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政变
19 98年10月,乔恩·科尔津正在伦敦出差,他打算与另外一位合伙人在萨伏伊(Savoy)酒店共进早餐。这件事情看起来有些不寻常:约的时间是早上7点,并且这天是星期天。伦敦《星期天早报》商业版中的一篇文章称,科尔津会被约翰·索顿与约翰·塞恩赶出高盛公司。①
“看到今天早上的报纸了吗?”在去餐厅的路上,这位合伙人问他。
“嗯,看到了。”
“你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
“你肯定知道怎么做,乔恩。你今天穿得很正式,我猜早上你肯定会参加另外一场会议,所以你应该这样做:取消你预约的所有会议。直接去希思罗机场,飞回美国去。在起飞之前,打电话给罗伊·朱克伯格和鲍勃·赫斯特,告诉他们今天在新泽西的家里与你会面,并且在周一早上召开执行委员会之前告诉其他所有人:塞恩和索顿因为公开玩弄政治,伤害了公司的名声,因此将被赶出公司。”
“如果你立刻采取行动,每个人都会理解并支持你。如果你不这样做的话,你的麻烦就大了,因为6个月内他们会把你赶出公司。”
“我不能那么做,”科尔津回答说,“这将会伤害整个公司。”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科尔津与他的朋友没能在萨伏伊的餐厅共进早餐。餐厅关门了。而且周日早上是不营业的。
四 个月内,乔恩·科尔津被执行委员会的四名成员赶出了委员会——约翰·塞恩、约翰·索顿、汉克·保尔森,以及鲍勃·赫斯特。许多细小的部分如同拼图的构成一样组合起来赶走了科尔津。
科尔津单方面动用了3亿美元,将长期资本管理公司从困境中解救出来,而这一举动惹怒了公司的投资银行家们,因为科尔津最多只能动用2.5亿美元——并且争取这个额度颇费周折。对他们来说自营业务上投入巨额资本金已经够糟糕了,在资本金稀缺的情况下,动用这么大一笔资金去解救另外一家公司更是不可思议。在并购讨论会上,科尔津坚持己见,特别是与曼哈顿银行、摩根银行,以及1998年初与梅隆银行的私下接触更是触犯了众怒。科尔津任命高级管理人员时非常随意、完全凭个人喜好、毫无章法可循,这与上市公司CEO的角色非常不符。他过于集权的决策方式,与公司传承下来的“一人一票制”及管理委员会制度都显得格格不入,他的交易风格也过于激进。科尔津是个不可预测的人物。这样的例子有很多,在他担任主席的四年间举不胜举。一名委员解释说:“在一件重要的事情上,科尔津总是拿不定主意——可能会不断改变决定。”另外一名委员回忆说:“乔恩的做事风格——特立独行、拖沓又不可预测——他从来不感激执行委员会,甚至连尊重都谈不上。”另外一名委员说:“高盛的行为准则是基于坦率与真诚之上的,但是从第一天开始,乔恩就把这些抛到了一旁,尤其是对待与他一起工作的同事时毫无坦率和真诚可言。”
公司每两年一次的合伙人选举,是管理制度化的体现。在这几个月中要占用每个人大量时间,做每件事情都要小心谨慎。并且,在最后一分钟还会增加或者删减人员名单。有一年,当管理委员会把候选合伙人名单张贴出来时,科尔津说,“噢,上帝!我忘了一件大事儿!帮帮忙吧,伙计们。希望你们再考虑一个人。在东京一起吃饭的时候,我答应过他今年一定升他为合伙人。拜托了,伙计们!就加这一个!”科尔津喜欢根据环境的变化即兴而变——这是交易员必备的技能——但是对于严谨的投资银行家来说,这未免显得太随意和草率了。
保尔森和科尔津的合作并不密切。实际上他们不喜欢对方,也不尊重对方的领导或管理方式,他们的业务范围截然不同。在执行委员会周会上,他们不仅不能赞同对方,而且争吵和发生口角的次数也越来越频繁。“他们就像十几岁的孩子一样”,朱克伯格说,他在联合国大厦酒店的会议中曾警告过科尔津。在执行委员会的其他成员看来,保尔森和科尔津无时无刻不在争吵,并且吵得越发厉害。合伙人对朱克伯格说,“你不能帮帮忙吗?你了解这两个人,并且他们都很信任你。”在一次执行委员会会议中,争吵达到了白热化的程度,甚至要打起来了,朱克伯格决定不再坐视不管,他把保尔森与科尔津留下来,关上房门,对他们说,“这个问题必须解决了!如果你们再这么继续的话,会伤害到整个公司。”保尔森非常愤怒,以至于1997年的时候他差点儿离开公司,后来又被劝回来了。执行委员会花了一个周末的时间,研究如何解决这一情况。
1998年5月,科尔津提出公司可以有联席CEO。朱克伯格非常严厉地说:“接下来的6个月内,你们两个要证明可以在一起工作,到那时我再考虑你的想法。”回顾以往,朱克伯格非常惋惜地说:“科尔津作为高级合伙人,保尔森作为公司总裁——一个是合伙人的头衔,一个是公司职位头衔——不合情理。甚至可以说是非常荒唐的。当科尔津说:‘公司设两个CEO。我倒无所谓。我一点儿也不在乎。’他错了——错在认为他们可以一起工作,错在他根本不了解保尔森。”但是,委员会仍然决定接受科尔津和保尔森一起工作的想法。
就在同一年春天,公司决定于当年秋季上市。但是俄罗斯金融危机引发的市场动荡使公司不得不推迟了上市时间。
让 科尔津离开公司的结论不是由一件事情决定的。拼图游戏的每个部分都是结构性的:首先,科尔津决定将执行委员会维持在6个人的规模内,而不是如以往一样更庞大的机构,他对别人的建议置若罔闻,然后孤立塞芬和朱克伯格,但是并没有安排忠诚的亲信加入执行委员会。其次,他不重视执行委员会,而是将权力集自己于一身,随心所欲。而执行委员会的其他成员认为委员会是合伙人的最终权力机构,所有的决策都应由执行委员会代表合伙人进行决定。第三,科尔津非常自信地认为他有坚实的力量后盾,但是他没有意识到小小的执行委员会能够颠覆这些力量。他逐渐失去了执行委员会的支持,他原本应该意识到,委员会有权力——如果他们想赶他走的话——撤掉他的高级合伙人及执行委员会主席的职位,并且也能把他从合伙人中驱逐出去。
在宣布上市的3个月后,公司停止了IPO进程,这对于投资银行家们来说无疑是非常难为情的事情。更痛苦的是,推迟IPO——特别是在向这些人展示了他们能得到多少钱之后——令受惠于公司公开发行的200名股东、345名管理总监,16500位员工感到惊慌失措。与此同时,高盛公司的交易损失近10亿美元,与拖垮长期资本管理公司的持仓情况相似,这令公司的许多人都为之羞愧。当公司交易损失逐步扩大,吞噬了投资银行创纪录的佣金收入时,公司的投资银行家和交易员之间的关系变得紧张起来。
执行委员会的个别委员也开始跟科尔津对着干了。1996年,戴维·塞芬开始对这份工作失去兴趣,决定不再担任管理合伙人,他认为自己已经尽力将交易部门打造成为强大的赢利中心。因此除了对公司以及对合伙人的忠诚之外,他找不到任何留下来的理由。作为一个交易员,塞芬对业务的理解与科尔津相似,因此即使在他们关系不够融洽时,他们对于关键问题的看法也总是一致的,塞芬经常与科尔津站在一边。
同样地,朱克伯格与科尔津关系也不错,经常支持他的决策。作为股票部门的共同负责人,塞芬与朱克伯格经常分享专业上的心得及个人看法;他们曾经一起成功地重构了公司的组织架构,定位了公司主要的战略。1997年初朱克伯格当选为公司副主席,曾经打造了两条强劲的业务线,公司的业务和股权结构朝着他设想的方向发展,但是他年纪越来越大,并且经常被在管理委员会上保尔森和科尔津之间的争吵搞得筋疲力尽。1998年11月27日,朱克伯格成为有限合伙人——他签署了保护自己股权利益的协议,虽然一年内重启IPO是基本不可能的事情。他也给乔恩出主意:“乔恩,我们是多年的老朋友了。你应该听听我这个老朋友的建议:你需要在执行委员会中安插一些自己的人——你能够愉快合作,并且能与你一起融洽工作的人。”
“谢谢你的建议,罗伊,我非常感激这么多年来的友情以及你对我一如既往的支持,但是我觉得现在不是大力变革的时候。我们没问题的。”
“乔恩,你真的应该好好想想。他们会置你于死地的。”
当塞芬退休的时候,他在管理委员会的职位被约翰·索顿所取代。科尔津启用索顿表面上显示出两人关系不错,但事实却复杂得多。索顿反对公开上市,他认为公开上市是“一个巴掌拍不响”;他认为公开上市将最终导致公司被大型商业银行兼并,并且认为公司会陷入老套的陷阱中:无视公司的整体发展战略而采取鲁莽的行动。
当1998年朱克伯格退休的时候,他的位子一直空着,执行委员会只剩下5个人:科尔津,保尔森,赫斯特,塞恩和索顿。
其他人对科尔津表现出越来越多的不满。1995年塞恩被派到伦敦接替科尔津成为公司的首席财务总监。科尔津在固定收益部门与塞恩共事多年。他们相互尊重并欣赏对方的才能,特别是在风险管理方面。科尔津很自然地相信塞恩,因此将他当做自己的“亲信”,派他去伦敦。但是塞恩不是科尔津的代表。塞恩认为自己是独立的,只为自己着想。
在伦敦时,善于与公司高级管理人员建立亲密关系的索顿结识了严谨的数理分析员塞恩。他们两个的理解能力超强,并且善于制定宏观战略。作为搭档,他们两个非常合拍:一个是富有远见的蓝海战略家、具有创造力的高层关系银行家、精通计算机的公司财务总监,另一个拥有交易、固定收益和风险管理方面的成功领导经验,以及丰富管理技能。两个人经验丰富,思想非常成熟,并且他们年纪都不大:索顿41岁,塞恩年仅39岁。对科尔津,他们并没有那么忠心耿耿。
1994年,布莱恩·格里菲斯,公司聘请的英国国家顾问,给索顿打电话说:“约翰,你听到那个好消息了吗?”
“没有,你听到了什么?布莱恩?”
“乔恩·科尔津被选为公司新的高级合伙人。他确实很受人们的爱戴!”
“去死吧!这是个坏消息,布莱恩。我们并不需要什么受欢迎的人。公司需要一个真正的领导者。”
索顿从来没有见过科尔津,个人对他并没有什么偏见,但是公司处于危机当中,因此他认为挑选高级合伙人的首要条件是具有领导才能。
后来,成为执行委员会新成员之后,索顿迅速与科尔津划清界限,他这样告诉科尔津:“乔恩,现在你是公司的当家人,因此对于执行委员会讨论的99%的议题,我会发表我的观点,但是最后由你来决定。但是1%的时间——在一些重大问题上——我会坚守合伙人协议上的管理规定,作为6人中的一员进行投票——就像我们应该的那样。如何?”
“完全理解,没有问题。”
对于前任高级合伙人多年来一直致力于与其他公司建立良好关系的公司而言,自营交易员出身的科尔津很出人意料地与众不同。他关注于市场,而不是客户关系。午餐后在公园大道上散步的时候,刚刚与IBM的CEO郭士纳进行了几个小时谈话的吉恩·法伊夫,闯进了科尔津的办公室,问他,“你认识郭士纳吗?”
“不认识。”
“那我安排一次会面如何?”原以为高盛公司的管理合伙人——或者任何一家投资银行的高级管理者——会跳起来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与美国最大公司的最有成就的CEO见面,法伊夫得到的回答却那么让人难以置信。
“我为什么要那么做?”很显然这背后的意思是:这种会面简直就是浪费时间。科尔津依然是自营债券交易员的思维模式。后来,当科尔津有更多机会与公司CEO们进行一对一见面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开始喜欢上了这种会面——用他非常热情、谦虚及直率的言谈举止——并且这种会面非常有效。他开始投入到与海外客户的联系中。
科尔津经常与其他合伙人举行“私人”会谈。“这件事别告诉汉克。这是我们两个之间的秘密——从现在开始。”
执行委员会最后达成了共识:科尔津不适合做高盛公司的领导人——特别是作为一家上市公司的CEO——并且他不愿意改变。他过于散漫的个性,不适合这家快速成长、拥有复杂组织架构的商业巨头。公司的核心需要严格自律。
塞芬与朱克伯格出局后,保尔森得到了索顿与塞恩的支持,现在只需再有一票就能赶走科尔津了。索顿与塞恩知道保尔森打算过两年将公司的领导权交给他们两人。赫斯特现在成为关键人物。他与科尔津一起领导投资银行业务时,就对其一直心存不满。有些人认为赫斯特与其他三个人不同之外在于他是犹太人,这对于曾经获得“犹太公司”称号的高盛来说至关重要。当科尔津与他的家人圣诞节在科罗拉多的特柳赖德滑雪的时候,保尔森、索顿、塞恩与赫斯特达成了共识:科尔津必须离开公司。
时机非常重要。执行委员会的规模亟待在几个星期内扩大。一旦公司上市,CEO人选的变动将由董事会决定,而不是由执行委员会作出决定。如果他们想要将科尔津赶出公司,那就必须现在动手。长期以来,决定合伙人去留的权力一直保留在执行委员会。根据修改后的合伙人协议,终止对科尔津的任期需要这5个委员中的80%通过——也就是4票。现在有了赫斯特的一票,那就一共是4票,80%的通过率。保尔森、赫斯特、塞恩和索顿同意免去科尔津高级合伙人的职务。
在构想公司组织架构的变革时,一些合伙人提到了鲍勃·赫斯特家中召开的晨会;另外一些人认为约翰·索顿“洗脑”的战略规划能力非常令人振奋;还有些人说,“不要低估汉克·保尔森”。公司内部员工认为塞恩关键时刻的决策已经使他成了合格的公司领导人。
塞恩认识科尔津的时间最久,也是科尔津孩子的托管人,于是由他来告诉这个决定:科尔津的任期将在公司上市之后结束——为了保证公司表面上的稳定——然后他必须离开公司。他不得不接受了这个决定。他们有投票权——如果他拒绝的话,他们有权力在IPO之前减少他持有的股票数量。
科尔津除了求救于所有的合伙人之外,别无他法,但是已经没有足够时间这样做了。就像一位合伙人说的那样,“如果需要所有合伙人共同决策,科尔津就不会丢掉他的职位;他在公司内非常受欢迎,很多人忠于他。但是在小组内,当他环顾四周,已经没有可以依赖的人。这就像是罗马帝国历史的重演。”②
得知这一消息时,科尔津的眼泪在眼圈中打转,但是他依然表现得非常像一个男子汉,他打电话给关键的客户及纽约联邦储备银行总裁威廉·麦克康纳,说他决定辞去公司CEO职务,但是依然会担任公司联席主席。
当所有风暴退去后,公司如过去一样,不断稳定成长并日益强大。科尔津坚持上市计划条款的变更应由200多个董事总经理来决定,而保尔森和索顿认为这应该由执行委员会决定。
保尔森为了赢得公众的认可,公开向媒体表示,“现在是一个管理变革的年代,将会对公司未来产生长远的影响。公司现在做得非常好,我们认为在上市之前推进变革是非常有意义的。这是一个真正的管理变革的年代。”5月9日,公司成功上市,5月18日乔恩·科尔津宣布辞职。科尔津的举止非常古怪,虽然他直接宣布辞职,但是离奇的故事迅速传播开来。例如,科尔津的豪华轿车有一天将他从新泽西的家中带去了位于曼哈顿的高盛公司总部。他一直待在车里。其间他接到了一个重要的电话,就在车里开始工作。在他接电话的过程中,他的司机给科尔津秘书打电话,让她来取一些资料。《纽约杂志》的记者将偶然撞到的这一幕演化成了一个故事——科尔津每天都会这么做——每天都将他的豪华轿车停在高盛总部旁边的路边,在车里工作一整天。
在集中精力上市的时候,科尔津还组织了一群投资者接管长期资本管理公司的工作。2000年2月,新泽西州议员弗兰克·劳顿伯格宣布他将不再考虑连任。这正是科尔津所梦寐以求的——一个全新的领域。他解释说:“我喜欢竞争,我喜欢胜利。参与竞选,是我经历过最具挑战意义的事情。”科尔津花了6000万美元,赢得了竞选。他为参议院服务过一段时间,然后成功地当选为新泽西州州长。
① 这个故事只刊登在第一次印刷中,接下来几次印刷中该文章很明显被删掉了。但是其他报纸在引用原文时注明了出处。
② 执行委员会会议决定保尔森立刻接任公司副主席,6月份合伙人会议中选举保尔森为高级合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