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大口罩的姑娘(3)

我望望姑娘,问她:“你真热心,高同志,怎么对傅雷一家这样熟悉?”

姑娘吁了一口气,低声慢慢说道:“不能说熟悉,说来也说不清楚,我从小喜欢文艺,早上上学,晚上回家,经常听到他们家的琴声,它有时使我误了上课,忘了回家,后来知道那是傅雷的家,他们一家人都会弹琴。”童年时代的欢快心情,在她光闪闪的眼神里表露了出来,她继续说下去:“我因为身体不好,很消沉,只有书本和音乐是我唯有的安慰,可是,就那么一天,我走到那里,门上和围篱上贴满了标语和大字报,他们死了!”她闭一闭眼,垂下了头。

“你认识他们吗?”我问。姑娘摇了摇头。

我很惊奇,更直率地问起来:“就这样,你就?”我没有说下去。

姑娘立刻反问了一句:“我这样做不对吗?”

“不是这个意思,可是……”我想说下去。

“走吧,办事情去吧!”姑娘打断了我的话。

我们又慢慢步行了刻把钟,来到几排平房跟前。她带我走进顶头一间办公室内,对办事人说了来意,听到死者是傅雷,办事人看了我们一眼问:“你们与死者什么关系?”“亲戚。”她这样回答。

她转手替我付了寄存费,办事人把两张骨灰寄存证交到她手里,她审视了一下转交给我,说声:“要放好。”看我把它放进了上衣口袋,才移开了目光。

随着工作人员走进后面平房里,我们在成行成列高高的搁架夹弄中穿行。走着,姑娘似乎看到了什么,停下步子,指着搁架对我说:“你看,顾圣婴,她!”她的眼神里似乎又增添了一层忧伤。旁边搁架里齐眼的地方,并排放着三只有照片的骨灰盒—那位年轻的女钢琴家和随着她同归天国的母亲和弟弟。“前天刚送来,她们是开煤气死的。”旁边的工作人员插了一句,他指指近边的搁架说:“放在上层。”

姑娘叹息一声,对三只骨灰盒又端详了一会儿,才移步向前。到了地点,我从不远处搬来一架小木梯,我们取出了两只骨灰盒,她掏出一方洁白的手绢,轻轻拂拭掉了盒上的浮尘。她踏上几级小木梯,把我递给她的盒子平平正正放好,走下了小木梯。

我放回小木梯转身过来,先听见姑娘的啜泣声,后来她就倚在搁架旁边痛哭起来。我也心里一酸,赶紧掏出手帕走到搁架尽头处擦泪。

姑娘哭得那样伤心,哭了很久,我不得不走过去劝止她。

我们离开了公墓,踏着坎坷不平的泥路,都不说话。这段路好像比来时更长,走着走着,终于又走到了来时经过的那片墓地。现在,我们都看清楚了,原来乱哄哄的人群是在掘坟。

我们乘车到了市区,我说步行一段路吧!姑娘同意了,走到新华书店门口,她放慢了步子,眼望着书店的橱窗,自言自语嘟哝起来:“巴尔扎克没有了,雨果没有了,罗曼•罗兰也没有了,都没有了……”她住了口,回头对我说:“刚才两张寄存证放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