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亚,海的灭绝
飞机画出一个大圈圈,翅膀倾斜时,可以看到底下伸延的沙丘,被风吹起了皱摺,那是新的里海沙漠,或者说的更准确一点,是一座从地表上消失的海洋海底。
如果我们从西到东看世界地图,会一连看到欧亚大陆南部的四座海洋:首先是地中海,转成黑海;然后是越过高加索山后的里海;以及最后的咸海。
咸海由锡尔河(Syr Darya)和阿姆河这两条河流匯集而成,这两条河都很长,锡尔河长两千两百一十二公尺,阿姆河则长一千四百五十公尺,切过了整个中亚。
中亚等同于沙漠和更多的沙漠,有褐色的风化石土地,以及顶上太阳洒下的热气,外加沙尘暴。
但锡尔河和阿姆河的世界不一样,两河沿岸都是耕种地,丰饶的果园;到处都长满了核桃树、苹果树、无花果树、棕榈树和石榴。
坐在某家果园的树荫下,在吹着微风走廊屋檐下,享受着清凉夜风下的静谧,是份莫大的乐趣。
锡尔河和阿姆河,以及它们支流的水让着名城市兴起与繁荣,比卡拉和基发(Khiva),浩罕(Kokand)和撒马尔罕,这条路也是商品满载的丝路商队必经之道,拜威尼斯和佛罗伦斯,尼斯和塞维尔的市集所赐,取得了他们的进口物品和缤纷色彩。
在十九世纪后半部,两河流过的大地被米海尔·却纳米(Mikhail Chernaev)将军领导的专制军队所征服,变成俄罗斯帝国的一部分,或者说是成为它南部的殖民地,叫做突厥斯坦,因为当地的人口(除了塔吉克人之外)讲突厥语,这里普及的信仰毫无例外的是热带气候与沙漠的宗教:伊斯兰教。
一九一七年,突厥斯坦的反专制起义不是被乌兹别克人或吉尔吉斯人,而是殖民当地的俄罗斯人,如今转为布尔什维克党的人所点燃的,他们因而掌握了权力。一九二四年突厥斯坦分裂成五个共和国,有土库曼、塔吉克、乌兹别克、吉尔吉斯,以及突厥斯坦(分为好几个阶段)所成立的哈萨克。
在史达林统治期间,大批的农人、伊斯兰神职人员,以及几乎所有的知识份子(还真的包括了许多)都成为镇压的受害人,后者被俄罗斯人所取代,也被乌兹别克、塔吉克、土库曼等等当地的激进份子和官僚所同化。
棉花田造成的灾厄
中止了大镇压,赫鲁雪夫以及之后的布里兹涅夫将一项新的统治政策引介进殖民地,俄罗斯化后的当地人担任每个委员会的头头,可是他的副手始终是直接受命于莫斯科的俄罗斯人。新政治的第二个原则是基于当地旧部落结构的重生,以及把权力交托给信任的族群手中的作法,藉以收买其忠诚。稍后,在新思维期间,前苏联总检察长发布了令人惊骇的公报,与帝国下诸中亚共和国普遍存在的可怕腐败对抗,整个在地中央委员会和内阁全部进了监牢。什么?难道人人都偷窃?是的,每个人,因为是在中央委员会,或是其他一些由管辖宗族的长者偷偷运作的统治机构的名义之下,与主流利益有所关连,或者做联结:要是有宗族互相对立,而他们之间又无法达到共识的话,当地就会爆发内战,像一九二二年发生在塔吉克的那一场。在每个共和国首位耸立着一位高官,也就是地方党部中央委员会的总书记主祕,按照东方传统,他会在位到死为止。库纳耶夫(Dinmukhamed Kunayev)做了哈萨克共和国第一书记二十四年,直到戈巴契夫换掉他为止;拉希多夫在乌兹别克担任了二十四年的第一书记,直到一九八三年过世为止;盖达尔·阿利耶夫是苏联国家安全委员会头子,后来担任亚塞拜然第一书记二十三年,他们当中任何一个,不论什么时候走过街道,都会成为大家记得长长久久、成为大家追忆长长久久的事件;由大不列颠发明,在亚洲与非洲使用,后又被莫斯科採用的间接统治手法,赋予这些手握权利者的完整许可证。
以上有关于统治制度的离题叙述,能够让我们更加了解这段不寻常的海的毁灭史,还有它的背景和环境。
水是生命的首要之物,在热带和沙漠地区尤其珍贵,因为那里的水特别少,要是我有足够一块田地用的水,就不能耕种两块地;要是我有足够灌溉一棵树的水,就不能种两棵树,人喝的每杯水都是用一棵植物换来的,那棵植物会因为我喝了它所需要的水而枯掉。为求生存,人类、植物和动物间的战斗不曾间断过,为了争一滴水而战,没有就会死。
是战斗,也是合作,因为这里的一切都靠着脆弱及不稳固的平衡,一旦翻覆,就意味着死亡,如果骆驼喝了太多的水,就不够给公牛;公牛就会渴死,要是公牛死了,羊群就会灭亡,那要叫什么拉着踏车,运水到牧草地去?要是羊群灭亡了,人类要吃什么,要穿什么?要是人虚弱又裸身,那么谁要来种地?如果土地上没有农田,沙漠就会侵占过来,沙子会覆盖掉一切;生命就消失了。
他们经年在这里种棉花,棉织品既轻、强韧又健康,有助于人体清凉。几世纪以来价钱一直都很好,因为从来没有过度栽种,限制永远是(也仍然是)热带区长期的缺水。要耕耘一块新的棉花田,一个人得从庭园取水、砍掉森林、杀掉牛群,但到时人要依靠什么而活,要吃什么?几千年来,印度、中国、美洲和非洲的每个人都知道这种两难的困境,在莫斯科呢?莫斯科的人当然也都知道!
起于六〇年代的大灾难,把乌兹别克半数肥沃的绿洲变成沙漠花了二十年以上的时间。首先,推土机从帝国的各地开过来,从锡尔河和阿姆河的河岸开始,这些热铁蟑螂遍爬过整片沙地,它们开始朝沙地切出沟渠和裂缝,引进河水到河沟。想想锡尔河和阿姆河加起来总长三千六百六十二公尺!所以他们必须挖出无数条沟渠(到今天都还在挖),然后集体农场的工人必须沿着这些水道种下棉花。一开始,他们种在荒芜的不毛之地,但因为白色纤维还不够,当局下令把所有可耕地、花园和果园都让出来种棉花。那些被夺走唯一仅有之物,或是红醋栗灌木丛、或是杏树、或是一小块绿荫的农人心中的绝望与惊恐,轻易想像得见。在村子里,棉花就种在农舍的窗下、在屋前花床、在庭院、篱笆旁,取代了番茄和洋葱,取代了橄榄和西瓜,这些村子全淹没在棉花中,飞机和直升机飞来飞去,投下大批的人工肥料,形成有毒的杀虫剂云层,人们呛咳窒息,无法唿吸,眼睛还瞎掉。
赫鲁雪夫要他哈萨克共和国的休耕土地耕作,布里兹涅夫则要乌兹别克闢种棉花田,两者都很执着自己的想法,根本没有人敢质疑这两项命令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大地的图案迅速改变,稻田和麦田、草地、羽衣甘蓝和红辣椒架子、桃子和柠檬农场全部不见了,极目所及,到处都种植着棉花,蓬松柔软的棉花田海洋展延几十、几百公里。
棉花生长了好几个月,然后就到了丰收时节。
在中亚的棉花收成期间,一切都停顿下来。有两、三个月的时间,学校、机关和办公室都关闭,店家和工厂只上半天班:每个人都去採棉花,在炙热的太阳底下工作,学童、学生、哺乳的母亲、老人、医生、教师,在任何情况下,没有人可以免除这项义务。这里有句俗语说:要是你不种棉花,他们就会把你种在监狱里;要是你不採棉花,他们就会过来採收你。在收成时间每个人都谈着棉花,每个人都跟着完成计划的新闻快报走,报纸、广播、电视,一切都只为一位女神,也就是棉花服务,大约有两千万人住在中亚的乡下,三分之二是棉花工,除此之外真的什么都没有,农夫、园丁、果园管理人全部都得变换职业,他们现在全受雇为棉花田的劳工,高压政策和恐惧强迫他们从事棉花业,是高压政策和恐惧,绝非金钱。採收棉花赚的是蝇头小利,工作却辛苦又单调,要完成他的每日配额,一个人必须弯腰一万到一万两千次。摄氏四十一度的酷热,有毒的化学肥料空气,始终干涸的口渴毁灭了人类,尤其是女人和小孩。但毕竟棉花越多,我们国家就越有钱也越快乐!而现实呢?现实中人们付出他们的健康和生命来换取个人的幸福和少量的腐败野心份子。
(古里格利·瑞辛却寇〔Grigory Reznichenko〕,《咸海大灾难》〔The Aral Catastrophe〕,一九八九年。)
腐败野心份子也就是暗指:众所皆知布里兹涅夫在莫斯科的人,以及拉希多夫在塔什干的人,在彼此同意的情况下,提供了一个灌水的棉花丰收的错误形象;这是宣传和金钱这两大黑手党,或者直接说,就是棉花黑手党在操控,侵佔了成千上百吨虚构的棉花。
黑手党有钱了,可是他们几百万的同胞,也就是悲惨的採棉花工人却沦落为乞丐,因为棉花工人是季节性的,顶多持续一季;之后一个人要做什么?那里已经没有果园或菜园,也没有牛群和羊群,几百万失业的人流离失所,毫无机会,生活黯淡无光,只有在收成时期,在秋天才会发光发热,然后再次跌落进沉重、炙热、窒息的热带死寂中。
典型的殖民地情境:殖民地提供原料,让大都市做出成品,在乌兹别克收成的棉花顶多只有百分之十在共和国内织就,其他的都送到帝国中央地带的纺织厂去,要是乌兹别克停止耕耘棉花,俄罗斯的纺织区就得停工。
当时(现在依然是)因为来自莫斯科的命令:「更多、更多的棉花,」乌兹别克的耕耘区域就如同灌溉入田的水量般持续增加,科技上是毫无问题的。排水、水管、沟渠和所有这类的发明,就是把水从河流中引进田里,但在进入棉花田之前,就已经不见了三分之一,毫无用处的陷入沙漠中。
每座沙漠表面十几公尺下躺着大片的浓缩盐层是个已知的事实,要是把水引过去,盐巴湿润了,就会开始浮上表面,眼前乌兹别克就正在发生这样的事,隐密、破碎、深藏的盐开始往上移动,重新获得自由,乌兹别克的金黄色大地一开始覆盖着白色的棉花,现在则闪烁着白色盐巴的结晶发光体。
但一个人无须研究土地,每逢风吹过,就可以在唇上尝到盐味,眼睛跟着刺痛。
咸海不再美丽
锡尔河和阿姆河的水不再流入咸海,而是依据人们的意志沿途挥霍,沿着三千多公尺这么长的距离,泼洒在田地,泼灌在无尽的沙漠上。因为这个理由,世上这部分唯一的生命来源,两条强力河流原本平稳和广阔的水流在流域中不是(如天性惯例般的)涌现及增强,而是开始衰退、缩减,越来越窄,也越来越浅,直到已经流不到海,它们变成既咸还含毒的泥泞小池,变成湿软和发臭的水沟,变成不可靠的浮萍泥潭,最后还陷入地底,整个消失不见。
到了一个叫做木伊那克(Muynak)的集中营,几年前这里还是个渔港,现在却位于沙漠之中;这里距海六十至八十公里远,集中营附近,也就是渔港一度的所在地,但见生锈的拖网船、小艇、舢板残骸,以及其他的船躺在沙地上,尽管油漆斑驳掉落,还是可以分辨出一些名字来:爱沙尼亚、达杰斯坦(Dagestan)、纳波卡(Nabodka),这是个废弃之地;周遭不见一人。
过去二十年来,从木伊那克看不到的咸海已经不见了三分之一的水面面积和三分之二的水量,其他的推测则是水面面积已仅剩下一半,这段期间,水平面掉了十三公尺,由先前的海底转变而成的沙漠已近三百万平方公顷。每年有七千五百万吨的盐巴和之前倒进河流的废弃人工肥料所产生的毒性,就会藉由风和沙暴从沙漠融入空气当中。
那是一个让人难过的集中营,木伊那克,曾经一度坐落在赋予生命、美丽的阿姆河流进咸海的地方。咸海是座非比寻常的海,位于沙漠心脏部位,那里现在既没有河流也没有海洋,城里植物枯萎;狗都死掉了,半数的居民离开,留下来的则无处可去。他们不工作,因为他们是渔夫,而那里根本没有鱼,咸海一百七十八种鱼与海鲜当中,如今只剩下三十八种,更何况海在远方;一个人要如何横越沙漠到那里去?碰上没有强风的日子,人们会坐在小板凳上,靠着他们老旧房子摇摇欲坠的破墙。想要确定他们如何维生是不可能的事;因为难以和他们沟通任何事情,他们是卡拉尔帕克人,几乎不会讲俄语,孩子也已经不再讲俄语了。要是对靠坐在墙上的人笑,他们只会变得更加阴沉,而女人会用面纱盖住脸,真的,微笑在这里看起来是个错误的表情,笑声听起来则像是用生锈的钉子在玻璃上刮搔般尖锐刺耳。
孩子拿着没有把手的塑胶桶在玩沙,衣衫褴褛、瘦骨嶙峋,露出可怜哀伤的表情,我没有造访最近的医院,那在海的另一头;倒是在塔什干看了在那家医院制作的影片,每一千个新生儿中,会有一百个即刻夭折,而那些活下来的呢?医生用双手抱起一个皮包骨的孩子,尽管看不太出来,但真的还活着。
半数的人有黄疸,有黄疸的人再得了痢疾会马上死亡,但一个人在这里要如何保有最最起码的清洁状况呢?每个人每个月用配额券只能保证拿到一块肥皂,而尽管不需要配额券,一天也只能获得一桶的水。
咸海和它的支流供应了三百万人的生计,但海和它两条河的命运也侵扰着这里三千两百万居民的处境。
苏维埃当局长久以来都挂心着要如何改变灾难,所谓的灾难就是咸海的毁灭,一半中亚的灭绝。毕竟众所皆知棉花耕耘地的空前加码,已经导致悲剧性的缺水,这样的缺乏正在毁灭世上一大部分的土地(这个事实至今依然被祕而不宣)。一定要找到水,几千立方公里的水,否则乌兹别克人会渴死,沙子会埋掉棉花田,俄罗斯的纺织盆地会停顿,不断的连锁反应下去。但要到哪里去引来那么多水?第一个点子是炸开帕米尔和天山(也就是两条河的源头),大爆炸的结果是雪崩会从山顶而下,降落到这星球比较温暖的区域,会形成像尼罗河和亚马逊河河水一样丰沛的水量:水流进干涸的河流,河流流至海,一切都会恢復到跟以前一样,意思就是好事,就是回到正常的情况。
但这计画有两个弱点,第一,像帕米尔和天山这么广阔的山脉只有用原子弹才炸得开,而世界其他地方可能都得惨烈的接受那惊人的爆炸和续起的地震;不过这点子最后被放弃有个更重要的理由:经过爆炸,帕米尔和天山的断层块确实会释放出大量的冰河结冻水,而且只会释放一次,可是那样的份量却有着极为严重的风险,就是接下来可能会淹没前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领土的一大部分。不过当局仍持续寻找着解决方案。
我在塔什干接受了山尼诺(Sanira)企业的总领导维克多·杜欧维(Victor Duhovy)的接待,山尼诺是前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水利部无数的部门之一,负责照顾咸海,还有阿姆河和锡尔河。现在我们可以看到他们是怎么照顾的,首先必须明白部门在帝国中的涵义,那个有问题的部门雇用了两百万人,于是每天早上有两百万人起床,走路来上班,坐在他们的办公桌前,拿出纸笔,开始做事情。做实地考察工作的人反而是幸运的,他们拿出各式各样的丈量工具,准确的丈量和数算一切,但就算是一个人接受世上确实有这么多的东西需要丈量和计算,要为这两百万人找工作依然不容易,所以也才会有一大堆的专家和官员致力于每一个即便是完全天马行空的点子。
杜欧维总领导走向挂在他办公室墙上的一张大地图,那是前苏联和欧亚大陆的地图。杜欧维本人是一个态度和蔼,可爱及活力充沛的绅士。
「有个解决方案,」他对我说,「请看,」他的手从地图上头往下画到底。「一个人只要,」他用手的动作解释:「把西伯利亚几条大河的流向从北改向南,水就会流到我们这里来。」
稍后我查核了这些河流的距离,就算是到最近的一条,还是得挖条两千五百公里长的水道。
写这本书的时候,我打电话给安瓦,他是杜欧维企业里的工程师。
「有什么新消息?」我问道。
「没什么特别的,」他回答道:「我们在工作。」
「做什么?」我问道。
「如何把西伯利亚的河流改道,让水转向流到我们这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