把当年他在博浪沙刺秦的英雄壮举说了一遍。
张良一边谦逊着,一边观察着对面项梁和项羽的气度。但见叔侄两人皆为气度不凡的战将,年老的项梁城府颇深、行动稳重,而年轻的项羽则英气逼人、令人刮目。因此,张良隐隐约约感到,将来中原逐鹿的过程中,项家军绝对不是一支能够轻视的力量。当然,这样的想法,他半点儿也没有透露出来。
当晚,项梁安排了盛情的宴会,欢迎刘邦一行人等,刘邦自然是开怀畅饮,酒到酣处还亲自高歌一曲,虽然声调一般,但气势雄浑,自成特色。
第二天,更多的义军首领陆陆续续来到了薛县,会盟就此正式开始。
项梁忧心忡忡地说道:“各位,自从秦失其鹿,英雄辈出,然而,观察最近的形势,各路义军各自为战,如同一盘散沙。而自从秦二世将骊山刑徒全部释放,由大将章邯统领,士气大涨,将义军分头击破。现在看来,形势已经开始对我们不利,大家有什么好办法吗?”
没等大家思考,就有人提出了看法:“各位,现在北方的那些新诸侯国,什么齐、赵、魏、燕,其实都只是托名而已,并没有多少实力。项家军战力强劲,而且名门声望、一呼百应,加上项羽将军英勇过人,项老将军更是威震江淮。我看,不如请项将军登上义军领袖的位置!”
其他义军将领听了,有的沉默不语,有的却点头称是。论实力、论名望,确实项梁实至名归。
蓦然,在一片赞同声中,传来一位老者的声音:“不可,千万不可。”
众人的视线立刻集中到声音发出的源头,在席位中间,站起一位须发苍白的老先生,他鹤发童颜,望去好似世外高人,飘然独立,眼神中流露出对在座大多数人的不屑。
有人悄悄对张良说道:“这位是范增,江东的名士,最近才跟随项梁,颇为受到重视。”
张良点点头,默然不语,想看这位范老先生接下来的意见。只见他恳切地对项梁施礼,然后不慌不忙地对大家说道:“今天,之所以项家军能够纵横江淮,原来的楚国人民也能够鼎力相助,是因为大家觉得项家世代忠于楚国,相信项将军能够复兴大楚。如果现在将军自立为王,又如何服众呢?”
项梁紧跟着说:“范先生说得不错,我从来没有为王的想法!”
张良注意到,项梁说完这句话,眼神似有意无意地扫了身边的项羽一眼,而项羽却专注地看着范增,似乎被这位老先生辩论的风采所吸引。
得到项梁的支持,范增的言辞更加有力起来,他说:“在被秦灭亡的六国中,楚国受到的苦难最为沉重。楚怀王被骗往秦国,死于囚禁,楚国上下一向看作奇耻大辱。后来,楚国又为秦军铁蹄践踏,让老百姓们没有一天好日子过。因此,我们所有义军,不妨在项梁将军的大旗下,再找到楚怀王的后人来做楚王,这样,不仅实至名归,而且能够让楚地的百姓奋起响应,到时候我们击破章邯,齐入关中,灭掉暴秦就指日可待了。”
这一次,比起刚才的建议,范增的话引起了更多的热烈支持,甚至有义军首领激动得鼓掌欢呼起来,刘邦也大声称赞叫好。
薛县会盟,达成了新的共识,让所有义军看到了新的希望。
寻找楚怀王后裔的事情紧锣密鼓地开展起来,很快,人们找到一位名字叫“心”的孩子,他年仅13岁,人们找到他的时候,他正一脸茫然地替地主家在放羊——甚至成群的大人们跪倒在面前时,这孩子还吓得紧紧抱起了最喜欢的小羊,以为偷羊贼们已经发展到了明抢的程度。
据说,这个孩子是楚怀王的后代,是真正的楚国的标志。
顺理成章地,放羊娃糊里糊涂地成了楚王,为了让楚国人民感应到这个孩子的存在性,项梁下令,所有人都要称呼他为“楚怀王”。然后,项梁用这位新怀王的名义,将自己封为武信君,将陈婴封为上柱国,都城设立在盱眙(今江苏盱眙县)。
这样,项家军无可逆转地成了天下瞩目的义军核心力量。
或许正因为如此,当张良跟随刘邦离开这里的时候,他既敬畏又警惕地看了看身后城墙上飘动的“楚”字大旗,不知怎的,他从此刻就开始担心,项家军迟早会成为自己梦想实现道路上的艰难对手。
此时的刘邦,并没有观察到张良的忧虑,他甚至根本不以为意,觉得谁来当这个核心都不奇怪。但是,张良从离开薛县开始,就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中。
他反复向自己问这个问题:义军中大部分的构成,都是楚国或者亲楚的力量,但是,你呢,你的韩国呢?
是的,韩国,一个多么熟悉而又陌生的名字。十余年来,张良不愿想,也不敢想这个名字,但随着复仇梦想一步步地接近,犹如外出远行的游子,终究要面对这种近乡情更怯的结局——在推翻秦国的过程中,作为韩国贵族的后裔,却在为陌生的楚国效命。
这是让张良难以接受的现实。
更加让人难过的现实是,连陈余、张耳、周巿这些人,都依靠自己的能力,帮助赵国、魏国的王室复国,我张良世代受韩国厚恩,却不能站出来为他们复国,岂不是要令天下耻笑?
张良啊张良,难道你真的要为楚国做一辈子的臣子?那么,你和卖国求荣又有多少区别呢?
当然,张良怀念韩国的思绪中,也加入了自己绵延了十年的情愫。当年,在韩国许下的亲事,始终没有履约。而据张良千方百计得到的消息说,有着婚约的未婚妻,十余年来始终守身如玉,坚决不二嫁,始终相信未婚夫会回到故国完婚。
无论是于国于家,张良都迫切地希望复兴韩国,这首延续了十余年的亡国恨曲,不应该在今天继续下去了!
然而,张良终究是理性的,他明白,自己想要复兴韩国,不仅需要让刘邦理解和接受,更要让义军核心项梁同意。而且,考虑到维护整个反抗军的全体利益,这个复兴的韩国,不能和脱离了反秦大业的齐国、燕国、赵国和魏国这些新诸侯一样,置身于斗争之外——只有让项梁他们看到这一点,才有可能同意自己的建议。
思考成熟之后,张良来到了项梁的大帐中。
由于项伯的关系,项梁对张良历来相当看重,不仅经常询问他的看法,甚至试探过想要请他进入幕僚行列。
因此,这一次,张良也不愿遮掩,开门见山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项将军,您拥立怀王后裔为王,忠肝义胆,上顺天意、下应民心,可以说让我等感动不已,也触动了我张良的伤心往事。仔细想来,我的祖父和父亲,当年也是韩国的重臣,世代接受韩王的恩惠,如今,所有被秦国灭掉的六国中,只有韩国还默默无闻,未曾复国。这让我想起来就辗转反侧,食不甘味。更何况,韩国被秦国灭亡最早,众多人民被暴秦蹂躏时间最长,心中的怒火也最炽烈。我听说,目前韩国望族的后裔中,横阳君韩成是最贤能的。如果有人能去韩国振臂一呼,将他立为韩王,号召中原的韩国民众行动起来,那么,不仅我私人的愿望可以满足,更能够为江淮活动着的楚国义军建立一道屏障,增添一支盟军。这样做是否适合,还要请项将军定夺裁量。”
张良这一番话,以相同的情感作为发端,以共同的利益作为保障,句句打动着项梁。更何况,多一支盟军,总比多一个对手好,老于政治的项梁,绝对清楚这个道理。就这样,他很快答应分上千人马给张良去复兴韩国。
比起项梁,更让张良感到有所亏欠的是刘邦。
自从投奔刘邦以后,虽然只是短短相处了几个月,却让张良深深感到,这个人身上有自己所不能及的优点,甚至有着连项梁、项羽这些人都无法取代的力量。正因为如此,他更希望能和刘邦更多地相处,去借助他实现自己的梦想。但形势比人强,路走到这里,必须要暂时分开。
其实,刘邦也何尝没有这样的感觉?只是他向来心胸豁达,好像很快就忘记了丢失贤良助手的遗憾,真心诚意地来到城外送别张良,祝愿他复国顺利。
刘邦越是这样,张良越是不忍,于是长揖到地:“沛公,今日暂别,他日定能相会于咸阳城中!”说完,他跨上马头也不回地带领部队向西而行。
走了好远,张良回头看去,但见刘邦的身影还站在夕阳之下,张望着自己的方向。虽然他身边簇拥着不少人,但依然显得那样落寞、寂寥……
此时,正是秦二世二年(公元前208年)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