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巴什基尔人的起义
我从沃尔库塔回到莫斯科,让自己暖和一点的同时,也想看看最高权力阶层吹的是什么样新的风。
至高无上的,帝国的最高权力阶层。
因为在像前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今天称之为独立国协〔CIS〕明天呢……?)这样一个国家里,存在某些阶层的人,他们的天职独独以帝国的规模来思考,甚至是以全球的规模。你不能问他们:「沃尔库塔发生了什么事?」这样的问题,因为他们完全没办法回答,甚至会感到惊讶:这是什么意思?帝国可不会因为那里发生的任何事而瓦解!
他们存在只为了一个理由,那就是保证帝制的持久性和发展,不管它选择如何称唿自己。(而且即使它瓦解了,他们的任务也就是尽快加以重建。)
在小型和中型的国家里,没有等同于这里所讲的这个阶层:在那些国家里,精英份子都忙着自己国内的事务,他们在地的密谋,他们自己封闭的后院。但是在帝制里,管理阶层(一般人也是)全神贯注在帝国规模的思考上,甚至是全世界的规模,大数量、大空间、大陆和海洋、地理上的经纬线、气压和同温层,嘿,全宇宙呢!
西欧的人惊讶的看到,电视上莫斯科的贫穷老妇人放弃她们一直排队等待领取救济食物的队伍,放弃买面包,改而冲到街上,大声喊着口号:「我们不会归还千岛群岛!」
但是有什么好惊讶的呢?千岛群岛是帝制的一部分,而帝制的建造是牺牲这些妇女的吃穿,是牺牲她们开口的鞋子和冰冷的公寓换来的,还有,最可悲的是,是牺牲她们丈夫和儿子的鲜血与生命换来的,所以,她们现在应该归还吗?绝不,绝对不归还。
俄罗斯人和帝制之间存在一种坚强和重要的共生关系;超级强权的命运确实且深深的推动了他们,即便到今天也一样。
巴什基尔共和国的不幸
世界上有两种世界地图。
一种是由美国国家地理学会所宣传的,在这种地图上,美洲大陆位于中心,两边是太平洋和大西洋两大洋。前苏联被切割为两半,谨慎的安置在地图两端,那么它广大的面积就不会吓到美国小孩。莫斯科地理学会印的则是完全不一样的地图。在莫斯科地理学会的地图上,中间是前苏联,其面积之大,是范围广阔到呈压倒之势;反观,美国则被切割为两半,谨慎的安置在两端,那样俄国小孩就不会认为:我的天!这个美国真的好大!
这两种地图已经塑造了好几代两种不同的世界观。
在我漫游帝制领土的路线里,在许多其他事物当中,吸引我注意的是,即使在被遗弃和破败不堪的小镇里,即使在几乎空无一物的书店里,都还是会卖这个国家的大地图,地图上世界的其他部分几乎都成了背景,排在边缘,置于阴暗处。
对俄国人而言,这个地图是一种视觉上的补偿,一种特别的情感昇华物,也是一种公开骄傲的东西。
它同时也解释并赋予所有匮乏、错误、贫穷以及衰弱状况一个正当的理由。这个国家太大了,无法改革!反对改革的人这么解释。这个国家太大了,无法整理!从布列斯特到海参威的门房都举起双手贊成这个说法。国家太大了,货物无法分送到各地,空盪盪商店里的女店员如此抱怨道。
大规模的解释并免除了一切责任。当然,如果我们是像瑞士一样的小国,这里的一切也会像钟錶的发条装置一样运转!看看荷兰有多小;一个你在地图上几乎看不见的国家里要发展繁荣也不需要什么花招!试试看满足这里每一个人的慾望,你就会发现那是不可能的事!
不过,在我有时间到莫斯科四处看看,获取一些讯息,进行一些重要和具有启发性的对话之前,就有消息爆出,说一座居民百万的大城市,即位在窝瓦河和乌拉山之间的乌法遭到污染了。不单单只是臭气、燃烧气体等等,因为这些都是司空见惯的事;这座城市遭受严重的污染,是危险、致命的危险。
「新的车诺比!」传达消息给我的朋友说。
「我要到那里去。」我回答道:「如果买得到票,我明天就飞过去。」
从莫斯科搭飞机到乌法去的每个人都带了瓶瓶罐罐的容器水,因为乌法已遭石碳酸(酚)污染。朋友跟我说,任何喝了当地飮用水的人都会生病或丢掉性命
乌法是巴什基尔共和国(Bashkir Republic)的首府,一个位于乌拉山西边山脚下的自治共和国,南边延伸到哈萨克,东到西伯利亚,西到鞑靼,曾经拥有相当美丽的大自然景观,森林覆盖了山脉,境内共有六百条河流和小溪,还有几千座湖泊。各种野兽成群,活耀的鸟类繁多,外加大量的勤奋蜜蜂,直到化学物质进驻。巴什基尔被改变成一个化学实验区,成为一个前苏联化学工业的中心。烟雾遮蔽了天空;空气中尽是灰尘;石碳酸流到河里。根据我从百科全书里所读到的资料,石碳酸是一种褐色、毒性极强的酸,是制造炸药、塑胶、染料、丹宁和其他百种东西的必要成分。因为化学厂盖得粗制滥造,也因为适当的滤器和清洁剂被视为生态学纯粹主义者的虚构物和幻想,所以石碳酸不断渗漏到河里,但因为是悄悄的漏,所以对人的毒害应该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所以这个毒害之物也不会让整座城市突然垮掉。
但那正是眼前的情况,人们打开水龙头,看到流出来的是一种铁锈色、不透明的物质,屋子里充斥着一股恶臭味。石碳酸!石碳酸!从一家传过一家,传遍大街小巷。
尽管如此,并没有显而易见的惊慌,如同全能和善变的大自然以规律出现的水灾、地震,或异常寒冷的冬天上所做的肆虐暴行,对于一切明明是由没有灵魂和愚蠢的当权人士所造成的不幸,这里的人全都逆来顺受,把有关当局这些轻率和蛮横的行为视为又是大自然如此恣意施展的剧烈变动之一。必须了解这一点:必须顺从。
街道上,广场里,站着一公里长的排队人龙。这是奇怪的队伍,因为一端并非连着商店或机关,他们是在等送水来的贮水槽,至于水会从哪里来,何时来,会来多少,都没有人知道。
排队的人安静又守秩序,怀孕的妇女站在前面,这其中有某种等级制度在,肚子最大的优先,接下来是带着幼童的妇女,再来是独自一人前来的妇女。(这些妇女当中则以长者优先。)在这之后才是男性,他们之中倒是没有任何显着的区分或优先权。
贮水槽抵达时,每个人想拿多少水都可以,但是能撑多久呢?一天?两天?面对这个问题,没有人有答案,接下来呢?在这个国家,媒体、收音机和电视里充斥着有头没尾的故事。菲加纳(Fergana)爆发战事:有人伤亡;城市陷入火海之中,但到了第二天,菲加纳就从大家的视野中消失了,无法查明那里发生了什么事。库斯巴次(Kuzbas)罢工!相当大的一件事,因为这是一个大煤矿区。罢工发生在两年前,之后呢?罢工结束了吗?还是仍在继续进行中?
我漫步在乌法街头,凑巧来到一间博物馆,我知道我人在巴什基尔人的土地上,但今日做为一名巴什基尔人代表着什么意思?林姆·杨古辛博士(Dr.Rim Yanguzin)把他最近在附近山区、在旧殖民地遗迹及河岸边发现的束西拿给我看。这是一把巴什基尔剑,这是一条巴什基尔项鍊,那是装水和牛奶的陶罐。还有一艘十七世纪时巴什基尔人搭载的船,以及他们的马佩戴的华丽马具,我也可以仔细地看一具有铁叶片的犁,一个腐烂的蜂窝,外加一些狩猎用的老旧陷阱。
杨古辛博士说这些东西全都是巴什基尔人做的,他的声音里充满了骄傲。稍晚,我们坐在他的办公室里,里头摆满了巴什基尔布料(总共三十一个部落,每个部落都有自己的设计)、巴什基尔的钱币和戒指、剑和镰刀。你透过窗子,你可以看到街道上排队等水的人,在遥远的背景,则是工厂高耸的烟囱。听着杨古辛博士讲话,听着他对巴什基尔失乐园那满怀感情的声音,我已经能够清楚看到这座城市实际上有两个层次,而且冲突日增。
一层是化学,合成的和有机的,石碳酸和炸药。这世界的主子是俄罗斯人,而且由莫斯科一个部门管理。
第二层标准由巴什基尔人未成熟的(或者,说得更确切一点,新生的)国家意识所主宰。
今日一场民族主义革命正横扫全世界,我们会搭着这股浪潮迈向二十一世纪,但此刻迴响已经到达巴什基尔,正挑动那里敏感和野心勃勃的心灵。
巴什基尔人口约百万,他们要佔领哪一种地方,要接受哪一种立场态度?他们要认知经过三百年的俄罗斯化之后,已经没有巴什基尔人了吗?那是不可能的!多少的恐怖统治和迫害,以及集中营都无法根除巴什基尔人的巴什基尔性。俄罗斯化本身已在退缩之中,想要学俄语的巴什基尔人越来越少。那么接下来呢,復甦一个人的独特性,一个人的民族情操?那可是会导致严重后果的!因为要是一个解放、有思想,并且对他的民族利益已产生认知的巴什基尔人,看看周遭,他会看到什么、发现什么呢?
首先,他会发现,根据他的看法,从窝瓦河延伸到乌拉山的那个歷史上的巴什基尔领土,目前只有一半在自治共和国的国界之内,今日旧巴什基尔有部分属于哈萨克,部分属于鞑靼,部分属于俄罗斯联邦(即便是目前的巴什基尔共和国,也是俄罗斯联邦的一部分)。如果一名已有认知的巴什基尔人大声表达出这一点的话,立刻就会树立三个敌人:鞑靼人、哈萨克人和俄罗斯人。民族主义无法存在于毫无冲突的情况里;无法如没有嫌隙和主张的事物般存在。无论在哪里,一旦某个团体的民族主义抬头,这团体的敌人马上会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似地现身。
在此同时,当我们这位已有认知的巴什基尔人环顾周遭,会发现他美丽的绿色家园已经变成一个巨大的工厂,它的臭气正在毒害空气。仔细考虑事情的转折,他会想起来根本没有人问过他是否同意让自己的国家变成化学工厂。而且,这位巴什基尔人会了解到,他并没有从庞大和严重有害的化学产物上得到任何好处,因为帝制没有给国内殖民地任何报酬。啊,明白了,他很快就会了解巴什基尔的殖民地地位,农业化学和化学制造如此深入这里的事实让他稍微想到喀坦加(Katanga)(现今的萨巴〔Shaba〕,位于萨伊境内)的联合矿业公司,或是在茅利塔尼亚的米菲玛。
然而,得到这些具破坏性和改革的结论之后,这位巴什基尔人要怎么做呢?就像格列佛一样,醒来时发现自己已被几千条线紧紧缠住,动弹不得。他该怎么办呢?要求关闭工厂吗?但是整个帝国境内,几乎半数的化学工厂都设在这里啊!上马并搬到山上?他在那里要做什么,又要如何生活呢?
于是他的意识分裂,充满了矛盾。独立的渴望在他心中滋长,而他看不到压制的办法。他确定自己正坐在一袋黄金上,却得靠救济度日。即便在帝制的大地图上,他渺小、秘密的祖国正逐渐消融在广大的区域之中。这名巴什基尔人仍想恢復它的原状,确定其国界,用高大的围墙圈起来。盛行于帝制其他小国家的气氛也传递给了他,最重要的是把自己分离出来,把自己隔离在另一座中国万里长城之后,彷彿其他种族的唿吸会像石碳酸一样毒害空气。因为在他被唤起的野心里,巴什基尔人并不孤单,今天的帝制就像一座湖的表面,湖面下有座即将甦醒的火山,在平静、光滑的湖面,泡泡突然出现,而随着时间的流逝,泡泡也越冒越多,水面各处开始沸腾,在水深处模煳的隆隆声清晰可闻。
今天,帝国境内有许多像巴什基尔这样的小国和部落,他们越来越固执和勇敢的思考如何参与众神的祭典,他们在乐观的时候仔细思考这件事,但随之而来的,便是绝望的时候,长期瓦解的无能和绝望感。
倖存的自然美
林姆·阿昧多夫(Rim Ahmedov)给我他一九九〇年在乌法出版的着作《河流、湖泊和草地的世界》(A World About Rivers,Lakes and Grasses)。前苏联的人解决「制度和我」这个问题的方法各自不同。有人支持政府当局,有人站在反对立场,还有许多人就只是为自己寻求某种庇护所,离政治越远越好(好比前列宁格勒一对已婚的动物学家选择了猴子模仿,作为他们专门研究的主题)。
表面上,但只是表面上看起来,大自然就是那样的一个主题/庇护所。史达林在世期间,米哈依尔·普里希文(Mikhail Prishvin,一八七三~一九五四)是重要的自然写作作家。在还没有电视或彩色照相技术的彼时,普里希文的散文举世无双,和秋天森林的颜色、溪底小卵石的颜色、蘑菇伞帽的颜色以及鸟儿羽毛的颜色一起闪耀。我始终认为描述露珠和鸟樱花朵是一种逃避,一种平静的撤退。我也这么对俄国诗人卡拉·柯罗妮洛娃(Gala Kornilova)说。「才不是呢!」她抗议道:「这是一种反抗的着作!克里姆林宫想要摧毁我们的语言,而普里希文的文字华丽又壮观。他们希望所有的东西都没有特色、没有区别,都是灰色的,而在他的作品里,俄罗斯是那么鲜艷、漂亮、独一无二!那些年我们藉着阅读普里希文的文章,以免忘记自己真正的语言,因为真正的语言已经被新话语所取代了。」在林姆·阿昧多夫的散文里有某种与普里希文类似的东西。林姆写的并非俄罗斯政府有关化学工业、塑胶导体,有关水龙头和丹宁酸的成就。林姆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个,相反的,站在与摧毁巴什基尔这些人相反的立场,他描述倖存下来的自然美,苏托洛卡河(Sutoloka River)的太阳鱼、奴尔他山(Nurtau Mountain)上的树木、通往占塔土耳马许(Janta-Turmush)农场花朵盛开的郷间道路,都是搭船旅游,或是带着帐篷和狗在他的故乡四处流浪时所见到的。
阿昧多夫是位草本植物学家,草是他最喜欢的植物;他收集草,干燥之后,再把青草混合,加入某些东西或其他草做成了药。他告诉我,任何单方药剂都不好又没有疗效。每一种药都必须量身打造,先和病人谈过之后,再个别准备。这样的谈话是必要的,那样你才能选出适合的草药来唤起那位特定病人体内的力量,来和疾病战斗,不这么做是不可能进行治疗的。
阿昧多夫记得最清楚的儿时生物是一只小黄金绿色甲虫,学名(金花虫的一种)。林姆是在一片枯萎的莼麻叶子上发现牠的,枯萎说的是那种不会让人有刺痛感的叶子。
他现在已经六十岁了,后来再也没有办法找到那样的甲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