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伯利亚铁路 一九五八
我和帝国重逢在远方,在白雪霭霭、梯地起伏的亚洲,那是一片难以进入的大地,整个地区尽是不熟悉的独特名字,河流叫做额尔古纳(Argun)、乌达(Unda)、查察(Chaychar);山名是青康(Chingan)、伊勒唿里(Ilchuri)、贾格德(Dzagdy);而城市名为奇尔柯(Kilkok)、坦吉尔(Tungir)、布卡恰恰(Bukachacha);光是这些名字就足以组台成一首铿锵有力且充满异国风情的诗了。
前一天从北京发车,将抵达莫斯科的西伯利亚铁路火车经过中国的哈尔滨,进入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的边境车站外贝加尔(Zabaykal’sk),为期九天的旅程即将展开。接近每个边境时,旅客之间都会浮现紧绷的氛围:情绪高涨。身为人,天生就不适合住在边境;人会迴避,或者能有多快就多快的逃离边界,但人还是到处都碰到、到处都看到及感觉到边境。且让我们看看世界地图:全都是界线啊。海洋与大陆的边界、沙漠和森林、降水、雨季、颱风、耕地和休耕、冻土和泥沼、石头地和黏土,再加上第四纪层和火山岩、玄武岩、石灰岩、粗面岩的边境,我们也看得到巴塔哥尼亚平原和加拿大平原、热带气候和北极圈气候,阿迪查河(Adycha)分水岭和查德湖(Lake Chad)侵蚀区的边界。边界定出特定哺乳类的居住地,特定的昆虫、特定的爬虫类以及两栖类,包括极度危险的黑色响尾蛇,以及模样骇人、所幸懒洋洋的无毒蟒蛇。
还有君主国与共和国的边界呢?遥远过去的帝国和失落的文明?合约、条款和联盟?黑色的种族与红色的?外加人类的迁移?蒙古人扩充的边界,以及哈札尔人(Khazar)、匈奴人打过的天下。
边界这事连结着多少的受害者、流了多少血、受了多少苦!世上为防御边界而被杀害者的墓圜永无止尽;一样无穷无尽的,是那些厚颜拓展他们边界之徒的墓圜。如果说行过我们这个星球,并在光荣大地上失去生命的人,有半数是在起源于边界问题的战斗中输给了鬼魂,应该是个保险的假设。
这种对边界议题的感受,这种毫不讳言想把它们弄清楚、扩大它们、或者防卫它们的狂热,不只是人的个性,也是地上、水里和空中所有会动的东西活生生的天性,各式各样的哺乳动物在牠们吃草的地区任自己被撕成了碎片,各式各样的勐兽为了确保新的狩猎大地,一样会把牠们的对手撕咬到死,就连安静而温驯的家猫,看牠是多么努力、多么的折磨自己、只为了压榨挤出几滴尿液来,以便在这里或那里标示出牠的领域来。
而我们的脑袋呢?用密码来说,终究也是无止尽多样化的边界,在左右大脑间、在额叶与颞叶间,在胼胝体和小脑间,以及脑室、脑膜和脑迴的界线?腰部和嵴椎神经之间的界线?
注意我们思考的方式,比如说我们会想:那是界线;超过了不行,或者我们会说:小心不要走太远,因为你会超过标志!尤有甚者,所有想法和感觉、告诫和禁令的界线都在不断的变换当中,彼此的交织、渗透与堆积,在我们脑内有不断的边界活动,经过边界、接近边界、越过边界,于是我们会头痛与偏头痛,于是脑袋浑沌;但也会制造出珠玉:启发的视野、惊艷和灵光乍现,以及不幸是比较罕见的天纵英才。
边界是种压力,甚至是种恐惧,较为罕见的深远意味则是解放,边界的概念可能还包括一种终结;门在我们身后永远的关上:那就是生死间隔。众神知道这种焦虑,所以祂们才会籍着承诺人类可以进入圣境的回报来赢得他们的信奉,在那里将没有任何界线,基督教上帝的乐园,耶和华和阿拉的乐园,全都没有界线,佛教徒都知道涅槃是一个没有界线的幸福状态。简而言之,每个人最渴望、等待及期盼的,正是毫无条件、全然、绝对的无穷无尽。
检查荞麦片:外贝加尔——赤塔(Chita)
铁刺网,你首先看到的就是铁刺网栅栏,从雪地里冒出来,凌驾于上,铁刺网线、棚架和栅栏,那是多么奇特的结合、节结、起伏,整个铁剌网结构纠结着天与地,紧攀住每一处冻土、扣住白色大地,直至冰冻的地平线,面对这个画面,这沿着边界而筑的狰狞、强夺的阻碍,就像是个超现实荒谬念头,因为谁会想要强行穿过这儿呢?极目所及都是雪漠,没有道路、没有人,而且雪有两公尺高;就连踏出一步都是不可能的,然而铁刺网其实有话要对你说、有事情要与你沟通,它们在说:小心,你正横越铁刺网进入一个不同的世界,你无法逃出这里;你无法离开,这是个彻底严谨、秩序和服从的世界,学着倾听,学着谦卑,学着占用尽量少的空间,最好少管闲事,最好保持沉默,最好不要问问题。
在火车开往车站途中,铁刺网无时无刻不在指引着你;把从现在开始你必须记住的一切烙印在你的心中,而且冷面无情。把限制、禁令和指示的冗长反复敲进你脑袋里,终究是为了你好。
来了几条狗,德国牧羊犬,勐烈、颤慄、狂暴;几乎是火车还没完全停下来时,牠们就已经钻到车底又吠又叫了,可是在摄氏零下四十度之下,谁能够藏在车厢底下?不管穿上多少件羊毛大衣,都会在一个小时内冻僵,而我们已经毫无间断地行驶了一整天,这些侦查犬的画面是如此的荒谬,以至于有那么好一会儿,根本没有人注意到下个画面,一群军人好像是从地面上冒出来的,还马上在火车两侧排开站定,那模样活像火车完全在他们监督之下似的,而如果,举例来说,一个乘客,一个疯子(或说是一个情报员、渗透者或是间谍)决定跳车奔进无垠的冰雪大地,他们马上就会看到并射杀他。
一样的,谁能够像那样马上打中他啊?呃,站在哨塔上,端着步枪瞄准火车车厢门窗的步哨可以在瞬间这么做(因为我现在正从窗子往外看,就看到一把步枪瞄准着我,正对着我!)。可是反过来说,无论如何根本都不会有疯子(或者情报员、渗透者或间谍)跳出来冲进雪地当中,因为所有的车门和车窗都小心翼翼的紧紧关闭。
一言以蔽之,整个监督显然就那些高达一层楼,滚滚起伏的铁丝网一样,扮演着相同的劝诱角色,那就是一种沉默但强调的警告,以防有些不合理的念头突然闯进你的脑袋里!
这还没完,因为就在激动不已而且可能飢饿难当的德国牧羊犬才通过火车底下,就在军人才小心翼翼的沿着轨道而立,以及哨站的步哨才用他们步枪的枪管瞄准我们时,一群巡逻兵一手拿手电筒,一手拿剑,上了车,把所有的乘客都赶到走廊,开始搜索车厢,彻查棚架、座位下、角落和裂缝、烟灰缸,墙壁,展开地板和天花板的测试,检视、查看、碰触、嗅闻。
此刻,乘客把所有东西都带在身上,手提箱、袋子、包裹、行李,带进排着长铁桌的车站里,到处都挂着欢迎我们进入苏联的红色横幅,横幅底下是一排男女均有的检查员,毫无例外的犀利眼神,
一脸严厉,几乎像是乘载着某种怨恨,对,很显然是种怨恨。我想从他们其中搜寻出一张脸孔,一张至少有点温和、放松和开放表情的脸,因为到现在我自己都想要放松一点点了,暂时忘掉我被铁刺网、哨站、凶暴的狗和坚硬如石的步哨所包围;我愿意建立任何形式的接触,交换寒暄,闲聊一下;我一向需要做这些事。
「你,你在笑什么?」一位检查员尖声怀疑的问。
我体内窜过一阵寒意,权力是件严重的事:和权力冲突时,笑容是不明智的,那是缺乏尊敬的印证;同样的,一个人绝对不要盯住一个有权之人看太久,我已经从军队中学到这一点,我们的下士杰·波寇罗卡会处罚每一个看他看得太久的人。「过来这里!」他大叫:「你那样盯着我看干嘛?」然后罚那个冒犯者去扫厕所。
现在开始。打开、松开、解开、翻箱倒柜,捜寻、探入、拉出、摇动,这是什么?那是什么?这做什么用的?还有这个?还有那个?还有这一个?还有那一个?还有,为什么带这个?做什么用的?其中最糟的是书,干嘛旅行要带本书啊!你大可带着一皮箱的古柯硷,放本书在上头,结果古柯硷引不起一点点兴趣;所有的检查员都会专注在书上,而且天地不容!你干嘛要带一本英文书?接着就是展开真正的过程,检查、翻页和阅读。
然而撇开我带着几本英文书(主要是学中文和日文的课本)这个事实不谈,我还不是最糟的犯规者,最糟的犯规者站在一张军独的桌前,算是第二级的桌子,全都是苏联在地的居民,个儿瘦小,穿着破破烂烂的工作服,脚穿无数破洞的毡靴。皮肤黝黑、眼睛细长的布里亚特人和堪察加人(Kamchadal)、通古斯人
和艾诺人(Aynov),奥罗奇人
和科里亚克人
,他们怎么获准到中国去的,我不知道,总之不管如何,他们现在回来了,随身带着食物,从眼角瞄出去,我可以看到他们带着许多小袋的蒿麦片。
现在成为议题的是这些蒿麦片,显然除了书之外,蓠麦片是最受怀疑的东西,荞麦片里明显的有所玄机,是某种暧昧不明、具有某种邪恶狡猾的特性、某种欺骗、某种双面的东西;是,这看起来好像是荞麦片,但最后可能会发现并不完全是荞麦片,也就是说,这是蒿麦片,但纯度并非百分之百,所以检查员把所有的荞麦片都倒在桌子上,桌面立刻转为一片金黄及褐色;就像眼前有个撒哈拉沙漠的模型一样。好,开始过滤荞麦片,手指头小心、谨慎地筛滤,荞麦片如小细流般流过检查员的手指间,过滤、过滤,突然间叫停!手指头停下来不动,手指头感觉到一颗奇怪的谷粒,他们感觉到了;送个信号到检查员的脑袋;脑袋回应:停!手指头动也不动地等着,脑袋说:再试一次,于是手指小心而仔细,精巧且细微、精巧且细微的,同时非常的小心,非常的留意,转过谷粒,仔细侦查。苏维埃检查员那经验和技巧丰富的手指准备好立刻节流谷粒,捕捉住它们,禁锢住,但小谷粒就只是小谷粒,而会从洒在外贝加尔边界车站桌上成千上万的谷粒中,把只是普通蒿麦片的普通小谷粒挑出来,是因为不寻常的奇形怪状,某种经过磨石后的粗糙结果,歪曲不平,所以并非违禁品、没有诡计,检查员的脑袋做下了这个结论,却还是不放弃,相反的,又下令手指头继续过滤、继续检验、继续感觉,连在叫停的疑虑阴影下,还是要马上继续!
让我们思量一下,这毕竟是一九五〇年代,中国的磨坊已经老旧到近乎无效,让我们思量一下这些东西在外贝加尔检查员眼中有什么问题,外型可疑的非典型谷粒无法胜数,几乎每秒手指头都会传送讯息给脑袋,几乎每一刻脑袋里都会响起警铃叫停!一颗接一颗的谷粒、一把接一把、一小袋接一小袋、一个接一个的布里亚特人。
我没有办法把眼光从这景象移开,我着迷的看着,忘了铁丝网,忘了那些哨站,忘了那些狗,啊,这是应该去雕刻黄金、琢磨钻石的手指头啊!多么细微的动作、多么有感应的轻颤、多么的敏感、多么专业的鑑赏!
我们在夜色中回到火车上;雪继续下着;靴子下的冰嘎吱作响,我在外贝加尔上了另外一课,学到这个边界不是地图上的一条线,而是一座学校,从这学校毕业的学生会分成三群,第一群是全然的愤怒,他们是最惨的,因为周遭的一切都让他们紧张,让他们呈现愤怒、疯狂的状态,会烦燥、不安、痛苦,甚至在他们还没有搞清楚自己无法改变周遭现况的一切,无法改善一切之前,就已经被心脏病或中风所击倒。
第二群人会观察苏联人,并且模仿他们的想法和作法,这种姿态的本质是让本身顺服于现况,甚至从中得到一定的满足,其中有句相当有用的格言,就是不论刚刚结束的这一天有多惨,都有必要在每晚对自己和其他人复述:「享受这一天,因为事情再也不会像今天这样的美好!」
最后是第三群人,对他们而言,最重要的是有趣、非比寻常、超乎可能的,想要认识这个迄今对他们而言未知的不同世界,想要检视它,充分了解它,所以他们知道如何用耐心(但不是妄自尊大)来武装自己,保持距离,平静、专注、审慎的凝视。
这就是外国人发现自己处于帝国之内时,所会表现出来的三种典型态度。
地狱之旅:赤塔——乌兰乌德
从疾驶的火车车窗往外看,我心想:西伯利亚,原来就长得这个样子!我在七岁时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我们街坊里严峻的母亲会告诫我们:「孩子们,乖一点,不然他们会把你们放逐到西伯去!」(她们会直接用俄语说「syhir」,因为那听起来更具威胁性和启发性。)温柔的母亲则会因而捉狂:「妳怎么可以这样吓孩子!」
西伯利亚的模样其实是想像不出来的,最后我一位朋友翻出一本书中的图画给我看:一队衣衫褴褛、弯腰驼背的人走在狂风暴雪当中,末端繫着铁球的沉重鍊子链着他们的手脚,他们就拖着这些铁球走过大地。
披着不祥、残酷的形式,西伯利亚是块冷到极点的冰冻大地……还加上了独裁。
世上许多地方都有冰冻的领土,有那些大半年时间都结冻的土地,比方像是加拿大广阔的大地,或者像丹麦的格陵兰,还是美国的阿拉斯加,不过没有任何人会吓唬孩子说:「去洗手,否则他们会把你送到加拿大去!」或说:「乖乖的和那个女孩玩,否则他们把你放逐到美国去!」在那些国家里,非常的单纯,没有独裁,没有人把任何人链起来,没有人把任何人关在集中营里,把他派遣到地狱般的森林里去工作,致他于死地。在那些冰冻的大地上,人类只有一个对手,就是寒冷,这里则多至三个,寒冷、飢饿和武力。
一八四二年,波兰诗人亚当·密茨凯维奇在法国学院发表了两篇纪念卡别次将军
的演讲,卡别次支持科修斯科
,在马策约威策(Maciejowice)附近战斗时被捕,沦为俄罗斯人的阶下囚,被判送往西伯利亚,他们载着卡别次走过一万多公里,越过俄罗斯和西伯利亚荒野,直到堪察加。
那真的是一趟地狱之旅。
将军写道,他们用一辆「有着用皮草包裹的卡车外型,里面安装着铁板,只有一边有个送食物和饮水进去的小窗口」的警车载他。
「这部卡车,」卡别次接下去说:「没有座位,而因为我的伤口还没有痊癒,他们塞给我一袋稻草,还指明我是秘密囚犯,只有号码,没有名字,这样的囚犯对他们而言是最重的罪犯,背负着最严厉惩罚的痛苦,任何人都不能跟他交谈,连知道他的名字或他被关的理由都不准。」
被警车载送,就像是关在一个紧紧盖上的棺材里头,他仅能透过声音来推想自己的所在,听着轮下鹅卵石的隆隆声,他推测他们是在城市里:「第六天,我听到了鹅卵石的隆隆声,那是斯摩林斯克(Smolensk)。」他们把他从黑暗的警车直接送进黑暗的地牢,所以卡别次分辨不出是白天或黑夜:「有两扇上了铁条的窗户,用黑色木板钉起来,日光完全照不进来,得臆想现在是黑夜或白天,警卫甚至连一个字都不想跟我讲。」即便旅程搞得他精疲力尽,卡别次仍然无法入睡,这些深入西伯利亚的沿途休息站成了折磨之处:「我没有办法睡觉:我觉得我听到隔壁墙后传来的毒打声,酷刑的声音,以及锁鍊的叮噹声。」
他们把将军带去审问。「他们问卡别次,」密茨凯维奇写道:「他反叛的原因。他说是对祖国大地的爱,委员会被这回答所激怒,因而中止了审问,他们受不了囚犯的尊严。」
他们把卡别次往东再载到更远的地方去,「从斯摩林斯克到伊尔库茨克(Irkutsk),」将军回忆道:「护送我的士兵就死了三个,其他人则从我的警车上摔落,跌断了手脚,酒醉加上不小心,他们会加速下山,经常发生马匹狂奔、马车翻覆、让马拖行四分之一哩的事,而关在里头的我就会像桶子里头的绯鱼一样撞来撞去。幸好包裹在麻袋、粗糠和稻草中才救了我。」
撇开以货车棺材运送不提,将军明白自己还是享有某种特权,至少他们是在载运他;其他人可是被迫徒步行军好几年。「途中我遇到了好几百个人,男女皆有,在小小一队人的押解下,往伊尔库茨克行军放逐。这些人要从一个殖民地送到另一个殖民地,要到第三年末,假设到时他们已经从欧洲走到了伊尔库茨克的话。没有人能在途中脱逃,因为没有任何地方可以见到第二个殖民地……如果被奴役的某人想要藉着熘到一旁去、逃进森林里以便自救的话,结果就只会被动物吃掉……」
这种放逐的流浪不只是时空的错置,还伴随着消泯人性的过程:那些如果没有死在路上,终于抵达终点的人,已经被剥夺了之所以成为人的一切。他没有姓氏: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不知道他们要拿他怎么样,他的语言已经被夺走了:没有人会跟他说话,他是个寄送的货品;他是一样东西;他是微不足道之物。
稍后,他们连将军的马车都予以剥夺;强迫他用走的:「我们总是从早走到晚,完全没有休息。」
他补充说:「没有任何一条路,只穿过了可怕的高山与峡谷。」
没有尽头:乌兰乌德——克拉斯诺亚尔斯克(Krasnoyarsk)
「没有任何一条路,只穿过了可怕的高山与峡谷。」
我梦见看到了贝加尔湖,但是在晚上,所以湖面只像是冰霜覆盖窗櫺上的一块污渍,一直到早上我才瞥见高山与峡谷,一切都覆盖在大雪之中。
雪和雪。
一月,西伯利亚的冬天中期。
窗外的一切都因为冷而显得僵硬,就连枞树、松树和云杉看起来都像是巨大坚硬的冰柱,像是突出于雪地的墨绿色石笋。
静止不动,这片景色静止不动,好像连火车也停止不动,好像它也成为这片大地的一部分,几乎动也不动。
而那白,无处不在的白,眩目、难测、绝对,一种会把人拉进去的白,要是一个人任由自己被引诱,任由自己被攫住并走得更远,深入那片雪白当中,他唯有死路一条。这片雪白摧毁了所有企图接近它、试图解读其秘密的人,把他们从山顶上赶下来,再遗弃他们,任他们冻结在雪地上。西伯利亚的布里亚特人认为,所有白色的动物都是神圣的;他们相信杀牠们就是犯了罪,并且会为自己引来死亡,人们仰望白色的西伯利亚,视它为众神居住的殿堂,对其平原鞠躬,臣服于它的景色,对于那里、对于厚厚的雪白和将来的死亡,始终抱持着敬畏之心。
雪白经常与终结、结束、死亡结合在一起,在怀抱着对死亡的恐惧而活的文化中,人会穿上黑色的丧服,吓跑死亡,孤立死亡、把死亡的范围局限给已逝之人,但这里的人则把死亡当成另一种形式、另一种存在状态,哀悼者穿的是白色的衣服,也给死者穿上白衣:白色在这里是接受、同意、臣服于命运的颜色。
一月的西伯利亚有着制伏、压抑、震惊的特质,更重要的是它的巨大深远、无垠无尽、它海洋般的毫无界线,这里的大地没有尽头;世界没有尽头,人类不适用于这样的无垠无尽。对人来说,舒服、易懂和亲切的限度,是他的村落、田地、街道、房子的尺度;好比说在大海上,船的甲板就是这样的尺度,适合人类的,是那种可以尝试一次、努力一次就横越的空间。
克拉斯诺亚尔斯克——新西伯利亚(Novosibirsk)
越过克拉斯诺亚尔斯克(旅程已到第四天了吗?)后开始亮起来,年中这个时候,黑暗凌驾了这里大部分的黑夜与白天。我喝着茶,看着窗外,与昨天一样的冰雪平原(我忍不住要补充,也如同去年,如同几世纪前一样),同样无止无尽的森林,同样的森林和空地,以及在空旷处随风而下的高涨大雪,被风雕成了最奇怪的形状。
突然间,我想起布莱斯·桑德拉尔和他的《西伯利亚列车与法国小珍娜散文》(Prose of the Trans-Siberian and of Little Jeanna of France),在这首写于一次世界大战前的诗中,桑德拉尔形容了与我今日相同一条路线的一趟旅程,只不过方向正好相反,是从莫斯科到哈尔滨,这首诗里的叠句就是他惊慌的女友珍娜反覆询问的问题:
布莱斯,嘿,我们真的已经离开蒙马特很远了吗?
珍娜的感受,和所有投入西伯利亚无尽白色大地的人所经歷的是一模一样的,陷入了一种不存在、幻灭的感觉。
作者的回答给不了她任何鼓舞:
很远了,珍娜,妳已经搭了七天,离蒙马特已经老远……
巴黎是世界的中心,是个参考的地点,一个人要如何丈量距离感、评鑑偏远?远自哪里,从什么地方算起?地球上有哪个地点能让人在离开它时,会有种他们越来越接近世界尽头的感觉?是只牵涉到情感意义的地点吗(比如说我家是世界的中心)?或是文化的(比如说希腊文明)?或是宗教的(比如说麦加)?被问到认为巴黎或墨西哥何处是世界的中心时,大部分的人会回答:巴黎,为什么?墨西哥市比巴黎大,也有地下铁和巨大的歷史遗迹和伟大的画家,以及优秀的作家,但是他们还是会说巴黎。要是有人宣称,对他而言,世界的中心是开罗呢?那里毕竟比巴黎大,而且有歷史遗迹和大学与艺术,可是有多少人会投票给开罗呢?仍然是巴黎(不管怎样,吓坏了的珍娜在行过西伯利亚时,心里一直牵挂着的都是巴黎)。那是欧洲,欧洲文明是唯一有过全球抱负,并且(近乎)了解何谓全球目标的一个文明,其他文明要不是因为科技的理由(比如说马雅)无法符合这样的抱负,不然就是压根儿没有这种兴趣(比如说中国),一直确信自己就是整个世界。
只有欧洲文明证明自己有能力克服民族优越感,浮现出认识其他文明的渴望,以及由布朗尼斯劳·马凌诺斯基所阐述的,说地球文明是平行文化荟萃所创造出来的理论。
新西伯利亚——鄂本斯克(Omsk)
白天,黑夜,以及白天。
单调、持续的轮声,越来越难以忍受,夜里的迴响最大声了:你被关在砰砰声之中,好像是在一个颤抖、震动的笼子里。我们进入了一场暴风雪,突然间,大雪封住了窗户,即使在车厢中,你还是听得到风的咆哮声。
「没有任何一条路,只穿过了可怕的高山与峡谷。」
人生这回事:鄂本斯克——车里雅宾斯克(Chelyabinsk)
旅程的第六天,也或许是第八天了,在广大、单调的空间里,时间的计量不见了;它们不再有任何力量,不再有任何意义,小时没了形式和形状,就像达利画作中的时钟一样具备弹性,此外,火车不断开过不同的时区,一个人理应持续调整錶上的长短针,但那要干嘛,这样做有什么好处?改变的知觉(时间主要的决定因子)在这里萎缩;改变的需要也是:住在这里就像是处于一种瓦解、麻痺、内部瘫痪的情境。在一月份的现在,夜晚很长,大部分的白天也都在深灰色持久阴郁的驾驭之下,阳光只偶尔露一下脸;然后世界会变得一片光亮、碧空如洗,画出尖锐、果断的线条,但之后阴暗似乎就更深,也更无所不在。
搭乘西伯利亚铁路列车,可以看到这国家所谓的真实是什么?事实上,是什么都没有,绝大部分的路程都包裹在黑暗中,不过即便在白天,除了四面八方展现的雪白空无外,也看不到什么。小车站隐逸在夜里孤单微弱的灯光中,某些幽灵看着火车穿过雪花云雾而来,随即又沉默的消失在视线之外,被最近的森林所吞没。
我拥有一个始终只有自己一个人坐的两人车厢,孤寂满满,没有办法看书,因为车厢四处摇晃,字母跳动到变得模煳,不久眼睛就痛了。没有人可以交谈。我当然可以到走廊上去,但之后要做什么?所有的车厢都关着;我连里头有没有人都不知道,因为没有小窗可以观看。
「车厢里头有人吗?」我问车上的服务员。
「看情况,」他闪烁其词,然后就不见了。
没有办法跟任何人交谈。就算是从某处冒出来的实体之人好了,要不是马上绕过我,就是即使我捉住了他们的袖子,他们也会在厉声丢下一、两句话后,马上闪人。如果是确确实实的回答,也是闪避、暧昧、单音节的,这样才无法从他们的回答当中推论出什么来。他们会说:「再看看吧」;说:「呃,是」;或者说:「谁说得准?」还是「绝对是!」但最常见的是,他们会说些显示已经了解了一切、已经看穿事实本质的话,他们会说:「呃,人生就这么回事。」
如果世上有国家个性这回事,那么俄罗斯国的个性除了别的,就表现在这句格言上头:「呃,人生就这么回事!」
任何深思这话意义的人,都会有深刻的了解,但我还想多知道些东西,可就是不得其门而入,周遭尽是一片空白;周遭尽是枯萎的大地;周遭尽是墙壁。理由毫不神祕:因为我是一个外国人。一个外国人会引起复杂的情绪,他引起好奇(要镇压这个!);引起嫉妒(外国人的东西总是比较好;一眼就看得出来他穿得很好);但最重要的是恐惧。制度所在的支柱之一是孤立于世界之外,而光是有外国人在的这个事实,就已经在破坏这根支柱了。史达林会因为某个人和外国人接触,而判他到集中营去关个五年、十年,还经常下令枪决,也难怪人们像怕火一样的害怕外国人。
我这不也是在坐警车吗?只是和运送卡别次将军的比起来要舒服得太多,而且我没被判刑,我不是一个被放逐者,可是孤立的原则是一样的,强调这个人是外国人、是他人、是闯入者、厌恶的东西、刺眼、麻烦,而那还算是最好的!因为外国人终究是最危险的东西,他是潜入者和间谍!他为什么要看着窗外,在看什么?他什么也看不到啊!西伯利亚列车的整条路线都净空,应该无法攫取到间谍的关注,火车像是在一根塑胶管中往前冲,只有光秃秃的墙和更多的墙:夜之墙、雪之墙。他为什么会尝试问那样的问题?这为什么会让他感兴趣?他为什么需要知道那件事?他有做笔记吗?他有,他做了什么笔记?什么都做?他把那些笔记放在哪里?随身一直带着?那可不好!
而且他问了什么?问说这列车有没有远至西马(Sima),到西马?可是我们在西马不会停靠,这是绝对的,但他还是问了,而你说了什么?我?我什么都没说,你什么意思,什么意思都没有!你必须说点什么,我说这是段漫长的路,不好!你应该说我们已经过了西马,那会让他搞不清楚状况。
瞧,看到没?最好避开问题,因为我们甚至不晓得要如何回答问题,口吐愚蠢的真言是很简单的。这里不知道有着什么,反正就是会让人没有办法按对钮,说出适切的回答。最糟的是任何碰到外国人,并且和他交换过一言半语的人都已经被怀疑,已经被做了记号。一个人必须这样生活,必须这样绕着城走,沿着街道、沿着火车车厢的走廊,以迴避这种事的发生,不要招惹不幸到自己头上来。
无界线的状态:车里雅宾斯克——嘻山(Kazan)
尽管距离莫斯科的路途依然遥远,但已经越来越接近旧的俄罗斯本国了。「没有任何一条道路,只穿过了可怕的高山与峡谷。」
念大学时,我曾经读过别尔嘉耶夫的旧书,书中他思考帝国的广阔如何影响了俄罗斯人的灵魂,叶尼塞河(Yenisey)渡头的某处,或者阿姆河(Amur)针叶林深处的俄罗斯人是怎么想的?他走的每一条路似乎都没有尽头,他可以走好几天、好几个月,而俄罗斯始终包围着他,平原没有尽头、森林没有,河流也没有。别尔嘉耶夫说要统治这种无止无尽的广阔,一个人必须创造出无界线的状态。看呀,俄罗斯人因而落入冲突矛盾之中,为了要维持无止尽的广阔,俄罗斯人必须维持着良好的状况;在维持良好状况的过程中,他施展了他的活力,那样就没有剩余的精力好用在机构、用在耕作等等其他任何事情上头,他把精力全部发挥在一个会迷醉和压抑他的情境上。
别尔嘉耶夫深信是俄罗斯的广阔、这样的无垠无尽对于居住者的想法产生了负面的影响,因此不会让他们集中精神、紧绷、保有活力,也不会要求他们产生爆发力十足、活力充沛的文化创作。每件事都被分解、稀释了,被无法掌握的不定形所淹没。俄罗斯这片大地,一方面无垠无尽,广阔无边,另一方面却又具备了令人屏息的全面压倒性,不留空间让人吸上一口气。
喀山——莫斯科
疲倦,一种越来越折磨人、越令人窒息、越让人昏昏欲睡的疲倦,一种僵硬与麻痹,偶有一股活力,也只会让人想要跳出这疾驶中的颤动牢笼而已。我钦佩卡别次和数以千计像他一般的人的耐力,向他们吃的苦、受的罪致意。
首先出现的是被雪覆盖的绿色森林,渐渐是更大片的森林,然后森林和房子参半,接着就出现越来越多的房子,其后是房子和公寓,最后只剩下公寓,而且越来越高。
服务员收走车厢的被单、枕头、两床毛毯和玻璃茶杯。
走道上都是人。
莫斯科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