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遇到库尔茨先生
1890年8月初,也就是他给国王利奥波德二世写了那篇愤怒的公开信的几个星期之后,乔治·华盛顿·威廉姆斯完成了沿着刚果河顺流而下的长途行程,来到斯坦利池塘的金沙萨(Kinsasha)基站。在斯坦利池塘的水域里,或是在金沙萨河岸的码头上,威廉姆斯的蒸汽船可能与开始向上游航行的另一艘船不期而遇。这艘船名字叫“比利时国王号”(Roi des Belges),这是一艘长方形的后桨轮蒸汽船,上层甲板上有一个烟囱和驾驶室。如果威廉姆斯留意一眼对面船上的船员,他可能就会看到一个身材敦实、留着黑色络腮胡子的军官。那人的眼睛——就像我们在照片里看到的——好像在赤道的阳光下总是眯着。这位年轻军官刚刚抵达刚果,在船逆流而上的整个过程中,他一直待在船长旁边,为的是了解这条河的水流情况,准备自己将来当船长。
这位见习军官在很多方面具备当时远赴刚果的白人的典型特点:年轻小伙子、未婚、想要找个活儿干、渴望冒险、遇到过某些麻烦。康拉德·科尔泽尼奥夫斯基(Konrad Korzeniowski)出生在波兰,从小到大都生活在非洲这块未知土地的朦胧诱惑中:“9岁左右,看一张非洲地图时,我把手指放在当时代表那片大陆未解之谜的空白区域上,自言自语……‘等我长到后,我要去那儿。’” [1] 他后来说,年轻时——一部分时光是在法国度过的——因为走私枪支欠了别人的债,他曾经试图自杀。后来,他在英国商船船队上当了10多年军官。在这期间,他一直在学英语,虽然一直没有丢掉很重的波兰口音。19世纪90年代早期,科尔泽尼奥夫斯基想找一个船长的职位,但是没有如愿。在伦敦找工作期间,听到满城的人们都在谈论斯坦利即将成功解救艾敏帕夏的消息,他开始再次想起孩童时期幻想的那片异国土地。他前往布鲁塞尔,申请到刚果河上工作。正当斯坦利在这个城市频繁出席欢庆会,即将离开之际,科尔泽尼奥夫斯基再次前往比利时,参加最后一次面试。 [2]
从参与这一新工作之前的对话中可以看出,32岁的科尔泽尼奥夫斯基和几乎所有欧洲人一样,相信利奥波德在非洲的使命是崇高的,是为了“教化”非洲人。后来,他告别了家乡的亲友,登上一艘给非洲铁路运输第一批铁轨和固定件的船。和其他要去往非洲内陆的白人一样,他们首先需要从马塔迪出发,然后长途跋涉,绕过大激流,随行的还有一队黑人脚夫。抵达刚果河之后,他立刻开始像一位专业海员一样在日记里做记录,详细描述了水中的浅滩、补给燃料的地点,以及当时的原始航行图所没有标注的其他内容。这位雄心勃勃的蒸汽船船长用了将近10年,终于将刚果地图上没有标明的其他元素也填上了——当然了,他后来为人所知的名字是约瑟夫·康拉德(Joseph Conrad)。
他在刚果前后一共待了大约6个月,随身带着他写了一部分的第一部小说的手稿——《阿尔迈耶的荒唐事》(Almayer’s Folly )。见习期间从斯坦利池塘到斯坦利瀑布之间逆流而上长达1000英里的航行仅用了4个星期,这在当时来说算是相当快的。沙洲、岩石、浅水给航行增添了很多困难,尤其要在旱季里逆流而上行走很远。“远处,斯坦利瀑布低沉的轰鸣声久久回荡在上刚果地区最后一段适航河段的沉闷空气中……”他后来写道,“我悲怆地对自己说:‘这就是我孩提时夸口要去的地方。’……少年时梦想中的理想化现实就这样结束了!” [3]
在斯坦利瀑布,康拉德和蒸汽船的船长都病倒了。康拉德痊愈得早一些,在向下游航行(也就是顺流航行)的第一段,船速几乎达到了先前的两倍——驾驶“比利时国王号”的是康拉德。但是,在船抵达目的地的几星期后,他中止了见习合同,开始踏上返回欧洲的长途旅程。
几件极其令人失望的事情让康拉德的梦想彻底破灭了。首先,他和自己工作的那家公司的一位主管合不来,这意味着他根本无法当上蒸汽船的船长。其次,那次顺流而下之后,他再次病倒,这次患上了疟疾和痢疾,不得不进了斯坦利池塘附近的一家美国浸礼会布道所,接受一位苏格兰传教士医生的治疗。 [4] 他仍旧很虚弱,不得不让人将他抬回海边。后来,他的身体一直没有完全恢复。最后,在刚果见识的白人的贪婪和残暴让他极为震撼,从此改变了对人性的看法。他曾经对他的评论人朋友爱德华·加尼特(Edward Garnett)说,要不是在非洲待了6个月,他“从来不认真琢磨事情”。 [5]
他反复思考了8年之后,康拉德将他在刚果的经历加工成了《黑暗的心》(Heart of Darkness ),这可能是再版范围最广的英文短篇小说。他的军官手册里简要的航行记录——“卢隆加河航道……东北至北偏东北。左舷:障碍物。深度(英寻):2,2,2,1,1,2,2,2,2” [6] ——现在已经成为多年来任何游记作家都无法超越的有关刚果的作品:
沿着刚果河逆流而上就像是穿越到了远古时期,那时候百草暴动,大树为王。干涸的溪流、万籁俱静、无法穿越的丛林。空气闷热、浑浊、沉闷、停滞,明亮的阳光感受不到一丝兴奋。眼前向前伸展的水流淌着,遁入阴暗远方的忧郁。沙洲上银色的河马和鳄鱼挨在一起晒太阳。越来越宽的水面流经众多树木繁茂的岛屿。置身这条河上就像在沙漠里,很容易让人迷路。你会整天不停地碰撞到沙洲,竭力寻找向前的航道,最后感觉自己好像被施了魔法,再也见不到先前熟悉的一切。 [7]
马洛(Marlow)是《黑暗的心》中故事的讲述者,也是康拉德的第二自我。马洛受雇于一家象牙贸易公司,工作是驾驶一艘蒸汽船沿着一条没有名字的河流逆流而上。那条河在地图上的形状很像“一条伸展着身体的巨蛇,头伸入大海,身体呈曲线静静地蠕动于一个地域辽阔的国家,尾部消失在内陆深处”。 [8] 他的目的地是一个基站。公司一位非常优秀、很有抱负的明星代理人库尔茨先生(Mr. Kurtz)就在那里工作。库尔茨收集的象牙数量已经成了一个传奇,但是,马洛一路上也听说了库尔茨动用了一些没有明说的粗暴手段的传言。马洛的蒸汽船遭遇了黑人的一次攻击,抵达要塞后,他们将一批象牙和生了病的库尔茨先生弄上船。在驶往下游的路上,库尔茨跟人们谈论了他的宏伟计划,不久,他死在船上。
虽然只是粗线条的寥寥数笔,库尔茨的形象仍然存在于数百万读者的记忆中:那个工作于那条大河遥远上游的孤独的白人代理人、他的宏大计划、他搞到的数量庞大的贵重象牙、他费尽力气从非洲丛林里开辟出来的一小片田地。也许,我们印象最为深刻的是,马洛在蒸汽船上用双筒望远镜遥望他一开始觉得是库尔茨大房子前的篱笆柱顶上圆球装饰的东西,后来才发现那每一个都“发黑,干枯,凹陷,眼皮紧闭——那是一个个仿佛在篱笆柱子上睡觉的人头,干燥的嘴唇缩拢,露出一排白牙”。 [9]
这些年来,在上万堂课上讨论过这本书的中学老师和大学教授倾向于用弗洛伊德、荣格、尼采的理论,用经典神话、维多利亚时代的纯朴、原罪,用后现代主义、后殖民主义、后结构主义等诠释这本书。欧洲和美国读者不愿意承认非洲在世纪之交发生的灭绝种族的大屠杀,因为他们对《黑暗的心》的理解脱离了具体的历史背景。我们可以将这本书看作针对所有时代和地域的寓言,而不是针对特定时代和地域的书。这本书讲述的故事两三次被拍成电影,最有名的是弗朗西斯·福特·科波拉(Francis Ford Coppola)执导的《现代启示录》(Apocalypse Now ),虽然这部电影的拍摄地不是非洲。但是,康拉德自己写道:“《黑暗的心》是一次体验……它超越了真实的情况一点点(也只有一点点)。” [10] 不管这本书作为一个文学作品寓意有多么丰富,就我们的目的而言,重要的是它准确、详细地描述了“真实的情况”:1890年,利奥波德国王控制之下的刚果,对那片土地上财富的攫取进入了狂热阶段。
在这篇小说中,马洛和康拉德本人一样,首先要长途步行绕过大溪流:“身后一阵轻微的金属撞击声让我不由得转过头去。6个黑人排成一列艰难地沿着小路走过来。他们的腰挺得笔直,步伐很慢,为的是头顶上装满土的篮子不掉下来。金属撞击声随着他们的脚步传出……我可以清楚地看到他们的每一根肋骨,四肢的关节像绳结那样突出。每个人的脖子上都套着一个铁项圈。所有人被一根铁链拴在一起。人与人之间的链子在松弛处左右摆动,发出有节奏的撞击声。” [11] 他们是开始给利奥波德修建铁路的劳工。
在几页之后,马洛描述了一些饥饿的铁路工人如何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爬着去寻找最后的死亡之所。继续向前赶路,他看到“时而有身上带着铁项圈的搬运工,长眠于路边的深草丛里,身边是空的水葫芦和长拐杖”,他还提到很奇怪的“一个中年黑人的尸体,前额上有一个弹孔”。 [12] 这仅仅是康拉德在绕过大溪流前往斯坦利池塘的路上亲眼所见的记录。在1890年7月3日的日记中,他写道:“遇到一个政府视察官;几分钟之后,在一个宿营地点看到了一个刚果人的尸体。被枪杀的?味道很难闻。”第二天:“看到路边躺着另一具尸体,神态安详,像是在沉思。”7月29日:“今天看到路边的一个柱子上绑着一具骷髅。” [13]
在大溪流一带徒步行进时,马洛还描述了人们怎样逃跑,以避免被征召做脚夫的情景:“人们早就跑光了。要是大批来历不明的黑人拿着各种可怕武器突然出现在[英格兰的]迪尔(Deal)和格雷夫森德(Gravesend)之间的大路上,到处抓乡民给他们背扛很重的东西,我猜想,沿途所有农场和村庄的人很快就会跑光的……我走过了好几个无人村。” [14] 这也是康拉德亲眼所见的。跟着这位小说家一路走的那些脚夫几乎要造反了。三四年后,这条路线上就爆发了一场声势浩大的起义,首领那苏和他的部下与公安军进行了旷日持久的斗争并以失败告终。
在描述这条路上的商队脚夫的时候,马洛言简意赅地介绍了利奥波德治下的刚果经济:“质量低劣的棉线、珠子、铜丝源源不断地送入黑暗的深处,出来的是一个个价值不菲的象牙。” [15] 1890年,象牙仍然是这块殖民地上最有价值的商品。“人们高声谈论的是象牙,悄声低语的是象牙,叹气时讲的还是象牙。你可能以为他们在向象牙祈祷”,马洛说道。他甚至提到了利奥波德制定的针对代理人的佣金制度:“它让人产生的唯一真实感受是,真希望自己可以进入收购象牙的贸易站工作,去赚取高额佣金。” [16]
在创作具有超凡魅力的手段毒辣的小说中心人物,也许是20世纪文学作品中最有名的反面人物时,康拉德刻画得相当真实。库尔茨先生这个人物很显然受到了现实中一些人物的启发,其中包括乔治·安托万·克莱因(Georges Antoine Klein)——给斯坦利瀑布附近一家象牙收购公司担任代理人的法国人。克莱因后来病得厉害,死在了船上,就像是在小说里,康拉德在刚果河上驾驶“比利时国王号”蒸汽船时,库尔茨死在船上那样。另一个更类似库尔茨的原型人物是埃德蒙·巴特洛特少校,就是被斯坦利派去指挥营救艾敏帕夏的远征队后卫队的指挥官。就是这个巴特洛特,后来发了疯,咬人,用鞭子打人,杀人,最后被人打死了。库尔茨的另一个原型是一个名叫阿瑟·霍迪斯特(Arthur Hodister)的比利时人。这个人出名的地方是他纳了一大堆非洲女人做妾,弄到了大量象牙。 [17] 霍迪斯特还肆无忌惮地闯入当地非洲裔阿拉伯军阀和象牙贩子的地盘,被这些人抓住后砍了脑袋。 [18]
但是,众多给康拉德写传记的人和评论人几乎都完全忽视了最类似库尔茨的人。这个人我们之前介绍过,就是公安军中具有传奇色彩的利昂·罗姆上尉。从罗姆身上,康拉德找到了他笔下的反面人物的标志性特点:在库尔茨房子周围摆放了不少非洲人头颅。
《黑暗的心》提到的“内陆基站”(Inner Station),也就是马洛通过双筒望远镜看到库尔茨摆放很多皱缩的非洲“反叛者”头颅的地方,大致位于斯坦利瀑布一带。1895年,也就是康拉德造访那个基站5年后,利昂被任命为那里的基站负责人。同年,一个走过斯坦利瀑布的英国探险家兼新闻记者这样描述对非洲叛乱者进行军事围剿的事后影响:“很多妇女和孩子被抓走了,21颗人头被带到瀑布那里,被罗姆中尉用来装饰房前的花圃!” [19] 如果康拉德没有看到这一文章——这篇文章发表在发行量很大的《世纪杂志》(Century Magazine )——他几乎肯定注意到他所喜爱的每期必读的杂志《周六评论》(The Saturday Review )在1898年12月17日的转载。 [20] 那一天距康拉德开始动笔写《黑暗的心》没几天。
另外,在刚果,罗姆和康拉德可能见过面。 [21]
1890年8月2日,康拉德在另一个白人和一队脚夫的陪伴下,完成了从海边到内陆长达一个月的艰苦跋涉。在距离斯坦利池塘边上金沙萨村(“比利时国王号”在那里等他们)5英里的地方,他们必须穿过利奥波德维尔的基站。这两个茅草屋顶建筑之间的路程仅为一个半小时的步行距离。(这两个地方很快合并成一个城镇,当时被比利时人称为利奥波德维尔,如今的名字是金沙萨。)当康拉德的商队沿着河岸边上一条小路艰难跋涉,经过利奥波德维尔之际,该地的基站负责人是利昂·罗姆。康拉德的日记中没有记录8月2日的内容,而罗姆的笔记本——向来会工整、认真地记录可能给他带来每一块奖章的搜查或战役——并没有记录那一段时间从利奥波德维尔出发进行的军事行动。如果罗姆当时在基站的话,他肯定会欢迎有欧洲新来者加入的商队,因为利奥波德维尔和金沙萨的白人总共就几十人,并不是每天都有白人到来。我们无法知道,他们之间有什么包括言语和非言语方面的交往。罗姆摆放21个头颅是在另外的时间和地点——是在罗姆到访的5年之后,但是康拉德看到1898年12月有关罗姆的报道之后,他可能会联想到曾经在刚果遇到的某个年轻军官。 [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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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的心》是对帝国主义批评最为尖锐的文学作品之一,可是奇怪的是,这位作者却热情支持英国的帝国主义活动。康拉德完全清楚利奥波德对刚果的烧杀掳掠:“好恐怖!好恐怖!” [23] ——小说中的人物库尔兹在临死前这样说。小说中康拉德的“替身”马洛思考着“征服世界,大都意味着将那些肤色与你不同,鼻子略微比你平一点的人的土地夺走。仔细想一想,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24] 但几乎在同时,马洛又说地图上涂成红色的英国领地“怎么看都漂亮,因为我们知道那里在做着一些很有意义的事情”; [25] 英国殖民主义者是“持有一部分圣火的人”。 [26] 马洛还为康拉德说话,认为康拉德无限热爱他入籍的第二故乡:康拉德感觉“自由……只存在于世界各地的英国国旗之下”。 [27] 就在他的小说揭露欧洲人对非洲财富贪欲之前的几年里,他几乎将全部的积蓄都投到了南非的一个金矿里。
在时代和地域方面,康拉德也有他的局限性。在某种程度上,他没有走出马克·吐温在另一种背景下提到的一种看法,即“白人以为自己没有其他野蛮人那么野蛮”。 [28] 最近几年来,《黑暗的心》受到了一些有理有据的抨击,原因是康拉德在书中对黑人的刻画。书中的黑人一共也没说几个词。实际上,他们不说话:他们只是咕哝;他们有节奏地喊叫;他们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很低的咒语” [29] 和“旁若无人地大声嚷嚷”; [30] 他们一口气说出“一大串奇怪的话,不像人类说话的声音……就像是某种邪恶的祈祷”。 [31] 尼日利亚小说家奇努阿·阿切贝(Chinua Achebe)认为,这本书传递的真正信息是“离开非洲,否则会很惨!库尔茨先生……本应该听从这一警告。他心里的恶就像是被关着的猛兽一样在那里踱来踱去,他就应该让它待在原处,用链子将它拴在巢穴里,但是他愚蠢地将自己暴露于丛林无法抵御的诱惑中,你瞧!黑暗的非洲暴露了他深藏的兽性”。 [32]
不管维多利亚时代的种族主义是多么严重,《黑暗的心》仍然是有关欧洲人瓜分非洲的小说中刻画得最为深刻的一部作品。在担任新职位之前,马洛去向他的姑姑辞行,“她大谈‘让那数百万人远离各种恶习’,后来,我受不了了,就试探着委婉地告诉她,公司是要赚钱的。 [33] ” [34] 康拉德手下的白人在那个大洲四处烧杀抢掠,他们认为自己在改进当地的风气,在给那里带去文明,从事着“高尚的事业”。 [35]
这些错觉在库尔茨的性格上得到了充分的体现。他既是一个极其残忍的收集人头的人,也是一个知识分子,“一个科学和进步的……使者。” [36] 他是一个画家,创作了“一小幅油彩速写画”,画面上一个女人举着马洛在中部非洲发现的一个火把。 [37] 他还是一个诗人和新闻记者,写了不少书,其中包括一份给国际消除野蛮习俗协会(International Society for the Suppression of Savage Customs)的报告——“文笔极佳……一篇佳作”。 [38] 在这篇充满高尚情操的报告的结尾处,库尔茨用颤抖的手写下了几个潦草的字:“消灭一切野蛮人!”
从库尔茨自诩的兴趣爱好中,康拉德看到了白人征服刚果的一个显著特点——笔墨上的征服往往会“巩固”来复枪和机枪的征服。斯坦利一路用枪弹开路,沿着刚果河顺流而下,很快写出了一部两卷本的畅销书之后,象牙贩子、士兵、探险家纷纷效仿——写书,或者为有关殖民探险的地理学日报、杂志投稿。当时,这些日报和杂志收到了数千篇这样的稿件。19世纪后期,这些日报和杂志的受欢迎程度不亚于当今美国的《国家地理杂志》。当时,将非洲之行付诸纸端这一行为好像是欧洲文明优越性的终极证据。库尔茨的这个行为可能还有其他原因,那就是,在塑造这个人物的时候,康拉德在某种程度上受到了利昂·罗姆的启发。我们看到,罗姆是一个显示出了某些天分的昆虫学家。他还是一个画家。在收集蝴蝶、人头之余,他还画肖像画、风景画。其中的5幅画至今仍保存于比利时博物馆。 [39] 最有意思的是,他还是一个作家。
1899年,罗姆当时还在比利时,他自己出版了一本书。《刚果黑人》(Le Nègre du Congo )是一本很薄、很怪异的书——志得意满,傲慢自大,肤浅得要命。每一章都很短,介绍了“黑人的整体情况”,包括黑人妇女、食物、宠物、当地药材,等等。罗姆酷爱打猎,他得意扬扬地站在一头死象上照了一张照片。他关于打猎的那一章和介绍刚果人的宗教信仰、安葬仪式、酋长继承三章的内容加在一起一样长。
我们从罗姆的书中看到的话语很像我们想象中的库尔茨先生给国际消除野蛮习俗协会写报告时所采用的。罗姆说,黑人这个人种是“蒙昧状态的产物:他们情感粗糙,趣味低级,本能是残忍的,另外,他们还骄傲自大,目空一切。黑人做得最多的事情,也是他们一生中投入时间最多的事情,就是像在沙滩上的鳄鱼一样,伸展四肢躺在垫子上……黑人没有时间概念,如果欧洲人向他们打听时间,他们的回答往往是些不着边际的蠢话”。 [40]
书中的这种话很多。例如,罗姆在描写刚果人被征作脚夫时,他说他们非常喜欢这一差事。商队早晨动身时,脚夫们个个吵吵嚷嚷,每个人都争着要“在队伍中找一个好位置,比如说,和一个好朋友挨着,这样两人可以大谈昨天夜里的梦,或者没完没了地谈论下一次吃饭时的饭菜品种是否单调,味道是否合胃口”。 [41]
在非洲的时候,罗姆肯定就已经开始计划写书。罗姆发现康拉德的法语纯熟之后,是否向后者透露了自己的文学梦?就像是马洛看到了库尔茨的作品,康拉德在利奥波德维尔是否看到了罗姆挂在墙上的油画?现实中收集人头的罗姆,和文学作品中收集人头的库尔茨,两人都会画画和写作,是否完全是巧合?我们无从得知。
利昂·罗姆和库尔茨先生之间还有其他几个有趣的相似之处。在小说里,库尔茨成功地让“内陆基站”的非洲人“崇拜他” [42] :酋长们要见他就要爬行向前,当地人对他死心塌地,奉他如神明;他显然有一个漂亮情妇。1895年,公安军中的一个中尉在日记中用不屑的口气谈到一个同僚的类似情况:
他让自己的代理人忍饥挨饿,而把大量食物给了他的黑人情妇(因为他想表现得像一个伟大的阿拉伯酋长)……最后,他在屋里穿上军礼服,把所有情妇叫到一起,拿起一张纸,装模作样地读给她们听,说是国王任命他为大首领,基站里的其他白人都是小喽啰……他命人将一个不愿意给他做情妇的可怜的黑人小女孩抽了50鞭子,然后将她赏赐给了手下的一个士兵。 [43]
意味深长的是,这个写日记的军官描述那位同僚时的第一句话是:“这个人想做第二个罗姆。”
最后,库尔茨的嗜杀成性也呼应了有关罗姆的另一个细节。罗姆在斯坦利瀑布担任基站负责人时,总督给布鲁塞尔发了一份报告,告发了那些“出于琐碎原因大量杀人而出名”的代理人。他提到了罗姆众人皆知的,周围摆了一圈人头的花圃,接着说:“那个基站前面一直竖立着一个绞架!” [44]
我们不知道在康拉德1890年经过利奥波德维尔的时候,罗姆是否实现了他有关权力、杀人和荣耀的梦想,他是否只是说一说而已。不管事实如何,《黑暗的心》反映的道德图景和该图景中心的那个位于阴影中的人不仅是一个小说家的创造,还是一个目光敏锐的观察者看到那个时代和区域的精神后用精准的文字进行的创作。
[1] Joseph Conrad,A Personal Record (London:J. M. Dent & Sons,1912),p. 13,excerpted in Conrad,Joseph. Heart of Darkness:An Authoritative Text;Backgrounds and Sources;Criticism. Ed. Robert Kimbrough. Norton Critical Edition,3d ed. New York:W.W.Norton & Co,1988,p. 148.
[2] 除非特别注明,所有关于Conrad在刚果的事实均来自Nadjer,在关于小说家这段时间的生平部分,Nadjer是最为细心的传记作者。
[3] Joseph Conrad,“Geography and Some Explorers,” in Last Essays ,ed. Richard Curie(London:J. M. Dent & Sons,1926),p. 17,excerpted in Conrad,Joseph. Heart of Darkness:An Authoritative Text;Backgrounds and Sources;Criticism. Ed. Robert Kimbrough. Norton Critical Edition,3d ed. New York:W.W.Norton & Co,1988,pp. 186-187.
[4] Lapsley,Samuel. Life and Letters of Samuel Norvell Lapsley:Missionary to the Congo Valley,West Africa 1866-1892 . Richmond,VA:Whittet & Shepperson,1893.(Citations are to the full edition of 242 pages,not the abridged edition.),p. 83. Conrad的一系列传记作者均未提及这一点。
[5] Edward Garnett’s introduction to Letters from Conrad 1895-1924 ,p. xii.(London:Nonesuch Press,1928),excerpted in Conrad,Joseph. Heart of Darkness:An Authoritative Text;Backgrounds and Sources;Criticism. Ed. Robert Kimbrough. Norton Critical Edition,3d ed. New York:W.W.Norton & Co,1988,p. 195.
[6] Joseph Conrad,Congo Diary and Other Uncollected Pieces ,ed. Zdzislaw Najder(New York:Doubleday,1978),reprinted in Conrad,Joseph. Heart of Darkness:An Authoritative Text;Backgrounds and Sources;Criticism. Ed. Robert Kimbrough. Norton Critical Edition,3d ed. New York:W.W.Norton & Co,1988,p. 182.
[7] Conrad,Joseph. Heart of Darkness:An Authoritative Text;Backgrounds and Sources;Criticism. Ed. Robert Kimbrough. Norton Critical Edition,3d ed. New York:W.W.Norton & Co,1988,p. 35.
[8] Conrad,Joseph. Heart of Darkness:An Authoritative Text;Backgrounds and Sources;Criticism. Ed. Robert Kimbrough. Norton Critical Edition,3d ed. New York:W.W.Norton & Co,1988,p. 12.
[9] Conrad,Joseph. Heart of Darkness:An Authoritative Text;Backgrounds and Sources;Criticism. Ed. Robert Kimbrough. Norton Critical Edition,3d ed. New York:W.W.Norton & Co,1988,p. 57.
[10] Joseph Conrad,“Author’s Note” to Youth:A Narrative;and Two Other Stories (London:William Heinemann,1921),reprinted in Conrad,Joseph. Heart of Darkness:An Authoritative Text;Backgrounds and Sources;Criticism. Ed. Robert Kimbrough. Norton Critical Edition,3d ed. New York:W.W.Norton & Co,1988,p. 4.
[11] Conrad,Joseph. Heart of Darkness:An Authoritative Text;Backgrounds and Sources;Criticism. Ed. Robert Kimbrough. Norton Critical Edition,3d ed. New York:W.W.Norton & Co,1988,p. 19.
[12] Conrad,Joseph. Heart of Darkness:An Authoritative Text;Backgrounds and Sources;Criticism. Ed. Robert Kimbrough. Norton Critical Edition,3d ed. New York:W.W.Norton & Co,1988,p. 23.
[13] Joseph Conrad,Congo Diary and Other Uncollected Pieces ,ed. Zdzislaw Najder(New York:Doubleday,1978),reprinted in Conrad,Joseph. Heart of Darkness:An Authoritative Text;Backgrounds and Sources;Criticism. Ed. Robert Kimbrough. Norton Critical Edition,3d ed. New York:W.W.Norton & Co,1988,pp. 160,161,165.
[14] Conrad,Joseph. Heart of Darkness:An Authoritative Text;Backgrounds and Sources;Criticism. Ed. Robert Kimbrough. Norton Critical Edition,3d ed. New York:W.W.Norton & Co,1988,p. 23.
[15] Conrad,Joseph. Heart of Darkness:An Authoritative Text;Backgrounds and Sources;Criticism. Ed. Robert Kimbrough. Norton Critical Edition,3d ed. New York:W.W.Norton & Co,1988,p. 21.
[16] Conrad,Joseph. Heart of Darkness:An Authoritative Text;Backgrounds and Sources;Criticism. Ed. Robert Kimbrough. Norton Critical Edition,3d ed. New York:W.W.Norton & Co,1988,pp. 26-27.
[17] Marchal,Jules. L’État Libre du Congo:Paradis Perdu. L’Histoire du Congo 1876-1900 ,vol.1.Borgloon,Belgium:Éditions Paula Bellings,1996,p. 284.
[18] Times of London,8 Dec. 1892,quoted in Sherry,Norman. Conrad’s Western World. London: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71,pp. 110-iii.
[19] Lindqvist,Sven. “Exterminate All the Brutes”:One Man’s Odyssey into the Heart of Darkness and the Origins of European Genocide . New York:New Press,1996(p. 29)似乎是第一个注意到这件事的人。
[20] E. J. Glave,“Cruelty in the Congo Free State,” in The Century Magazine ,Sept. 1897,p. 706.
[21] 传记参考文献见第329页(原书)。
[22] 康拉德和罗姆的见面可能是8月初的事情。当时,康拉德经过利奥波德维尔,或是途经利奥波德维尔的第二天或第三天,在他的船离开附近的金沙萨之前。在9月末到10月末之间,康拉德再次在利奥波德维尔/金沙萨停留,因此他有很多机会听说罗姆的事情。康拉德在刚果上游的时候,罗姆已经调离了那里。关于康拉德可能听说的收集刚果人人头的其他白人,参见第99页和第196~197页。关于一个他可能见过的人,见第166页(在此时,Léon Fiévez 刚刚取得战术指挥权,他大幅加强了巴索科哨站的防御,该处可能为“比利时国王”号在行经该处时的整夜停靠点)。
[23] Conrad,Joseph. Heart of Darkness:An Authoritative Text;Backgrounds and Sources;Criticism. Ed. Robert Kimbrough. Norton Critical Edition,3d ed. New York:W.W.Norton & Co,1988,p. 68.
[24] Conrad,Joseph. Heart of Darkness:An Authoritative Text;Backgrounds and Sources;Criticism. Ed. Robert Kimbrough. Norton Critical Edition,3d ed. New York:W.W.Norton & Co,1988,p. 10.
[25] Conrad,Joseph. Heart of Darkness:An Authoritative Text;Backgrounds and Sources;Criticism. Ed. Robert Kimbrough. Norton Critical Edition,3d ed. New York:W.W.Norton & Co,1988,p. 13.
[26] Conrad,Joseph. Heart of Darkness:An Authoritative Text;Backgrounds and Sources;Criticism. Ed. Robert Kimbrough. Norton Critical Edition,3d ed. New York:W.W.Norton & Co,1988,p. 8.
[27] Frances B. Singh,“The Colonialistic Bias of Heart of Darkness,” in Conradiana 10(1978),reprinted in Conrad,Joseph. Heart of Darkness:An Authoritative Text;Backgrounds and Sources;Criticism. Ed. Robert Kimbrough. Norton Critical Edition,3d ed. New York:W.W.Norton & Co,1988,p. 278.
[28] Mark Twain,More Tramps Abroad (London:Chatto & Windus,1897)pp. 137-138,quoted in C. P Sarvan,“Racism and the Heart of Darkness,” International Fiction Review 7(1980),reprinted in Conrad,Joseph. Heart of Darkness:An Authoritative Text;Backgrounds and Sources;Criticism. Ed. Robert Kimbrough. Norton Critical Edition,3d ed. New York:W.W.Norton & Co,1988,p. 284.
[29] Conrad,Joseph. Heart of Darkness:An Authoritative Text;Backgrounds and Sources;Criticism. Ed. Robert Kimbrough. Norton Critical Edition,3d ed. New York:W.W.Norton & Co,1988,p. 65.
[30] Conrad,Joseph. Heart of Darkness:An Authoritative Text;Backgrounds and Sources;Criticism. Ed. Robert Kimbrough. Norton Critical Edition,3d ed. New York:W.W.Norton & Co,1988,p. 38.
[31] Conrad,Joseph. Heart of Darkness:An Authoritative Text;Backgrounds and Sources;Criticism. Ed. Robert Kimbrough. Norton Critical Edition,3d ed. New York:W.W.Norton & Co,1988,p. 66.
[32] Chinua Achebe,“An Image of Africa:Racism in Conrad’s Heart of Darkness ,” reprinted in Conrad,Joseph. Heart of Darkness:An Authoritative Text;Backgrounds and Sources;Criticism. Ed. Robert Kimbrough. Norton Critical Edition,3d ed. New York:W.W.Norton & Co,1988,p. 261.
[33] 获利最多的人,即利奥波德二世,没有出现在《黑暗的心》中,虽然他出现在了康拉德与福特·马多克斯·福特合著的一部次要的作品《继承人》中。《继承人》一书的中心人物是留着浓密络腮胡子,控制着格陵兰岛领地的默斯公爵(Duc de Mersch)。这位公爵的“北极地区复兴协会”的宗旨是,通过铺建铁路,让他们穿上得体的衣服,给他们其他文明社会的好处,教化生活在愚昧中的爱斯基摩人。公爵投资了一家英国报纸,为的是获得关于他“人道”活动的有利报道。他说:“我们保护原住民,一直将他们的最高利益放在我们的心中。”格陵兰岛富含石油和黄金。(Conrad and Hueffer,第165页)
[34] Conrad,Joseph. Heart of Darkness:An Authoritative Text;Backgrounds and Sources;Criticism. Ed. Robert Kimbrough. Norton Critical Edition,3d ed. New York:W.W.Norton & Co,1988,p. 16.
[35] Conrad,Joseph. Heart of Darkness:An Authoritative Text;Backgrounds and Sources;Criticism. Ed. Robert Kimbrough. Norton Critical Edition,3d ed. New York:W.W.Norton & Co,1988,p. 12.
[36] Conrad,Joseph. Heart of Darkness:An Authoritative Text;Backgrounds and Sources;Criticism. Ed. Robert Kimbrough. Norton Critical Edition,3d ed. New York:W.W.Norton & Co,1988,p. 28.
[37] Conrad,Joseph. Heart of Darkness:An Authoritative Text;Backgrounds and Sources;Criticism. Ed. Robert Kimbrough. Norton Critical Edition,3d ed. New York:W.W.Norton & Co,1988,p. 27.
[38] Conrad,Joseph. Heart of Darkness:An Authoritative Text;Backgrounds and Sources;Criticism. Ed. Robert Kimbrough. Norton Critical Edition,3d ed. New York:W.W.Norton & Co,1988,pp. 50-51.
[39] The Musée Royal de l’Afrique Centrale at Tervuren.
[40] Rom,Le Nègre du Congo ,pp. 5-6.
[41] Rom,Le Nègre du Congo ,p. 84.
[42] Conrad,Joseph. Heart of Darkness:An Authoritative Text;Backgrounds and Sources;Criticism. Ed. Robert Kimbrough. Norton Critical Edition,3d ed. New York:W.W.Norton & Co,1988,p. 56.
[43] Leclercq,Louis. “Les carnets de campagne de Louis Leclercq. Étude de mentalité d’un colonial beige.” Ed. Pierre Salmon. In Revue de l’Université de Bruxelles Nouvelle Série 3(February-April 1970),p. 264.
[44] Wahis to Van Eetvelde,2 Nov. 1896,quoted in Marchal,Jules. L’État Libre du Congo:Paradis Perdu. L’Histoire du Congo 1876-1900 ,vol.1.Borgloon,Belgium:Éditions Paula Bellings,1996,p. 2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