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那些生意人掳走了我们的人”
欧洲人在想象撒哈拉沙漠以南的非洲时,浮现在他们脑海里的是一幅梦幻般的景象,是一个恐惧与超自然相结合的神奇之地。大约在1350年,本笃会修士雷纳夫·希格登(Ranulf Higden)绘制了那片地域的地图,他声称,非洲人长着一只眼睛,经常把脚放在脑袋上。接下来的一个世纪的一位地理学者说,那个大陆上的人只有一条腿,脑袋像狮子,每个人长着三张脸。1459年,意大利修士弗拉·毛罗(Fra Mauro)宣称非洲是巨雕的栖息地,那种巨鸟能驮着大象在空中飞来飞去。
在中世纪,几乎没有欧洲人能够去了解非洲是不是有巨雕、一只眼的人,或者其他东西。敌意很深的摩尔人(Moors)生活在非洲地中海沿岸,几乎没有欧洲人敢踏上非洲北岸,更不要说穿过撒哈拉沙漠向南深入非洲腹地。至于驾船沿非洲西海岸南下,人们都认为,只要一穿过加那利群岛(Canary Islands),就会进入“Mare Tenebroso”,即黑暗之海(sea of darkness)。 [1]
[彼得·福尔巴特(Peter Forbath)写道]在中世纪人们的想象中,这是一个极其可怕的地方……天空坠下一片片燃烧的火焰,海水沸腾翻滚……岸边的岩石如蟒蛇,岛屿如怪兽,伺机猎捕海上的船员。撒旦的巨手从深不见底的海中伸出,意欲擒住他。而他面部和身体变得很黑——这是上帝在惩罚他不听劝阻,闯入这片神秘的禁地。纵然他能够九死一生逃脱这一险境,前面还有阴晦之海(Sea of Obscurity),他也会永远迷失在世界边缘的水汽和泥浆中。 [2]
直到15世纪,大航海时代开启之后,欧洲人才开始有组织地向南探险。葡萄牙人在这方面走在了前面。15世纪40年代,里斯本的造船师设计出了轻型快速帆船。这种小型船只尤其擅长逆风行驶。虽然长度刚刚超过100英尺,但是它船体结实,能够载着探险者沿非洲西海岸南下走很远。当时,没有人知道那里蕴藏着什么样的黄金、香料和宝石。驱使这些探险家前往非洲的不只是对财富的渴求。他们知道,非洲的某个地方是尼罗河的发源地。那是一个自古以来让欧洲人着迷不已的神秘地带。促使他们前往非洲的还有一个最为流传不衰的中世纪神话。这是一个有关基督徒国王祭司王约翰(Prester John)的传说。据说,他统治着非洲内陆的一个地域广袤的帝国。他的王宫用半透明的水晶和宝石建成。他统治着42个诸侯国,还有各种各样半人半兽的怪物、巨人。他的翡翠餐桌坚固结实,可以供数千人同时进餐。国王从不拒绝游人就餐。祭司王约翰非常愿意和其他基督教信众共享他的财富,并且愿意帮助他们继续前行,寻找传说中的印度财富。
一批又一批葡萄牙探险队向南航行到了更远的地方。1482年,一个名为迪奥戈·康(Diogo Cão)的经验丰富的海军上尉出海,开始了最为雄心勃勃的远航。他贴近非洲西海岸航行,当他的轻快帆船穿过赤道之后,他看到北极星从天际消失了。他知道自己向南航行的距离已经远远超过了之前所有的欧洲人。
一天,他遭遇了一件让他吃惊不小的事情。船周围的海水变成了发暗的略带蓝灰的黄色,褐黄色的海浪拍打着不远处的海滩。在前往一个几英里宽的小海湾的航行途中,轻快帆船不得不逆着8~9节速度的海流费力前行。另外,船周围流水的味道说明这是淡水,而不是咸水。船经过一条充满淤泥的大河河口时,康在船上摇摇晃晃,站立不稳。那条大河比任何欧洲人见过的河都要宽阔。一篇当时的文章是这样记录那条宽阔的大河给他和他的船员留下的印象的:
在海水巨浪的包围下,在(这条大河)出海口20里格 [3] 之远的水流竟然一直是淡水,好像这条高贵的河流决心与大海做一场殊死较量,绝不像世界上所有其他江河一样放弃抵抗,乖乖地献上颂扬之辞。 [4]
现代海洋学者揭示了这条大河之所以具备能够“与大海做一场殊死较量”的力量的更多依据:这条大河在海底冲刻出了一条100英里长,在某些地方深达4000英尺的峡谷。
康在河口处上岸,在陆地上竖起了一个石灰石柱子。柱子的顶端是一个铁十字架。柱子上刻着王室的盾形徽章和这样的话:“人类诞生第6681年暨耶稣诞生第1482年,至淑、至圣、至能的葡萄牙国王若昂二世(João Ⅱ)命令王室成员迪奥戈·康寻找这块土地,并立此石柱。” [5]
在接下来的500年的大部分时间里,欧洲人将这条河称为刚果河。它在一个繁荣的非洲王国(这是一个人口为两三百万的郡县制王国)的最北端注入大海。从那时起,地理学家一直用一种方式来书写那条大河和后来在那条大河两岸形成的欧洲殖民地的名字,用另一种方式书写在河口周围居民的生活和此前当地人在此建立的王国。
刚果王国方圆大约300平方英里,领土包括目前的好几个国家。首都是姆班扎刚果(Mbanza Kongo)——姆班扎的意思是庭院——它位于一个从河岸步行大约10天的山顶上,也就是如今安哥拉与刚果边界的安哥拉一侧。 [6] 迪奥戈·康踏上非洲陆地之后的9年里,又有几批探险船队先后远航至非洲。1491年,一批令人敬畏的葡萄牙牧师和使者组成的探险队经过10天的艰苦航行,作为葡萄牙派往刚果国王朝廷的永久代表在刚果定居下来。他们的到来标志着欧洲与一个非洲黑人国家第一次长期接触的开始。
在葡萄牙人到来之前,这个刚果王国已经存在了至少100年。这个国家的最高统治者“刚果王”(ManiKongo)由部落首领大会选举产生。 [7] 和欧洲君主一样,他也坐在君主宝座上,不过他的宝座是镶嵌有象牙的木制宝座。刚果王手持一条斑马尾巴做成的鞭子,在腰带上垂挂着某些幼兽的毛皮和头骨,戴着一顶小帽子,这些都象征着王室权威。
在都城里,国王执掌刑狱,接受百姓敬拜,在大广场的无花果树下检阅军队。任何靠近他的人都要四肢着地,匍匐前行。如果有人胆敢窥视国王进食或喝水,就要被处以死刑。在国王进食或喝水之前,侍从都要敲击手中的两根铁条,所有人都必须匍匐在地。
当时在位的刚果王对来访的葡萄牙人给予了热烈的欢迎。他的热情与其说是因为这些不速之客向他讲述的有关救世主的事情,倒不如说是因为他们带来的火器在镇压地方叛乱时可能发挥的巨大威力。这些葡萄牙人很愿意向他们提供这些武器。
这些新来者建造教堂和教会学校。和在他们之后来这里传福音的很多人一样,这里的一夫多妻制让他们万分惊讶。他们认为这是因为非洲食物中的香料导致了这种可怕的习俗。虽然他们对刚果文化嗤之以鼻,但是不得不承认,这个王国是一个典章制度完备的成熟国家——它是非洲中部西海岸最先进的国家。 [8] 刚果王为治下的六个省都分别任命了执政官,组建了一套完备的文官系统负责执行他颁布的法令。这套文官系统包括“mani vangu vangu”,即通奸案件的一审法官。虽然他们没有文字和轮子,但是这里的居民会将铜锻造成首饰,用铁铸造武器,用从酒椰棕榈树树叶里抽出的纤维织布。这里流传着一个神话,刚果的第一任国王是一个铁匠,因此打铁在这里是一个高贵的职业。这里的人种植薯蓣、香蕉,以及其他水果、蔬菜,饲养猪、牛、羊。他们用步行的天数来计算距离,他们用太阴月和4天一周的方式来计算时间。每个月和每周的第一天是假日。像很多统治者一样,刚果国王也向子民课税,控制钱币供应。货币是王室控制下的沿岸岛屿上一种叫作玛瑙贝的贝壳。
和非洲大部分地区一样,这个王国实行奴隶制。非洲各地的奴隶制存在很大差异,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也会有所变化,但是大多数奴隶来自在战争中被抓获的俘虏。其他俘虏的来源是罪犯、还不起债的人、在婚嫁中作为嫁妆的一部分提供给男方的人。就像一些人对另一些人拥有绝对权力的某些社会,非洲的奴隶制有时候非常残忍。刚果盆地的一些民族每逢特殊的日子都要屠杀奴隶献祭,如首领之间签署条约之时。签约的首领会命人将献祭的奴隶慢慢折磨死,并将他的骨头打断,表示违反这一条约的人将不得好死。首领死去,奴隶也要献祭,为的是陪伴死者前往另一个世界。
在其他方面,非洲的奴隶制比欧洲人不久之后在“新世界”建立的制度更为灵活和仁慈。在一两代人的时间里,奴隶可以通过努力劳作获得或被赐予自由,而且自由人和奴隶有时可以通婚。虽然如此,后来的事实证明,任何形式的人口买卖行为的存在对于非洲来说都是一场灾难,因为后来欧洲人踏上这块土地,意欲一船船地购买奴隶的时候,非洲首领很愿意出售他们。
很快,奴隶贩子来了。一开始是三五成群,后来发生在大西洋对岸的几件事让奴隶贩子如潮水般地涌来。1500年,在第一批欧洲人到达非洲的仅仅9年后,一个葡萄牙探险队被大风吹偏了航向,意外地到达了巴西。在之后的几十年里,西半球成了一个巨大的、利润丰厚的、对非洲奴隶的需求几乎无法饱和的市场。这些奴隶随后被送往巴西的数百万个矿井,被送往咖啡种植园,以及欧洲国家迅速开始利用肥沃土地来种植甘蔗的加勒比海岛屿。
在刚果王国,葡萄牙人忘记了寻找祭司王约翰。奴隶买卖热潮让他们忘记了一切。从里斯本前往姆班扎刚果做泥瓦匠和教师的人很快靠将被链子拴在一起的非洲人驱赶到海边,卖给奴隶船的船长而大发其财。
对奴隶贩卖利润的贪欲甚至让一些牧师也卷入其中。他们放弃了传教,娶黑皮肤的非洲女人做妾,并蓄养奴隶,将他们的弟子和信徒贩卖为奴隶。不过,这些违背了职业道德的牧师倒是在某些方面坚持了他们的信仰:在宗教改革之后,他们竭力不让自己手中的任何一个“人货”落入新教徒之手。其中的一个牧师说:“在天主教堂接受洗礼的人,被卖给接受敌对信仰的人,显然是不对的。” [9]
在刚果河河口南岸,靠近迪奥戈·康竖立石柱的一个村子成了贩卖奴隶的港口。到16世纪30年代,每年有5000多名奴隶被赶上船,送到大西洋对岸。到了17世纪,刚果王国每年总共“出口”了15000名奴隶。 [10] 奴隶贩子对自己的战利品做了详细的记录。保存下来的这一地区的一个存货清单里列出了“68头”奴隶。清单里详细载明了这些奴隶的姓名、身体缺陷、现金价值。这个清单最上面是男性,因为男性往往最值钱,最下面是“小孩子;姓名不详,因为她快要死了,无法说话;不值钱的男性;一个名叫卡丽波的小女孩,不值钱,因为快死了;一个名叫坎土比的小女孩,不值钱,因为她快死了”。 [11]
很多从这条大河的河口运往美洲的奴隶就来自刚果本地;还有很多奴隶是非洲的奴隶贩子深入非洲内陆700多英里抓来的,还有的是从当地酋长或首领那里买来的。这些奴隶脖子上戴着木轭,被驱赶着前往海边。一路上,他们很少能吃饱肚子。因为一般都是在干旱季节赶路,所以他们只能喝路边的死水。不久,通往奴隶交易港口的小路上到处是森森白骨。
奴隶们被洗净,穿上由用过的破烂的粗麻布货物包装材料做成的衣服,用链子拴在一起被关进蒸汽船的货舱里,这一地区的大部分奴隶就这样被送到巴西。巴西是距离这里最近的新世界的一部分。然而,从17世纪初开始,逐渐增长的需求诱使很多船长航行更远的路程,将奴隶送往英国在北美的殖民地。被送往北美南部的棉花和烟草种植园劳作的奴隶中,大约四分之一来自大西洋对岸的非洲赤道地区,包括刚果王国。语言学家从当今南卡罗来纳州和佐治亚州黑人的古拉(Gullah)方言中发现了刚果河河口地区刚果语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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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返大西洋两岸的奴隶贸易开始让刚果人口锐减,当时在位的刚果王名叫恩津加·姆本巴(Nzinga Mbemba,后称阿方索)。 [12] 他于1506年登上国王宝座,统治这个国家将近40年,史称阿方索一世。阿方索跨越了刚果历史的一个关键时期。在他出生之际,这个国家没有人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欧洲人的存在。在他去世的时候,整个王国都处在欧洲人掀起的奴隶买卖热潮的威胁之下。他是一个非常了解自己悲惨处境的人。他在历史上留下了鲜明的印记。大约300年之后,一个传教士说:“刚果本地人知道三个国王的名字:当时在位的国王、前任国王、阿方索。” [13]
1491年,在第一批欧洲人到达姆班扎刚果时候,30出头的阿方索还只是一个见识浅薄的首领。皈依基督教之后,他开始使用“阿方索”这个名字,并任用了一些葡萄牙人作为顾问。在姆班扎刚果,他向葡萄牙牧师学习知识达10年之久。一位葡萄牙牧师在写给葡萄牙国王的信中说:“在基督教先知、主耶稣福音、圣徒的生活、所有与圣母教会相关的所有知识方面,阿方索知道得比我们还多。陛下若见到他,准会大吃一惊。他谈吐不凡,言语自信,总让我想到圣灵在借他之口发声。陛下,除了学习,他什么也不做。多少次,他深夜读书,不知不觉地趴在书本上睡着。多少次他因为宣讲救世主而忘记了进食饮水。” [14] 很难说的是,这些赞誉之词中有多少是这位牧师想借以打动那位葡萄牙国王,有多少是阿方索想借以打动这位牧师的。
用接下来这个时代的话说,国王阿方索一世(King Affonso Ⅰ)是一个现代化改革家(modernizer)。他迫切地想获得欧洲的知识、武器、商品,以便巩固自己的统治,防备白人带来的不安定因素。例如,注意到葡萄牙人对铜的需求之后,他就用铜向欧洲人换取能够帮助他换来偏远省份臣服于他的欧洲产品。阿方索是一个极具智慧的人,那个时代的他经常去做一些困难程度和我们这个时代相仿的事情:有选择地进行现代化改革。 [15] 他痴迷于教会、文字、欧洲医药、木工技术、石匠技术和其他葡萄牙工匠技术。但是,当里斯本的葡萄牙国王派出一名全权公使劝他采用葡萄牙的法律制度和宫廷礼仪的时候,阿方索却不为所动。他想方设法不让探矿机构进入国境,他担心如果欧洲人发现了他们渴望的金银之后就会完全控制他的国土。
因为在接下来的几百年里,我们对这块非洲土地的所有认知,几乎都来自那些白人征服者,所以国王阿方索一世为我们提供了极为罕见和宝贵的东西:来自非洲的声音。实际上,他的声音是20世纪之前我们能够听到的为数很少的来自非洲中部的声音之一。他用流利的葡萄牙语口述了数量庞大的一系列信件,并将其发给先后两任葡萄牙国王。这是到目前为止所知的第一批由非洲黑人用欧洲语言完成的文件。 [16] 在幸存下来的几十封信件上还能看到在阿方索签名上方具有王室特点的、带有花纹的双下划线。这些信件采用的是一个君主对另一个君主的官方语气,信件的开篇往往是“至高至能的君主陛下及兄长台鉴……”但是,我们从字里行间看到的不仅仅是一个君主在说话,还能看到一个有血有肉的普通人对于大量的本国人以史无前例的速度被带上奴隶船运走的惊骇。
阿方索并不是废奴主义者。和当时及后来的大多数非洲统治者一样,他也蓄养奴隶,他至少有一次将自己的一些奴隶当作礼物送给那位在里斯本执掌皇位的“兄长”,同时送去的还有一些豹皮、鹦鹉、铜踝饰。不过,在阿方索看来,这一传统的国王之间的礼物交换完全不同于将数万自由子民戴上铁链送往大洋彼岸。在1526年写给葡萄牙国王若昂三世(King Joao Ⅲ)的信中,他这样说:
那些奴隶贩子每天都要掳走我们的臣民——这个国家的孩子、王公贵族子弟,甚至王室的人……这种恶行和堕落猖獗无度,全国人口剧减……除了做弥撒用的酒类和面粉,我们国家只需要牧师、教师,不需要商品……我们诚挚希望这个国家不要成为买卖和运输奴隶的地方。 [17]
后来写于同一年的另一封信称:
我们的很多臣民极其贪恋您的臣民带入我们境内的商品。为了满足自己的贪欲,他们到处拐卖我们的黑人自由民……他们将这些受害者秘密地或在夜晚带(到海边之后)……就将他们卖掉。这些受害者一交到白人手上,就被烧红的烙铁打上烙印。 [18]
阿方索一次又一次地在信中谈及两个密不可分的主题:奴隶交易和葡萄牙商人用来购买“人货”的各种让人爱不释手的东西,如布料、工具、珠宝,以及其他小玩意儿。
这些商品对于头脑简单、见识短浅的非洲人来说具有巨大的诱惑力,他们被这些商品蒙住了双眼,忘记了自己对上帝的信仰……陛下,巨大的贪欲诱使我们的臣民,甚至还有基督徒,拐卖他们自己的家人,还有我们的家人,把他们当俘虏卖掉换钱。 [19]
在乞求葡萄牙国王派教师、药剂师、医生,而不是商人来的同时,阿方索也承认,潮水般涌入的有形商品(material goods)威胁着他的权威。他的臣民“能弄到的这些商品的数量远远超过了王室。过去,我们用这些东西让他们顺从于我们,心甘情愿地听从我们驱遣”。 [20] 阿方索的哀叹是有预见性的。对品种极其丰富的欧洲商品的贪欲破坏了当地传统的生活方式,这不是最后一次。
葡萄牙国王没有表现出任何同情。若昂三世回信说:“您……告诉我您不希望境内有奴隶买卖,因为这种买卖让你的国家人口剧减……相反,那里的葡萄牙人告诉我刚果国土是多么辽阔,人口是多么稠密,根本看不出来有奴隶离开过那里。” [21]
阿方索用一个基督徒向另一个基督徒说话的口气恳求同为君主的葡萄牙国王,信中还列举了当时的一些偏见。关于牧师买卖奴隶,他写道:
在这个国家,信仰变得和玻璃一样容易破碎,这是因为来这里传教的那些人开了一个很坏的头,世俗的贪欲和财富的诱惑让他们背离了真理,就像是犹太人出于极度的贪欲将耶稣钉死在十字架上。我的兄长啊,如今,耶稣再次遭此劫难。 [22]
阿方索屡次派人前往罗马教皇那里,直接吁请教皇结束奴隶买卖,但是他派往梵蒂冈的密使在里斯本一下船就被葡萄牙人扣押了。
在距离阿方索生命结束时间不远的1539年,他的绝望空前强烈,因为他听说他的一些年轻侄子、孙子和其他亲戚一行10人在前往葡萄牙进行宗教学习的途中失踪。“他们生死不明,”他绝望地写道,“如果死了,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也不知道该怎样开口告诉他们的父母。” [23] 我们可以想象这位国王的惊恐,他连自己家人的安全都保证不了。在返回欧洲的漫长航线上,葡萄牙奴隶贩子和船长经常在刚果与里斯本之间将货物转到其他航线上。人们后来发现,那群年轻人被贩卖到巴西为奴去了。
阿方索对海外奴隶买卖的憎恨和对这种贸易对自己权威腐蚀作用的高度警惕让生活在刚果首都的一些葡萄牙商人憎恨不已。1540年,8个人趁阿方索参加复活节弥撒活动时密谋杀害他。阿方索安全逃脱,只是其皇袍的边缘被子弹打了一个洞,不过与他同行的一个贵族成员被打死,还有两个人受了伤。
阿方索死后,省级和村级首领靠出售奴隶日益积累财富,不再效忠于位于姆班扎刚果的政府,刚果的力量随之逐渐衰落。在16世纪第一个10年结束之际,其他欧洲国家也加入了奴隶贸易的行列。英国、法国和荷兰的船只游弋于非洲沿海地区,寻找“人货”。1665年,羸弱的刚果王国与葡萄牙人打了一仗。刚果战败,刚果王被砍了头。此后,内部纷争进一步消耗着这个国家,它的领土于19世纪第一个10年末全部成了欧洲的殖民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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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阿方索的信件,那个年代的书面记录仍旧完全是通过白人的视角来展现的。从迪奥戈·康及其率领的船帆上带有褪了色的红色十字的三艘轻快帆船开始,欧洲人是怎样出现在那条大河河口的居民眼前的?要想从他们的视角弄清楚这一点,我们必须求助于过去几个世纪流传下来的那些故事和传说。起初,非洲人只是觉得他们看到的白皮肤的水手不是人,而是“鲁比”(vumbi)——祖先的鬼魂。因为刚果人认为人进入阴间之后皮肤就会变成白垩色,后来他们认为这些可怕的白皮肤鲁比就是从阴间来的,因为岸边的人首先看到的是帆船桅杆的顶端,然后是船帆,最后是船体——显然,那艘船是从地下出来的。 [24] 21世纪彭德(Pende)地区的口述历史学家穆坤佐·基果(Mukunzo Kioko)是这样记叙葡萄牙人最初如何踏上这片土地的:
我们的先人在这里生活得很惬意……他们养牛,种庄稼;他们有盐碱滩和香蕉树。
有一天,他们看到一艘大船从浩瀚的海面下升上来。那艘船长着纯白的翅膀,像小刀一样闪闪发光。
白人从水中走出来,咕哝着谁也听不懂的话。
我们的先人吓坏了,他们说这些人是鲁比,是从阴间回来的鬼魂。
他们连忙射箭,想把对方赶回海里去。但是,随着一阵雷鸣般的声音,这些鲁比喷出火来。很多人被打死了。我们的先人慌忙逃窜。
首领和有见识的人说,这些鲁比是这块土地先前的主人……
从那时起,直到现在,白人给我们带来的只有战争和苦难。 [25]
大西洋两岸间的奴隶交易似乎进一步证实了欧洲人确实来自阴间,因为他们将整船整船的奴隶带到海上之后,这些被抓走的人再也没有回来。就像是欧洲人对非洲的吃人习俗一直心怀忌惮,非洲人想象中的欧洲人也有同样的习俗。非洲人认为,白人把黑人俘虏的肉腌成咸肉,将他们的脑浆做成奶酪,把他们的血做成欧洲人喝的红酒;欧洲人会将非洲人的骨头烧成灰,做成枪里的火药。他们认为,船上那些硕大的黄铜色的壶就是进行这些可怕勾当的家什。 [26] 后来,一些奴隶认为船上提供给他们的食物是用他们之前被带走的奴隶做成的,他们就死活不再进食,这使拥挤的奴隶船上奴隶的死亡率进一步上升。
几年之后,当地人之间流传着有关那些陌生人从阴间带来的神奇物件的说法。例如,据一个19世纪的传教士记载,一个非洲人是如何解释白人船长下到船舱里去取布料等货物的。非洲人认为这些货物不是来自船里面,而是来自通向海底的一个深洞。一些海怪在“海底工厂”织布,“我们需要布的时候,船长……就走到洞口,摇响铃铛”。海怪将布递上来,船长就“将几具黑人尸体扔下去,作为报酬。那些尸体是从当地一些阴损的黑人奴隶贩子那里买来的。他们给同胞施了魔法后,将他们卖给白人”。 [27] 这种说法和事实相差倒也不太远。美国南部的奴隶制的本质是什么?不就是将黑人的躯体通过棉花种植园变成布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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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非洲的中间人直接将抓来的奴隶带到奴隶船上,所以葡萄牙奴隶贩子很少离开海边深入内陆。实际上,在迪奥戈·康意外看到刚果河之后的将近400年里,欧洲人不知道这条河的源头在哪里。它每秒向大海注入1400立方英尺的河水,只有亚马孙河能出其右。除了巨大的宽度和未知的河道,刚果河还有一个未解之谜。水手们看到,与其他热带河流相比,它的流量在一年中的波动相对很小。亚马孙河、恒河等河流因流经地区处于雨季或旱季的不同,一年中会出现极高水位和极低水位。刚果河为什么与众不同?
在长达好几个世纪里,人们一直无法找到刚果河的源头,其中的原因是他们无法逆流而上。尝试过的人都会发现,这条河流要流经一个峡谷,河水流入峡谷的地方水流湍急,船只根本无法穿过那片激流。
现在,我们知道,刚果河流域的相当一部分位于非洲内陆的高原上。这条河流从将近1000英尺高的高原西部边缘奔流而下,流经220英里之后就下降到海平面高度。在向下轰鸣奔流的过程中,河水穿过狭窄的峡谷,掀起40英尺高的巨浪,奔涌倾泻,先后形成32处瀑布。这条大河的落差和水量非常大,其水力发电的潜力与美国所有河流加在一起的总量相当。
对于敢从船上走下来的船员来说,前面沿激流蜿蜒上山的小路要穿过一片崎岖不平、乱石林立的地带。身边危机四伏的悬崖峭壁、幽深峡谷,以及对疟疾和其他疾病毫无免疫力都让欧洲人心惊胆寒。几位嘉布遣会修士曾经历尽艰险,两次短暂地深入内陆,最远到达了河流进入峡谷形成急流的地方。后来,一个葡萄牙探险队希望重走这一艰难旅程,结果一去便杳无音信。直到19世纪初,欧洲人对非洲中部内陆,以及这条大河的源头仍然一无所知。
1816年,一个英国探险队,在皇家海军舰长詹姆斯·K.塔基(James K. Tuckey)的带领下扬帆出发,寻找刚果河的源头。出海的两艘船上带着的人五花八门:皇家海军的士兵、几个木匠、铁匠、一位外科医生、英国皇家植物园丘园(Kew)的一个园艺师、一个植物学家、一个解剖学家。解剖学家的一个任务是深入研究河马,“如果可能的话,找三个这种动物的听觉器官浸泡在酒精里”。 [28] 一个叫“克兰奇先生”的人在这艘船的航行日志上登记的职务是“自然历史文物收藏者”。另一个探险队成员干脆登记的是“志愿者和观察力敏锐的先生”。
到达刚果河河口的时候,塔基数了数停泊在那里等着“人货”的各国奴隶船,一共是8艘。他带着自己的3艘船沿着大河逆流而上,上到实在无法继续前行处时,他们弃船上岸,从陆地上绕过响声震耳欲聋的急流。但是,因为要“没完没了地攀爬几乎垂直的山坡和大片的石英岩”,他和属下越来越灰心。 [29] 后来,人们将那些山称作“水晶山”。湍急的河水处处翻涌着白色泡沫和巨大的旋涡。在一段罕见的水流平静的地方,塔基以当时的狭隘眼光发现,此处“风景奇美,不逊色于泰晤士河两岸的任何地方”。 [30] 接下来,这些英国人一个接一个染上了一种不知名的疾病,很可能是黄热病。向前行走了大约150英里之后,塔基彻底泄了气。队伍开始掉头返回。回到船上没多久,塔基就死了。这些心有余悸的远征队成员好不容易回到了英国,出发时的54人中有21人中途殒命。刚果河的源头和河水水量常年不变的秘密仍然是一个谜。对于欧洲人来说,非洲仍然是重要原材料(人体和象牙)的供应地。但是,在其他方面,他们仍然将这个大洲看作一个没有生气、空旷、没有人烟的地方,一个地图上等待去探索的地方,一个空前频繁地用“黑暗大陆”来描述的地方。与其说这个短语指的是当事人当时看到的,不如说它指的是当时看的那些人。
[1] 关于早期的欧洲地图和非洲印象,参见Klemp,Egon,ed. Africa on Maps Dating from the Twelfth to the Eighteenth Century . New York:McGraw-Hill,1970。
[2] Forbath,Peter. The River Congo:The Discovery,Exploration and Exploitation of the World’s Most Dramatic River . New York:Harper & Row,1977,p. 41.
[3] 旧时长度单位,约3英里或4.8公里。——译者注
[4] Forbath,Peter. The River Congo:The Discovery,Exploration and Exploitation of the World’s Most Dramatic River . New York:Harper & Row,1977,p. 73.
[5] Forbath,Peter. The River Congo:The Discovery,Exploration and Exploitation of the World’s Most Dramatic River . New York:Harper & Row,1977,p. 73.
[6] Balandier,Georges. Daily Life in the Kingdom of the Kongo from the Sixteenth to the Eighteenth Century . Trans. Helen Weaver. London:George Allen & Unwin,1968,p. 30 ff.
[7] Vansina,Jan. Kingdoms of the Savanna. Madison:University of Wisconsin Press,1966,pp. 41-45.
[8] Balandier,Georges. Daily Life in the Kingdom of the Kongo from the Sixteenth to the Eighteenth Century . Trans. Helen Weaver. London:George Allen & Unwin,1968;Cuvelier;Hilton,Anne. The Kingdom of Kongo. Oxford:Clarendon Press,1985,chapters 1-3;and Vansina,Jan. Kingdoms of the Savanna. Madison:University of Wisconsin Press,1966,chapter 2.
[9] Relations sur le Congo du père Laurent de Lucques(1700-1717) ,ed. Jean Cuvelier(Brussels:Institut Royal Colonial Belge,1953),p. 338,quoted in Balandier,Georges. Daily Life in the Kingdom of the Kongo from the Sixteenth to the Eighteenth Century . Trans. Helen Weaver. London:George Allen & Unwin,1968,p. 81.
[10] Fifteen thousand slaves a year :Vansina,Jan. Kingdoms of the Savanna. Madison:University of Wisconsin Press,1966,p. 149.
[11] Miller,Joseph C. Way of Death:Merchant Capitalism and the Angolan Slave Trade 1730-1830. Madison:University of Wisconsin Press,1988,p. xiii.奴隶的列表来自1736年。
[12] Miller是最佳来源,尽管他专注于更晚的一段时期。
[13] Quoted in Davidson,Basil. The African Awakening. London:Jonathan Cape,1955,p. 138.
[14] Rui de Aguiar to King Manuel I,25 May 1516,quoted in Ⅰ. Correspondance de Dom Afonso,roi du Congo 1506-1543 . Eds. Louis Jadin and Mireille Decorato. Brussels:Académie Royale des Sciences d’Outre-Mer,1974,p. 117.
[15] Vansina,Jan. Kingdoms of the Savanna. Madison:University of Wisconsin Press,1966,pp. 45-58.
[16] Albert S. Gérard,African Language Literature:An Introduction to the Literary History of Sub-Saharan Africa (Harlow,Essex:Longman,1981),p. 287.
[17] Affonso to João III,6 July 1526,Ⅰ. Correspondance de Dom Afonso,roi du Congo 1506-1543 . Eds. Louis Jadin and Mireille Decorato. Brussels:Académie Royale des Sciences d’Outre-Mer,1974,p. 156.
[18] Affonso I to João III,18 Oct. 1526,Ⅰ. Correspondance de Dom Afonso,roi du Congo 1506-1543 . Eds. Louis Jadin and Mireille Decorato. Brussels:Académie Royale des Sciences d’Outre-Mer,1974,p. 167.
[19] Affonso I to João III,25 Aug. 1526,Ⅰ. Correspondance de Dom Afonso,roi du Congo 1506-1543 . Eds. Louis Jadin and Mireille Decorato. Brussels:Académie Royale des Sciences d’Outre-Mer,1974,p. 159.
[20] Affonso I to João III,6 July 1526,Ⅰ. Correspondance de Dom Afonso,roi du Congo 1506-1543 . Eds. Louis Jadin and Mireille Decorato. Brussels:Académie Royale des Sciences d’Outre-Mer,1974,pp. 155-156.
[21] João III to Affonso,1529(n. d.),Ⅰ. Correspondance de Dom Afonso,roi du Congo 1506-1543 . Eds. Louis Jadin and Mireille Decorato. Brussels:Académie Royale des Sciences d’Outre-Mer,1974,p. 175.
[22] Affonso to Manuel I,31 May 1515,Ⅰ. Correspondance de Dom Afonso,roi du Congo 1506-1543 . Eds. Louis Jadin and Mireille Decorato. Brussels:Académie Royale des Sciences d’Outre-Mer,1974,p. 103.
[23] Affonso I to João III,25 Mar. 1539,Ⅰ. Correspondance de Dom Afonso,roi du Congo 1506-1543 . Eds. Louis Jadin and Mireille Decorato. Brussels:Académie Royale des Sciences d’Outre-Mer,1974,p. 210.
[24] 例如Harms,Robert. River of Wealth,River of Sorrow:The Central Zaire Basin in the Era of the Slave and Ivory Trade,1500-1891 . New Haven,Yale University Press,1981,p. 210。
[25] Haveaux,G.L. La Tradition Historique des Bapende Orientaux . Brussels:Institut Royal Colonial Belge,1954,p. 47.
[26] Miller,Joseph C. Way of Death:Merchant Capitalism and the Angolan Slave Trade 1730-1830. Madison:University of Wisconsin Press,1988,pp. 4-5.
[27] Weeks,John H. Among the Primitive Bakongo. London:Seeley,Service & Co.,1914,pp. 294-295.
[28] Instructions to Mr. Tudor,7 Feb. 1816,quoted in Anstey,Roger. Britain and the Congo in the Nineteenth Century . Oxford:Clarendon Press,1962,p. 5.
[29] Forbath,Peter. The River Congo:The Discovery,Exploration and Exploitation of the World’s Most Dramatic River . New York:Harper & Row,1977,p. 177.
[30] Narrative of the Expedition to explore the River Zaire,usually called the Congo …(London:1818),p. 342,quoted in Anstey,Roger. Britain and the Congo in the Nineteenth Century . Oxford:Clarendon Press,1962,p. 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