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南宋、金
南宋的中兴 单从经济条件而言,北宋的灭亡还不具必然性。换言之,北宋政府虽感知到前途危机重重,但其机能可以正常运作的部分还有很多。从通货方面看,徽宗宣和及此前的政和年间所发行的铜钱,与从前各代的铜钱余量相当,尤其是宣和年间的制钱还很精巧。因此依政治情况看,尚有长久的可能。
另外,由金拥立的张邦昌楚国政权毫无支持、在金军北去后迅速崩溃的事实,可能也是宋王朝尚未被国民完全放弃的证据吧。
北宋宗室,以徽、钦二帝为首,全部三千余人悉数被掳往北地,只有钦宗之弟康王赵构因使金离都,得以驻留河北观望形势,免于灾厄。如今父兄二帝北行,天下人心都意外集中在康王身上。张邦昌弃位后,率群臣迎康王至河南南京应天府,拥立为帝(1127年)。
口称大义名分的宋朝知识分子担心,新帝高宗即位,到底是否算正统。因为上皇徽宗正式传位的钦宗,即使身处敌国,也还在世,既然没有退位,那么原则上钦宗才是正统天子。如此一来,弟弟高宗当然是有问题的。因此,高宗搬出了上皇徽宗之兄哲宗的前皇后元祐太后。
最初,哲宗不喜欢祖母宣仁太后偏向旧法的政策,也不喜欢太后所选的皇后孟氏。太后死后,就到了新党的时代,皇后被废为尼,住在宫中。金军掳掠宋宗室时,孟皇后因已非皇族,幸免于难。这位元祐皇后是族中地位最尊者,对上皇徽宗而言也是嫂嫂,地位在上。所以,无奈中以奉元祐皇后之命即天子位的形式,强调其正统性。即便在外人看来,理论之争实在滑稽,但相关的人却郑重其事。
听说金军所立傀儡楚国溃败,而宋廷又自立新帝,金国再起大军,挥师南下。高宗守不住河南与山东,遂渡过长江,辗转苏杭,躲避金军锋芒,甚至一度从宁波逃到海上。最后在杭州临安府落脚,定为行在,即临时首都。而这已是与金军作战并流浪各地十二年之后的事(1138年)(1)。也可以说,此时高宗的天子之位逐渐稳定,国内也呈现出基本的安定。
战争时,宋军完全不是精锐金军的对手,而金军无法攻下高宗南宋政权的原因,是宋人齐力反抗。高宗借此在各地组织义勇军,共战金军。其间,也产生了军阀势力勃兴的隐忧,其中引人注目的将领是韩世忠、岳飞、张俊等人。韩世忠是徽宗时代平定方腊之乱并亲自生擒方腊的猛将。岳飞据说是河北佃户出身,军队义军色彩尤浓,他与部将及部将与士兵之间结成紧密的关系,越团结力量就越强,屡屡立下卓越战功。如果是在唐以前,这样的大将可以演变成封建领主。然而在南宋,即便承认对军队内部的人事变动有临时的自治专断权,也不允许将领统治土地与人民。必须任命文官治理地方,征收租税,充作朝廷财政,再供给军需。因此即使将领专横,也不至于封建割据。
金军稍往南宋内地深入,就会受到严厉反击,必然败退。因此,金国认为上策是将领地大致局限在黄河以北的河北、山西等地,河南、山东以南地区作为卫星国,以宋人统治。于是拥立刘豫,以开封为首都创立齐国,试图以河南、山东为领地,在金军的援助下逐渐蚕食南方,最终吞并南宋。
宋金和议 在宋人中毫无人望的齐国军队虽受金军援助,南侵却总被岳飞等人击破,屡屡败退。结果,金军反而感到特意拥立的刘豫是负担,于是宋金之间产生了进行和睦交涉的可能。
高宗背负着宋王朝的历史,因此其行动自然受到限制。如果他是如岳飞那样崛起于民间的英雄,自然可对仇敌金国发动乾坤一掷的大决战。而一旦失败,则有失去一切的危险,那就不是个人能解决的问题了,宋王朝也要随之消灭。因此无论何时,他都不得不慎重而保守,表面上鼓舞部下将士,说要迎回徽钦二圣,内心却希望和睦,尽量守住领土。
看透高宗心思的是近身的秦桧。他是北宋太学生出身,国都陷落时被掳往北方,途中逃归,向高宗汇报敌军情况后,得到被赏识的机会。也有说法称,金国某将领与秦桧密谋,为使两国结成和约,要他做间谍,所以才放他回去。这个说法实在太牵强,但正如流言所说,他的确热心于推进议和。
高宗与金计划议和的绝好理由,就是如果和约成立,父亲徽宗和生母韦氏都可以回来,他也得以尽孝。在中国,有观点认为孝行比忠君更重要,于是这就成了正当的名目。而一旦着手实行,开始为谈判而往来使节,反对的舆论就立刻沸沸扬扬。因为不能直接攻击天子,就极力批判负责此事的秦桧,宣称赞成消极妥协的政治家都是国贼。因主战派受欢迎,所以太学生与尚未有地位的知识分子,都在这方面大做文章。面对这一切,强行压制反对意见并力促议和的秦桧,力量颇大。
两国一旦决定和谈,就只剩下如何实施的问题了。宋一方反对议和的势力受到打压,金国也消灭了刘豫的齐国。一开始就没有人望的政权,即使灭亡了,在民间也全无波澜。缔结和议之后,先前属齐国的河南、山东地区理应归南宋。然而,这一前景在金国内部引发了政变,主战派掌握政权后立刻打破和睦,双方再度陷入战争状态。而秦桧仍然忍耐着,没有放弃议和的希望。随着战争的进行,金国没有得到令主战派满意的结果,和平的机会又出现了。于是,即便齐国的领土归金国,南宋只拥有淮河以南的领土,秦桧与高宗也不得不忍气吞声地接受。
如此恶劣的和议条件公开后,就无法压制反对和议的势力了,其中最成问题的是握有兵权的将领。因此,秦桧企图解除韩世忠、岳飞等大将的兵权,将其召回都中委以枢密使、副枢密使等。这些官职是名誉高位,表面上看是异乎寻常的提拔,实际上是割离他们与部下的关系,使其陷入孤立。接着,令他们的旧部将领直属中央,并提高地位与待遇,这足以使单纯的军人由衷高兴。即便如此,秦桧还是觉察到,刚直的岳飞必然还要反对和议,于是先发制人,罢免岳飞,而后以谋反之罪投狱。不久岳飞就被冤杀,而之前一直倾慕岳飞的部下和士兵却噤若寒蝉,未有任何骚动。
如此牺牲之后,两国之间总算缔结了和约(1141年),南宋不但要向金国赠岁币二十五万两白银和二十五万匹绢,大宋皇帝还要对大金皇帝行臣下礼。这真是闻所未闻,无比屈辱。毫无疑问,宋已完全被当作和刘豫的齐国一样了。
作为屈辱与和平的代价,高宗迎回了徽宗的灵柩与尚在人世的生母韦氏。说是徽宗的灵柩,但里面到底是什么,无从知晓。因为韦氏并非徽宗皇后,恐怕在金国是被当作奴婢使唤的吧。幸而得以归来,被尊为皇太后,受到无上的尊崇。没有比人的一生更难理解的事了。说来高宗之兄钦宗亦尚在世,却没有迎归,因为南宋没有要求。若迎回钦宗,那么如何对待,就很麻烦,到头来,大义名分论带来了非常不人道的结果。
南宋政权的性格 至此,徽宗末年以来持续二十余年的战火终于停歇。而战争不仅对宋王朝,对中国人民来说也是无法估量的巨大灾难。黄河沿岸的华北,即中原地区,数度沦为战场,土地荒芜之后又成为金国的领土。金国虽定都燕京,但为了统治的方便,命大量女真族移民,保留惯有的部族组织,即千人一组的“猛安”、百人一组的“谋克”,耕种土地的同时也从事军务。如此必然要征收汉人的土地,也就难免与汉人发生摩擦。
蒙受战祸最严重的,是淮水以南的运河沿岸地带。金军多次南下,又扬长而去,居民屡遭铁蹄践踏。此地又是为广阔的长江流域提供食盐的产地,一旦成为战场,就无法为上游地区提供食盐。因此福建、广东海岸所产食盐,越过群山流向内地,当地则产生了新的私盐黑市组织,形成了足以与官府对抗的独立政权。
平定此番叛乱的是岳飞,当时的叛军有一定程度的机动性,虽然是盐徒,但他们还没有获得民众的支持。这是与明末李自成等乘王朝末期症状兴起的农民军的不同之处,因此,说岳飞是镇压农民运动的反动将军之类的批评是错误的。当时,宋王朝若要对金国采取灵活的军事行动,为了调度军费就必须整顿盐法,也就必须调动一部分在对金作战中不可或缺的岳家军。
南宋的重建和高宗政权的树立,当时就被称为中兴。说是中兴,其实是不甚繁荣的中兴,无法与后汉光武帝的中兴等相比。不过,与北宋末年的状态相比,各方面都有一些革新之象,倒也是事实。
如果从政治上来看,与北宋末年相比,南宋初期的政权机构亦可说恢复了流畅灵活的姿态。无论哪国都如此,官僚组织原先是为了人民而存在的,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就本末倒置了,官僚成了主人,为了官僚的存在,人民反被役使。于是,官僚组织当中就掺入原本没有任何作用的混杂物而寄食其间,官僚组织随之逐渐繁冗,最后到了无法动弹的地步。如此,人民不得不将官僚的存在视为彻底的麻烦。北宋末年正是这样。
不过,仓促间成立的南宋政府一开始就财政困难,官僚仅是勉强凑成的。军队编制也完全交给将领,将领为了提高战绩,精选兵士,淘汰老弱,高效的军制得以运行。
虽说如此,领土、人口减半,北部更面临着随时准备进攻的、不可信的金国,因而必须不断补充军备,对南宋政府而言,这是很大的财政负担。
于宋而言,金是远比前代的辽更加不可大意的危险存在。辽国以马背民族的游牧国家自居,首都置于沙漠中的上京临潢府,包含内外蒙古的北方区域乃其乡土,汉人居住的燕云十六州不过是殖民地。然而,金过早与宋接触,扩张的对象主要是宋朝的领土,对蒙古地区的治理没有显示出丝毫兴趣,一心南向入侵,占领了半个华北。其首都也置于燕京,被汉人包围,必须与汉人共同生活。所以,即使特意与宋缔结合约,也会发生突然毁约而入侵的情况。
与宋高宗缔结和约的金熙宗是金太祖之孙,继金太宗之位,乃第三代君主。但他于在位的第十五年被堂弟海陵王所杀,后者遂成为第四代皇帝(1149年)。
海陵王爱好中国文化,据说亦善诗文,但这样的人更是宋朝不可大意的对手。海陵王自命中国统一者,迁都至北宋旧都汴京,践踏和平条约,进攻南宋领土,意欲渡江后直捣南京。宋军在南岸采石矶迎战,大破金军,海陵王不知所措,无功而返(1161年)。
海陵王在金国是暴戾的君主,国人无法心服,遂密谋拥立其堂弟世宗即位。海陵王走投无路,被部下所杀,世宗主权得以确立。该事件使宋对金的立场有所好转,宋高宗之后的孝宗时新缔结的和约里,金宋改君臣关系为叔侄关系,即叔父与侄子的关系,且之前宋所交岁贡的银与绢各减五万两并五万匹,定为各二十万(1165年)。
由于这样的状态,屡屡缔结和约也无法安心,南宋政府常苦于军费支出。为解财政之急而采取的政策,是增加发行名为“会子”的纸币。纸币的发行是南宋从北宋继承下来的便利政策,但正因其便利,很容易滥发,一旦滥发就招致物价高腾,造成人民与政府都痛苦的结果。因此,高宗时代不得以作为军费而滥发的会子的善后工作,必须等到接下来的孝宗之世。
孝宗的政治 高宗仅有一位皇子,但已夭折,而近亲全被金军掳往北方,不留一人。通过与金国谈判召回是可能的,但在高宗看来,比起有当然的即位权利的近亲,还不如找亲缘虽远但可以亲自确认的人。如此一来,就只有从一直被疏远的太祖后人中寻找。
原本,宋太祖死后,其弟太宗即位之事就极为怪异,自宋以来一直被怀疑,因为当时太祖有两位已经成人的儿子。故而有传言说,太宗也许是趁探望兄长病情之机行弑篡逆,由此端坐天子之位。说起来,太宗即位是十月,一般要等到次年才改元,但那年却在迫近十二月时突然改开宝九年为太平兴国元年,这是十分奇怪的(976年)。其后,太祖二子皆受迫害,不得善终,其子孙益发被疏远。不过,祸福难料,正因为被疏远,宋宗室被金军连根拔去时,他们当中得以幸免藏匿的倒很多。当时有些煞有介事的传闻,说金军总帅容貌颇似宋太祖,是太祖转世云云。
高宗从他们当中选出太祖次子德芳的六世孙,即相当于自己侄子的孝宗,作为皇子养育在宫中,五十六岁时让位,自己做太上皇,又活了二十多年,八十一岁时去世。他虽然壮年戎马倥偬,备尝艰辛,晚年却能够安度余生,与兄长钦宗境遇完全相反。钦宗一直苦等宋政府遣使迎归,却到底没有如愿,最终惨遭金国暴君海陵王杀害。
高宗选出的孝宗不辱模范青年之名,堪当养父的委任。作为远亲过继的养子,被后宫、老臣包围,于忧劳繁重的环境中,他能以谦逊勤勉守住自己的地位,正好比日本的上杉鹰山(2)。
政府面临的最大问题,是消除战争中增长起来的累积赤字。政府财政不足,若在今天,就以发行国债来摆脱。在当时,也是完全相同的意思,试图通过发行不兑现的纸币“会子”来解决。会子本来也是兑换券,但其本钱已挪作他用,明明没有兑换希望,仍继续发行,以供应政府支出。因此发行越滥,价值越跌,且一旦下跌,下次就必须发行更多的会子。会子价值跌落,物价就反比例上升。无论什么社会,压迫一般人民生活的元凶,头一条就是物价高涨。
此时,唯一的解决方法是抑制会子的发行额度。因此,有必要在完善政府财政、确保岁入的同时减少支出。无论在什么时代,政府的支出都与家庭的经济不同,必定有许多浪费。因此如果要厉行节约,即便有许多节约的余地,一旦着手,反对意见必然甚嚣尘上,故而,问题在于如何压倒这种反对。像以前的王安石一样,孝宗坚持抵抗,亲自贯彻财政紧缩,为他人示范。
幸好,在北宋末期的混乱之后,南宋的官僚机构得以简化,抛弃了多余的累赘,拥有灵活的性质。虽然领土变小,但长江流域的肥沃土地,尚包蕴着无限的开发潜力,所以倘若恢复和平,人口增加,人民勤于生产,政府的岁入自然也能增加。
孝宗在位二十七年间的努力得到了回报,会子在民间重获信赖,有些情况还能兑换比面值更高的价值。想来这也理所应当,因为使用轻便的纸币远比沉重的现金便利。纸币开始使用之后,在民间经济生活中,比景气的变动更受重视的,是纸币价值变动导致的物价变动。或许,景气状况和纸币信用最终还是一致的,因为南宋时期,纸币信用最为可靠的孝宗朝,也被认为是生活最好的时代。
朱子学的创立 孝宗时代,和平繁荣的背景之下,学问得以繁荣。这与科举的隆盛也有关系,不过由于科举是选拔官吏的考试,因此无论如何都会介入政治。政治上严禁结党,但还是会自然形成党派,因为学风这种形式也会影响到科举的答案审查。
北宋的党争持续到南宋。高宗即位时利用了元祐皇后,徽宗的失败是由新党蔡京的过错造成的,这样的舆论确定后,王安石的学问开始在朝廷中受到排斥。但由于南宋初期的政治家多受北宋末年的新党教育,其学问还是倾向于王安石的流派。特别是获得高宗信任的秦桧,因是北宋末年的太学生,所以接受的是王安石的学问。故而,在南宋朝廷掌权的实务派官僚都源自王安石的流派,虽然相信学问与政治是并存的,但一旦成为官僚,说到底还是会偏重实际的政治。
与之相对,旧党一系在学问方面,就算在北宋末期新党全盛的时代,也绵延不断地持续下来。其主流是在旧党学者中,宗仰程颢、程颐兄弟为祖。在蔡京专权的时代,有传播二程学说的杨时(1053—1135年),号龟山先生。他因蔡京推荐而得官,但在金军南下之际却弹劾蔡京,并上奏称蔡的学问继承自王安石,应当承担责任,王安石所获得的尊荣也应当剥夺,此举曾招来非议。杨时在南宋高宗初年去世,但学问扩展到南方,承其后者中出现了朱熹(1130—1200年)。
朱熹是中级官员之子,科举中进士后,避开宦途,继续求师问学,在有福建第一名山之谓的武夷山,筑室勤读。朝中有人知晓朱熹的学问与为人,屡屡请他出山为官,但他辞而不受,就算接受了也不久留。当时有称为“祠禄”的年俸制度,他一生几乎只出任过名义上的官职,辞职之后接受“祠禄”。所以,当时对知识阶层而言确实是很好的时代。
但朱熹弟子一多,他的学派就屡屡以道学之名受到攻击与排斥。道学是程颐学统的总称,而自朱熹成为道学大成者之后,就将所谓的朱子学、宋学称为道学,后来西洋人所说的新孔子学派也称道学。后来元代编纂的《宋史》中,在传统的《儒林传》之外还设《道学传》。《儒林传》记载汉唐以来的注疏学者,《道学传》则以朱子为中心,似是记述上溯至周敦颐和二程子的新学派,而今日看来,并无判然之别。《道学传》大概意味着某种殊荣,为的是给复兴孔孟之道的有功之人设置特别席位,加以优待。
那么,朱子道学屡屡招来非议的理由是什么?大概其一是极端的观念论,其二是相信该观念论可以立刻实行而强求他人接受。
若说观念论这点,不单道学,宋代的学问皆是观念论。王安石学派一方面重视客观,有实际性,而同时也因此被批评为对现实过度妥协。然而,道学派有时近乎禅宗,甚至可以说是有儒教之形的佛教,有主观与独断的缺点是肯定的。
朱子的学问基于周敦颐的《太极图说》,这是对原本被认为是出于道家之手的太极图的说明,朱子做了进一步发挥。朱子学讨论了宇宙的生成,但不是物理学,不是天文学,也不是生物学,勉强可称为先验的宇宙论,然后由此导出人性论。当时的学问,无论是什么,如果能据此很好地说明,就是真理。
朱子的宇宙论,是包含精神原理之“理”与物质原理之“气”的二元论,终极情况就是无运动、绝对静止的“太极”,此时“气”包含于“理”,乃混沌之境。同样,在人性论中,天然之性的“良心”与气质之性的“欲望”相对立,到绝对静止的“敬”之境,气质之性包含于天然之性,由此性善说得以成立。
朱子从此出发,重新解读了以往的经典,亲自加以注释,尤其是对《论语》《孟子》以及《礼记》中《大学》《中庸》的解读,合为《四书集注》,广行于世。五经也按朱子之意附以新注,依次整理,不过后来,四书比五经更受重视。五经追根究底是广义的礼学,因此其解释自然就依逻辑学最终成为经院哲学。四书则好比佛教的论部,解释时可以注入自由新鲜的思想。也有非难称,朱子的注疏因易于理解而大为流行,另一方面,一直以来的注疏,即所谓的“古注”却渐渐无人问津。
朱子又著《朱子家礼》,作为实践规范。按说圣人所作之礼不许增减,朱子此举或属多余。佛教中也有被非难为律外之律的部分,禅寺清规可以说是按照时世变化的要求实行的。
朱子还基于司马光的《资治通鉴》著《资治通鉴纲目》,目的之一是鼓励学生阅读历史。总而言之,中国的正史卷帙浩繁,在朱子的时代,到五代史为止有十七史,读完也非易事。司马光的《资治通鉴》可谓正史的摘录,至少朱子认为读了这本书就算通读历史。不过这也有二百九十四卷,并不是谁都能读完的。因此,朱子命门人将之进一步简化为五十九卷的《资治通鉴纲目》,记述分纲与目,可以更高效地通读。身为朱子,居然在书籍编纂工作上假手他人,可知宋代的知识阶层不同于清代的考据学者,并不怎么读书。所以清代的考据学者很轻视此书,别说收入《四库全书》,连《四库全书总目》中也未列入。
《通鉴纲目》是在大义名分意识形态下写的书。尤其是在正闰问题上,《资治通鉴》形式上将三国中的魏列为正统,纲目中将蜀汉改为正统。因为朱子认为,国家要作为道义国家才有存在的价值。但若以蜀为正统来记述历史,就与实际情况不符,而这并非问题之所在。朱子学的这种态度,一旦转到现实的政治外交方面,别说于分析现状无益,还难免大发空论的危险。
宋金的和战 孝宗六十三岁时,让位于其子光宗,隐居称寿皇。然而光宗为皇后所迷惑,乏于孝养,五年后寿皇驾崩之际甚至未曾临丧。因此,大臣们以高宗皇后、当时的太皇太后吴氏之命,迫使光宗让位于其子宁宗。这是南宋持续三代有太上皇的原因。
此番让位之际,展现手腕的是韩侂胄。他是北宋名臣韩琦的曾孙,母亲是皇太后之妹,侄女是宁宗皇后,是双重外戚,并且出身名门。因此,宰相赵汝愚在建议内禅时,就把他当作联络人。不过赵汝愚属道学家一派,韩侂胄是新党一派,故而二人同朝共事并不相合。且道学很受新进学子欢迎,科举时中进士者渐渐多为此派,终要担心官界要道学化了。故而韩侂胄先着手在朝廷里排斥赵汝愚一党,又在科举与任官之际发布不采用一切道学之徒的思想限制令,这就是“伪学之禁”(1196年)。伪学就是道学,道学之徒全被认为是伪善者。因此,并不是为了维持治安把学问当作危险思想加以禁绝,只是当作政治家统治人民时不合时宜的曲学加以鄙视。所以,削去朱子官位也并非以经学原因,而是说他以吃菜事魔的妖术簧鼓后进。吃菜事魔是当时从西域传入中国的祆教,当然,说朱子宣传这种宗教,不可能是事实。
然而,似乎将朝廷权力集于一身的韩侂胄,却轻易陷入了自取灭亡的境地,这源于他在外交政策上的失败。当时金的后方、外蒙古地区兴起了鞑靼族,传来了金欲讨伐鞑靼却大败的消息。对宋而言,金向来是积恨深重的敌国,不但夺走华北领土,还屡有屈辱之仇,所以对宋朝政府当初与金议和一事,反对论调也一直不断。尤其是道学派从大义名分论出发,主张与金断绝关系。其实就这点来说,朝廷的实务派也一样,在现实外交政策方面二者是共通的,但因为政治上的现实问题,与金开启战端并无成算,只得暂且隐忍自重。于是,道学派就攻击实务派卑怯,说他们更重视盘算而不是正义。
如果金国濒临灭亡是事实,则另说,在实际政策上,实务派与道学派之间的差异或许也能因此消解。恐怕正因为双方都以为北伐有望,持续八年的伪学之禁才得以缓和,已经去世的赵汝愚、朱子等人也官复原职。而后朝议愈发倾向于北伐,岳飞被追封为鄂王,褫夺秦桧所赠王爵,并改谥为缪丑。这些都是道学派乐见的。
然而,实际上北伐并不顺利。宋军一越过国境就遭到迎击,反被金军侵入领土。金国确实苦于北方蒙古成吉思汗,但还是有对抗南宋的余力。挑起战争的南宋不得不再度求和,颜面尽失,丑态毕现。又依金之要求,将战争负责者韩侂胄处斩,首级送予金军,更添一层耻辱。据说金军反而感到吃惊,谓此乃爱国者头颅,愿妥善处置。但韩侂胄自己对这结果也有责任。拿破仑曰:“政治家的过失甚于犯罪。”因为不能以动机为失败辩护。南宋如此丧尽颜面的媾和虽然有损国威,但后来知道,金国因蒙古的进攻陷于苦境乃是事实,宋若再等几年或许就好了。但当时不知道这一层,这到底是致命的失策。
当时,在金国有稀世名君之称的世宗死后,是其孙章宗的时代(1190—1208年在位)。韩侂胄的首级送抵金国那年,章宗去世,其叔父卫绍王继位。因继承失序,内乱爆发,卫绍王被杀,章宗之弟(3)宣宗即位(1213年)。宣宗一代苦于应对蒙古,当宋再次提出断交时,已无反击之力,最终陷入向宋求和而被拒的境地。
物价与景气 宋宁宗天性愚蠢,在外戚与大臣的辅佐下才勉强守住帝位,对韩侂胄的仓促鲁莽行动也无法控制。金军入侵时,慌忙暗杀韩侂胄的是大臣史弥远与第二任皇后之兄杨次山。其后,朝政的指挥权落入史弥远之手。
宁宗在位三十年,死后无子,不得不再度迎来远亲的太祖子孙继位。此番即位的理宗,乃太祖之子德昭的九世孙,即宁宗的堂侄。在中国,无论多么远的亲缘关系,要论继承,还是习惯于避开同代从下一代中挑选。
实务的史弥远讨厌道学家,屡屡与他们冲突。当时道学领袖是真德秀与魏了翁二人,他们共同批判政治,因违逆史弥远而遭贬。虽然如此,道学流行已是大势所趋,不能阻止。首先,理宗本人喜欢道学,明里暗里加以庇护,尊崇道学家,并召见因对朱子提出异议而受到部分人士推崇的思想家陆九渊(号象山)的子孙,赠予官爵,又追封朱子为太师信国公。认为道学是儒教正统并在旧派儒教之上的常识,是理宗统治期间形成的。其谥“理”过往未曾有过,而得此谥正是因为他重视道学之理。
宰相史弥远在世时,理宗对他尚有顾虑,不敢公然召道学家入朝。史弥远于七十岁死后,理宗才有机会在朝野内选拔有名声的道学派新人,并着手对惰性导致的因循姑息的政治大行改革。
当时社会上最为关心的是物价腾贵。从开始使用纸币以来,政府一旦财政紧迫就轻易增发会子,敷衍一时。但这必然招致物价的上升,物价上升使政府财政愈发艰难,接下来不得不继续增发会子。正面蒙受物价上升之害的,一直都是民众,特别是贫民。因此滥发会子造成的贬值,是谁都能一目了然的。民众对政治动向也抱有关心,甚至会对朝廷的人事变动作出敏锐的反应。当此之际,民众愿意接受的往往是在野党,在当时的情况下也就是道学派。一般而言,从宋代开始,印刷渐趋容易,从前不易成为书籍内容的学者语录等,都能印刷并广为流传。此种语录之学,有类似于现今传媒机构的作用,虽然有非难认为,这一现象反映了对学问草率随便的态度,但它使大众接近学问的功绩也不能否定。
在野的道学派的政治议论,首先通过印刷物在知识阶层扩大,之后又以口头传播的方式在民众之间流传。物价腾贵是因为政治恶劣,政治恶劣则因政治家恶劣,若说政治家恶劣在哪里,那便是他们内心恶劣。圣人君子不在其位,小人奸邪占据要职,所以政治不清明。那么,现在谁是贤人?说来只有真德秀与魏了翁。当时国都有这样的歌谣:“若欲百物贱,直待真直院。”直院是直学士院,待遇同翰林学士,乃真德秀职名。
史弥远死后,理宗亲自开始改革政治,次年改元端平,力度之大,令人振奋,这就是“端平更化”(1234年)。首先,将真德秀与魏了翁召入朝中,凭资格无法直任宰相,故而任命为相当于天子顾问的翰林官。因录用深孚众望,都下民众引领以盼。而真德秀入宫后,先进所著《大学衍义》,谓政治之要义必须从“正心”开始,作了一番格调高雅的讲说后离宫而去。但之后经济并未有任何改善,物价也一点未下降。故而都人死心,续前句歌谣云:“吃了西湖水,打作一锅面。”翌年,真德秀任副宰相,不久逝世。魏了翁亦继而去官,大约两年后去世。
蒙古的兴起 理宗在位时,北方蒙古世界发生大变动,由此生出的波动终于迫近南宋国境,动摇了宋朝政府。
建立金国的女真族居住的满洲,不同于蒙古人居住的草原,毋宁说是森林地带,因此女真族不是游牧民族,而是定居的狩猎民族。他们与辽不同,对蒙古的沙漠草原地带没有兴趣,国家的发展方向也不是西向,而是南下,以至于侵入中国,占领华北。故而从前服从于辽国的蒙古地区没有出现霸主,而是陷入群雄割据的无政府状态。重新整编蒙古民族并建立庞大帝国的成吉思汗由此崛起。
在有戈壁之称的大沙漠周边称霸时,经常被当作根据地的是外蒙古的鄂尔浑河流域,古代匈奴,继而突厥、回纥,皆在此处设立基地。古代匈奴起于与汉相接的内蒙古东部,之后的突厥、回纥等中世游牧王朝,则皆起自西方而势力波及东方。该事实说明,游牧民族争霸战,原本就是与他们相接的南方地区的文化优劣之反映。
然而中世末期,从内蒙古东部的临潢(今辽宁省林西县)兴起的契丹族辽国,再次证实了东方的优越性。这归根到底说明的是,那里有制造武器所必需的丰富铁矿。满洲北部自古就有制铁业的事实,乍一看颇不可思议。辽太祖耶律阿保机征服了在黑龙江流域广为分布的室韦族,而据说此地出产金银铜铁,人民善于制造铜铁器。1961年,黑龙江省哈尔滨市东南部的阿城县(今属哈尔滨市)发现了古老的冶铁遗址,证明这是事实。同时发掘的北宋神宗时代的元丰通宝钱,恐怕是在辽代大量流通的。其后女真族的金国崛起,也是在附近一带设上京会宁府。
辽统治蒙古族时担心他们变强,严禁输贩铁器给他们,而到金代,铁禁渐弛,尤其是金占有华北时,陕西地区发行的宋朝铁钱流入蒙古族之中。铁钱当然是铸铁,或许他们已经知道将铁钱重铸成锻铁或钢铁的技术了吧。有了大量的铁,就可以自由使用武器,因此可以说他们的势力也到了无法控制的地步。
成吉思汗统一了沙漠以北的外蒙古的蒙古族,南下后首先降伏西夏。自北宋时西夏勃兴以来,这个国家就控制了西域和中国的交通路线,对过往的商队课以重税。因此西域的商队考虑避开西夏,穿过其北部的内蒙古沙漠,而后向东,到达辽的上京临潢府或燕京。在沙漠中旅行,毕竟需要适当的方法,或许是扩大商队规模,并充分准备足够的骆驼。因此,作为这条路线的要冲,安插在后世所指绥远附近的天德军得以繁荣,“天德”之名在后世的西洋地图上也必然会出现。这条路线有一段北上,先是进入内蒙古地区,再到外蒙古,构成了世界交通的一环,并促进了蒙古族的勃兴,最终使该地区成为成吉思汗发起大规模征服行动的根据地。
之后成吉思汗向金进攻,迫使金国从燕京迁都开封。混乱往南发展,蹂躏华北之际,汉人蜂拥而起,对掠夺土地的女真人纷起杀戮。此间兴起的军阀势力从属于蒙古政权,如封建诸侯般在各地树立起割据政权。当时的蒙古族也是根据封建体制扩大统治,因此认同相同性质的政权,认为在此基础上进行统治最为便利。其时,负责经营中国并被封为太师的是成吉思汗的得力部下木华黎。
之前辽灭时,耶律大石率领部族逃往西域,攻破西域霸者塞尔柱人,并扩张领土,在如今的新疆地区建立起西辽王国。这时,被成吉思汗打败的乃蛮部残党逃往西方,篡夺西辽国王位,成吉思汗听说他们计划对蒙古复仇,于是将经营中国之事全权交给木华黎,亲自领兵西征。
蒙古军一战扫平乃蛮势力,平定西辽旧地,接着开始攻略雄视西亚一带的土耳其系花剌子模王国。成吉思汗与他的四个儿子术赤、察合台、窝阔台和拖雷,相继夺取以富强闻名的西突厥斯坦各城邑,打败并逼死花剌子模王,追讨王子扎兰丁,侵入印度北部。此外,蒙古先锋军进攻土耳其系的钦察部领地,同时与俄罗斯援军交战并将其击破。这是蒙古军与欧洲人交战的最初经验。此时,蒙古军征服的东西突厥斯坦地区大都交予二子察合台,形成了察合台汗国。
成吉思汗西征归来,吞灭西夏,其后欲攻打金国时染病而亡,终年七十四岁(4)(1227年)。蒙古族并不认为君主有权指定后继者,确定领导者时由强者在集会上推选,这与欧洲日耳曼民族的习惯相通,蒙古族将此集会称作“忽里勒台”。作为成吉思汗的后继者,第三子窝阔台在忽里勒台上被选中,即汗位。中国式的庙号为太宗,他承袭父亲太祖之志,立志征服金国,提议与南宋结盟,共同作战。
南宋理宗朝廷这次又重蹈了此前灭辽时的覆辙。宋对金固然有二帝被虏的深仇大恨,但比起之前勃兴时期的金国,新兴的蒙古是更加可怕的强敌,对于这点,宋廷似乎缺乏认识。金的末代天子哀宗被蒙古军赶出开封,逃至邻近南宋国境的蔡州,宋协助蒙军将之攻灭(1234年)。这自然是好事,但其后南宋见淮水以北并未确立稳定的秩序,错误地判断蒙古军会抛弃此地,于是发出恢复故都开封的军队,前进到黄河沿岸。故都及周边曾是中国的经济文化中心,人口稠密,此时却因战乱而荒废萧条,呈现出不堪入目的凋零之景。宋军祭祀了附近的北宋皇陵,但陵墓在之前刘豫的齐国时代已被悉数盗掘。然而,宋军北上的情报一经传出,蒙古军不知何时已从四方集结而来,宋军大败逃归。此时违反条约的责任在宋,之前对金犯过的错误再次上演。
对宋而言,幸运的是尽管打破了和平,国境不断有小规模战争,但似乎蒙古军并没有大举入侵之势。这是因为元太宗转而进攻欧洲了。
蒙古的西征 指导这支远征军的是成吉思汗的孙辈。术赤之子拔都为总指挥官,太宗之子贵由和拖雷之子蒙哥也加入其中。蒙古军队首先蹂躏俄罗斯,然后进入波兰,于西里西亚的列格尼卡攻破波兰与德国的联军,长驱直入,逼近意大利,但碰巧太宗讣报传来,大军折返。是时,包含俄罗斯大部分在内的被征服地区,概与拔都为领土,根据其东邻的住民钦察部之名定国号称钦察汗国。
《元史·食货志》可见,这次远征之前,元太宗在河东道西京大同路与交城县建立冶铁之所(1236、1237年),目的无疑是给次年(5)开始的西征补给武器。无论何世,决定持久战胜败的最大要素都是军需品的补给。因为战争无非是消耗的竞争。蒙古军队进攻到欧洲深处,战争不断、消耗不断,却丝毫未显衰势,是因为后方不断有武器供给。由于中国在宋代以后引入煤炭冶铁法,原料铁材的生产量居世界之冠,而中国的生产力则成为蒙古大帝国建立的基础。
蒙古的太宗在位十三年,终年五十六岁。据说他酗酒,自知其害却无法控制,故而早死。太宗死后,皇后乃马真担心召开忽里勒台推选后继者时发生异议,便自己摄政,强行坚持四载。其后,乃马真皇后主持召开忽里勒台,成功推选其子定宗贵由为大汗(1246年)。然而定宗在位三年即死,继承又成问题。定宗皇后海迷失模仿母后故事,自己摄政,行使大权两年。不过这次不像之前那么幸运,有实力的王公贵族撇开海迷失后召开忽里勒台,推戴成吉思汗幼子拖雷之子蒙哥为第四任大汗,按中国的习惯称宪宗。表示不满的定宗皇后被新政权杀死。
蒙古族有幼子继承的风俗,年长诸兄依次分家,而幼子因与父亲长期共居,父亲死后,自然就继承父亲的全部财产。拖雷最受成吉思汗喜爱,一直共居,故未分得自己的领地,而大汗之位又被太宗一系攫取,拖雷仅得到中国内地的很小封地。此时拖雷之子蒙哥能成为大汗,也是因为王公们都很同情他。
但因汗位世袭制并未确立,大汗直接管领的蒙古与华北区域,未必都能由子孙统治。因此宪宗计划扩张领土,作为子孙永久继承的封地。
宪宗令其弟忽必烈攻略中国,又命三弟旭烈兀进攻西南亚。旭烈兀依次征服从阿富汗到伊朗、美索不达米亚地区的土耳其割据诸侯,攻灭了名目上的主权者—以巴格达为首都的萨拉森帝国的末代哈里发谟斯塔辛(1258年)。进而平定叙利亚地区,建立伊儿汗国。
另一方面,忽必烈攻入南宋领土,经四川、云南,征服西藏,怀柔当地喇嘛,并将之置于保护下,进一步平定中南半岛。至此,南宋已被蒙古势力从三面包围,任谁都能看出,南宋的衰落只是时间问题了。
贾似道的时代 南宋理宗为宁宗养子,作为模范青年,前途备受瞩目。老宰相史弥远死后,始得机会亲理百政,着手录用大儒,进行有端平更化之称的政治改革,但其结果却与期望完全背离。在严酷的现实面前,儒教思想毫无招架之力。失望的青年天子转而成为虚无主义的游荡天子,在宫中大行宴游。宦官得势,大兴无用建筑,拼命博天子欢心。对此,都下学子标榜道学,不断攻击当局的颓败无能。临安知府见学生运动肆虐无序,欲以强力镇压,而学生愈加拒斥,企图举行联合罢学,沸反盈天。最终政府为了安抚学生,只得罢免知府。
与此同时,物价益发高涨,人民如蹈水火。在史弥远时代,理宗内心未必有多舒畅,但他想到当时人们对政治的评价虽差,时局倒还能收拾,便决定任用史弥远之侄史嵩之,希望重现强权政治。察知此事的太学生们,以史嵩之正居父丧为由,攻击说即便有天子之命,夺情任显职仍是不孝之极。朝臣中也有响应者,优柔寡断的理宗不知所措,最终只得取消任命。对南宋而言,幸运的是蒙古太宗死后有四年无后继者的空位期,定宗死后又有两年空位,政局持续动荡,对外行动受到掣肘。然而宪宗即位后,蒙古再次开始积极政策,国际关系骤然紧张。
蒙古大汗宪宗已开拓西藏至中南半岛一带新领土,欲分三路攻打南宋。一旦准备就绪,便亲率大军进攻四川,令其弟忽必烈自正北方直取长江中游,副将兀良合台自中南半岛入侵广西、湖南;三军会师长江流域后合力东向,欲横扫南宋。然而,宪宗在四川平原遭到宋军顽强抵抗,未能到达重庆即病死军中,其部队只得撤回本国。
另一方面,忽必烈在今武汉渡过长江,包围鄂州城。南宋理宗贵妃贾氏之弟贾似道督率诸军,组织防卫,与蒙军对峙。忽必烈已知宪宗死讯,犹敢盘踞此地,是为了获知西南偏师的信息。结果,兀良合台虽已进入湖南,却未能与忽必烈会师,到江西后才渐取得联系,于是定下日期,准备渡江北归。而侦明此事的贾似道率大军与北归的蒙古军战于长江,趁地利取得相当的优势。
此番蒙古大举入侵,南宋朝野震撼,恐慌无极。蒙军纵然是因宪宗之死才撤回,南宋朝野却恢复了自信,贾似道因战功被大肆宣扬,一跃成了时代英雄。他进入中央政府,成为宰相,获得理宗无比的信任,一手掌握了军政大权。从这时起,直到南宋灭亡,出现了大约十五年的贾似道时代。
他在南宋的地位,可比北宋时的蔡京。但与蔡京在徽宗面前的一味卑躬屈膝相反,贾似道保有大臣的矜持,有时甚至态度不逊。理宗身后无子,其弟之子度宗即位时,贾似道宛然以辅弼成王的周公自居,加太师位,封魏国公,于西湖以西的葛岭构别墅而居,十日朝觐一次,仅处理政务。不过要说政治如何,较蔡京常与宦官沆瀣一气,贾似道运用权术抑制宦官,不许他们在宫中轻举妄动。又一改从前外戚干政的情况,在贾似道的威权面前外戚地位沦落,不敢混淆公私。更令人吃惊的是,此前动辄以联合罢学威胁政府、置喙人事并左右舆论的学生运动也被封禁,学生们唯唯诺诺,听从学官指导。“其术盖有过人者”,时人如此评价。
贾似道利用在政府内的坚固地位,开始实行安定经济的新政策。当时通过正规的两税,无法为北方边防军队提供足够的兵粮,所谓的和籴实际上是强制征购米谷,在民间引起不少骚乱。贾似道想出的一劳永逸之策是收买公田,即向民间大土地所有者强制征买三分之一的土地,作为公田由政府经营,所得收获则供给军队。贾似道认为,设置公田时虽不免骚乱一时,但却能为将来长久安定的财政运营提供基础,遂在当时谷物产量较高的浙江西岸六府州实施。
政府经营大规模土地,并未将租地人当作农奴。至于当时征收地租成为可能,则是因为大土地所有形态已完全改变。当时的大地主多为居住在都市的富豪,对土地等并无兴趣,只是每年要收取充当地租的米谷。因此他们与佃户立约,缴纳地租之外,并不干涉土地的使用方式。所以,随着耕作集约化,土地生产力得到提高,同时佃户也成了小地主。也就是说,佃户将租来的土地转租给劳动者,再收地租,只要把其中的一部分交给土地所有者即可。实际上,随着经济环境复杂化和农作物多样化,土地被细分后散落各处,大地主不可能留意到土地上的每个角落,也不可能向每个佃户发送指令。因此,干脆承认佃户的独立经营权,自己则成了食利的资本家。可以说,资本与经营已分离,这也正因佃户原本就是自由民才可能。就此而言,也绝不能说佃户是农奴之类的存在。
只有在这样的大土地所有形态之上,贾似道的公田政策才有可能出现。政府向过去的所有者征购部分土地而成为地主,土地经营还是交给之前的佃户,只是改由政府征收作为地租的谷物。由于这种地租的性质为佃租,政府征收的税率必然高于其他地税。故而即便是在邻接的区域内,也产生了公田(或曰官田)与私田向政府缴纳谷物多寡悬殊的结果。这在南宋政府持续时期也还好,不久南宋灭亡,进入元代,官田与私田之本意被遗忘,只留下两种不公平的税率。该地的历代官吏与民间,必然苦于过重的地税和因不公平而产生的不满舆论。
为解决由不兑换的会子跌价造成的物价高涨问题,贾似道推出的新政策是发行可兑换的新纸币“关子”,并逐渐废除会子。据当时的记录,此项政策与之前的公田一样,也令民间颇为不满,物价反而一味走高。要结束百余年间交替持续的通货膨胀政策,自然难免一时的混乱。不幸的是,还没来得及观其效果,南宋就已灭亡,所以我们也没有用以确切判断该政策的史料了。
元的统一 为整顿南征大军而撤退的忽必烈,驻扎在东蒙古的开平。另一方面,宪宗的直属部队守护宪宗灵柩,撤到外蒙古的根据地和林,与驻守在那里的宪宗之弟阿里不哥会合。至此,蒙古有了两个中心,开平的忽必烈与和林的阿里不哥争夺大汗之位的态势已经形成。如果号召西方诸汗国的实力王公召开忽里勒台,形势必然对阿里不哥有利。但控制资力最丰富的华北地区,得以利用其人力物力的则是忽必烈,他决意只召集倾向于自己的实力王公到开平参加忽里勒台。如此一来,他果然被推戴为大汗。接着,忽必烈更进一步,宣称蒙古大汗也是中国皇帝,以燕京为都,称大都。为了统治中国,构建了以中书省为中心的新政府,任用以汉族人为主的官吏。同年建元,定年号为中统(1260年),不过国号依然是大蒙古国,取自《易经》的国号“大元”还在十年之后。忽必烈的庙号“世祖”是他死后不久定的,而追尊先祖成吉思汗为太祖、窝阔台为太宗,以及其下定宗、宪宗,则是第七代武宗时的事(1309年)(6)。由此可知,尽管出现了世祖忽必烈这样胸怀远大的君主,蒙古民族的汉化一时还很难实行。
对于世祖即位,阿里不哥为首的和林派王公一起反抗,决定推举阿里不哥为大汗,至此,两派冲突已不可避免。世祖一方有中国资源的支持,因而在对抗中占据优势。最终阿里不哥战败乞降,兄弟虽告和解,但支持阿里不哥的诸势力,特别是太宗窝阔台汗的子孙依然心怀不满,为后世埋下祸根。
平定和林势力后,世祖再度对南宋发起积极攻势。南宋鉴于之前蒙军轻而易举蹂躏内地州县,倾国力加强了国境的防卫。蒙军不能像以前那样凭奇袭轻易取胜,不得不发起正面攻击,集中攻略南宋防卫最为严密的襄阳城。襄阳在湖北东北(7)部,与河南接壤,居长江支流汉水要冲,乃南北分裂之际的必争之地。
双方在襄阳攻守死战六年,以南宋守将吕文焕的投降为终结,此间宋朝倾注的举国物力人力全部化为泡影。南宋自恃坚固的第一线一经溃败,蒙军即以狂澜怒涛之势席卷内地,迫近首都临安。
当时虚弱的南宋天子度宗已驾崩,其子恭宗赵㬎幼年即位,由祖母谢太后辅佐。舆论不断以专权和战败责任弹劾宰相贾似道,最终后者流放福建,又被杀于当地。在元代编纂的《宋史》中,贾似道与蔡京、秦桧、韩侂胄共入《奸臣传》,不过像奸臣的只有蔡京,其他三人应该说是权臣,而非奸臣。由此可知,影响《宋史》的道学思想何其偏颇。当时甚至有议论称,王安石也该入《奸臣传》。
贾似道被流放后,南宋朝廷没有一人能承担责任,只得陷入混乱。大臣一个两个地潜逃,后任刚补上又逃走。于是,年轻人意外登上宰相之位,文天祥即其中之一。正如世人所知,后来他出使蒙古军营时被扣留,逃脱后在江西举兵勤王,战败遭虏,最后被送往大都杀害。
摄政的谢太后对群臣彻底死心,最终在蒙古军统帅伯颜阵前投降。同是首都降伏,南宋与北宋有很大不同。据记载,南宋政府的府库财宝和宗室、大臣被送往北方时,临安人亲眼目睹这样的大事件,却不罢市,照常经商。
恭宗的兄弟帝昰、帝昺由张世杰等军人拥出,逃至海上,相继称帝,计划复兴宋室,但回天无力,最后的残存势力于广东崖山海面全军覆没。这是都城陷落、政权崩溃三年之后的事。
历史的反复 有宋一朝,共延续三百一十七年命脉,南宋占一百五十年(8)。宋代历史与文化,长期垂范后世。宋代的政治要适应崭新的近世社会,必然产生异于从前的形式。因此,朱子所著、堪称宋人传记集的《宋名臣言行录》,作为后世中国政治家处世方略的指导书而广受喜爱。唐以前人物的行为,则早已不适合近世人。宋代的人物若生活在清末,也不觉奇怪;反之,清末的曾国藩若生活在宋代,亦不使人有多少不协之感。
宋代的文化、社会高度发达,其后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没有飞跃性的进步,这也是事实。内藤湖南博士特别强调这一点,其学说影响之大,甚至欧洲产业革命文化也被压到与宋代文化相当的程度。文化进展既已停顿,之后的历史不过是反复。事实上,宋代以后的历史即可见到反复的现象。
宋在与北方民族对抗的同时,展开了自己的历史。但其间社会内部矛盾积蓄,产生了老化现象,最终在与北方辽、金、蒙古等后起势力的竞争中败亡,中国迎来了元王朝的统治时代。若将宋至元当作一个周期,其反复者即之后的明、清两代。明朝恢复了汉人的天下,以再现宋王朝为己任,但也与北方的鞑靼民族持续抗争。最终,明王朝也伴随着老化,逐渐不敌取代鞑靼的清王朝之攻势,顷刻而亡,又开始了大清帝国称霸东亚的时代。
这样看来,宋的反复乃明,元的反复乃清。再者,这四个王朝都是近世王朝,从这点而言,大可说后续的三个王朝都是宋的反复。对历史这门学科,从各个角度加以重新研究与讨论,可以获得更深入的理解。在此处进行这样考察时,根本的标准是宋代的历史。我为宋代花去大量篇幅,或许超出了必要,但也是基于这样的理由。
(1) 将临安定为行在应是1129年,1138年定都于此。另1138年金撤销伪齐,把包含东京开封等三京之地的河南、陕西归还南宋。
(2) 上杉鹰山(1751—1822年),江户中期的大名,出羽国米泽藩第九代藩主。因外祖母为米泽藩第四代藩主之女,十岁时成为米泽藩第八代藩主的养子。在位期间厉行节俭,推广平民教育,推行经济改革,为后世称道。
(3) 宣宗应为章宗异母兄。
(4) 应为六十六岁,1162—1227年。
(5) 西征开始时间应为1235年。
(6) 太祖、太宗、定宗及宪宗的庙号应该均为忽必烈时所定,武宗时加谥成吉思汗。
(7) 应为西北。
(8) 以1276年临安陷落为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