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审判国王
1792年9月的瓦尔密战役中,法国军队在军事上取得了突破性进展,引起一片轰动,他们在11月的热马普战役中取得了更为激动人心的胜利,进一步加强了轰动效应。此后革命派不甚情愿地再次面临这个棘手的问题:如何处置国王。国王已经被推翻,如今身陷囹圄,那么,难道他不应该接受审判吗?
很明显,如果要进行审判,这或许会导致他被判处死刑。有鉴于此,若干议员在程序上设置了重重阻碍,尤其是吉伦特派。公会议长热罗姆·佩蒂翁指出,根据1791年宪法,国王已被授予人身不得侵犯权,并可能合法地伸张此项权利;公会的总务委员路易·皮埃尔·曼努埃尔提出,第一步应当是要求人民对废除王权进行投票表决;还有些人寻思国王的审判是否需要设立特别法庭。
11月7日,公会立法委员会对这些反对意见置之不理,驳斥了国王具有人身不得侵犯权的提法,并决定只能由人民的代表—国民公会来审判他。剩下的事情就是裁决对他的指控。1792年11月13日,公会开始详细讨论此事及相关议题。但是路易·圣茹斯特登上讲坛发表他的首次演说时,相关事宜在程序上的审议几乎就立即终止了。
圣茹斯特是目前为止公会中最年轻的议员,年仅25岁,刚好符合议员资格的年龄要求。他容貌俊美,而且为此已经傲慢得自以为是。他日后成为了罗伯斯庇尔的得力干将之一,并被称为“恐怖的大天使”。
这是一篇简短的演讲,短小精悍,但是冷酷无情。这篇演讲或许是本届会议或其他任何议会会议中听到过的最震撼人心的演讲之一。
他告诉公会,现在只有一件事要做—杀死国王。他说:
“委员会一贯以来的唯一目的就是说服你们,国王应该像普通公民一样接受审判;而我认为,国王必须被视作敌人以接受审判……我未能发现中庸的解决之道:此人要么当政,要么处死……
“没有人能够毫无恶意地统治,事实显而易见。每任国王都是反政府者与篡位者……
“诸位市民,行将审判路易的法庭并非审判庭:它是协商会议,是普罗大众,是在座诸位;我们必须遵循的法律是人民权利的法律……
“在我们当中,路易是本国异类;犯罪之前,他就不属于公民;他不必投票,他不必服兵役;犯罪之后,他更不属于公民……
“因此,我所说的一切都倾向于向诸位证明,路易十六必须被视作外国敌人,进而接受审判。我补充一点,定他死罪并不需要报请人民核准……
“路易曾向人民开战,他一败涂地。他是野蛮人;他是一位外国战俘。”
米什莱生动地描述了这位演讲者的青春美貌与他的冷言暴语之间的对比:
“他的言谈举止并不粗俗,这表明这位年轻人是真正的狂热分子。他说话慢条斯理,掷地有声,令人不寒而栗,如同断头台上沉重的刀片。对比鲜明的是,这些字句,这些冷酷无情的话语,却出自一张看似阴柔的嘴巴。倘若不是因为他那双炯炯有神、冷峻深邃的蓝眼睛,还有那对浓密的眉毛,那么圣茹斯特几乎会被视作一位女子。” [101]
11月20日,有人在杜伊勒里宫的内墙中发现了一个隐秘的铁质保险柜,其中装有国王的部分文件,这一发现粉碎了任何推迟审判的最后企图。这些文件包括国王与米拉波的通信;还有国王与安托万·塔隆的通信,塔隆是一名秘密警察,也是革命派里奉行保皇主义的主要密谋者之一,他在推翻君主制之后已经逃到美国;此外还有国王同迪穆里埃、拉法耶特、塔列朗等人的通信。
人们早就知道或者怀疑米拉波(已去世两年)一直受雇于宫廷;长期以来,也有人素来怀疑他勾结国王反对革命。这些信件表明后者的怀疑并不属实。米拉波对国王所言与他当众所言并无二致:他信奉君主立宪制,并坚信这种制度理应与大革命相挂钩。正如他的朋友拉马克伯爵奥古斯特·马利所言:“他只因说出自己的信念而得到报酬。” [102] 但是,这些信件无疑被作为反对国王的部分实例而亮出。
就圣茹斯特提出的攸关国王生死的指控而言,“铁柜”中发现的文件与之并无牵连:路易十六有罪在身,并非因为他的所作所为,只是因为国王身份。但是从群众心理与法庭的角度来看,这一发现是毁灭性的:现在的问题不再是米拉波与其他人是否串通宫廷,而是国王是否伙同他人反对革命;他当然做过。审判无可避免,唯一的问题是裁决意见。
12月3日,罗伯斯庇尔出面支持圣茹斯特绝对的定罪论点,但是对迫近的国王的审判惴惴不安者群起骚动,以致他很难在抗议的骚动声与叫喊声交织的公会里清楚地发言。
他说:“对一个国家而言,扶立国王是一种犯罪行为……再也不存在模棱两可的情况。议会尚未决定举行正式审判;它只是决定对前任国王作出裁决或判决。我坚持认为,根据我们的原则,我们必须立即以叛国罪判处他死刑。”
罗伯斯庇尔的话语中流露出的律师口吻太过明显:他提及的原则是什么?如果罪名是叛乱,那这场叛乱并非由国王发起,反而是一场反对国王的叛乱。或者罗伯斯庇尔在暗示国王犯有反对人民的叛乱罪?暂且不论;尽管有骚动和抗议,但事情已成定局:国王将接受审判。12月6日,山岳派促成了一项起义公社通过的法令,规定一个由21名成员组成的新委员会将起草针对国王的控诉书,此外审判将当众举行,所有按名册出席的公会议员应当对裁决结果与判决结果进行投票表决,并当众大声宣读。
审判“极为不公”,根据罗伯斯庇尔的《法国大革命历史词典》的记载:“事关国王的证据遭到扣留。任何可能构成辩护证词的证据都遭到扣留,以此蓄意证明他有罪在身。那些可能为被告辩护的证人于1792年9月2日或3日在狱中被残杀,或者在凡尔赛被处决。” [103] 即便如此,山岳派仍然期望公众旁听席里的舆论对国王怀有敌意,并且倾向于有罪判决,进而趋于判处他死刑。结果证明他们达到了目的。
1792年12月10日,让-巴蒂斯特·罗贝尔·兰代以21人委员会的名义提交了控诉书,列举了国王所有的欺诈行为,一直追溯到革命之初。最终落案指控是“路易·卡佩 [104] 犯有阴谋破坏国家整体安全的罪行”。
翌日,国王被带到公会面前,并就指控接受盘问。他否认一切指控,拒不承认摆在面前的任何文件,甚至是自己的签名。这并未给人留下好印象。12月26日,他再次被带到公会面前,他的律师宣读了一份篇幅很长的辩词,对审判的合法性提出质疑,否认国王的过失,并公开赞扬他的很多美德与对公众的好处。国王宣称“他问心无愧”。
审判进行的同时,其他欧洲国家的政府也在大力营救国王;据若干日后出版的报刊消息称,丹东代表国王在谈判方面表现得尤为活跃,并为自己索要大量钱财。这并不起作用:谈判无果而终。 [105]
关乎生死的投票的筹备工作现已就绪,一切都将取决于吉伦特派。米什莱说:“毋庸置疑,很多要保护国王性命的人出现在怒不可遏的狂热分子面前,那些狂热分子从旁听席赶来,他们大肆咆哮,打断发言人的讲话,并向发言人挥舞拳头,他们还包围在国王身旁的出入口处,百般恫吓。” [106] 但是在这审判的关键时刻,山岳派于1793年1月3日对三名吉伦特派领导人提出了负面指控,分别是韦尼奥、让索内与加代。山岳派控诉他们于8月10日起义前夜在同宫廷之间涉及叛国的接触当中做出了妥协,而且山岳派传召了证人。
1793年1月15日,关于三个议题的投票开始:国王是否有罪;裁决是否应当交由民众批准;判决结果应该是什么。至于执行判决的条件,仍有可能进一步表决。
关于第一个议题,议会以707比0的投票结果一致通过:国王有罪。(另有42名公会议员因病或其他原因缺席。)
关于第二个议题,287名议员投赞成票,424名议员投反对票:无须诉诸人民。
公会内外,民情激愤。一般来说,格拉维尔选区是最激进的选区之一,该选区于1月14日投票决定组建特别法庭审判那些投票支持诉诸人民的议员。有人开始担心民众起义反对起义公社。
丹东此前在比利时的法国军队中任特派委员,他此时回到了国民公会,发现巴黎闹得天翻地覆。米什莱说:“军队不想处死(国王),法国国民亦然;只有极少数人希望如此;然而事已至此,这个议题如今刻不容缓,以致拯救路易十六将置共和国于危险境地。” [107]
总而言之,相当多的吉伦特派人士不希望处死国王;还有若干人等主张判处死刑需要2/3的多数票,譬如让-德尼·朗瑞奈与安托万·弗朗索瓦·阿迪。丹东与山岳派反对这则提议,理由是革命派曾以简单多数票通过更为重要的议题,譬如宣战与共和国宣言,于是提议不了了之。
关于其他议题的投票结束后的第二天,判决国王的表决开始,从1月16日上午10点起至1月17日晚上10点,前后共持续36个小时。据蒂拉尔说,这“可能是公会历史上最引人注目的一次投票”。耗时如此之久,因为每位议员都必须在点名之后逐个大声表决;每人理应陈述投票的理由;很多人为个人的投票补充了附文或附加条件。
第一位投票者是来自图卢兹的吉伦特律师让·马耶,他的名字是通过抓阄的方式从议员名单中第一个被抽出来的。说来也巧,正是他受命起草了针对国王的控诉书。他投票赞成死刑,但他补充了一条附文,主张为暂缓执行或延期执行增设一轮投票。他说:“如果大部分人赞成判处死刑,我认为公会值得考虑一下推迟执行死刑的刑期是否无用。”
第一轮投票中,721张选票当中共有366票支持死刑;多数票需要361张。但是结果遭到了质疑,必须进行第二轮投票。这一轮有387票赞成死刑,不过决定将马耶这类补充附文的人排除在外。这一轮共产生361张无条件赞成死刑的选票,这正是所需的最低多数票数量。
吉伦特派显然分成两派。其中部分领导者和马耶一样投票要求延期执行,譬如韦尼奥、加代、比佐与佩蒂翁;其他人都无条件投票赞成死刑,包括迪科、布瓦耶-丰弗雷德、卡拉、拉索、让·德布里与马克西曼·伊斯纳尔。
剩下的是关于缓刑的议题,最后一轮投票的结果在1月20日凌晨1点左右公布:690张选票当中,310票赞成缓刑,380票反对。
当天晚些时候,一位投票赞成死刑的议员被人在皇家宫殿庭院的餐馆中刺死,他叫路易·米迦勒·勒佩尔蒂埃·德·圣法尔若,是富甲一方的贵族,时年32岁,而凶手是19岁的贵族菲利普·德帕里斯,最近方才进入国王的宪政护卫队。
当天下午,国王得知了对他的判决;他要求延期三天,但遭到拒绝。他向妻子与家人告别,并同顽固的牧师亨利·埃奇沃思一起度过了那一夜。埃奇沃思是来自爱尔兰的耶稣会士,他在次日陪伴国王来到了断头台。
1793年1月21日,死刑在革命广场(今天的协和广场 [108] )执行。2万名士兵将广场与周边地区围得水泄不通。这个断头台建在海军部的石柱(保存至2015年)附近,周围清理出大片空地,以尽量同人群保持距离。上午10点10分,国王乘坐一辆被1500名士兵包围的马车到达这里。他爬上台阶,随后试图说话,宣称自己无罪,但是隆隆的鼓声淹没了他的声音。四个人抓住他,一顿捆绑。他在最后一刻发出了可怕的叫喊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