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神祕剧
乌法是我乌拉—西伯利亚之旅的首站。
路线:莫斯科——乌法——斯弗罗夫斯克(Sverdlovsk)——伊尔库茨克——雅库茨克——马加丹——诺利斯克——莫斯科。全程(包括即兴的地方探险)大约是两万公里,横越一片冰天雪地的沙漠。一年里的这个时候(四月),当地的河流不外是绵延几好百公里的冰,只有不时会看到城市,像是戈壁或撒哈拉沙漠中的绿洲,封闭起来自得其乐的生活,彷彿和外界的一切都没有联繫、没有接触似的。
世界已经习惯高加索山的紧急现况,亚洲各共和国(塔吉克、乌兹别克等等)里持续爆发着该死的混乱,聂斯特河两岸皆有战事进行。所有的冲突、反抗和战争都在前苏联的遥远周围;就某种意义而言,它们是在俄罗斯境外、在主体之外进行。
但是巴什基尔人民族意识的觉醒让我们了解到一股新形式的冲突正在帝国内部酝酿中,你只要看看地图就知一二:居民排队等着要一杯水喝、杨古辛博士和他收集的古剑,以及能够用当地药草混合物治疗你的林姆·阿昧多夫所在的巴什基尔共和国,结结实实的位在俄罗斯联邦里。而现在,巴什基尔人(和他们并肩而立的,还有居住在俄罗斯国内其他的非俄罗斯人)正开始提高他们的声音,要求权利,要求独立。
简而言之,随着前苏联的瓦解,我们现在面对的是俄罗斯联邦瓦解的可能性,或者,换个不同的说法;在(前苏联)殖民地自治化的第一阶段后,俄罗斯联邦殖民地自治化的第二阶段开始了。
目前有许多非俄罗斯民族和部落居住在联邦领土,他们与莫斯科的对立越来越明显,也越来越强调自身利益的独立。这个民族解放运动正以扩大强度的雪崩速度,在巴什基尔人和布里亚特人、车臣人和印古什人、楚瓦什人和科里亚克人、鞑靼人和摩尔达维亚人(Mordovian)、雅库特人和图瓦人之间蔓延。
情况的发展无法压抑,因为几世纪来饱受迫害、受压制和俄罗斯化的这些民族和部落正在迅速扩展,反而是联邦居民内,本地俄罗斯人的比例已经好几年减少了。俄罗斯人的生育率相当低,可以逐渐感觉得到他们的焦虑、不确定和挫败感。
一齣俄罗斯戏剧
我在伊尔库茨克看到一张海报,正在宣传一齣戏剧,剧名是:〈俄罗斯世界〉。
我买了一张票进去。
这齣剧在一间之前叫做「无神论博物馆」的教堂里上演。
关于东正教教堂
矛盾的是,被维护得最好的东正教教堂,都是被布尔什维克党员将之改变成反宗教抗争中心的那些,是用来反对东正教仪式、反对东正教神职人员、反对修道院、反对教堂本身等等。这些无神论博物馆变成固定展览的所在地,说明宗教是人的镇静剂,有描述亚当和夏娃是来自神话故事人物,神职人员在火刑柱上烧妇女,有爱人的社区牧师,以及同性恋者在修道院里集合的图片和象徵,全国各地有好几千处这样的展场,全都经过精心安排,而且是出自最高阶层批准的一种设计。若是你在帝国时期来过这里游歷,参观无神论博物馆更是严格规定、必要的行程之一。
外国人在参观过这样的一间博物馆之后,有时候会表达惊讶和愤慨,一个用来崇敬上帝的神圣地方,竟然被改成对抗上帝的总部。可是他们那样感觉就错了!且让我们推想,某座教堂在对抗上帝上被指派了一个角色,换言之,就是被改成无神论博物馆,之后那里就会僱用地方显贵的妻子,那么她们会为了自己的温暖而照料它,窗框装上玻璃,门会关好,小暖炉会点燃,里面也相当干净,墙壁时常粉刷,地板偶尔也会有人打扫。而那些没有得到对抗上帝安排的教堂命运则完全不同。它们被改成马棚、牛舍,改成燃料贮藏室,改成仓库。勒佛夫附近尼耶斯特罗夫(Niesterov)一间漂亮的圣方济教会里,开了间摩托车修理店,这间教会和多年来几千间被用于贮存油及人造肥料的教堂,都无法获得挽救。那些五、六十年前遭抢、遭破坏、遭到关闭、遭受寒冷、风雨的破坏、任凭老鼠和小鸟糟蹋的教堂也无法得救。或许德罗戈贝奇的犹太教教堂可以得救,因为它有坚固的屋顶,并经常是被用来当作傢俱仓库,所以没有受到化学物质的破坏。现今大部分能够挽救回来的教堂,正好都是过去的无神论博物馆(最近经常被重新命名为「圣像博物馆」)。
关于圣像
与最初作风粗野,稍后是有计划、有条理破坏教堂的无法无天行为,后来也毁了圣像。
有多少圣像沦为牺牲品呢?
从一九一七年十月到最近的十年间,俄罗斯被摧毁掉的圣像有两、三千万。
这个数字是由俄罗斯艺术歷史学家A·库兹涅柯夫(A.Kuzniecov)在《莫斯科河》(Moskva)(一九九〇年一月号)月刊里引用的,库兹涅柯夫列出破坏用途的圣像被拿去:
军队里:打靶准确度练习用
矿场里:当作积水隧道里的铺设材料
市场里:当作建造马铃薯条板箱的原料
厨房里:当作切肉和蔬菜的砧板
公寓里:当作冬天里暖炉的燃料
库兹涅柯夫还提到,堆积如山的圣像就只能是用火烧了,或是载到乡下和城里的垃圾场去。
伊尔库茨克的这间教堂(得救的这一间,没有被摧毁的这一间,那样才能够在其地基上盖出党委员会建筑物)有粉刷过的高墙,靠墙而立的圣像色彩纷呈,陈年的亮光漆闪闪发亮。圣人、福音传播者、使徒和神祕主义者的脸从框在银色雕刻及框架中的微黑画作里盯着我们看,一待光线变暗,立刻退隐到他们隐密和谜一般的黑暗之中。
中殿里排着长椅子,坐满了大约两百名的观众。人们很冷,紧紧地裹着外套;这可是伊尔库茨克,在东西伯利亚。
七名高个年轻男子步上了设在圣坛里的舞臺,他们穿着旧式的俄罗斯亚麻布衬衫,腰上缠了一条缎带,如气球般鼓起的亚麻布裤塞在长皮靴里,头髮梳成以前的斯拉夫髮型,前面留着浏海,长度及肩,髮尾向内捲,还留着长长的山羊鬍。其中三个人拿着像弗拉迪米尔王子军团小号手拿的小号,其中一人不时敲着鼓。在这个做好准备战斗的团体前面站着指挥官、旗手和思想家。旗手发表了一首对俄罗斯的赞美歌,从某个地方开始变成一篇英勇和崇高的歷史演说,然后又成了热情的赞美诗,间中穿插着俄罗斯的长篇连祷文。他的旧俄罗斯战友大声唿应,以小号的喇叭声和爆发的鼓声做为结束。
「俄罗斯!」战士们大声叫:「妳总是这么的伟大和神圣!赞美妳,俄罗斯!」(小号声、鼓声、战士们画出十字符号,鞠躬。)
「是的,」旗手说:「俄罗斯昔日非常强大,而且俄罗斯民族领导世界!」
「全世界!」战士们大声说(小号声、鼓声、十字符号、鞠躬),「来自欧洲和各大洲的国王们跪在我们的沙皇前,带来金银财宝做为进贡礼品!」(鞠躬、鼓声。)
「可是俄罗斯的伟大激起敌人的恨意。俄罗斯的敌人已经等待她的崩溃良久,希望她灭绝!」旗手安静下来,环顾四周和观众,我们动也不动地坐着,两眼紧盯,全神贯注的倾听。突然间,在教堂完全安静的时刻里,他好像要飞似地跳了起来,并拉长他的身子,大叫:「十月革命!」
他叫成这样,让我背嵴窜过一阵冷颤。
「十月革命是对抗俄罗斯民族的国际阴谋!」过了一会儿:「十月革命原本是要让俄罗斯从世上消失!」
「俄罗斯,他们要将妳致于死地!」战士们齐声说(小号声、鼓声、鞠躬)。
「大家都串通好了,」那位思想家说:「大家都参与了阴谋,拉脱维亚人、犹太人、波兰人、德国人、乌克兰人、英国人、西班牙人,每个人都希望俄罗斯民族毁灭!三股力量,」他总结他的见解,「主导这个阴谋,帝国主义、布尔什维克主义,还有犹太復国主义。这些恶魔为我们烹制了七十三年的炼狱!」
「走开,快走开,魔鬼们,救救妳自己,俄罗斯,快救救妳自己!」战士们大叫,画十字,吹奏着小号,敲打着鼓。
犹太人让这位思想家最为愤怒。
「犹太人,」他用最藐视和侮辱的语调大声说:「想要佔用大屠杀的名义。但毕竟,真正的大屠杀是迫害俄罗斯民族的罪行!」
他等到战士们唱完一首关于俄罗斯领土的优势和不朽的歌曲后,提出下列论点。
「一九一四年,」他说:「世界上有一亿五千万俄罗斯人,如我们的学者所估计的,如果这些俄罗斯人正常活着和生育,今天就会超过三亿人。但我们的实际人口数呢?」他对着观众席说,并立即回答:「我们只有一亿五千万人。那么我要问了,另外的一亿五千万俄罗斯人,一亿五千万我们的兄弟姐妹呢?他们死了,被谋杀了,被射杀了,被折磨死了,或者从未出生过,因为他们年轻的父母亲在看到自己的后代之前,脑袋就先吃了子弹。
「我还有话要说。请问各位,如果他们想要摧毁一个民族,会从什么人先下手?他们会从最优秀的人先下手,对最有才华的人下手,对最聪明的人下手,这就是俄罗斯境内发生的事。我们民族最好的一半灭绝了。那才是真正的大屠杀。帝国主义者、布尔什维克主义者和犹太復国主义者,虐待者和魔鬼的国际歌,无法忍受俄国人是世上最伟大的白人民族的事实!最伟大的!」
小号发出刺耳的声音,鼓声震耳欲聋。
我环顾四周的人,他们全神贯注的坐着,专心聆听,但是脸上毫无表情,古井无波,没有感情。他们沉默无声,躲在他们的外套里,包着围巾和头巾;一动也不动。排排挂的圣像在我们四周的白墙上发出模模煳煳的微光,这时在圣坛上的七位年轻俄罗斯人合唱着一首有关他们民族毁灭的歌。
歌曲结束后,旗手继续说:「世人应该低声下气,为给了她如此可怕的一击,为拿十月革命当有毒利剑刺她而请求俄罗斯的原谅。」
「让各国请求俄罗斯的原谅!」战士们大声说。
「世人必须洗涤罪过,洗涤这个对俄罗斯所犯下的罪!」
我想,我的上帝,祢已经迷惑了他的理智。
我冷得要命,可是我不想离开,等着看接下来还会如何。
「俄罗斯人得立即出来反抗布尔什维克人,」这位思想家说:「各地,每个国家、省份都有暴动和叛乱。让我将在坦波夫省对抗俄罗斯农夫的一名士兵所写的东西唸给各位听:『我参加过许多场对抗德国人的战役,』他写道:『可是我从未看过像这样的事。机关枪将成排的人射倒,他们还是一直过来,好像什么都看不见似的。他们踏过了尸体,踩过了伤者;他们是挡不住的,他们的眼神令人惧怕。将孩子们抱在胸前的母亲不停地大叫,圣母、代祷使者,救救我们,可怜可怜我们,我们全都在你的保护之下渐渐死去。他们已经不再惧怕。』」
那位旗手将引用文章卡放到一边去,四周仍然一片寂静。
「布尔什维克部队,」他用冷静的声音说:「在共产主义战事那几年间杀害了一千万名以上的俄罗斯农夫,另外还有一千万人死于饥饿。今天,他们想把一切都怪罪于史达林,可是史达林当时根本不在位。事实是,统治的人是布朗斯坦先生和捷尔任斯基先生
,而他们都不是俄罗斯人。
「阴谋仍然存在!」那位旗手大声说,手指着教堂的大门,好像国际阴谋者随时就要冲进来,把我们捉进牢里似的。
「阴谋仍然存在,」他重覆了一遍。「民族却灭绝了。」
一阵长长、忧伤的鼓声。
一片寂静,观众群里一片寂静。
思想家又开始说话了,这次以就事论事的音调重新叙述帝国统治下的俄罗斯人过着最最悲惨的生活。「如果立陶宛的平均预期寿命是七十二点五岁,在俄罗斯就是六十八岁。立陶宛人耶!立陶宛人的寿命比俄罗斯人的要长五年!」他在乎的不只是某人的寿命比某人还长,重点在于一个地位低微的立陶宛人,竟然活得比伟大的俄罗斯人要久!
他主要关心的是,俄罗斯,祖国俄罗斯的人口减少了。在帝国五个最俄罗斯的行政区(普斯柯夫、吐拉、加里宁、坦波夫、伊凡诺夫)里,人口日益减少。旧俄罗斯正在清空当中,最荒芜的是乡下地区。近年来,乡下地方的人口每年都减少百分之十。夏天开车到很多被弃置的村落,你可能会看到一个地方只有老妇人在小屋外的土制长椅子上晒太阳。没有男人,连老男人都没有。你看不到一匹马;你看不到一只母鸡;你根本就看不到家禽和家畜。在冬天,就连老女人都没得看,冬天来临,村落就好像被瘟疫扫过般。
「解决方法是什么呢?」他问,那么热切的盯着观众席看,让人以为他开了几千公里,不远千里的一路从莫斯科到伊尔库茨克,希望这里正好可以找到折磨着他的那些问题的答案。可是我们静静坐着,有几个男人在座位上稍微变换了姿势,彷彿觉得自己有义务要发表个人意见,给一些有益的意见,但过了一会儿,连他们也安静下来了。
「俄罗斯是有智慧的,是永垂不朽的。」旗手对着我们茫然不知所措和徒劳的沉默做出回应,「俄罗斯会找到解决的办法,俄罗斯会得救。」
他有一个方案,称之为「俄罗斯的復活」,本质上是回归到将俄罗斯人移居到俄罗斯,那样他们或许会回来,如他形容的,回到「俄罗斯荒芜的发源地」。这很困难,不仅因为俄罗斯人只想要离开俄罗斯,不想要回来,也由于正有这样的行动:目前有两千四百万的俄罗斯人居住在俄罗斯联邦境外。
「回来,回到祖国俄罗斯的发源地!」战士们大声说,画十字并鞠躬。但是中殿并没有做出任何正面的反应。
在让俄罗斯人回到俄罗斯的伟大运动里,你可得小心别让一些乌兹别克人、土库曼人或乔治亚人也利用机会搬到这里来。
「俄罗斯人的俄罗斯!」旗手大声说(小号声、鼓声还有画十字)。
这是个重要但有问题的声明。问题在于,现代俄罗斯人的意识已经被一种相互对立的矛盾给撕裂了;那是血统标准和土地标准之间的矛盾。该为何奋斗?依据血统标准,重点是维持俄罗斯种族的纯净,但种族如此纯正的俄罗斯只是今天帝制的一部分。那么剩下的呢?依据土地标准,重点是维持帝国的完整性,但那样一来,维持俄罗斯人种族的纯净就没希望了。
矛盾,矛盾。
旗手了解这一点,尽管「俄罗斯人的俄罗斯」这个口号已经放飞出去,但他立即打了退堂鼓。
「俄罗斯,」他说:「必须保留超级大国的力量!他们希望我们变成像美洲保护区里的印地安人一样。他们想要我们喝醉,他们想要毒害我们。可是我们不会变成印地安人。我们不会变成香蕉共和国!」(小号声,更多鼓声。)
他用拳头威吓我们。「不要随着西方世界起舞!不要在各位的脖子上挂着可口可乐的瓶子!」(只有鼓声响起。)
「我们的目标是救助民族和国家,」他用断然、坚决、强而有力的口气说:「我们的目标是:一个国家,一片领土,一种精神,一个俄罗斯!」(许多小号声,许多鼓声。)
「很快地,」他加上了希望的语气,声音中也带有说服力。「这个民族会受够多元的混乱,受够这整个混乱的冒充,会了解到只有沙皇才能带来拯救!」
这时,另一段献给俄罗斯的连祷文开始了。
「俄罗斯,原谅我们的罪,」旗手说:「不忠的罪、软弱的罪、忽略目标的罪。我们誓言恢復妳的实力,我们誓言忠诚。以圣父、圣子和圣灵之名,让妳的太阳,俄罗斯,照亮这个世界!」(长长的小号响声,响亮的鼓声,十字加上更多十字,鞠躬加上更多鞠躬。)
我走到外面,这是个满天星空的寒夜,美丽,无风。我要回和贝加尔湖同一个方向的旅馆。昨天我和当地大学一位杰出勇敢的年轻学者欧雷格·沃罗宁(Oleg Voronin)同行搭巴士到贝加尔湖,到一个名为利斯特维扬卡(Listvyanka)的地方,当时下着挟带雪花的大雨,遮盖了一切。
湖结了冰,生锈的大型平底船残骸穿透冰面露了出来。看不到另一边的湖岸;甚至连利斯特维扬卡也看不清楚。那个拓居地有两间商店和一间酒吧,但都关着,所以没地方可去,也没事情可做。等着巴士的我们在空盪盪的街道上走了好几个小时。虽然我明白附近每个地方都很美,山脉、森林、流水,但得在夏天有太阳的时候过来。
我们回到城里时几乎只剩下半条命,而且严格说起来,我并没有看到贝加尔湖,不过我在伊尔库茨克买了一本书,从书里能知道不少有关它的知识。这本书的作者G.I.卡卡兹(G.I.Gagazy)写说贝加尔湖是座相当深的湖,水量庞大。他问道:如果人类唯一剩下的水源是贝加尔湖,能够撑多久?他的回答是:四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