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义释曹操

    华容道

    刘备与关羽会合后,于建安六年(201 年)投靠刘表,驻屯于荆州新野。刘备感叹自己“髀肉复生”,同时为改变手下缺少文士的劣势,于建安十二年(207 年)尽三顾之礼迎来了军师诸葛亮。当时,曹操消灭了袁绍的残存势力,统一了华北。建安十三年(208 年),曹操为统一中国而南下,刘表恰在此时病死。辅佐刘表的蔡瑁拥立了刘表的次子刘琮,后向曹操投降。结果,刘备遭到曹操军的突袭,兵败长坂坡,于是派诸葛亮去吴国与孙权结盟。在吴国将领周瑜的指挥下,吴军使用黄盖献策的火攻计击败曹操,即建安十三年的赤壁之战。由于刘备因疑心周瑜的指挥而疏远军队,因此赤壁之战的主力是吴军。尽管如此,在诸葛亮的声望和鲁肃的努力下,刘备还是得以保有荆州南部作为根据地。以上是史实。

    如果刘备不能在赤壁之战这场《三国志》里最精彩的战役中发挥作用的话,《三国志演义》在其文学性上就不成立了。因此,《演义》以诸葛亮和周瑜的暗斗为主线,将“借东风”等六个虚构故事加以组合,以此来表现赤壁之战的胜利是依靠刘备之力才取得的。其中,对关羽而言最重要的虚构故事就是“义释曹操”。

    诸葛亮预测到了在赤壁战败的曹操的撤退路线,并让张飞和赵云埋伏在那里,击破曹军。随后,曹操又在华容道遇到了关羽的埋伏。人困马乏的曹操做好了被杀的准备,但程昱向曹操提议,应该让关羽报答之前的恩情:

    操从其说,即纵马向前,欠身谓云长曰:“将军别来无恙?”云长亦欠身答曰:“关某奉军师将令,等候丞相多时。”操曰:“曹操兵败势危,到此无路,望将军以昔日之情为重。”云长曰:“昔日关某虽蒙丞相厚恩,然已斩颜良,诛文丑,解白马之围,以奉报矣。今日之事,岂敢以私废公?”操曰:“五关斩将之时,还能记否?大丈夫以信义为重。将军深明《春秋》,岂不知庾公之斯追子濯孺子之事乎?”云长是个义重如山之人,想起当日曹操许多恩义,与后来五关斩将之事,如何不动心?又见曹军惶惶皆欲垂泪,一发心中不忍。于是把马头勒回,谓众军曰:“四散摆开。”这个分明是放曹操的意思。操见云长回马,便和众将一齐冲将过去。(《演义》第五十回《关云长义释曹操》)

    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说:“孔明知操命不当尽,乃故使羽扼华容道,俾得纵之,而又故以军法相要,使立军令状而去,此叙孔明止见狡狯,而羽之气概则凛然。”他指出,诸葛亮让关羽立军令状,虽然有着展现诸葛亮狡猾一面的反面效果,却更加表现出关羽的凛然气概。毛宗岗本在第五十回的总评中极力称赞关羽在华容道放走曹操之“义”:

    或疑关公之于操,何以欲杀之于许田,而不杀之于华容?曰:吾为朝廷斩贼,忠也;华容之不杀,义也。顺逆不分,不可以为忠;恩怨不明,不可以为义。如关公者,忠可干霄,义亦贯日,真千古一人。

    这是最能体现《读三国志法》中所说的关羽作为“三绝”之“义绝”的故事。值得注意的是,对于第二十回中表现臣下之“大义”的关羽试图杀曹操之举,毛宗岗在此处将其评价为“忠”,而将关羽在华容道放走曹操之举评价为“义”。

    毛宗岗本《读三国志法》也继承了嘉靖本的序,指出《三国志演义》是为了弘扬朱熹《资治通鉴纲目》之义。因此,继承汉的季汉之关羽为防止曹操篡汉,在许田试图杀掉曹操之义举本应得到更高的评价。毛宗岗本在许田打围一回的总评中将关羽之举评价为“义”,但在华容道一回的总评中又将其评价为“忠”,而将关羽放走曹操之举评价为“义”。也就是说,毛宗岗本高度评价了华容道放走曹操之义举,而且不仅是与许田一事相比,在众多表现关羽之“义”的虚构故事中,华容道义释曹操都是最大的亮点。这是因为,关羽为救敌人之命而不惜危害自己的性命。

    何为“义”

    “义”字指的是人所遵循的正道(其规范即“春秋之义”)和崇高德行,孟子认为“义”与“仁”都是最高的道德,都存在于人的内心,将其并称为“仁义”。但关于这种对“义”的理解,也存在有力的反驳。《孟子·告子》中记载了告子的观点:“仁,内也,非外也;义,外也,非内也。”对此,孟子展开了辩驳。孟子主张“义内说”,将“义”作为一种自律的道德观的确很好,但作为外在之物更容易理解。《礼记·表记》也将“仁”和“义”对立起来阐释其关系:“厚于仁者薄于义,亲而不尊。厚于义者薄于仁,尊而不亲。”

    《论语·颜渊》中说:“樊迟问仁。子曰:‘爱人。’”如其所述,“仁”即“爱”。但正如墨子所批判的,这种爱是有差别的爱,并不是像墨子的“兼爱”和耶稣的“博爱”那样,对所有人都怀有同样的爱。孔子虽提倡爱父母,爱兄弟,爱同族,爱同村之人,乃至及于国中之人,但他所说的“爱”是像一个同心圆那样向外发散的,程度各有不同:比起他人,更爱同族;比起同族,更爱兄弟。

    与之相对,“义”则以与他人的关系为中心。由于并不是真正的亲人,所以称作“义”兄弟。如果是真正的兄弟,就不会祈求“虽非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了,因为总要有人活得长久一些,来守护家人并尽其孝道。刘、关、张“义”兄弟三人同日而死的誓言并未实现,因此刘备不惜豁出性命,也执意要远征杀害关羽并接纳暗杀张飞之凶的吴国。为了他人豁出性命,这就是刘、关、张三人誓言中的“义”。

    “忠义”并称,为了君主献出性命,既是“忠”又是“义”。但为了“忠”而行的“义”,意义并不那么重大,因为其中隐藏着来自君主和社会的强制力。与之相对,关羽舍命搭救的曹操是敌人,是“他人”中最远的关系,并不在“仁”所及的范围之内。曹操出征是为了消灭刘备和关羽。孔子在《论语·为政》中说:“见义不为,无勇也。”为敌人而拼命,无勇便无法成义。正是勇武超群的关羽,才能够为了向曹操表示“信义”而赌上自己的性命。因此,在与他人的关系中形成的“义”,在华容道上表现得最为淋漓尽致。

    宗教性与“义”

    此后,《演义》中还有其他表现关羽之“义”的虚构故事,但最佳体现还是华容道义释曹操。这些故事中基于史实的部分,是关羽离开曹操回到刘备身边时曹操对他的评价。由此我们就可以理解,《演义》的主人公不只是诸葛亮和关羽,“三绝”之一的曹操也是不可或缺的。而且,将关羽评价为“义”的,事实上正是其敌人曹操。

    “义”是在与他人的互动关系中形成的。关羽后来之所以成为神,他的“义绝”应该也是重要原因之一。作为义神,即使是面对毫无关系的陌生人,为践行信义也要施以救助。而仁德之人刘备即使成为神,救人的时候也是优先救助亲近之人。基督教的“博爱”与孔子的“仁”之间存在区别,这与儒家本身的宗教性也有关系。朱子学之后的儒家日益削弱其宗教性的影响,是事出有因的。

    “义绝”关羽不同于儒家之“仁”。即使面对不奉行信义亦可的敌人曹操,他也要拼命搭救。这就令人想起基督教的“爱你的仇敌”。关帝信仰成为海外华人社会的中心,也是由于关羽将为他人所尽之“义”作为道德的中心。义神守护着“义仓”“义田”等陌生人之间各自拿出的共同财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