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第一个异端分子

    在利奥波德的遗嘱中,刚果似乎是一块没有人居住的地产,其所有者可以随意处置。在这一点上,这位国王与那个时代的其他欧洲人没有什么不同。不管是探险家、新闻记者,还是帝国的缔造者,在他们的口中,非洲好像从来就没有人似的,仿佛那里是一片广袤而空旷的土地,等待着欧洲工业的巨大力量来建造城市和铁路,来填充这一空旷的空间。

    将非洲看作各种社会群体组成的有机体,而且每个社会群体都有其各自的文化和历史,需要我们在同情心方面提升一个层次。这种提升,最初造访刚果的那些欧洲人或美洲人中即使有人能够做到,人数也很少。做到这一点意味着,不能将利奥波德的政权看作一种进步,或者是教化,而是看作一种对土地和自由的窃取。但是,第一次有一个踏上刚果土地的访问者用这样的目光看待身边的这块殖民地。1890年他第一次将自己的感受付诸纸笔的时候,正是闷热的7月中旬,当时他身在刚果河岸边一个基站(station)里。我们来了解一下当时的情况。

    整个刚果河水运网上散布着很多利奥波德的基站,每个基站既是军事基地,又是象牙收集点。一般来说,每个基站都有一些带有茅草房顶和阴凉走廊的建筑,这些建筑旁边有高大的棕榈树遮挡风雨和烈日,这是为那些白人官员提供的休息区。一个旗杆上飘着带有金星的蓝色旗子。人们的一些食物来自香蕉树,以及种有木薯和其他蔬菜的菜园。牲畜圈里养着鸡、山羊、猪。在一个人工堆起的小土堆上,矗立着带有来复枪射击口的木堡,这是基站的防卫设施。另外,一般还有一个用于防卫的栅栏。象牙堆放在持枪哨兵看护的窝棚里或露天场所,等待定期被运到海边。多条非洲独木舟停靠在河边,旁边堆放着烧蒸汽船锅炉用的劈好的成堆的短木棒。最重要的基站位于斯坦利瀑布附近,在距离利奥波德维尔1000英里的上游,那里是刚果河主航道上适航河段的终点。

    7月的这一天,在斯坦利瀑布基站,一位出奇愤怒的40岁男子坐在那里。他写着什么,字体优美而有力。也许他坐在室外,背靠一棵棕榈树;也许写字的桌子是跟基站雇员借来的。从我们手中掌握的有关他的一系列拘谨、庄重的个人照片来看,他的头发理得很短,唇上的胡须越来越细,最后在末端形成很长的尖儿。他系着领结,上过浆的衬衣的衣领又白又高。也许这一天在河岸边系领带穿衬衣太热了,也许不是:一些刚果游客一年四季的穿着都很正式。

    在接下来的一两天里,从这个人笔端产生的这份文件是人权文献和调查类新闻报道的里程碑。它的标题为《美利坚合众国上校乔治·W.威廉姆斯致比利时国王和刚果自由邦君主陛下,尊贵的利奥波德二世的公开信》。

    乔治·华盛顿·威廉姆斯(George Washington Williams)虽然是一位地道的美国人,但他却不是上校,假称上校这件事后来给他惹了不少麻烦。他是一位黑人。很大程度上因为这一点,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没有人注意到他。在利奥波德开始开发刚果地区时,大批游客慕名而来。在这些造访者中,威廉姆斯是第一个大唱反调的人。和很多发现自己置身于道德地狱的游客一样,他也曾设法寻找某些他希望更像是天堂的东西。

    *

    威廉姆斯来刚果走的那条路线几乎让他经历了各种不同的人生。 [1] 1849年出生于宾夕法尼亚州,他没怎么上过学。1864年,他报名参军——不认识几个字,未成年,并且还使用了化名——在北方军队中的第41“美国有色人种部队”服役。他在战争最后几个月里参加了里士满战役和彼得堡战役的几场战斗,并在战斗中负了伤。

    战争结束后,和一些其他内战退伍军人一样,他也开始找工作。他参加了墨西哥共和国的军队,对战的另一方是国王利奥波德二世那个虽然野心很大但运气不佳的妹夫马克西米利安皇帝。回国之后,除了当兵之外没有工作能力的威廉姆斯再次参加了美国军队,在与大草原印第安人(Plains Indians)作战的一个骑兵团里待了大半年。在1867年下半年,威廉姆斯可能与一位名叫“亨利·莫顿·斯坦利”的年轻的报社通讯员有了交集,因为两人都在堪萨斯州的很多军方驻地待过。

    第二年离开军队之后,威廉姆斯在霍华德大学(Howard University)短暂地学习了一段时间。后来,他在提到这所大学的时候,有时候让人听着很像是在说哈佛大学。另外,他还说自己拿到了事实上从来没有拿到过的博士学位。 [2] 不过,他在学习上确实极为出色。后来在波士顿城外的牛顿神学院(Newton Theological Institution),他两年内修完了三年的神学研究生学位的课程。在他刚离开军队时写的信件中,几乎没有一个单词能拼对,很多句子不知所云。但是,几年之后,他的文章流畅,颇具19世纪牧师布道的抑扬顿挫感。1874年,他在牛顿神学院毕业时的发言说出了16年后促使他远赴刚果的那个想法。

    近三个世纪以来,非洲母亲黑色皮肤的儿子屡遭劫掠……这个国家的黑人可以求助于撒克逊兄弟,对他们说,就像是约瑟夫对阴谋出卖他的兄弟们说:“……我们,学习了你们的艺术和科学之后,就要回到埃及,将众兄弟从奴隶之家带出来。”这一天一定会到来! [3]

    威廉姆斯早已开始大声疾呼,深入揭露这种类似奴役的现实,即当时美国黑人的处境——内战之后滥用私刑和三K党暴力行径的死灰复燃,以及白人特权法律在整个南方地区的回归。作为一个退伍兵,他尤其感到愤怒的是,通过战争终结奴隶制的愿望基本上没有实现。

    从神学院毕业那年,威廉姆斯结婚了,并就任第十二浸信会(Twelfth Baptist Church)的牧师。这是波士顿最大的黑人教区。在这一职位以及后来的其他职位上,他都没有待很长时间。他的人生似乎被注入了某种不安定的成分,因为虽然他在他从事的每个职业上都获得了相当不错的成就,但他很少能够持之以恒。

    仅仅当了一年牧师之后,他就搬到了华盛顿特区,在那里创建了一家全国性的报纸,名曰《平民》(Commoner )。报纸第一期自豪地刊发了著名废奴主义者弗雷德里克·道格拉斯(Frederick Douglass)和威廉·劳埃德·加里森(William Lloyd Garrison)两人发来的贺信,但是这家报纸很快倒闭了。威廉姆斯再次去做牧师,这一次是在辛辛那提。不久后,他开始为当地一家报纸写专栏文章,再一次自办报纸。接下来,他又一次突然改变主意,辞掉了神职工作,开始学习法律,给一个律师当学徒。1879年,在他30岁时,他被选为俄亥俄州立法委员会的第一个黑人委员。在那期间,他因为呼吁废除一项禁止种族间通婚的法令而引发众怒。一个任期结束之后,他离开了立法委员会。

    在接下来的一个职业中,威廉姆斯做得更为出色。等到他再次辞职时,他将某种更有意义、更为持久的东西留在了身后。这是一部鸿篇巨制,名为《1619~1880年美洲黑人历史:黑人作为奴隶、士兵、公民,关于建立和睦人类大家庭的初步考虑,非洲历史简介,以及塞拉利昂和利比里亚的黑人政府介绍》(History of the Negro Race in America from 1619 to 1880. Negroes as Slaves,as Soldiers,and as Citizens,together with a preliminary consideration of the Unity of the Human Family and historical Sketch of Africa and an Account of the Negro Governments of Sierra Leone and Liberia )。该书分上下两卷,分别于1882年和1883年出版。这部书为读者讲述了从早期非洲王国时期,直到美国内战、南方战后重建的历史。

    威廉姆斯是美国历史学家中使用非传统资料的先驱。他当时已经发现了大多数学者将近100年之后才开始承认的一个事实:在撰写弱势民族的历史时,仅仅使用常规的已公开出版的资料是远远不够的。在游历美国各地时,威廉姆斯不但走访了不计其数的图书馆,查阅资料,还做了大量其他工作。他写信给一家全国性的黑人报社,请求读者寄给他“任何有色人种教会组织的会议记录”和类似的其他文件。他写信给威廉·特库姆塞·谢尔曼(William Tecumseh Sherman)将军,询问他对自己麾下的黑人部队的评价。他采访了美国内战的退伍兵。他长达1092页的作品一问世,就收到了各界读者的如潮好评。《纽约时报》在几十年前曾经以傲慢的口气说过一句令人印象深刻的话:“人们普遍怀疑,那个人种的人是否能够写出需要很高天赋的作品。” [4] W.E.B.杜波依斯(W.E.B. Du Bois)后来称威廉姆斯是“那个人种中最伟大的历史学家”。 [5]

    威廉姆斯开始在各地做巡回演讲。他向老兵团体、兄弟会组织、教堂会众演讲,听众有黑人也有白人。他似乎不管遇到什么场合都要登台讲上一番,从7月4日的国庆活动到华盛顿的科学爱好者协会(Philomathian Literary Society)的会议。很快,他与当时著名的演讲代理商詹姆斯·B.庞德(James B. Pond)签约(斯坦利是庞德的一个客户)。他竭力去结交所有人,从亨利·沃兹沃斯·朗费罗(Henry Wadsworth Longfellow)到格罗弗·克利夫兰(Grover Cleveland)、拉瑟福德·B.海斯(Rutherford B. Hayes)两位总统。很多认识他的人对他的印象不错,认为他是一个做事认真的年轻人。对他不太满意的是很多美国黑人,说他一见到有权有势的人就急忙上去结交,把他们晾到一边。

    虽然事业上取得了不少成就,但是威廉姆斯花钱如流水,不少债主追着他要钱。他始终在各种项目上倾注大量精力。他写了第二本书,讲的是黑人士兵在美国内战中的经历。他跑到新墨西哥州,去给黑人农民找一块定居的土地。他给报社写了大量文章。他给科德角运河公司(Cape Cod Canal Company)当律师。他还写了一个有关奴隶买卖的剧本。他积极参与北方军队退伍兵组织的工作,接受了其中最重要一个的退伍兵组织“大共和军”(Grand Army of the Republic)授予的荣誉上校头衔。他还在国会做证,呼吁为参加内战的黑人老兵竖立一座纪念碑。他被总统切斯特·A.阿瑟提名为美国驻海地公使(之前,他在总统竞选中为阿瑟出过力)。但是,阿瑟卸任之后,他的政敌到处散布有关威廉姆斯债务问题的谣言,该任命最终没有落实。 [6]

    威廉姆斯与阿瑟在白宫会面之际,另一个人选择了同样的时间来见总统。他就是亨利·谢尔顿·桑福德。他来华盛顿是为了游说美国承认利奥波德对刚果的所有权。总统介绍两个来访者互相认识了对方。从桑福德描述的当时处于雏形阶段的刚果国,威廉姆斯看到了追求他在神学院毕业发言中第一次提到的那个梦想的机会。他写信给利奥波德的一位助手,建议他招募美国黑人前往刚果工作。非洲肯定能够给这些黑人提供当时的美国无法提供的创业和发展机会。他还上书美国参议院外交关系委员会(Senate Committee on Foreign Relations),督促其承认国际刚果协会,并将刚果列入他的演讲主题。

    1889年,威廉姆斯找到了一个前往欧洲为一家报业辛迪加撰写系列稿件的工作。他还争取让美国政府任命他为布鲁塞尔反奴隶制大会的代表,但是没有成功。虽然如此,他仍然假冒美国代表去了伦敦。 [7] 他发现,布鲁塞尔到处是争先恐后谴责奴隶制的欧洲人。在这种氛围中,这位来自美国的年轻的奴隶后裔给公众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但是,虽然自己已经成就斐然,威廉姆斯还是忍不住要添枝加叶:

    [据《比利时独立报》(L’Indépendance Belge )报道]在美国内战中荣获上校军衔的威廉姆斯……至少写了5~6部有关黑人的作品……他是第一个建议美国政府正式承认刚果国,并获准就此向美国参议院外交关系委员会做重要演讲的人。最后,他大获成功。 [8]

    威廉姆斯从比利时发回国内的第一篇稿件是针对利奥波德的一篇采访文章。在文章中,他说对方“让人感到轻松,有趣,很健谈。他的头发和所有的胡子都经过了精心的修剪,基本上已经花白了。他五官鲜明,棱角硬朗,为人热情。他的眼睛明亮而敏锐,在眼镜后面闪着睿智的光”。 [9]

    当威廉姆斯问这位国王在开发刚果方面投入了那么多资金,希望得到什么回报时,利奥波德回答说:“我在那里所做的一切是出于基督徒对穷困的非洲人的责任;我不期望从投入的所有资金中获得一法郎的回报。”这第一次会面,威廉姆斯和其他很多人一样,对被他称为“世界上最高尚的君主之一;一心服务于基督教教化事业,提升民众利益的有智慧、仁慈和公正的皇帝”崇拜不已。

    利奥波德一眼看出,迷惑这位来访者的最好办法就是表现出同情的样子听他讲述他的项目,因为在同一篇文章里,威廉姆斯说这位国王“很善于倾听”。很显然,他倾听的是威廉姆斯一直念念不忘,想让美国黑人回非洲生活的计划。威廉姆斯与一家比利时公司达成了一项协议,签约雇用40个工匠去刚果工作,他还计划写一本关于刚果的书。但是,他回到美国,在弗吉尼亚的一所黑人大学做招聘宣传时,听众提出的很多有关非洲生活的问题让他无法回答。于是,他暂缓了招募计划,决定先去刚果,为计划中有关刚果的书收集材料。

    这样,威廉姆斯就面临着一个筹集资金的问题,因为他需要钱购买蒸汽船的船票和食品等给养,雇用长途跋涉绕过大激流所需要的脚夫。他联系的主要赞助人是美国铁路大王柯里斯·P.亨廷顿(Collis P. Huntington),后者是酝酿中的刚果铁路的投资者之一。威廉姆斯好不容易找到了他,并在造访之后,给对方写了大量曲意奉承的信。最终,这让他的非洲之行获得了一小笔资助。

    1889年12月,威廉姆斯在白宫见到了本杰明·哈里森(Benjamin Harrison)总统。虽然目前尚不清楚的是,哈里森是否只是祝他非洲之行一路顺风而已,但是,威廉姆斯后来——他一贯如此——经常利用与大人物的会面暗示他在为对方执行一项重要的秘密任务。

    在威廉姆斯准备非洲之行期间,他经常在与人交流时,提及与总统和亨廷顿的密切关系,结果这引起了利奥波德及其助手的担心,他们怀疑他在秘密为有意进入那片土地的美国商人做事。后来,关于前往刚果途中在布鲁塞尔逗留的日子,威廉姆斯说:

    他们动用一切渠道让我打消完成这一任务的念头。国王禁卫军的一位军官前来劝说我不要去刚果。他长篇大论地细数刚果雨季的要命之处,组织一个商队一起跋涉的种种危险和痛苦,一路上的巨大支出……之后,国王派人来找我过去,[并]说……在那个国家出行很困难,更困难的是吃到适合白人的健康食品。他希望我将刚果之行推迟至少5年,说我需要的所有资料都可以在布鲁塞尔找到。我跟国王陛下说,我马上就要去刚果,几天之内就动身。 [10]

    在1890年1月到第二年年初,威廉姆斯乘船在非洲各地游历,定期向亨廷顿发出资金方面的紧急求助。他想办法见到了从布尔人建立的德兰士瓦共和国(Transvaal Republic)的副总统到桑给巴尔的苏丹等各种各样的人。他还获得了桑给巴尔英语俱乐部的荣誉会员头衔,并受邀在开罗的赫迪夫地理学会(Khedival Geographical Society)演讲。但是,他去的最重要的地方还是刚果。他在那里待了6个月,跋涉于大激流的下游地带,乘蒸汽船沿宽阔的刚果河逆流而上,中途多次停留,最终到达斯坦利瀑布。

    *

    当时,乘坐蒸汽船在这条河上行进,每天前进的路程大约也就是30英里,在逆流而上的情况下,有时还走不了30英里。蒸汽船每天傍晚才停止前进,有时候停泊在国家的邮局(state post)前,有时候停在布道所前,但大多数情况下,它停泊在河岸边过夜。船长布置几个哨兵在周围警戒,派一些黑人去砍树,为的是给第二天的航行准备燃料。一位游客是这样描述一个典型场面的:

    傍晚,一堆堆巨大的篝火被点燃了。在火光的照亮中,男人们将树干砍成一小段一小段的,每段长三四英尺……眼前的情景很是……壮观,伴随着……耳边斧子砰砰砰的砍斫声、大树哗哗哗倒下的声音、熊熊的火光、大锯锯木头的声音……收拾好的大块木头从一个人的手里扔到另一个人的手里,直到将其全部装到蒸汽船上。 [11]

    欧洲人和美国人睡在船上的客舱里,一般是上铺;伐木工睡在岸边的地上。黎明时分,一声哨音响起,人们纷纷登上蒸汽船、独木舟、蒸汽船牵引的平底船。接着,船尾的桨轮徐徐将蒸汽船向上游推去。

    在缓慢地向上游进发的途中,威廉姆斯有充足的时间来了解之前一直让他魂牵梦绕的非洲。作为一位敏锐的观察者和经验丰富的采访者,他能够——这在新闻记者和历史学家中一样难得——不受其他人言论的影响。在河岸边的村庄、镇公所(state posts)、布道所,他发现的不是斯坦利和一些其他人所描述的仁政下的殖民地,而是被他称为“非洲大陆的西伯利亚”的地方。 [12] 在斯坦利瀑布时,他再也无法控制胸中的怒火,用那篇不同凡响的作品向世人集中揭示了非洲给他留下的印象。

    在致国王的公开信的开篇,威廉姆斯表现出了充分的尊重:“尊贵的朋友,我荣幸地告知陛下,经过我深入研究之后的一些有关独立刚果邦的情况,望您明察。”在第二段,虽然他在称呼上将利奥波德抬高为“万王之王”,但是很显然,上帝并不喜悦于目前在刚果发生的一切。 [13]

    看起来,这封公开信的作者的恐惧来自两个方面:其一是他看到的情况,其二是之前“我自己在演讲和文章里提到的,关于刚果这块土地、这个国家、它的君主那么多值得赞誉的事情”与“现在我从幻想中彻底清醒,极度失望和灰心”之间的强烈反差。接下来,威廉姆斯直奔主题,采用了他从事过的很多职业中的一种职业——律师的措辞。

    “本人接下来提出的针对陛下个人的刚果政府的所有指控都进行过深入的调查;我已经认真准备了合格可信的证人、文件、信函、正式记录和数据的清单。”这些文件已被妥善保管,“直到有权召见证人、获取文件、主持宣誓、验证上述指控真伪的国际委员会的成立”。不难想象,被一个外国人用控告的语气和他说话,而且还是一个他最初奉劝不要去刚果的人,甚至还是一个黑人,利奥波德是怎样的恼火。

    如果将这封公开信全文刊登出来,也只不过占用大约10来页的篇幅,但是,在这么有限的篇幅里,威廉姆斯却预见了十多年后有关刚果问题的国际抗议运动提出的几乎所有重要的指控。虽然到1890年时,对利奥波德的零散批评已在欧洲见诸报端,但是大多数指控集中于这位国王对外国商人的歧视上,而威廉姆斯关心的是人权,这部作品是第一次对利奥波德的殖民政权的全面、系统的指控。他提出的主要指控如下。

    ·斯坦利和他的白人助手动用了各种各样的伎俩,让非洲人以为他们具有超自然的力量,逼刚果的酋长们将土地交出来。例如:“他们事先从伦敦买了大量电池,将电池绑在衣服下面的手臂上,用一条绕过白人兄弟手掌的彩带将这些电池连接起来。当他热情地和黑人兄弟握手时,对方就会惊奇地发现这位白人兄弟如此有力,以至于自己几乎被击倒……这位本地人询问两人之间的力气为什么区别这么大时,对方就会告诉他,白人可以将大树拔起来,拥有极其巨大的力量。”另一个把戏是用放大镜将干草点着后点烟,然后“那位白人吹嘘他和太阳的关系很亲密,还说,要是他让太阳把黑人兄弟的房子烧掉,太阳马上就会照办”。另一个花招是,白人夸张地给枪里装上子弹,但悄悄地将这发子弹滑到他的袖子里。接下来,他将枪交给面前的黑人酋长,然后走开一段距离,让那位酋长向他开枪。然后这位白人毫发无损地弯腰从鞋里取出那发子弹。“用这种伎俩……还有几箱杜松子酒,整个村子就成了陛下您的。”威廉姆斯写道,用这种方式买来的土地,“陛下您声称对它们具备所有权的法律效力和我自称是比利时陆军总司令的法律效力是一样的”。

    ·斯坦利根本不是什么大英雄,相反,他是一个暴君。“一听到他的名字,这位淳朴的老乡就会浑身发抖。他们清楚地记得,他如何背信弃义、满口污言秽语、动辄乱发脾气,殴打村民、滥施刑罚,靠着这些手段大肆掠夺土地。”(注意,威廉姆斯认为非洲人有权拥有非洲的土地,这对于他那个时代的白人来说是无法想象的。)在刚果国刚成立的几年里,到过刚果的欧洲人、美国人有数百人,但是,深入询问非洲人对斯坦利的看法的,威廉姆斯是有记录的第一人。

    ·利奥波德沿河设立军事基地导致很多人死亡并破坏了建筑,因为为他们效力的那些非洲士兵也要填饱肚子。“这些强盗式的驻军用枪逼着村民上交鱼、山羊、家禽、蔬菜;稍有不从……白人军官就会带着远征队士兵过来,烧掉村民的房子。”

    ·“陛下的政府对待被抓来的村民残暴无比,稍有过错,他们就会遭受刑责,镣铐加身……颈上的铁项圈往往深深勒入囚犯脖子的皮肉,溃烂的伤口招来苍蝇飞舞,让伤口恶化。”

    ·利奥波德一直宣称他新建立的这个国家提供英明的统治和公共服务,这完全是谎言。这里没有学校,没有医院,只有几个“连养马都不够格的”小窝棚。这片殖民地上几乎找不出一个懂一点非洲语言的官员。“陛下治下政府的法院是一场闹剧,冤案成堆,毫无公正可言。”(和其他方面一样,威廉姆斯提供了一个鲜明的例子:总督的一个白人仆人偷了一瓶酒却逍遥法外,而几名黑人仆人却被诬告受尽折磨。)

    ·白人商人和官员绑架非洲女性做自己的小妾。

    ·白人军官射杀村民,有时候强掳他们的妻女,胁迫幸存者给他们干活,有时候完全是为了取乐。“两个比利时军官从蒸汽船甲板上看到远处的独木舟上有一个村民……两个人就赌5英镑,看谁能开枪打中那个人。三声枪响之后,那个村民倒下了,头部被子弹打穿。”

    ·利奥波德并不是他自我宣传的反奴隶制的斗士,“陛下的政府在从事奴隶的买卖,包括批发和零售。它买卖和劫掠奴隶。陛下的政府以每人3英镑的价格购买四肢健全的奴隶服兵役……为陛下位于刚果河上游的政府基站干活的劳力也是奴隶,各个年龄段的男女都有。”

    威廉姆斯的行动还没有结束。在完成这封公开信之后的三个月里,他又写了《就刚果政府和刚果国致美利坚合众国总统的报告》(A Report upon the Congo-State and Country to the President of the Republic of 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 )。哈里森总统可能和利奥波德一样,不想再收到他的来信。在给总统的信中,威廉姆斯重复了他指控的内容,然后说美国对刚果负有特殊的责任,因为美国“将这一非洲政府引入了各国的姊妹关系中”。 [14] 和公开信一样,他在这份报告里运用个人案例来支持他提出的指控。“在斯坦利瀑布,有人在光天化日之下要送奴隶给我。晚上,我发现独木舟里挤满了奴隶,被紧紧地绑在一起。”威廉姆斯呼吁用一个“本土的而不是欧洲的,国际的而不是民族的,公正的而不是残忍的”新政权来代替这一“人压迫人的、残暴的政府”。

    不管威廉姆斯呼吁非洲实施本土自治还是国际托管,欧洲和美国真正有人愿意将他的主张付诸实践是很多年之后的事情了。在威廉姆斯写给美国国务卿的一封信中,他似乎借用了一个看似来自半个多世纪之后纽伦堡审判使用的词语。威廉姆斯在信中说,利奥波德的刚果国犯了“危害人类罪”(Crime against humanity)。 [15]

    *

    这封公开信被印成了小册子。在1890年年末之前,当时这位作者还没有结束他的非洲环游,这个小册子已经在欧洲和美国广为分发。不知道分发活动是谁组织的,但很可能是荷兰一家名为“新非洲贸易协会”(Nieuwe Afrikaansche Handels Vennootschap)的贸易公司。该公司在刚果设有贸易站,拥有一艘名为“荷兰号”的蒸汽船。威廉姆斯就是乘坐这艘船在非洲考察的。据说该公司的主管们对利奥波德在他的新殖民地上排挤外国商人,让国王自己和合作伙伴垄断高利润的象牙生意的做法颇为不满。但是,威廉姆斯不让这家公司影响自己的观点:公开信中提到自由贸易问题的篇幅很小,而且出现在指控列表非常靠后的地方。

    公开信发表之后,曾经派斯坦利前往非洲的《纽约先驱报》以“非洲自由邦政府被一位美国公民指控为残暴政府——呼吁展开调查”为标题投入整版篇幅刊登了这份公开信。文章还引用了斯坦利的评论。斯坦利说这封公开信“蓄意敲诈”。 [16] 对威廉姆斯更为不妙的是,他的赞助人柯林斯·P.亨廷顿认为他在造谣中伤利奥波德。他认为国王“对那个国家的民众关怀备至”。 [17]

    狂怒的利奥波德告诉驻布鲁塞尔的英国公使不要相信威廉姆斯的话。“国王对威廉姆斯上校的各种评论或许都是事实,”这位公使向内政部报告说,“不过,我怀疑威廉姆斯的小册子里有很多让人不悦的事实。” [18] 利奥波德的一个顾问在回忆录里写道,利奥波德召开了一个紧急会议,商讨怎样应对“威廉姆斯的小册子”,因为巴黎媒体正在将它变成一桩“真正的丑闻”。 [19]

    利奥波德和助手迅速策划了一轮反击。有人在《布鲁塞尔报》(Journal de Bruxelles )提出“首先,威廉姆斯先生是何许人也?此君根本不是什么美国上校”。该报在随后的几篇文章里就用“所谓‘上校’”、“那位冒充的上校”、“一位精神有问题的黑人”、“那位假冒上校的威廉姆斯先生”指代威廉姆斯。 [20] (当然,这家比利时媒体从来没有质疑亨利·谢尔顿·桑福德“将军”头衔的真伪。)与利奥波德的刚果项目关系密切的《地理运动报》(Le Mouvement Géographique )也攻击威廉姆斯说,虽然刚果原住民没有得到完全公正的待遇,但是美国的印第安人也没有得到这一点。

    但是,其他比利时报纸郑重地对待了威廉姆斯提出的指控。不带偏见的《改革报》(La Réforme )说:“在一个由商业投机行为主导的刚果,加上一个没有约束的个人专制政权,而且这个政权的大独裁者从来没有涉足他治下的那个国家,肯定要催生那个美国游客指出的大部分严重行为。” [21] 《布鲁塞尔信使报》(Le Courrier de Bruxelles )说:“我们不会把刚果政府辩词中所有内容都看作绝对的事实。” [22] 其他国家的报纸也报道了这件事,他们有的刊登了威廉姆斯的所有指控,有的摘录了其中的大段内容。

    1891年6月,公众的不满情绪震动了比利时议会。一些议会代表和首相站起来为国王辩解。几个星期之后,刚果自由邦发布了一篇长达45页,上面有几位最高行政官签字的报告。英国驻布鲁塞尔公使馆向伦敦汇报说,这篇报告的目的明确,就是要“反驳威廉姆斯上校和其他人提出的指控”。 [23]

    在此期间,威廉姆斯已经结束了非洲的考察行程,在埃及停留。在那里,他因肺结核而病倒。他又陷入了拮据的窘境。他照例拿出在为某位大人物执行紧急任务的派头,居然说服英国驻开罗公使伊夫林·巴林(Evelyn Baring)爵士给他派去了一个医生。他用身上仅剩的14英镑不顾一切地向亨廷顿发了几封请求接济的求助电报。等到身上有了一些力气之后,他巧妙地说服一艘英国蒸汽船将他免费带往英国。在这艘船上,他认识了一个先前给印度的一个英国家庭当家庭教师的年轻英国女子。等到船抵达英国之际,两人已经订婚了。就这样,威廉姆斯在伦敦住了下来,虽然他还没有解决上一次造访伦敦引起的债务纠纷。不久,他的肺结核又严重起来。他的未婚妻和未婚妻的母亲将他带到布莱克普尔(Blackpool),希望那里的海风能治好他的病,让他可以继续撰写关于利奥波德的刚果的那本书。

    他们没有如愿。1891年8月2日清晨,乔治·华盛顿·威廉姆斯去世了,当时陪在身边的有他的未婚妻及其母亲、一位牧师、一位医生。他享年41岁。在比利时,《地理运动报》幸灾乐祸地报道了他的死讯,将他与焚毁德尔斐(Delphi)的暴徒相提并论。当代研究外交的历史学家S.J.S.库基(S.J.S. Cookey)在文章中写道:“他的早逝让刚果政府无须再去费心琢磨怎样对付一个让他们极为头痛的对手。” [24] 他被葬在布莱克普尔,坟前没有墓碑。直到1975年,他的坟前才有了一块像样的墓碑——给他竖碑的是为他立传的历史学家约翰·霍普·富兰克林(John Hope Franklin)。

    很显然,葬礼结束之后,威廉姆斯的英国未婚妻才知道,他在美国还有妻子和一个15岁的儿子。从这桩隐瞒事件和其他伎俩,从赖账到吹嘘子虚乌有的博士学位,可以看出他具备骗子的某些特点。但是,在某种意义上,这是他具有极大勇气的另一面,这种勇气让他敢于挑战一国之君和他的官员,以及当时的整个种族制度。其他人,如乔治·格伦费尔(George Grenfell)和他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格伦费尔是一位资深的英国传教士,曾经在刚果河上接受过威廉姆斯的采访。格伦费尔亲眼看见了各种暴行,包括利奥波德的政府雇员购买戴着镣铐的奴隶,但是他在与威廉姆斯交往的几天里给国内写的信件中,感到他无法“公开质疑这个国家的行为”。 [25] 不管威廉姆斯在简历中如何添枝加叶,他写下的有关刚果的所有内容,后来几乎都被其他人用详尽的材料充分证实。

    威廉姆斯的公开信是来自内心的愤怒呼喊。这封信不但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利益,还因此得罪了他的赞助人亨廷顿,让威廉姆斯无法落实他的计划——将美国黑人带到刚果。这封信也没有为经常缺钱的他带来一个子儿的回报。在他弥留于国外海滩景区的最后几个月里,它给他带来只是诽谤和中伤。在他1890年远赴刚果时,将近1000个欧洲人和美国人先后去过刚果或在那里工作过。威廉姆斯是唯一大声疾呼并坚持不懈地多次深入揭露其他人否认或没有注意到的情况的人。后来几年发生的事情更加证明了这篇文字的预见性。


    [1] 除非特别注明,Williams的传记事实均来自Franklin,John Hope. George Washington Williams:A Biography . 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5。

    [2] Marchal,Jules. L’État Libre du Congo:Paradis Perdu. L’Histoire du Congo 1876-1900 ,vol.1.Borgloon,Belgium:Éditions Paula Bellings,1996,p. 176.

    [3] Franklin,John Hope. George Washington Williams:A Biography . 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5,pp. 10-11.

    [4] New York Times ,22 Jan. 1883,quoted in Franklin,John Hope. George Washington Williams:A Biography . 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5,p. 116.

    [5] W.E.B. Du Bois,“The Negro in Literature and Art,” Annals of the American Academy of Political and Social Science 49(Sept. 1913),p. 235,quoted in Franklin,John Hope. George Washington Williams:A Biography . 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5,p. 133.

    [6] Williams,Arthur,and Sanford:Bontinck,François. Aux Origines de l’État Indépendant du Congo. Documents tirés d’Archives Américaines . Publications de l’Université Lovanium de Léopoldville. Louvain,Belgium:Éditions Nauwelaerts,1966,pp. 221,442.

    [7] Marchal,Jules. L’État Libre du Congo:Paradis Perdu. L’Histoire du Congo 1876-1900 ,vol.1.Borgloon,Belgium:Éditions Paula Bellings,1996,p. 178

    [8] L’Indépendance Belge ,1 Nov. 1889,quoted in Marchal,Jules. L’État Libre du Congo:Paradis Perdu. L’Histoire du Congo 1876-1900 ,vol.1.Borgloon,Belgium:Éditions Paula Bellings,1996,p. 180.

    [9] Boston Herald ,17 Nov. 1889,quoted in Franklin,John Hope. George Washington Williams:A Biography . 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5,pp. 181-182.

    [10] Williams,George Washington. A Report on the Congo-State and Country to the President of the Republic of 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 Reprinted in Franklin,above,p. 265.

    [11] J. Rose Troup,With Stanley’s Rear Column (London:Chapman & Hall,1890),p. 124,quoted in Sherry,Norman. Conrad’s Western World. London: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71,p. 59. See De Premorel,Raoul. Kassai:The Story of Raoul de Premorel,African Trader . Ed. Reginald Ray Stuart. Stockton,CA:Pacific Center for Western Historical Studies,1975,pp. 42-44 for another description of steamer travel.

    [12] Williams to Huntington,14 Apr. 1890,quoted in Franklin,John Hope. George Washington Williams:A Biography . 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5,p. 191.

    [13] Williams,George Washington. An Open Letter to His Serene Majesty Leopold Ⅱ,King of the Belgians and Sovereign of the Independent State of Congo. Reprinted in Franklin,above,pp. 243-254.

    [14] Williams,George Washington. A Report on the Congo-State and Country to the President of the Republic of 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 Reprinted in Franklin,above,pp. 277-279.

    [15] Williams to Blaine,15 Sept. 1890,quoted in Bontinck,François. Aux Origines de l’État Indépendant du Congo. Documents tirés d’Archives Américaines . Publications de l’Université Lovanium de Léopoldville. Louvain,Belgium:Éditions Nauwelaerts,1966,p. 449.

    [16] New York Herald ,14 Apr. 1891.

    [17] Huntington to Mackinnon,20 Sept. 1890,quoted in Franklin,John Hope. George Washington Williams:A Biography . 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5,p. 208.

    [18] Vivian to Salisbury,4 Apr. 1891,quoted in Franklin,John Hope. George Washington Williams:A Biography . 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5,p. 210.

    [19] Ĕmile Banning,Mémoires politiques et diplomatiques:comment fut fondé le Congo belge (Paris:La Renaissance du Livre,1927),p. 295,quoted in Bontinck,François. Aux Origines de l’État Indépendant du Congo. Documents tirés d’Archives Américaines . Publications de l’Université Lovanium de Léopoldville. Louvain,Belgium:Éditions Nauwelaerts,1966,p. 448.

    [20] Journal de Bruxelles 12,13,14 June 1891,quoted in Franklin,John Hope. George Washington Williams:A Biography . 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5,pp. 211-212.

    [21] La Réforme ,15 June 1891,quoted in Marchal,Jules. L’État Libre du Congo:Paradis Perdu. L’Histoire du Congo 1876-1900 ,vol.1.Borgloon,Belgium:Éditions Paula Bellings,1996,p 195.

    [22] Franklin,John Hope. George Washington Williams:A Biography . 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5,p. 213.

    [23] Gosselin to Salisbury,19 July 1891,quoted in Franklin,John Hope. George Washington Williams:A Biography . 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5,p. 215.

    [24] Cookey,S.J.S. Britain and the Congo Question:1885-1913 . London:Longmans,Green & Co.,1968,p. 36.

    [25] Grenfell to Baynes,23 June 1890;quoted in Franklin,John Hope. George Washington Williams:A Biography . 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5,p. 1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