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士钊上书(2)
我和父亲、母亲默然对坐着。此刻我的心是宁静的,真希望这院子能成为我们一家人永久的庇护所。
但是,这小小的庇护所就在这天夜晚遭到了无情的扫荡。大约十点半钟,我和二老还在说话,大门突然被擂得像是马上坍塌下来一般。紧接着一阵狂呼乱吼,大约二三十名戴着“新北大红卫兵”臂章,穿着没有领章帽徽的旧军服的青年男女洪水般冲进院来。我搀扶着年迈的父亲站起来“迎接”这批不速之客,心跳得剧烈极了,像是马上要跳出喉咙;血往脑子里涌上去,而脑子却是一片空白。恐惧已被一种麻木代替,胸口却又像被愤怒填满。
红卫兵冲进客厅,当然一眼就认出了父亲。他们中一个人野蛮地抽出腰上的皮带(还是个女孩子!)冲着父亲扬起,却又落下,厉声地命令父亲到院子里去。我挡在前面,尽量平静地对他们说父亲年纪大了,晚上院中有风,是不是就在屋里说。几个红卫兵上来猛然把我推开,抓起父亲就往院中拉。母亲吓得瘫在沙发里不能动弹,红卫兵喝令她站起来,说:“臭老太婆还想坐沙发,滚开!”不知为什么这批如狼似虎的“革命造反派”竟没有问我是谁,也没有理会我,我猜他们大概知道我在外语学院也正挨斗,不会自由回家来。妞妞在东屋里被吵醒了。保姆搂住她,叫她别出声。我不知应当到哪里去,是到院中照看父亲的安危,还是陪着母亲免她受过多的惊吓。犹疑片刻后我轻轻对母亲说:“你别害怕,他们不会拿你怎么样,我去爹爹那里。”我跑出屋子,一群红卫兵挥着皮带在父亲面前大喊大叫,他们用最粗野的语言凌辱父亲,说他是鲁迅笔下的落水狗,说他是老混蛋,等等,等等。今日想来,仍为在那混乱岁月中文明被践踏到如此地步而心颤。他们叫父亲低头,父亲不低头,默然不语。他们上前按他的头,父亲打个踉跄。我想冲上去,但红卫兵挡住我,把我推进屋。那时我一点不想哭,只想喊!我拼命控制自己不失去理智。红卫兵冲着父亲念了点什么东西,宣布他的“罪状”,声言他们来造他的反,要他表态支持他们的革命行动。父亲仍不说话。然后他们命令父亲原地站着不动,而他们则一窝蜂似的拥向客厅,开始了他们的“革命行动”。他们索要去家里箱笼的钥匙,到处乱蹿,翻箱倒柜,把大批珍贵古籍线装书扔在地上。他们甚至还钻进天花板里不知搜寻什么。这批“革命派”就这样造了大约两个小时的反,父亲一直站在当院。初秋深夜的微风已带有冷意,可怜的父亲显然站不住了,那时他已八十六岁高龄。我被扣在屋内不许出去,隔着窗子看父亲抖索的身躯,此时我才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