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记愧(1)

“文革”记愧

史铁生

多年来有件事总在心里,不知怎么处置。近日看《干校六记》,钱锺书先生在书前的小引中说,若就那次运动(当然是指“文革”)写回忆的话,一般群众大约都得写“记愧”。这话已触到我心里的那件事。钱先生却还没说完,接着写道:“惭愧常使人健忘,亏心和丢脸的事总是不愿记起的事,因此也很容易在记忆的筛眼里走漏得一干二净。”我想,到了把那件事白纸黑字记录下来的时候了,以免岁月将其遗失。这样,也恰好有了篇名。

1974年夏天,双腿瘫痪已两年,我闲在家里没事做。老朋友们怕我寂寞常来看我,带书来,带新闻来,带新的朋友来。朋友的朋友很容易就都成了朋友,在一起什么都谈,尽管对时势的判断不全相同,对各种主义和思想的看法也不再能彻底一致。那年我二十三岁,单单活明白了一点,对任何错误乃至反动的东西,先要敢于正视,回避它掩盖它则是无能和理亏的表现。除此一点之外,如今想来是都可以作为愧而记录的。

先是朋友A带来了朋友B。不久,B带来三篇手抄本小说给我看。现在记得住标题的只有《普通的人》一篇。用今天的标准归类,它应该属于“伤痕文学”,应该说那是中国最早的“伤痕文学”。我看了很受震动,许久无言,然后真心相信它的艺术水平很高和它的思想太反动。这样的评判艺术作品的方法,那时很流行,现在少些了。B不同意我的看法,但我能找到的理论根据比他的多,也比他现成而且有威力。“中间人物论”呀,“写阴暗面”呀,“鼻涕和大粪什么时候都有”呀,“阶级立场”和“时代潮流”呀,等等,足令B无言以对或有话也不再说了。我自视不是人云亦云者流,马列的书读得本来不算少,辩论起来我又天生有几分机智,能为那些干瘪的概念找出更为通顺的理由,时而也让B陷入冥想。现在我知道,为一个给定的结论找理由是一件无论如何可以办到的事。B为人极宽厚,说到最后他先是笑了,然后问我能否把这些小说给他复写几份。我也显出豁达,平息了额与颈上暴胀的血管,说这有什么不行?一来我反正闲得很,二来我相信真理总是真理,不会因为这样的小说的存在而不是真理了,存在的东西不让大家看到才是软弱或者理屈。我们一时都没想起世上还有公安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