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1890年:清帝国开炼钢铁

    1890年的大清,处于暗潮涌动的风平浪静之中。

    在京城,慈禧太后的颐和园正在有条不紊地修筑中。御史吴兆泰以京畿地 区发生水灾为由上奏反对修园,没掀起半点波澜便被罢官免职逐回原籍。在天 津,李鸿章一如既往焦头烂额,北洋舰队发生了让外聘英籍将领琅威理极其不 满的"撤旗事件”,李满足不了琅威理的要求,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辞职离开, 看着英国与清廷在海军建设上的全面合作因此彻底破裂,英国不再支持清廷购 舰,不再愿意向北洋海军派遣军官与技术人才,不愿再帮助清廷培养海军留 学生。

    同年,清廷正式启动重工业建设开炼钢铁—钢铁工业是打开近代工业体 系大门的入场券,没有钢铁工业,一切近代工业体系所需要的材料与工具皆无 从谈起。出人意料的是,清廷没有将这一重任交给熟稔洋务、筹备铁厂已久的 李鸿章,而是交给了清流出身、对钢铁工业缺乏了解的张之洞。

    贵州巡抚炼钢铁弄出大爆炸

    晚清的工业建设始于制造新式枪炮和制造轮船,二者均需进口钢铁作为 原料。

    进人19世纪80年代之后,洋务军工企业渐多,铁路、电报线建设也提上了 日程,进口钢铁的规模也越来越大,成了清廷一项沉重的财政负担。同治六年 (1867),进口的“洋铁”还只有11.3441万担;到光绪十一年( 1885),已增 长至120.2881万担了;光绪十七年(1891),又增至172.6056万担。2据张之洞 披露,清国各省进口洋铁的花费,1886年共计耗银240余万两,1887年耗银213, 万余两,1888年耗银280余万两。这几年没有出口之铁,落后土法炼出来的铁在

    本国也几乎毫无市场。3 •

    最早尝试引入外国技术自建炼铁厂的人,是贵州巡抚潘嘉。

    1885年底,潘雷甫到贵州上任,就上奏朝廷说:贵州土地贫瘠,到处是 山,民生困顿,但矿产很多,尤其盛产煤铁。各省机器局造枪、炮、轮船要用 很多煤铁,如今海军要制造铁甲也要用很多煤铁。贵州可以开采铁矿与煤矿, 再将之运出销售给各省,“运销各省,源源接济,亦免重价购自外洋之失,未 始非裕国阜民之一端也”二不但可以满足各省的需求,也省去了一笔朝廷的大 开支。

    朝廷的回复是:

    知道了。即着该署抚详细体察,认真开办,毋得徒托空言。钦此。5

    显然,这不是一个充满热情的反馈。朝廷原则上同意,却无意给潘需提供 切实的帮助。也是在这一年:朝廷有上谕给四川总督丁宝桢,要他会同云贵总 督岑毓英与云南巡抚张凯嵩商议,在四川和云南开办铜矿,在四川开办铁矿。 谕旨还说,暂时先由各省自行筹款,等经费核算清楚后,再由户部“筹拨的款 应用" 3上谕无一字提及贵州,可知朝廷对潘蔚的采煤采铁计划,既不抱期 望,也无意提供实质性帮助。

    此时的潘需想的还不是开办钢铁厂,而是开采煤矿与铁矿,再将之卖给其 他省份从中获利。得到朝廷的同意之后,潘需成立了 “贵州机器矿物总局”, 拟出一份《开采章程》,宣布"矿为商办,官为督销,严禁走私",也就是矿 场交给商人经营,采出来的矿产由官府收购,再对外销售。官府既分享利润, 也从中抽税(每100斤矿物抽20斤)o 7

    从采矿升级为炼铁炼钢,与南洋大臣曾国荃的建议有关。潘需将采出来的 煤、铁、硝、硫黄矿分送南北洋大臣后,曾国荃回复说:送来的硝与硫黄是次 等品,出于义与情,金陵制造局愿意从贵州采购10万斤硝和1万斤硫黄,但这只 是一次性支持,以后就不采购了,因为用不上。送来的煤炭、生铁等’质量也都不 行,没法用。只有“熟铁质地尚好",但没提炼干净,下炉重新去除渣滓后只剩 一半,而且金陵制造局对这种熟铁的需求量不大,一般都是从湖南采购。曾国荃

    还说,熟铁的主要销路是在民间,但现在这种品质不行,"非用机器炼制,分别 等差,不能畅销”,也就是需要有新式炼铁厂。8

    接到曾国荃的回复后,潘需将重心从开矿转向了炼铁。

    潘蔚的专长是中国传统医学,对近代科技了解甚少。筹办铁厂之事,他主 要依赖胞弟潘露。潘露早年在广东军装机器局、广州火药局、江南制造局等处 工作,担任过金陵制造局的总办,有十年左右的近代军工制造经验,在冶铁领 域仍是门外汉。1886年夏,潘氏兄弟决定将钢铁厂设在海水岸边交通便利的青 溪镇,并派了两名技工前往英国学习钢铁企业的设备运作与流程管理。这两人 经短暂学习后,与潘蔚之子潘志俊一同担负起了在英国为铁厂购买机器设备的 重任。

    这个业余团队,显然无法胜任建设新式钢铁厂这样的重任。如论者所言, “这一决策体系中没有懂行的钢铁冶炼技术人员,因此决策者不太可能根据技 术的适用性来选择设备……近代炼铁设备的选择与燃料、矿石资源特点和地理 位置等有关,但青溪铁广设备购置之前亦未进行过系统的资源勘探和检验。因 此,青溪铁厂的设备购置具有较大的盲目性和风险性”,这种无知与盲目很快 便带来了灾难性的后果。

    1888年,自英国购买的机器设备陆续运抵贵州。因经费短缺,这批机器的 数量缩水,并不是一个完整的体系。1890年6月,经过长达两年的建设,青溪铁 厂正式开炉。工厂自上海聘来一批技师与工匠,不算矿工,仅炼铁工人就有千 余人。潘雷颇为自豪地向朝廷汇报说"每一昼夜得铁四万余斤”九可是,铁厂 缺乏合格的焦炭原料,只能用无烟煤、土制烟煤焦炭与木炭杂用,结果频繁引 发高炉事故,出铁口与炉渣出口经常堵塞,铁水无法正常流出,高炉爆炸一再 发生。开炉仅一个半月,炼铁厂的实际主持者潘露就去世了,青溪铁厂也随之 停工。

    按潘需给朝廷的解释,其弟潘露是积劳成疾突然去世的;潘露去世后,贵 州再无懂行的专业人才,所以青溪铁厂不得不停工。潘需在这里故意颠倒了事 情的因果,实际情况是:铁厂频繁发生高炉爆炸事件,无法正常出铁,让潘露 压力极大,以致发病猝死。青溪铁厂当时已耗银27.6万余两,除潘需自筹(包 括商股)的8万两之外,还挪用了 "公项银19.2万两”。这笔挪用的银子,朝廷

    有严令“自行筹款,不准报销",是必须要补上的。同时,铁厂又已无资金运 营。这些情况,逼得潘需不得不向法国洋商借款30万两,先还掉了朝廷的钱, 余下的部分作为铁厂的周转资金。"几乎就在借款获朝廷批准(当时地方督抚对 外借款皆须上报朝廷)的同时,潘露去世了。潘需随即上奏说,虽然自己"仍 欲开大炉",但已无人督理,只能停工,从洋人那里借的钱也只能退还。单朝廷 尚未否决铁厂,铁厂的创办人却毫无挽救之意选择放弃,是因为铁厂在当时早 已因高炉爆炸陷入了绝境。

    中国第一座近代炼铁厂就此夭折了。次年,心灰意冷的潘霄以年纪太大、 身体有病为由奏请开缺,离开了官场。

    要政治平衡,不要专业能力

    青溪铁厂之所以会搞砸,核心原因有两条。一是资金上没有强力支持,潘 需依赖个人能量仅筹到了8万两银子,对一个所有配套设施都要从零开始的工业 领域来说,这点钱实在是杯水车薪。二是技术上也没有强力支持。得不到质量 合格的焦炭,固然与资金不足有关,但使用劣质焦炭导致高炉多次爆炸,显然 是极为业余的做法。

    1890年,也就是青溪铁厂停工的同年,湖广总督张之洞开始筹办汉阳 铁厂。

    困扰潘嘉的资金问题没有发生在张之洞身上,因为他得到了朝廷的鼎力支 持。据张自己统计,截至光绪二十二年( 1896 )五月,汉阳铁厂“已实收库 平银五百五十八万六千四百十五两;实用库平银五百六十八万七千六百十四 两”",也就是花掉了568万余两银子。这种规模的开办经费,是潘嘉的青溪铁 厂不敢想象的。

    朝廷之所以在资金上如此支持张之洞,是因为朝廷在1890年选中了张之 洞,要利用他与李鸿章分庭抗礼,要塑造一位新的洋务改革领袖。.

    张之洞出身清流,不懂办厂炼钢,手下也基本上没有这方面的入才,所以 张之洞自己原本并无开设汉阳铁厂的打算。他在两广总督任上,虽一度计划于 广东设立炼铁厂,但调任湖广总督时,没有主动将筹建炼铁厂所购买的机器一

    并运走,即是一个明证。f在1889年,张之洞很关心青溪铁厂能否炼出合格的钢 铁。他多次致电潘需,询问该厂每天能炼出多少生铁、熟铁与钢材,以及运至 湖北会是什么价格;他还承诺“若铁佳而价廉"自己肯定会多多购买,希望潘 蔚"速示复,切盼” "。这是因为,张此时正在筹划修筑卢汉铁路(卢沟桥至汉 口 ),急需钢轨。他很期待青溪铁厂能炼出卢汉铁路所需的钢材。除了关注贵 州,张之洞当时还寄望于山西也能炼出钢铁来(张做过山西巡抚,知晓山西的 煤铁资源很丰富),好让卢汉铁路有钢材可用。

    对青溪铁厂给予厚望,足见张之洞对钢铁行业缺乏最基础的认知。他在 1889年底致函海军衙门"向醇亲王奕谡提建议,也非常外行地主张将钢铁厂 分散于各省,同时开炼“粤铁” “闽铁” “黔铁” "楚铁” “陕铁” “晋 铁”……让炼钢厂在各省遍地开花。张说:

    中国铁虽不精,断无各省之铁无一处可炼之理。晋铁如万不能炼,即用粤 铁;粤铁如亦不精、不旺,用闽铁、黔铁、楚铁、陕铁。皆通水运,岂有地球 之上独中华之铁皆是弃物……炼机造厂,每分不过数十万,多置数处,必有一 获。粤新购定,黔早运到,均有确价,并不为多。小炉拆机,山路可行,已确 询外洋,并不为难。各省铁利大兴,无论修路与否,无论利国利民,涓滴皆非 靡费,此不必惜费者也。16

    这种"各省铁利大兴”的外行式乐观,让已就钢铁工业建设做了不少知识 储备、人才储备和勘探准备的李鸿章与盛宣怀感到颇为焦虑。李鸿章先是给张 之洞去电,提醒他"开矿炼成钢条,器款甚巨,岂能各省同开"。—钢铁工 业要想造出合格的钢条,需要的机器和成本是非常高的,绝无各省一窝蜂上马的 道理。李还建议张之洞,既然之前在广东已采购有炼铁炉,也雇用了专业技术人 才,现在不妨就在湖北大冶开办炼铁厂。至于贵州的青溪铁厂,那是“难成而运 远,断不可指”的,绝对不会成功,不必指望。山西的矿藏确实很好,"惜无主 人耳",山西没有合适的人主办这件事,也不可能成功。" ,

    给张之洞去电的次日,李鸿章又给醇亲王奕谡发了电报,表达了相似的意 见:"窃思粤既购机炉、雇矿师,亟应就湖北大冶勘办。西洋开矿至炼成钢

    轨,节目甚繁,器款甚巨,岂能各省同时并举,多糜费少实济。"意即如果各 省一起上马,结局一定是一体同败。此外,李鸿章还指出贵州青溪铁厂存在的 一个致命问题,那就是经费不足而导致"购机不全”,不必期待该厂能炼出合 格的钢铁。18

    李鸿章远比张之洞更了解钢铁工业,也更了解湖北的煤铁矿资源—早在 光绪初年,盛宣怀就受李鸿章的委托,聘请洋矿师在湖北各地勘探、试采煤铁 矿,优质的大冶铁矿即是如此被发现的;张之洞于1889年底与盛宣怀会面详谈 之前,对湖北的煤铁矿资源情形,则近乎一无所知。醇亲王在与张之洞和李鸿 章双方的往来沟通中,也能很明显地感觉到这一点。即便如此,清廷仍决定 驳回盛宣怀的筹建计划,要将清廷第一家大型钢铁工厂的建设交给张之洞来 负责。

    盛宣怀在1889年底提交给朝廷的计划是这样的:一、责成。请朝廷派一名 大员专职督办,用人与立制度以后都由该大员去同督抚们商议。二、择地。大 冶的铁矿很优质,但附近没有适合炼铁的煤矿;当阳的白煤可以,但运费比较 贵。此外,江苏徐州的利国铁矿的质量与大冶差不多,距离该铁矿数十里的地 方有煤矿,可以制成炼铁的焦炭。最好是将大冶铁矿、当阳煤矿、利国的铁矿 与煤矿合在一起,由一个“局”来负责开办。三、筹本。欧洲的钢铁工业全部 商办,没有官办。中国也应该效仿,采取之前轮船招商局、津沪电报局和开平 煤矿的办法(也就是官督商办)。据专业人士估计,开办钢铁厂的资本至少需 要180万两白银,可以募集民间资本80万两,再请户部借拨80万两,5年后分10 年免利息归还。如此才有可能让民间资本有信心投入这项前所未有的事业。 四、储料。朝廷希望炼铁厂为铁路建设提供钢轨,这就需要铁路建设有专款和 建设计划,否则炼铁厂为了生存,是不敢购入机器大批量生产铁轨的,可能就 得去生产其他更畅销、更能回款的产品。19

    这份计划,显然是深思熟虑之后的产物。第一项,是希望由专业的人来办 专业的事。第二项,是就多年的勘探结果而做出的一种理性选择。第三项,是 基于轮船招商局等洋务企业既往的"成功经验":官督可以保证政•府对企业的 控制,商办可以激活企业的经营动力。第四项也很实际,其实是对张之洞的卢 汉铁路计划持一种谨小慎微的态度,不希望炼铁厂的生死与卢汉铁路的建设完

    全捆绑在一起。

    但在张之洞眼中,这份计划却是对他的一种极大冒犯:炼铁厂由朝廷派大 员督办,意味着他作为湖广总督失去了对炼铁厂的绝对控制权;“局”所辖煤 铁矿的分布超出了湖广总督的辖区,意味着该"局"不是张之洞的下属,而是 与之平行的部门;张对炼铁厂的兴趣主要就是为了修筑卢汉铁路,岂能容忍炼 铁厂的运营独立于卢汉铁路建设?

    所以,张之洞随后便给醇亲王去电,明言"管见总以煤铁矿距鄂较近者为 宜” 2。。稍后又给李鸿章去电,明言“如大冶实无煤,或用湘煤炼铁,或用湘煤 炼湘铁,或参买黔铁” 2:意思就是煤矿与铁矿,均须于湖广总督的辖区范围内 找寻。

    针对张之洞的这种盘算,盛宣怀于1890年初给张写了一封信。信中,盛给 张之洞细细地算了一笔账。盛说:我这些年督率着外国的专业勘探人员,沿着 长江,上至柱归与巴东,下至广济与兴国,考察了很多煤矿,没有一个煤矿的 煤炭质量是可以炼铁的。宜昌再往上,运输艰难,就算有好煤,运费上也不划 算了。当阳的煤不需要炼成焦炭就可以炼铁,但要从湾溪河驳运出来再送到大 冶,每吨大概要花费5两银子,比起煤与铁同在一地,每吨要多花出2—3两银 子。炼铁厂每年用煤16万吨,10年就等于要多花三四百万两银子。所以我早已 勘探知晓了大冶的铁矿和当阳的煤矿,却一直犹疑没有动手开办炼铁厂。中国 的矿务建设“久不得法",长期不按规律办事,这次“必当计出万全,谋定后 动,方免后悔”。盛还直言,往宜昌以上和湖南去寻找采办煤矿,是更不划算 的做法,每吨煤运出来“恐更不止五两之价”。他能提供给张之洞的最好建 议,是命人"只须在沿江寻觅,似不必拘定鄂界",可以沿着长江寻找,不必 局限于湖北地界,因为长江水运可以节省许多运费,“凡不通水路之处,纵有 好煤亦不足取”。最后,盛宣怀说:“敬求宪台俯采此言,是所至祷。",请 张之洞一定要采纳自己的建议。22

    盛宣怀的意见没有对张之洞产生任何影响。张稍后分别给醇亲王和李鸿章 去电,强调自己不能同意盛宣怀提交给朝廷的那份计划:一、媒铁厂不能交给 商股办理,“商股恐不可恃",民间资本是靠不住的。二、“现决计以楚煤炼 楚铁,取材总不出两湖",至于江苏的利国矿,以后再说吧。三、决不同意由

    朝廷派大员来负责炼铁厂,.“所拟奏派督办大员一层,尤可不必”。23

    事情来到了必须就"张之洞方案"与“盛宣怀方案"二选一的地步。最 终,慈禧与奕谭选择了对办厂炼钢毫无经验的张之洞,而非谙熟洋务的李鸿章 与盛宣怀。之所以如此,袁为鹏已有很中肯的解读:

    当时李鸿章久任直督,并兼署北洋通商大臣,掌握着清朝最强大的陆军和 海军;又通过盛宣怀等亲信控制轮、电两局等重要洋务事业,势力之盛,并世 罕有其匹……张之洞曾是重要"清流"人物,因受慈禧太后宠信而升为封疆大 吏,在督抚晋、粤过程中,逐步从清流士大夫过渡为洋务派骨干。张氏“出为 督抚,亦颇能自创一格,与湘淮首长并立,而深得中枢之青睐"。在中法战争 期间,张之洞既因与李鸿章政见不同而对李抱有隐憾,又敢于重用因弹劾李鸿 章而免官的梁鼎芬,他无疑成为清廷中枢大力扶植的对象。其实,在此前不 久,清廷搁置李鸿章修筑津通铁路(天津—通州)的建议,而采纳张之洞改修 卢汉铁路的主张,调张之洞任鄂督;稍后醇亲王奕谡又拒绝李鸿章、李瀚章兄 弟将粤省枪炮厂移设天津的主张,支持张之洞将枪炮厂移鄂。这都带有抑制李 鸿章淮系势力过于膨胀,扶植张之洞,使与李之间形成平衡的政治意图。"

    扼要言之,最开始张之洞并无意在湖北设立炼铁厂,是李鸿章与盛宣怀坚 持认为从现实条件考量,炼铁厂设在湖北大冶最为合适。清廷中枢支持创办钢 铁工业,但并不希望该项事业仍由李鸿章主导,于是原本并不积极,也缺乏 相关常识与经验的张之洞,遂被慈禧与奕谓选定,成了建设汉阳铁厂的主导 者。显见朝廷更热衷于按照政治需要,而不是经营需要,来选择官办企业的主 持者。

    明了此中玄机的张之洞,于是也始终紧跟朝廷的步伐,竭力将李鸿章的影 响从钢铁工业建设领域驱离出去。他后来违背经济规律,将炼铁厂设在武昌省 城附近,而非铁矿所在地大冶,即是为了 "可通过自己的亲信蔡锡勇等将铁厂 牢牢控制在自己手中” 25,进而杜绝李鸿章与盛宣怀等人对炼铁厂的影响。

    不是炼铁厂,而是炼铁厂衙门

    张之洞的全盘官办,给汉阳铁厂造成了许多损害。

    首先是企业变成了衙门。作为湖广总督,张之洞对汉阳铁厂拥有绝对的控 制权。在企业管理上,张完全延续了他官场上的那套作风。

    据时人钟天纬所披露,铁厂经常遭遇如下困境:一、日产量说改就改,全 然不征询技术人员的意见:“本拟每日炼铁百吨,(香帅)忽又改为二百吨。 所定熔炉、机器皆须重换,蔡观察力争不听。"二、事无大小,全部控制 于一人之手:"名为蔡毅若观察为总办,而实则香帅自为总办,委员、司 事无一人不由宪派,用款至百串即须请示而行,蔡毅若仍不过充洋务幕府 之职。"三、企业决策没有规章制度可循,全凭个人一时之念:"忽而细心, 辎铢必较;忽而大度,浪掷万金;忽而急如星火,立刻责成;忽而置若罔闻, 延搁数月。"四、官办时代,汉阳铁厂的管理人员,皆是由张之洞委任的各级 候补职衔人员,如候补道\候补同知、候补知县等。每有一个职位,即委任一 堆吃闲饭的委员。官办企业,实为另一个官场:"每有一差,则委员必十位八 位,爵秩相埒,并驾齐驱,以致事权不一,互相观望","全用官场办法,习 气太重,百弊丛生,不可穷诘"。26

    其次,由对炼铁常识一窍不通的官僚主导钢厂的建设与运作,几乎不可避 免会犯下严重的错误。

    张之洞为汉阳铁厂购入炼钢机炉时(购于两广总督任上,后运至湖北), 既没有派人去欧美考察,也没有聘请专业人员先勘探煤、铁矿,甚至连开办一 座钢铁厂具体需要多少资金也没有概念,结果就出现了严重的问题。

    最要命的是炼钢炉并不适用。当时存在两种炼钢方法,一是贝色麻法(转 炉炼钢法),又称酸性法,只能冶炼含磷成分低的特矿石;二是马丁法(平炉 炼钢法),又称碱性法,能排除铁矿中的磷质,且可用废钢铁为原料并使用劣 质煤。

    张之洞对此一无所知。他致电驻英公使刘瑞芬和他的继任者薛福成,要他 们替自己采购炼钢炉机。英国公司的回应是:“欲办钢厂,必先将所有之铁 石、炼焦寄厂化验,然后知煤、铁之质地若何,可以炼何种之钢,即可以配何

    样之炉,差之毫厘,谬之千里,未可冒昧从事。"也就是要先化验煤铁矿石, 才能决定具体使用哪种炼钢机炉。薛福成将该意见转告张之洞,张的回应是: "以中国之大,何所不有!岂必先觅煤铁而后购机炉?但照英国所用者购办一 份可耳。” 27于是,购回的是一套酸性法配置大炉和一套碱性法配置小炉。然 而,大冶铁矿却是一种含磷量较高的矿石。

    不过,1894年汉阳铁厂开始产铁时,炼钢炉的问题还没有暴露出来。

    当时让张之洞焦头烂额的,是果然如盛宣怀所料,他没有办法在湖广总督 的辖区内获得高质量的煤炭来炼制合格的焦炭。马鞍山等煤矿炼出的土焦没法 使用,只能改向德国进口,每吨须银20余两之多;后来改用开平煤矿的焦炭, 每吨成本也高达17两,而且炼出来的钢还不合格。简言之,从1890年到1896 年,汉阳铁厂共计耗费560余万两白银,生产了5000余吨生铁和1000余吨钢料, 但没能炼出一根合用的铁轨。按张之洞自己在1898年的说法,“铁厂自炼出样 钢铁价银二万四千八百二十五两零” 28,这点成果,相当于560万两白银投入的 0.4%。

    1896年3月,在给李鸿藻的书信中,张之洞承认,自己的官办企业已经走到 了穷途末路:“特以铁厂一事,户部必不发款,至于今日,罗掘已穷,再无生 机,故不得已而与盛(宣怀)议之。” 29同年4月,张之洞终于妥协,与盛宣怀 谈妥,由盛来招商,接手汉阳铁厂。该厂自此进入"官督商办"的新阶段。盛 接手后,花大力气创办了萍乡煤矿,才解决了汉阳铁厂无焦煤可用的困局。但 造出来的钢轨始终不能合格,容易脆裂。直到1904年,盛派人携带铁矿石、焦 煤与制成的钢轨零件前往英国寻求专业帮助,才得知汉阳铁厂的贝色麻炼钢炉 无法去除大冶铁矿中的磷,该炉炼出的钢含磷量是0.2%,而铁轨的含磷量须达 到0.08%以下。换句话说,要想炼出合格铁轨,汉阳铁厂必须换一座新的马丁炼 钢炉。3。

    事实上,盛宣怀在1896年接手时・,汉阳铁厂已奄奄一息,很难再招到商 股。加之“官督商办”企业在19世纪90年代急速沦为向朝廷“报效"的工具, “名为保商实剥商,官督商办势如虎”,也已成了参与其中的民间资本的深刻 教训。所以,尽管在"官督商办"时代,汉阳铁厂炼出了更多的钢铁,也提升 了钢材品质,但始终没能实现赢利。盛后来将萍乡煤矿、大冶铁矿与汉阳铁

    r,合并成了 "汉冶萍煤矿有限公司”。但该公司仍得靠着直接出口煤炭和铁 矿石,才能让亏损的铁厂继续运转。

    1908年,新的马丁炼钢炉建成,共计费银300余万两。从青溪铁厂算起,折 腾了20余年,清廷终于可以自造铁轨了。

    此时距离清廷的灭亡,只剩短短三年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