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者序 见证痛苦,也见证希望

    胡洲贤

    二〇〇八年三月二十二日的晚上,我与家人聚餐,不是刻意,却凑巧碰上台湾政党的再次轮替,餐桌上杯觥交错,窗外烟火灿烂,然而我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想起三月初才交出去的一份译稿,一份译了近半年,直到交出去的那一刻,依然不断牵动着心绪的稿子。

    每当别人问起我从事的行业,总很难在一时半刻中说个清楚,明明是单纯的文字工作,以翻译为主,却经常心虚的口吃,只因为比谁都清楚,这实在是是一份「不可能」的工作。

    这样的感觉,在初次接触到卡普钦斯基《帝国》的英译本时,格外深刻。如果说,平常的英译,已经是一份不可能的工作,那么翻译从波兰文翻译过来的英译本,是不是双重的「不可能」?更何况,卡普钦斯基虽是举世公认堪为波兰国宝的记者、作家与诗人,在其数十年的记者生涯中,见证过二十七次革命事件,四度被判死刑,曾经连续多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提名,成为大有希望获奖的候选人,惜终未如愿,但国内却从未得见他的作品,身为一个总是站在幕后的译者,到底要如何下笔,才能承担起卡普钦斯基作品首本中文译作这样的千斤万重?

    我在网上搜寻,看到了与卡普钦斯基一样从「记者走上文学之路」的好友张翠容,在二〇〇八年二月四日发表于她的部落格「真实笔记」中,悼念刚于一月二十三日过世的他的一篇文章,书都还没译呢,我已经拿起电话打到香港去,告诉翠容我是多么的荣幸,却又是多么的惶恐……同时也在心中暗暗决定:等译稿完成后,一定要拜託翠容写篇序。

    之后,我出了场小小的车祸,虽曰小,却无可避免的影响了日常的生活与排定的工作,但也因为行动不便的关系,让我能够定下心来将《帝国》看了一遍又一遍。而每一次看,都让我恨不得脚伤快好,可以早一天回到电脑前开机工作,这样的心情,对于翻译已久的我而言,已经多时不见了。我相信,那是卡普钦斯基字里行间的感染力所致。

    等到开始翻译后,整个过程中,没有一天,我不是带着激动的心情敲击着我的键盘,只恨十指的速度永远赶不上脑筋的转动,而每一天工作的结束,几乎都是因为我觉得当天的「震慑量」已经过度,热烫的眼眶让我无法再面对萤幕上的文字。这哪里只是单纯的文字?每一个字、每一行、每一段、每一页,你都可以看到佔地超过两千两百万平方公尺,陆地边界线绵延四万两千公尺长,远比赤道还长的苏联境内的苦难和痛楚,那些亚美尼亚人、亚塞拜然人、哈萨克人、阿尔及利亚人、布里亚特人等等的鲜血与眼泪。

    每每我关了电脑,走出房间,还是甩脱不开卡普钦斯基笔下的「帝国」,那个在他七岁便初逢,却跟大部分的世人一样,完全无法相信有生之年会看到她崩溃瓦解的庞大政治体。而纠缠着我,甚至追到深夜梦里的也不仅是卡普钦斯基和英译者克拉拉·可罗兹瓦斯卡(Klara Glowczewska)虽然浅显,却诉说着最深刻真相的文字,还有因为资料的不足,那一长串的人名、地名、种族名和宗教派别,更遑论背后的故事和歷史了。

    这,到底是苏联长期对外封锁消息,或是我们岛内近年来的锁国所致?

    而我的才疏学浅,自然是无法推诿的最大原因。(特别感谢高钰茹、缪静玫、张孝仁及王懿琴四位好朋友在资料查询上的大力帮忙,译本中参考资料的周全,全靠他们不吝协助。)

    就在这样复杂的心绪之中,我跟着卡普钦斯基的文字,将帝国下的大地走过一遍,面对他所见所思,他从来不加一字批判,永远冷静与客观,反而是我这个「二度」译者因为他说及幼时经歷同胞的被驱逐出境后,人人自危的恐惧:

    「晚上母亲就不再让我们脱下衣服,鞋子可以脱下来,可是要摆在我们身旁,外套放在椅子上,以便眨眼间就可以穿上,原则上我们是不准睡着的……理所当然的,在挣扎和推挤之间,我们都陷入了梦乡,但母亲是真的没睡,她会一直坐在桌边,耳边尽是街上的沉默,要是在这沉默中响起了某人的脚步声,母亲就会一脸苍白,这个时候出现的人是敌人……」

    因而情绪翻腾,光是想像着若是周遭的孩童得夜夜怀着随时有人来撞门的惊悸入睡,就已经坐立难安,或者看到他为种族冲突所做的以下描述:

    「对亚美尼亚人来说,同盟就是相信纳戈尔诺—加拉巴赫是有问题的人,其他的都是敌人。对亚塞拜然人来说,同盟就是相信纳戈尔诺—加拉巴赫不是有问题的人,其他的都是敌人。
    这些情况的极端和结果真是非同凡响,不只是在亚美尼亚人中不能说:『我相信亚塞拜然人是对的,』或者在亚塞拜然人中不能说:『我相信亚美尼亚人是对的。』这样的态度绝无可能出现,因为两边都会马上仇恨你并杀了你!在错误的地方,或是置身在错误的人群当中,甚至只是说:『那儿有问题』(或是『那儿没有问题』)都足够置一个人于被勒死、吊死、石头丢死、用火烧死的风险当中。」

    对照于岛上长期操弄出来的民粹与种族对立情结,让人对于总是无法反省的人类歷史,终究都只能无言以对!但我始终相信,他的一颗心比谁都还要热烫,还要温柔。

    虽然,卡普钦斯基还未来得及等到中文读者认识他,便告别他多姿多采的人生,但幸而透过他的文字,我们还来得及认识他;如今,卡普钦斯基已然是个传奇,我的译文必有无数未及周详之处,却仍奢望中文读者能透过本书,认识这位波兰人称:「人类痛苦的见证人,也是人民希望的见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