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筷箸运筹,张良划来主动权
八不通,张良借箸驳郦生
然而,看起来的情况,永远只是表面,不经过实践检验,谁也不知道情况对不对。
在荥阳城中的刘邦,很快就会认识到这一点。这是因为从汉三年十二月开始,摆脱了英布的纠缠,又趁着韩信陷在赵国叛乱中的时机,项羽开始重新倾力向西进攻了。而这一次进攻,项羽并没有把兵锋指向刘邦所在地。
这并非说明项羽忘记了刘邦给彭城带来的伤害,而是因为范增的建议。
范增早就知道刘邦退回荥阳已经数月,将城防安排得甚是坚固。项羽那种鲁莽冲击的骑兵打法,对于城池攻坚战并没有多少直接意义。因此,他赶在项羽做好决定之前,就急急忙忙地献计说道:“刘邦之所以还能够坚守荥阳,并非因为他的军中有什么能人,无非是因为他的部队能够吃到敖仓的粮食。如今,我军只要在荥阳到敖仓之间予以突破,切断粮道,汉军就会完蛋了。”
项羽也知道粮道的重要性,于是,这条战略计划被推上楚汉战争的前线。
由于范增的建议,楚军将主力集中在对敖仓的进攻上,希望一举突破成功,占领从敖仓到荥阳的粮食运输通道,这样,荥阳汉军就会不战自败。
项羽也看得出这条计策的老辣在于具体执行人,于是,他命令重要的部将钟离昧领军数万,攻占汉军运粮的甬道。而自己则带领楚军主力,围攻荥阳,确保城中的部队无法出来援助。
刘邦原本信心十足,以为凭借自己目前的地盘,能和楚军一战,没想到,项羽稍稍学会了计谋,就让自己窘迫不堪。看着城外一天比一天强盛的鼓噪,再看着城头动辄铺满的一层尸体,刘邦的眉头又搅在了一起。
这天,刘邦枯坐宫中,正在思考汉军下一步的行动计划,谋士郦食其走了进来。难得的是,郦先生今天居然没有带一点酒味,神志清醒得让人怀疑他是不是原来的那个郦食其。
“汉王,眼下楚军的进攻,可是一天比一天急迫啊。这样下去,我军是否能抵挡得住?”
刘邦叹了口气,说:“先生说得倒是,只是韩信还在忙着他的赵国,英布又被赶了出来,彭越还是不大顶用,齐国的田荣巴不得早点看到胜负。我现在是独木难支啊。”
“汉王,如今我有一策,可保完全。”郦食其神秘兮兮地眨巴着小眼睛,透出一股狡猾的神色,好像真的获得了酒仙的真传。
刘邦原本就对这个没什么儒生规矩的儒生有好感,看到郦食其今天如此郑重,便请他坐下谈谈想法。
郦食其获得这样的鼓励,更来了精神,小眼睛闪闪发光地说:“汉王,如今之计,必须从后面加强牵制楚军,让其分兵回救,才能解决荥阳的危机。”
刘邦听完此话,脸上马上流露出“这还用你说”的神情,只是他翻了翻眼睛,强忍着没把这句话说出来。
郦食其当然知道刘邦的意思,继续说道:“以前,商汤讨伐夏桀成功,然后把夏朝的后裔分封出去,才让商朝安定;后来周武王讨伐商纣,也将商朝后裔封远,这才保证周的稳固。反观暴秦,灭亡六国后,将诸侯王的后代赶尽杀绝,这才导致天下大乱。如果汉王您能够重新去扶助六国后裔登上王位,那么,全天下的贵族、士人和百姓,都会对汉王您感恩戴德。那样,楚王再大的本事,也只能成为孤家寡人,还有什么力量和代表全天下的您相抗衡呢?”
这段话如果是在刘邦刚进入荥阳时说,他很难动心,因为那时候正值刘邦雄心勃勃想要重新崛起一雪彭城耻辱的劲头上。现在眼看着韩信、英布和彭越三个人都靠不上,而项羽的兵锋已经陈列在城外,刘邦想想当初从彭城脱逃差点儿没被活捉的险境,不由得不动心。再加上郦食其的一番撺掇,刘邦还真让人去开始刻制印玺,打算让郦食其前去分封六国了。
这个消息,刘邦是刻意隐瞒着张良的,但张良的聪明,在于表面不动声色背后的那无限城府。很快,张良就知道了郦食其的这番活动。
第二天清晨,刘邦正在用早饭,张良就立即抓住时间走进行宫,坐到了饭桌面前。
刘邦一看张良的神色,就知道事情瞒不住了,于是他一边稀里呼噜地喝着自己最喜欢的小米稀饭,一边尽量平静地说道:“子房,忘记请教你一件事情了,近来,有人向寡人献计,让我去分封六国的后人为王。我想,这样一来就可以牵制楚军了吧。您看这样可行吗?”
张良的神色立即变得慌张起来,一改平时的淡然自若,他腾的一声站起来,急切地说道:“什么?何人为大王出此计谋?如果用这样的计策,一切都完了!”
即使是在彭城失败时,刘邦也从没看到张良如此惊慌,他不由愣住了,手中的筷子“啪嗒”一声,落在饭桌上。为了掩饰,刘邦赶紧将郦食其的话说了一遍,然后问道:“这就是郦生告诉我的,他的主意,真有这么严重吗?”
张良看到刘邦有了足够的注意力,便连忙坐下,说:“汉王,并非我夸大其词,只是事情的确很危险。请大王允许我借用您的筷子,比画一下目前的形势。”
说着,张良便拿起刘邦面前的筷子,在桌上画了一道,说:“郦生说商汤、武王的旧事,的确是历史上发生过的,但商汤之所以敢于封夏朝的子孙,是因为有充分的实力来控制局势,掌握那些人的生死。如今,汉王您能够掌握项王的生死否?”
刘邦缩了缩脑袋,意思是,项羽都快要掌握我的生死了。
张良也没再问,又在桌上画了一道小米粥的汤水:“过去,周武王之所以能够封赏商朝的子孙,是因为有把握拿到商纣王的头颅,您现在能拿到项羽的头颅吗?”
刘邦晃晃头,显然,他目前更关心的还是自己的脑袋。
张良继续问道:“第三,周武王进军商都朝歌,不仅消灭了纣王党羽,还宣扬商纣王统治时的贤人,包括商容、箕子和比干他们,将箕子从囚牢中释放出来,修建了比干的坟墓。现在,您能做到这一点吗?”
刘邦摆了摆手说,说:“现在寡人还忙着战场上的事情,哪能做到这个呢?”其实,刘邦心里面一直也没太注意在他看来是表面功夫的宣传。
“第四,武王伐纣以后,曾经打开巨桥的粮仓发放粮食,打开鹿台的府库发放钱财,这样赈济那些穷苦的百姓。如今,汉王您能做到吗?”
“这个……”刘邦一时语塞,他下意识地想到昨天还收到萧何写来的汇报关中旱情的书信。
“这就是四个不可了。”张良苦笑着说,他看了看刘邦,发现对方已经有点坐不住了,于是决定索性一口气说完,“其实,接下来,还有四大不可。”
刘邦此时如坐针毡,但又不得不发自内心承认张良说得都没错,于是他继续听了下去。
“武王伐纣成功后,回到自己国家,就宣布战车改为普通车辆,兵器悬挂起来,这一点您做不到;武王将战马放到华山南面蓄养,这一点,您做不到;还是武王,他在战争结束以后,将运送粮草的牛也放到桃林北面放养,这意味着他不再发动战争了,这一点,您现在做不到。更何况,现在天下的义士之所以能够远离家庭、朋友,而能够追随汉王您,不正是为了能够建功立业来获得一些土地吗?如果现在建立六国,重新出现韩、魏、赵、燕、齐、楚,那么,这些游士一定会重新跟随他们不同国家的君主,跟随其原来的亲戚,重新回到其原有的家族领地中去。您还打算和谁一起取得天下呢?更何况,这六个国家一旦复兴,他们并不一定会感谢您,反而会跟随现在最强大的楚国啊!”
随着张良话语的延伸,筷子底下的划痕也越来越多,刘邦则满脸是汗。这汗水一半是焦躁愧疚,一半又是后怕担心。等张良终于放下筷子,刘邦“呸”的一声,吐掉了口中一直停止了咀嚼的食物。
“郦食其这个混蛋儒生,差点儿坏了老子的大事情!”
刘邦粗陋的声音回荡在宫殿中,面前,则是静静躺放着的那双筷子。
早饭过后,刘邦马上下令,让人将已经快要造好的六国印玺全数销毁,而且消息一定要控制好,不得走漏。
而对于那位自以为奉献了一条奇计的郦食其,刘邦认为,还是让武将们找机会为他弄点儿好酒更实在。毕竟,有了酒精助兴的郦食其,在外交上还是有相当作用的。至于清醒时候的郦食其,刘邦觉得,自己是有一阵子不想看见他了。
拔掉虎牙,点猛虎为乖猫
张良列举“八不可”来劝谏汉王的事情,很快传到了陈平的耳中,对后者带来了很大的震动。
事实上,陈平也几乎同时听说了汉王准备分封六国的消息,他也觉得这种自我陶醉式样的政治行为很幼稚,但是,陈平却没有找到机会和方法去劝谏刘邦。更实在的情况是,陈平从彭城之战以后,在汉军阵营中就过得不怎么样。
虽然说彭城之战失利最大的责任人是刘邦本人,但汉军将领不会这么想,也不会这么说,他们更不会骂自己的指挥和约束能力。因此,从彭城逃出以后,陈平作为建议袭取彭城的谋士,就遭到了全军上下将士一致的指责。有人翻出他之前在老家的一些事情,说他跟嫂子不清不楚,又说他一到汉军阵营就忙着借钱,活脱脱将他描写成了跳梁小丑,让刘邦都一时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人。好在对于汉军,陈平并没有什么私心,加上张良的力保,因此好歹算是保住了在汉军中的地位。
现在,陈平看见张良不费多少事情,就做到了自己原本想做的事情,心头似乎有一根刺颤颤巍巍地晃动着。
自己可以为汉王做点什么呢?陈平开始失眠。辗转反侧了几个夜晚之后,脑海中终于浮现出一条奇计。这是一条能让楚军釜底抽薪的计策,是谁都不会注意到的计策。
第二天,刘邦按惯例召集部属商议如何应对楚军的围困。刚问到陈平,陈平就神情自若地回答说:“汉王,山穷水尽的时候也并非没有道路,两军交战,自然会有进退,这点小小难关,不算什么!”
刘邦以为自己没听明白,想了一想,说:“可是,陈平你还是没有告诉我什么方法啊。”
陈平说:“汉王,您现在的对手是项王。我听说,他这个人很有礼貌,从不随意轻慢别人,但是,他为人猜忌而多心,即使是那些多年追随的部下,他也放心不下。因此,很多人并非真正忠心追随他。反之,您虽然傲慢无礼,尤其经常轻慢读书人,但是您为人并不猜忌,很少随便怀疑人,因此,很多人愿意为您做事……”
刘邦不耐烦地说:“陈平,我自己的毛病我当然清楚,不过,说这些有什么用呢?我现在想要听的是解围的妙策。”
“大王,天下本来就没有事情,只是有了人才有事情。”陈平不慌不忙地回答道,“人就是一个国家的根本,如果国家的根本繁荣昌盛,那么,战场上才能取得胜利,就好像大树的根本强健,才能让枝叶繁茂一样。现在,我就是想要提醒大王发扬根本,改正短处,同时,想方设法去利用项王的缺点,动摇楚军的根本。”
“好啊,那你便说说,到底如何动摇楚军的根本?”刘邦看到陈平如此坦然,也受到影响,打算认真听一下。
陈平看时机成熟,便加快语速说道:“办法其实并不难。楚军虽然人数众多,但是,项王谈得上信任的人,也不过是范增、钟离昧他们。大王如果愿意发扬自己的长处,就请拿出上万斤金(古代指铜),放心地交给我。我利用这些财物,再加上项王原本的猜忌心,就能保证其内部分裂。这样,荥阳之围自然能够解除,还能为灭楚增添力量。”
“咻——”刘邦发出一声不在乎的感叹,“我还以为有多大困难,不过是要钱。好,你先拿四万斤,随便用,我不查你的账目。如果不够,再来领取。但是有一点,一定要做到让楚军分裂!”
果然,金钱的力量在陈平手中发挥到了极致。很快,楚军中开始流传起不同版本的流言。有人说,钟离昧等大将因为围攻荥阳不能奏效,被项王怀疑;也有人说,项王没有怀疑他们,是他们自己因为没得到什么赏赐,所以非常怨恨……
与此不同,另一个流言的版本出奇一致,所有参与流言的人都说,谋士范增因为自己的计谋不被项羽采纳,因此正在找机会和汉王联系。
众口不但能铄金,金也同样能够改重口。楚军向来横行天下,从未在一个城池下耽误过太久的时间,这一次却被挡在荥阳城下,已经让项羽觉得奇怪。这些流言的出现,更是让他感到怀疑。钟离昧这些人尚可,毕竟是在外带兵的武将,但万一每天和自己朝夕商量事情的范增也成了汉王的人,那岂不是养虎为患?
项羽想得太多,未免头昏脑涨。他使劲晃晃脑袋,又想到范增可是当年直接投奔到叔父项梁手下的,一路跟从,始终忠心耿耿,也出谋划策带来许多胜果。如此怀疑他,岂不是太没有仁义?于是,项羽便暂时在心中轻轻掩盖了这丝裂痕。
虽然如此,陈平却并没有放过这丝裂痕。
很快,他又建议刘邦,派出使者,去楚营讲和。讲和的条件是,以荥阳为界,东边属楚,西边属汉。
“这种条件,项羽会答应?”刘邦等陈平走了,才悄悄问侍立一旁的张良。
张良含笑不语,半晌才说:“汉王,你姑且看陈平的计策就行了。”
果然,项羽听说了求和条件,感到刘邦的底气实在匪夷所思。但项羽偏偏重视贵族式的礼节,于是,他派出了回访的使臣。一方面,是表示自己为王的气派规格;另一方面,也是希望借此来探察汉军的部署、士气、粮草情况。
刘邦听说项王的使节到了,不知道是不是陈平的计策,便急忙叫来了陈平商量。陈平大喜过望,连忙安排好自己的计划。
很快,楚国的使臣走进刘邦的行宫。
项羽知道刘邦手下人才济济,为了不被对方看扁,特地挑选了这位应对出众、经验丰富的部属担任使节。因此,此人虽在行宫中面对雄赳赳的汉军将士,却面无惧色,一路走入,连眼神都没有游弋。和刘邦对答时,他也是口若悬河、神色自信,既有必要的礼节,也有充分的张力。直到面见结束,楚国使节始终滴水不漏,连一旁的张良都在内心暗暗称赞。
等到刘邦示意谈话结束,使节一躬到地,然后转身不紧不慢地走出。刚走到大门口,陈平便迎了上来。
那一瞬间,张良看到陈平背后的影子里,有了一股奇诡的风,似乎陈平已不是人,而变身成为操纵他人命运的巫师。
陈平没有注意到张良看他的眼光,而是热情地将楚国使臣领到馆驿,安排了丰盛的酒宴,热情周到地招待,还亲自坐了下来,说着各地的风土人情。看起来,不像是交战的两国,倒像是久别重逢的好友。
“来来来,您远来不易,劳苦功高。我敬您一杯!”陈平满脸堆笑,高高捧起酒爵。
楚使来不及回味什么叫“劳苦功高”,便也连忙举起酒杯,挤出三分笑容,一饮而尽。
陈平放下酒杯,笑容在汤鼎冒出的热气背后格外温暖:“范老先生最近身体还好吗?”
使节愣了一愣,说:“嗯嗯,还好。”
陈平看看左右,悄声问道:“说好的书信,可曾带来?”
话还没有说完,外面跑进来一个仆佣,气喘吁吁地说:“错了,错了。”然后一溜烟地来到陈平身旁,附耳低低说了几句。陈平脸上的笑容立刻僵住了,然后化成冰封一般的灰暗。
“你怎么不早说!”陈平瞪了一眼仆佣,然后勉强朝向使节方向一拱手:“多有得罪,汉王有令让我去,您请自便。”
说话之间,一群仆役上来抬走了酒宴,有人提着一个食篮走了过来,放下两三盘蔬菜、一碗饭、一瓶水在楚国使节面前。使节被这样的落差弄得莫名其妙,再看时,无论是仆役还是陈平都消失了,只有从屋外传来的对话声音:“范先生的使节还在那边要酒呢……”“是吗,陈大人过去了……”
在难堪的静寂中,使节独自吃完,也不打招呼,找了自己来时骑的马匹,一口气跑回楚营,见到项羽,便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还将陈平那偷偷摸摸的表情描绘得惟妙惟肖。
项羽本来就很信任这个使节,听完他的报告,眉头紧锁,脸色大变:“怪不得一直有人传言他私通刘邦,寡人还不相信,原来果然是真!”
使节说:“项王,此事千真万确,我亲眼所见。人是会变的,范增他也是人,您一样要多多提防啊!”
项羽喘着粗气,闷头闷脑地坐下来,脑中一片混乱。
此时的范增,已经年过七十了。虽然昔年曾经以计谋闻名,但年纪毕竟不饶人,他只感觉到自己一天比一天地衰老下去。不管是记性,还是反应,甚至是听力,都像一根越来越松动的弓弦那样,无法迅速地绷直了。发生的这些事情,他几乎丝毫不知。
直到矛盾的全面爆发,范增才明白一切。
矛盾爆发于范增对项羽的催促,他说:“古人说,当断不断必受其乱。那时在鸿门宴上,老臣曾经力劝大王杀掉刘邦,大王总是担心时机,结果才造成今天的麻烦。现在您一定要急速进攻荥阳,不能再让刘邦跑掉了。”
从前的项羽真心实意将范增当成长辈,因此即使不同意,也会对这样的话耐心听下去,但今天他迥然不同地起身,眼光直逼范增:“恐怕荥阳没有攻破,我的头颅就先要被你送给汉王了!”
范增立刻明白了事情的始末,他脸色惨白,抖抖索索地退了下去,一句话也没说。
第二天,人们发现范增悄悄离开了。他在营帐中留下一封书信,乞求告老还乡,旁边还有项羽封赏给他的“历阳侯”印绶。当书信被放到项羽面前的时候,他只是鼻子里哼了一声,扭头不顾。
一个月不到,失去所有精神支持的范增,死在回彭城的路上。而项羽到底有没有为这个人的死去而流泪,已经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了。
荥阳救主,玩险胜不如累死对手
汉三年五月,失去了谋士范增的项羽纵然没有公开自己的悔意,但行动上已经改弦更张了。
在此之前,在张良的谋划下,汉军的防线固若金汤。荥阳和成皋为防守核心,北部以黄河为依托,构筑了北方防线,南部以嵩山、伏牛山、南阳和武关作为南方防线。另外,在粮仓敖山的东侧、荥阳的东北有座广武山,汉军在这里建造了两座坚城,曰东广武、西广武,两者之间相去仅仅两百多步,而其中是难以翻越的深壑。
此时,汉王和张良、灌婴、周勃、周苛、纪信、夏侯婴他们全力驻守中路的荥阳,而韩信在陈平、樊哙的辅助下驻守广武,王陵坚守南方的南阳,归降的英布则防守成皋。这样,只要能够坚守住每个据点,每个人尽好职责,将楚军阻隔于坚城之下是可行的。
而打破这条防守链条的最好办法,就是攻击其中部由刘邦亲自驻守的荥阳。这一点,也正是范增生前不断提出和催促的。奇怪的是,在范增离开楚军并去世之后,项羽似乎突然从他的死亡中读出正确的信号,然后开始全力实施这一战略:楚军开始用最少的兵力牵制其他据点,然后阻断了通往荥阳最后的粮道,并将主力全部集中在荥阳城下,准备彻底击破荥阳,活捉刘邦。
荥阳城再坚守下去,已经没有必要了。
没等到张良提出这样的建议,将军纪信第一个在会议上提出了这样的想法。刘邦虽然承认他说得有道理,但却充满怀疑地说道:“楚军已经将荥阳全部围困了,而城中汉军只有数万,我们怎样能突出重围呢?”
纪信翻身跪倒再拜,说:“我恳请大王全身而退,只要有大王在,汉军一定会重新聚集起来,和项王再战。因此,我愿意大胆冒充您从东门而出,使您能安全地从西门出城……”
就这样,纪信说完了自己的策略。
听着这样的计划,张良的眼眶不由湿润了,他不能不承认,刘邦是如此有个人魅力的君主,甚至能让手下的将领毫不犹豫地为他去死。这一点,项羽做得到吗?
“时间紧迫!”看到刘邦面露不忍,纪信趴在地上频频磕头。
张良也被纪信的忠义感动了,但他知道,此时自己必须说话。于是,张良走过前去,扶起了纪信:“将军,您的忠义日月可鉴,将来汉王一定会带领我们战胜楚军,匡扶天下。”说完,张良意味深长地看了刘邦一眼。
刘邦明白,纪信如此冒险,不仅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天下。他一咬牙,面色沉沉地从嗓子眼儿里说道:“好,就按此计!”
既然定下了方针,张良和陈平他们迅速行动起来。张良很快写出一封降书,然后请刘邦签名。墨汁还在淋漓着,就让快马送出城外,一直送到项羽的大营中。书信的大意是,汉军已经没有粮食了,为了避免城中百姓受到伤害,也为了将士们早日回乡,汉王刘邦愿意投降。今晚将从东门而出,求项王能够开恩不杀。
项羽早就在荥阳打得不耐烦了,看到这样言辞恳切的降书,感到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于是,整个楚军中很快传开了汉王要投降的消息,所有人都在等待夜晚的到来。
终于到了夜半时分,荥阳城的东门在楚军的万众瞩目下终于缓缓打开。为了防止有诈,楚军的弓箭手齐刷刷地以跪射的姿势拉紧了弓弦,瞄准那黑洞洞的门口。然而,当第一拨人走出来的时候,几乎所有的楚军士兵都松了一口气。
走出来的,是大群的妇孺老幼,他们一个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由于数量太多,他们很快将城门口的那块空地围堵起来,并缓缓地向前移动。
楚军士兵很快围拢过去,逐一对这些难民进行盘查询问,生怕刘邦又一次混在百姓中逃跑。有的百姓看见楚军,连忙跪倒说:“汉军守城多日,强迫我们协助。现在,眼看胜利无望,汉王不愿我们这些百姓跟着受死,就愿意主动投降。他让我们先走,自己马上就到。”
听了这样的话,楚军将士虽然半信半疑,倒也没有放松盘查,更有些军纪不严的部队趁机搜刮财物、调戏民女。一时间,东门外的官道上哭爹叫娘、鸡飞狗跳。为了加快盘查的速度,防止刘邦趁乱溜走,连其他三门外的楚军主力也纷纷调动过来。
就这样,出城的百姓走了一拨又一拨,楚军士兵从开始的兴奋,到后来的无奈,再到最后的疲惫。眼看东方已经露出了鱼腹白色,刘邦的踪迹还是悄无声息。
项羽也坐不住了,骑着乌骓马来到城门外的高地,沉默地看着笼罩在黎明前最黑暗中的这座城市。按照以往的习惯,对于这种久攻不克的城市,项羽是很可能放任士兵屠城抢劫的,这一次,完全是因为刘邦要投降的缘故……
“刘邦,刘邦的王车!”
楚军士兵们骚动起来,并很快地自动分列成两队。随后,在灰暗的夜色中,项羽看见一辆装饰华美的车子被几个老人推了出来,车内端坐着一位穿着高贵服饰的王者。
楚军将士们一拥而上,将车子围住,观看议论着。
项羽示意部将前去将刘邦带上来。但见部将疾步走下高地,来到车前,揭开车上的帷幕,动作便停住了。部将愣了一刻,便跌跌滚滚地跑了上来:“项王,中了刘邦那小子的奸计了,车中的是大将纪信,刘邦早就趁乱从西门溜走了!”
“什么!”项羽的脸色迅速狰狞起来,肌肉纠结盘缠在一起,周围的人仿佛都能听见他血管中奔涌的愤怒力量。
项羽推开部将,走了下去,来到王车前:“尔是何人,敢冒充汉王?”
纪信放下遮挡脸部的衣袖,看都没看项羽一眼:“我是大汉将军,纪信。”
“汉王何在?”
纪信“嘻”地笑了一声,道:“你看不出来?当然是早已离开了!”
项羽忽然狂笑起来,笑声震动如雷:“刘邦这个不知羞耻的流氓,竟然用这种下三滥的计策!好,你叫纪信是吧?今天寡人就送你做个忠臣!”
项羽一声令下,楚军士兵们纷纷怀着被欺骗的耻辱感,将火把一个接一个地丢进那华美异常的王车中。但见纪信端坐其中,纹丝不动,沉默无语。大火吞没了整个车厢,干燥的木头在火中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从火焰升起的开始,到烟雾缭绕的最后,纪信始终都未发一言。当火灭去以后,人们只看见那里有一截端坐着的炭状物体。这触目惊心的东西,让楚军将士自上而下为之胆寒。他们每个人都在考虑:和这样的对手作战,究竟还有没有胜算?
刘邦也是个讲义气的主,日后,当他建立大汉王朝的第二年(公元前201年),就将纪信的家乡单独从阆中县划分出来,御赐地名“安汉”。不仅如此,刘邦还下令全国各个县城都要修建城隍庙,而担任城市守护神的,则是忠义昭昭的纪信。
当然,那已经是后话了,此时的刘邦来不及哀悼和纪念这位为自己死去的大将,他早就从西门寻了空子,在精锐骑兵的掩护下逃之夭夭。
项羽烧死纪信,并没有感到胸中的闷气吐了干净。他一面派出部队去追踪刘邦的去向,一面命令手下进驻荥阳。没想到,前锋很快报告,说荥阳城门已经重新关上了,城头全都是武装整齐的汉军。
早在刘邦出城之前,张良就已经对现在的情况做出精准的预测。他告诉刘邦,项羽一旦知道自己中计,一定会气急败坏地对他进行追赶。这样,就算他逃出了荥阳,还是难以脱险。眼下,只有留下一部分将士,继续死守荥阳,拖死楚军,汉王才可以从容地穿过包围,到外线去集结力量,和楚军再次交锋。
“原来如此。”刘邦会意,他试探着问道,“子房,我们这样,是否就是躲开项羽,不跟他决战?最后……”
张良说:“是的,汉王,与其在一城一地上花费大量战力获得险胜,不如,累死项羽,累死楚军!”
调虎离山才好谋虎皮,拿到手的成皋又丢了
为了累死项羽,必须要处处布置下陷阱,刘邦便将心腹将领周苛、枞公留在荥阳,嘱咐他们全力守城。
周苛和枞公都是和纪信一样的忠义之士,他们也知道,接受这样的任务就要有必死的决心。然而,他们想到手下还有个刘邦不忍心处决的降将魏王豹,就感到骨鲠在喉。这个魏王豹的反复无常是有名的,现在楚军大兵压境,如果他成为内应,岂不会坏了汉军大事?就这样,两人稍微商量了一下,便找了个商量军情的理由,将魏王豹召进大帐,然后斩首示众。并宣布说,魏豹忘恩负义,和楚军暗地联系,现已正法。汉军将士看见汉王虽然远遁,但留下的将领却有如此坚定的决心,也就更加众志成城,迎接楚军下一轮更大的冲击。
和这些抱定必死的人不同,项羽觉得自己再也不想在荥阳城下浪费时间了。他听说,刘邦逃亡的路线是成皋。于是,项羽便留下一部分楚军死困荥阳,自己则率领楚军的主力南下成皋,打算趁刘邦在那里还没站稳脚跟就一举拿下。
项羽并不清楚,刘邦率部转移到成皋,很快就站住了脚跟。这一次,刘邦的遁走并非像彭城失败那样狼狈,而是一切都在张良和陈平的安排之下,进行得计划周全、井井有条。虽然如此,刘邦在成皋听说了纪信殉国的事情,还是悲痛得难以自抑,打算就在成皋重新整合实力,与项羽再次对阵。
张良虽然也很悲痛,但却保持着他一贯的冷静头脑,他等刘邦的情绪稳定一些,便劝解说:“大王,昔日越王勾践为了报仇,能够忍受十年。现在,您千万不应该匆忙行事。尤其是楚军很快就会来包围成皋,我们怎么能还在这里久留?现在只有先返回关中,才能真正脱离险境,以待将来。”
刘邦并非不清楚此时的险境,更知道自己跑到成皋被围起来,和在荥阳被围起来根本没有区别,只是光棍出身的他,实在留不下这个脸面。因此,尽管内心同意张良的看法,嘴上还在倔强地说道:“纪信将军已经殉国,周将军和枞公都还在荥阳艰苦奋战、拼死守城,难道我还能将这两位将军都牺牲掉吗?”
“大王!”张良郑重地说道,“现在敌强我弱,怎能用弱小的我军去硬拼楚军呢?现在只有请大王立刻回关中,召集兵马,携带粮草,重新出关进攻楚军,才能让形势发生变化,周将军他们才能得到保全。”
张良的这个观点,得到了其他许多人的支持。大家纷纷劝刘邦继续放弃成皋,向西退入关中。看到众人纷纷支持,刘邦也就默认了这一点。很快,整个汉军主力就在楚军到达之前向西进入关中。
负责留守关中的是丞相萧何,在他的精心整治下,关中的形势还算稳定,汉王很快就得到了补充的数万军队和粮食。按照原计划,应该是立刻出关向楚军发起反攻的时刻。大军正要出发之前,一个姓袁的书生提出了这样的建议:如果刘邦能够向南从武关出兵,项羽就必然会带领军队向南而走,刘邦可以在那里构筑防线而不战,这样,荥阳和成皋附近就会出现一定的空白状态。抓住这样的机会,让韩信从赵地和燕国、齐国出兵,刘邦就能重新夺回荥阳一线。这样,楚国面对的战线就会被拉长,其战力就会被延伸,而汉军可以得到休息。
刘邦原本还想考虑这样的建议,但从东面传来了噩耗。楚军持续的攻击还没有压垮荥阳防御,但成皋作为荥阳的最后一个防守据点,落入了项羽的手中。
分析了目前的综合情况,张良建议说:“汉王,袁生的建议的确可以采纳,这正是过去的围魏救赵之计策啊!”
为了让刘邦更加感性地明白什么是围魏救赵,张良解释说,春秋时期,魏将庞涓率兵包围了赵国国都邯郸。赵国向齐国求救,齐国援军大将为田忌、军师为孙膑。孙膑提出,与其正面进攻,不如偷袭魏军的后防。于是田忌率兵偷袭魏国都城大梁,而庞涓被迫回军,结果陷入了汉军的埋伏而致大败,连庞涓自己也被俘虏。这就是后来军事学上著名的“围魏救赵”。
张良建议说:“袁生的计策很容易操作,可以让大军从武关而出,然后攻取宛城(今河南南阳),随后做出绕道东征的姿态,这样,项羽的注意力就会向这里转移。另外,还可以让英布回到九江,去袭扰项羽南部,让彭越继续在楚国北部袭扰,造成马上要夹击彭城的姿态。这样,东部面临的压力自然会消失。”
刘邦点头称赞,于是兵出武关,不几天拿下了宛城、叶县。接着,英布回到了九江附近,重新组织起队伍骚扰楚军南方,并放出风声,说要进攻彭城。
项羽知道,自己的后防并不稳固,如果汉军再次袭击彭城,很可能会导致前线楚军粮道断绝。于是,他留下了将领终公防守成皋一线,自己率军向刘邦所在的宛城进攻。
一切都按照张良所提出的那样进行,刘邦自然再次于宛城坚壁不出,拒绝对战。与此同时,彭越在北方攻破了下邳防线,击败楚军将领项声、薛公,彭城直接受到了压力。
这下,项羽在前线坐不住了,再在宛城只能是浪费时间、自绝生路。于是,他只好放弃刘邦,向东回救。
这样,汉军的围魏救赵计策全部达成。
楚军主力刚刚向东调动,张良就建议刘邦,立刻从宛城出发北上,和英布的九江部队会合,打击成皋。留在那里的终公虽然也算楚军的重要将领,还是寡不敌众,汉军终于夺回了成皋,离荥阳更近一步。
但问题是,留给汉军的时间不够了。
彭越从起兵之后,一直习惯于游击战术,从未建立起什么稳固的后方,却也因此避免受到严重的失败。因此,当项羽回军东进时,彭越立刻按照以往的战术退兵转移。这样,项羽就有了足够的时间掉转头重新西向。
这一次,项羽不打算手软了,他严厉督促楚军,要求在最短时间内拿下荥阳。
反观荥阳,周苛和枞公率领的汉军将士已经坚持了多日,正在为汉王重新夺取成皋而感到庆幸,没想到,楚军重新回兵,如同从天而降,并用前所未有的猛攻压向荥阳。黑压压的楚军淹没了荥阳的城头,在荥阳坚守的周苛、枞公和韩王信全部被生擒。
虽然对这几个长久抵抗的汉军将领感到厌恶,但项羽已经认识到,和刘邦之间的战争并不简单,自己必须要能从对方手中招降人才。于是,他让部下一个一个将他们押解上来。
第一个面对项羽的是周苛。
项羽尽量压制住内心的怒火,好言说道:“周苛,你坚守孤城这么久,也算是对得起汉王。现在既然已经被活捉,如果能追随我,我会拜将军你为上将,另外封为三万户侯。”
周苛大骂说:“项羽,你不过是匹夫之辈,怎么能跟汉王相提并论?”
项羽再也无法压制怒火,让人抬来沸腾的大鼎,将周苛活活烹杀。接着,又杀掉了枞公。只有韩王信,还没等项羽开口,就主动表示愿意归降,保住了自己的性命。而不久之后,他将会再次找到机会,从楚军中逃出,然后再次归顺汉王。在这个时代,韩王信这样的做法并不鲜见。
项羽没时间去搭理韩王信,他马上整理部队,然后朝成皋杀去。这一次,刚开始布置防线的刘邦措手不及,趁着天色未明,又在滕公夏侯婴的保护下从北门逃出,而英布则几乎同时弃城向北而去。
刚到手的成皋,再一次落入了楚军的手中。
从表面上看,在这一轮争夺中,最后的优势是属于项羽的,但实际上,项羽在这迂回千里的大作战中顾此失彼,丢掉了向西进攻在时间上的最好机会。同时,花费了大量的战力和锐气,获得的也不过是荥阳和成皋两座空城。因此,刘邦虽然狼狈不堪,但却算不上完败,甚至还埋藏下未来胜利的种子。
如果刘邦能够在逃跑前和张良仔细谈一谈,很容易发现这一切,问题是,他跑得太快,甚至都没通知张良——反正他相信张良能逃出来。
结果,张良是从英布的部队那里听说刘邦逃跑消息的。他马上找了匹快马,向刘邦逃跑的方向追去,一直追到了黄河岸边才好容易赶上。那时候的刘邦正面对滔滔河水,张大嘴巴,手足无措,表情就像是被欺负了的孩子。
张良连忙安慰刘邦,先是说了一番胜负乃兵家常事的话,然后话题一转说:“臣听说,赵地现在基本已经平静了,大将军韩信和张耳,还在赵地驻守。不如我们先过了河,找到韩信将军,再去准备后面的事情?”
刘邦还有余地否定吗?
顺水推韩信:英雄与傻瓜只有一步之遥
刘邦也知道,现在自己只有依靠赵国的韩信了。于是,他按照张良的建议,找到渡船,过了黄河。走了一天之后,一行人来到修武(今河南获嘉)。
在修武,刘邦听说韩信已经组建起了一支人数众多的军队,正准备用于对齐国的作战。另外,修武也是防范项羽过河进攻赵地的战略防御要点。
知道这个消息的刘邦就像落入水中的人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他咧开嘴笑得很灿烂,然后立刻就想动身去到韩信军中发号施令。
张良心细如发,自然知道这样贸然前去的风险,他阻止说:“大王,韩信出征多日,身为一方大将,现在手握重兵,手下战将数十。而大王则只有我们这几个人,万一有什么不测,后果可不堪设想!”
刘邦脑子转得很快,听张良这么说,也开始害怕起来。他抓住张良的袍袖说:“子房,你素来足智多谋,是否有个计策可保完全?”
“汉王,不必忧心。”张良轻轻地甩开袍袖说,“只需要汉王能听我的建议,就可一举夺下兵权……”
第二天清晨,韩信的兵营外来了两个陌生人,衣着普通,看起来风尘仆仆。
“站住,什么人!”树丛边突然跃起几名全副武装的汉军游动哨,拦住了这两人的路。其中一个人收住脚步,威严地说道:“我等奉汉王之命,前来面见大将军,你们擅自阻拦,能担当得起吗?”
“这个……”为首的汉军伍长愣了一下,但马上反应过来,示意左右上前搜一搜对方。两名士兵上下摸索一番,摇头示意没有发现武器,于是伍长摆了摆手,示意两个人可以跟他进入军营。
到了大营外,又有一队士兵拦住了两人,照例检查一番。随后两人走进了内帐,帐中的卫士立刻站起身来,眼睛瞪得像看见了天神下凡。他刚要说话,前面的那人伸手摆出“嘘——”的姿势,然后伸手将他按压回座位上。随后,这个人走到帷幕后韩信的床榻边,伸头看了看正在梦中发出均匀鼾声的韩信,嘴角边不由得抹上一撇得意的笑容。但见他伸手拿出榻边案几上的兵符,然后紧紧握着,大踏步走出帐外。
“军吏何在?”这人拿到兵符,胆气十足。
一个军官急急地跑到帐门口,看见手握兵符的并非韩信,瞬间也摆出了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还不快去召集诸将?”另一个人走出帐幕,说道。
小军官这才明白过来,连连点头,然后又是一溜烟地跑去了。不一会儿,他身后跟随着十余名顶盔戴甲的武将,交头接耳地快步来到帐前。众人脚步刚停,稍一定神,就一个个跪倒在军营的尘土中。
“汉王到来,未曾迎接,罪该万死!”
纷纷乱乱的请罪声惊醒了还在梦中的韩信。他披上一件软袍,走出帐外,但见在晨曦的逆光中,刘邦正赫然举起原本属于自己的那一半兵符,得意扬扬地领受着众将的朝拜!
一瞬间,韩信愣住了,这是怎么回事?
原来,清晨来到韩信帐中的,不是别人,正是刘邦和夏侯婴。等韩信清醒过来时,刘邦已经大摇大摆地坐到了他的将军位上,而张良、陈平等人也陆续走进了他的大帐。韩信没时间再思考或者感受下去,也连忙伏地请罪说:“臣韩信不知大王驾到,有失远迎,罪该万死!”
说到死,韩信脖子一凉,想到如果今天刘邦不是来夺兵权,而是要夺命,自己这颗头颅不知正挂在哪里呢。他侧身看看一同跪倒的张耳,发现对方也是满脑门子的汗水。
好在刘邦马上搀扶起他们,毫无威胁性的笑意带来充分的安全感:“韩将军,张将军,快快请起。你们安抚赵国有功,寡人多亏了你们啊!只是,身为大将,还是要多小心自己的安危才对。”
几句话说得韩信低头无语,张耳面红耳赤,只能连连称是。
刘邦板起脸来,继续问韩信说:“大将军,你在书信上说灭掉燕国之后就进攻齐国,然后南下袭取彭城。现在为何还在赵地滞留呢?安抚赵地,不是赵王应该继续做的事情吗?”
“回汉王,”韩信毕恭毕敬地说道,“因为赵地尚未安定,张将军请求我留在此地镇守,唯恐东进齐国会腹背受敌。”说完,他偷眼看了看张耳,张耳连忙解释,说事实的确如此。
“嗯,不过,现在情况有变。本王既然来了,就要坐镇此处了。”刘邦说道。
刘邦“坐镇”的结果,首先是将张耳和韩信分开,张耳带领本部军马回都城镇守赵国,好好管理他的赵地;韩信由大将军成为了汉相国,负责在赵地另外招募兵马讨伐齐国;修武目前所有的部队,由刘邦接手率领,向南过河迎战楚军。
稀里糊涂的韩信并不清楚刘邦这一套是怎样安排好的,他只是颇为警惕地看了看张良,却发现张良面色淡然地看着营帐外一队队士卒,流露出赞许的神色。韩信想到,既然自己已经成为相国,仅次于汉王和丞相,那么也就是第三号人物了,没有理由抗命不遵。因此,他便老老实实地告辞而去,打算另外招募兵马,讨伐齐国。
刘邦获得了韩信操练已久的队伍,感到信心大振,其他汉军将士从荥阳、成皋逃出后,听说汉王在黄河北岸树起大旗,也陆陆续续前来投奔。此时,郎中郑忠提出了这样的建议:目前,楚军锐气提升,汉军应该渡过黄河,在洛阳一带屯兵防守,筑起营垒,挖深沟壑,暂时阻止楚军西进。然后,再派出部队,支援楚国后方的彭越游击部队攻击,迫使项羽再次返回彭城。
张良对此深以为然,极力肯定。于是,刘邦便命令部将刘贾、卢绾带领两万步兵、数百骑兵,从白马(黄河渡口,位于今河南渭县北)附近渡河,然后深入楚国腹地,配合彭越偷袭楚军的据点、仓库,杀伤楚军力量,烧毁楚军粮草,切断其前方的补给,甚至骚扰楚国的百姓。得到了配合的彭越重新整装而发,短短几天内,就在黄淮流域攻下了外黄(今河南兰考南)、睢阳(今河南商丘)等十七座城池。
此时,正在前方指挥西进作战的项羽,听说后方又一次受到了彭越的威胁,甚至连彭城的消息都中断了,感到内心十分慌乱。他拒绝了其他人的建议,叫来了大司马曹咎说:“寡人现在留下你,守卫好成皋,你需要记得千万小心,不论汉军如何挑战,都不可出外应战,只需要堵住汉军东进的道路就可以了。我在十五天之内,必然战败彭越,扫清梁地,然后准时返回,击败汉军!”曹咎连连称是,项羽便挥军而去。
项羽离去的消息很快传到汉军中,郦食其听说后,内心又开始翻腾起来。过了两天,他找到了刘邦。
从上次拒绝分封六国之后,刘邦就不太待见这个神神叨叨的郦食其,总觉得他说的话不太靠谱儿。但毕竟给了这么长时间的冷脸色,刘邦也不好意思堵住他的话,于是便尽量耐心地听郦食其的建议。
郦食其说道:“现在,楚军占据荥阳,却不派兵坚守敖仓,而且只是派一些因为犯罪而充军的士兵守卫成皋,这真是我军重要的机会!敖仓,是天下储藏粮食的地方,至今那儿还存放着大量的粮食,我军应该立刻收复那里,并扼守成皋的险要。向北,我军则应该断绝太行通道,扼守住白马渡口,让天下都知道汉军已经占据了有利的地形。这样,天下就会争相归附。”
刘邦觉得郦食其这番话说得不错,便点点头,示意郦食其可以继续说下去。得到这样的支持,郦食其来了勇气,说出了自己的正题:“目前,燕国和赵国早已经平定,只有齐国还没有归顺。目前,齐国的田氏宗族还有相当势力,他们向东有东海和泰山作为依靠,北部又有黄河和济水作为屏障,就算汉军派出数万人的军队去讨伐,恐怕短时间内也无法攻取齐国,不如我去游说齐王田广,让他主动来归降我军。”
“好!”刘邦觉得,这次郦食其的建议挺靠谱儿,于是按照郦食其的建议准备了财物,让他带给齐王。
送走了郦食其,刘邦指挥汉军,向敖仓和成皋再次发起攻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