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三 冰心

    冰心丈夫吴文藻和梁思成在清华同学,是睡一间寝室的同学,日后分别娶了两位福建同籍的才女。冰心和林徽因同时留学美国,也曾聚会绮色佳,留下了难得的一帧合影。在郊外野餐,两人一前一后,面含微笑,都朝着镜头。人们更以为,她们相处一定很友善的,其实又不然。两人亦心存芥蒂,互相敬而远之,只是没有像凌叔华似的撕破过脸。知情的李健吾极度夸张,说她们是“仇敌”。(李健吾:《林徽因》)

    冰心是二十世纪同龄人,比林徽因年长四岁,登上文坛比林徽因可足足早了十二年。论文坛辈分,或可算是林徽因上一代的作家。冰心十九岁即以问题小说一举成名,作品源源不断,继以脍炙人口的小诗和散文,声誉如日中天。她是五四文坛的报春花,百花齐放的景象接踵而至。然而,二十来岁的冰心毕竟年轻,阅历有限,作品分量欠厚实。陈西滢公开评论:“冰心女士是一个诗人,可是她已出版的两本小诗里,却没有多少晶莹的宝石。在她的小说里到(倒)常常有优美的散文诗。所以我还是选她的小说集《超人》,《超人》里大部分小说,一望而知是一个没有出过学校门的聪明女子的作品,人物和情节都离实际太远了。”(陈西滢:《新文学运动以来的十部著作》)酷评著称的陈西滢评论冰心似格外苛刻,温和的沈从文竟私下也对朋友说:“冰心则永远写不出家庭亲子爱以外。”(《致王际真信》)心高气傲的林徽因不会看不到冰心弱点所在,要是心存腹诽亦意料中事。

    卞之琳评论过两人不同个性:“林徽因和冰心完全两种性格。冰心显得大度,但圆滑。林徽因性子急脾气大,喜欢说话。”(见李辉《听“苦吟诗人”聊天》)她俩更深层次的差异是在于观念差距,林徽因相当程度地接受了西方意识,是充分的新式女性。而冰心,纵然“五四”洪流把她卷上文坛,观念仍相当地传统,存留着明显旧意识的痕印。冰心作品不愧为新文学硕果,行为作派却仍是闺秀气质。在郁达夫看来:“读了冰心女士的作品,就能够了解中国一切历史上的才女的心情,意在言外,文必己出,哀而不伤,动中法度,是女士的生平,亦即是女士的文章的极致。”(《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二集·导言》)

    因而待人接物上,林徽因和冰心就各有自己的方式、自己的态度。冰心置身以胡适为中心的文化圈,徐志摩乃圈中活跃人物,冰心与诗人是相熟的朋友。可是,徐志摩罹难,他的众多女性友人均著文深情悼念,林徽因、凌叔华自不必说,此外还有方令孺、苏雪林,以及年轻的诗友虞岫云,甚至很少著文的韩湘眉也写下动情文字,冰心则一言未发。这不会是个偶然,她心底对徐志摩确有相当的微词,私下给梁实秋的信里表达得明明白白:

    志摩死了,利用聪明,在一场不人道不光明的行为之下,仍得到社会一班人的欢迎的人,得到一个归宿了。我仍是这么一句话。上天生一个天才,真是万难,而聪明人自己的糟蹋,看了使我心痛。志摩的诗,魄力甚好,而情调则处处趋向一个毁灭的结局。看他《自剖》里的散文,《飞》等等,仿佛就是他将死未绝时的情感,诗中尤其看得出。我不是信预兆,是说他十年来心理的酝酿,与无形中心灵的绝望与寂寥,所形成的必然的结果!人死了什么都太晚⋯⋯他真辜负了他的一股子劲!

    谈到女人,究竟是“女人误他”?“他误女人”?也很难说。志摩是蝴蝶,而不是蜜蜂。女人的好处就得不着,女人的坏处就使他牺牲了。

    即使当着徐志摩面,冰心也不隐瞒自己的态度,她说自己没有对徐志摩讲过一句好话,竟然否认她和徐志摩的朋友关系。冰心说,徐志摩在世时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的心肝五脏都坏了,要到你那里圣洁的地方去忏悔!”(见梁实秋《忆冰心》)

    没有材料证明梁实秋与林徽因交恶,但两人隔膜想是一定的。梁实秋化名“灵雨”,批评林徽因诗歌晦涩难懂,林徽因哪能受得了这种委屈。梁实秋与林徽因疏远,众人皆知,他赢得了冰心好感,与她的友谊深厚、持久、动人。冰心向来对言语文字十分谨慎,她有首小诗:“聪明人!/要提防的是/忧郁时的文字/愉快时的言语。”谁能想到,她破例当众,为梁实秋题写了这么一段“愉快时的言语”:“一个人应当像一朵花,不论男人或女人。花有色、香、味,人有才、情、趣,三者缺一,便不能做人家的要好朋友。我的朋友之中,男人中实秋最像一朵花,虽然是一朵鸡冠花。培植尚未成功,实秋仍需努力。”(《庚辰腊八书于雅舍为实秋寿》)

    按类聚群分的逻辑,林徽因和冰心虽属同一大类大群,而细究下去,小类小群还是有泾渭之别。

    冰心所说的徐志摩和女人谁误了谁,没有点出这“女人”名字。不用说,陆小曼首当其冲,其次该轮到林徽因了吧。冰心与林徽因之间嫌隙,原本两人心照不宣,但冰心发表了小说《我们太太的客厅》,这层窗纸捅破了一点小洞。小说描摹了某日某客厅来客种种音容笑貌,他们是教授、诗人、画家、哲学家、政治家、科学家、保健医生,其中暗含的主线则是客厅太太和某诗人的婚外情。不能硬说冰心如何地厌恶太太和她客厅里形形色色的知识分子,但语含微讽是一目了然的。小说写太太“惯做(社交)舞台中心的人物”,洋腔洋调,爱慕虚荣,感情不够专一,这些都是冰心十分不以为然的。

    小说刚一发表即引起熟人议论纷纷,大家全看出了其中的影射。李健吾、萧乾、卞之琳等都写文章提及,或对人谈到过,影射的就是林徽因。冰心九十二岁时接受访谈,问到这篇小说的影射问题,她辩解道:“《太太的客厅》那篇,萧乾认为写的是林徽因,其实是陆小曼,客厅里挂的全是他(她、陆小曼)的照片。”现在存有访谈的记录稿。据访谈人介绍,记录稿经过冰心审阅,在有关《我们太太的客厅》一段前,“冰心在审定时写上了‘以下可以不用’,尤其在‘林徽因’与‘陆小曼’名字上有重重的删除符号,并嘱‘不得使用’”(见王炳根《她将她视作仇敌吗?》)。这话颇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味道。小说明明写的是北平城内的客厅,陆小曼住在北平时,根本不会邀一群人来家里读诗,南迁上海后更加没有这可能。小说里的太太,除爱看京剧这点儿与陆小曼略有靠近外,其他所写每每大相径庭,譬如陆小曼未曾生育,而太太却有个女儿。莫不是唯恐读者不明影射所指,小说特意给这个女儿起名“彬彬”,林徽因的女儿正是叫“再冰”。太太家先生的身份虽不是学者,“却是应该温蔼清癯的绅士”,小说里的诗人不仅面肤白净,而且有个“高高的鼻子”(徐志摩的大鼻子很有名);哲学家“瘦瘦高高”“深目高额”,这些外貌描写很难叫人不想到梁思成、徐志摩和金岳霖。小说还有个一般读者不易察觉的重要细节,在故事将要结束之时,客人散尽,单独留下来的诗人对抱膝围坐炉火前的太太说:“这微光,这你,这一切,又是一首诗!”小说连载于《大公报·文艺副刊》,开始连载的那天副刊,同一版面刊登的林徽因的短诗正是《微光》,很难说,这不是冰心读到此诗涉笔成趣的笔墨。她有足够的时间,即兴添进小说。小说是连载的,“文艺”不是每日出刊的,最后一节要在多日之后。金岳霖晚年不仅坐实影射,而且拉进了自己:“它也有别的意思,这个别的意思好像是三十年代的中国少奶奶们似乎有一种‘不知亡国恨’的毛病。这就把问题搞得复杂了。⋯⋯少奶奶究竟是谁呢?我有客厅,并且每个星期六有集会。湖南饭店就是我的客厅,我的活动场所。很明显批判的对象就是我。不过批判者没有掌握具体的情况,没有打听清楚我是什么样的人,以为星期六的社会活动一定像教会人士那样以女性为表面中心,因此我的客厅主人一定是少奶奶。”(《金岳霖的回忆》)稳重谨慎的冰心何以要写这么一篇小说,创作动因不会简单,学者不妨试作一个小小的研究课题。

    林徽因和冰心既为这篇小说生了嫌隙,以后的成见误解难以避免。抗战期间大家困在西南各地,冰心从抗战大局出发,去蒋介石府邸看望了宋美龄。应宋的邀请,加入宋领导的妇女指导委员会,担任该会文化事业部长,主持评选了“蒋夫人文学奖金征文”,并当上了国会参政员。她这一连串举止颇引起文化人的议论,一时微词不少。其中就有冰心的朋友陈伏庐,他是画家,画了一幅《红竹图》送冰心、吴文藻夫妇,深山翠竹当下走红,画家特题上两句七言:“莫道山中能绝俗,此君今已着绯衣。”点明画意在讥讽攀附权贵。林徽因于贫病交加中不移清高品行,必然很是反感冰心与宋美龄往来。她给费慰梅的信里提到这事:“朋友‘Icy Heart’(冰心)却将飞往重庆去做官(再没有比这更无聊和无用的事了),她全家将乘飞机,家当将由一辆靠关系弄来的注册卡车全部运走,而时下成百有真正重要职务的人却因为汽油受限而不得旅行。她对我们国家一定是太有价值了!很抱歉,告诉你们这么一条没劲的消息!”(《林徽因文存》)抗战结束冰心随吴文藻旅居日本,在日本报刊发表过日文的《我所见到的蒋夫人》《最近的宋美龄女士》,里面细述宋美龄的起居、性格,难免美言第一夫人的言词。幸好林徽因始终没有读到这些文章,不然又会说出如何激烈的话来。林徽因与冰心嫌隙之深,容有双方朋友有意无意的推波助澜。傅斯年上书教育部长,夸奖林徽因是“今之女学士,才学至少在谢冰心辈之上”(《傅斯年致朱家骅信》)。公事书面文字尚且这么说,私下闲言碎语当会更多情绪色彩,这些褒贬传到冰心耳里,再大度的冰心岂会心如古井。

    建国以后,林徽因埋头建筑业务,冰心仍笔耕文坛,各自在不同领域为国家作贡献,依旧没有什么交往。林徽因早逝,冰心高寿,耆宿冰心应各种要求,几次谈到林徽因,显示了她惯有的大度。一九八七年她为《人民日报·海外版》作《入世才人粲若花》一文,向世界读者列数中国现代优秀女性作家,提及了林徽因:“一九二五年我在美国的绮色佳会见了林徽因,那时她是我的男朋友吴文藻的好友梁思成的未婚妻,也是我所见到的女作家中最俏美灵秀的一个。后来,我常常在《新月》上看到她的诗文,真是文如其人。”那是一种公开场合的赞美,私下呢?一位研究林徽因的学者问她,林徽因和陆小曼哪个更美,冰心回答:“林徽因‘俏’,陆小曼不‘俏’。”(陈钟英:《人们记忆中的林徽因》)王顾左右,回答得真妙,大可玩味。又有研究者请冰心说说林徽因的情况,遭冷冷地拒绝:“我不了解她。”(陈学勇:《林徽因与冰心》)

    两位才女在世未能尽释前嫌,她们的芥蒂传到了后辈。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上海出版“民国女作家小说经典”丛书,主编柯灵极其赏识林徽因,很想编入她一卷。可是名誉主编挂着冰心,林徽因后人为此谢绝加盟,出版在即,丛书第一套十卷只得阙如。再经人劝说,林氏后人勉强同意授予版权。可惜,包含林徽因一卷的“丛书”第二套出版前夕冰心与世长辞,老人没能看到多年结怨得以化解的一天。又过了十年,她们的家乡福州市名人雕塑园落成,特设林徽因、冰心、庐隐三人一组铜塑群像。冰心的女儿参加了落成仪式,盛赞三位才女继承了五四精神,要向她们学习。铜像都是坐姿,林徽因居中,手执钢笔;冰心列右,握一枝玫瑰;左侧庐隐,面前摊着书本。以这样想不到的方式,林徽因和冰心朝夕坐在一起了。

    二三 冰心 - 图1

    1925年的林徽因

    二三 冰心 - 图2

    冰心

    二三 冰心 - 图3

    1925年,林徽因与冰心在美国绮色佳

    二三 冰心 - 图4

    陈伏庐赠与冰心的《红竹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