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徽因佚诗、佚文

·佚诗·

唐缶小瓮

意识中一涌清泉，一种轻新，

希腊当年的微笑，

却像睡眠般无意底

献出一掬安静。

想这一小把黄泥

在聪明的眼或手前面变；

憧憬自然以外又以外的梦，

又留恋在人性边；

“创造”这薄弱的两字，

当年

却不是空叫响的声音，

迫切的直是一闪雷电！

黄泥和灰泥奇光中

挣扎，挂一滴欣喜的泪，

从一朝代到另一朝代，

擎起不止一次诞生的酒杯……

终于由线同型超度

在时间外腾飞！

如果此刻我陶醉于这一曲弧线，

我不仅惊讶朦胧中盛唐的色泽

或那日月昼夜一千年，

我的心更充溢感佩的热情，

渗入黄泥，混沌的无言，

膜拜从古以来人的精灵。

（刊1936年《大公报》国庆专刊）

诗——自然的赠与——

花刺是花的幽默，

颜色，她的不谨慎。

花香是她留给你的友谊；

她残了，委屈里没有恨。

星光赠你的是冷；

夜深时你会暖□，

满天闪烁整宇宙智慧，

她们愿意照入你的心灵。

湖上微风是同你微笑；

她爱湖水情绪的激动。

□□，水藻，蜻蜓，和一切闲情，

你爱水底倒映认真的晴空。

红叶秋林是秋天的火焰，

终要烧成焦燥同凋零，

让她铺着山径为你的散步，

盼你踏着忧愁给草木同情。

自然这样默默的赠与；

种种的暗示都是安慰。

美丽对你永远慷慨，

你的情绪要从□上面映回。

（刊1948年9月5日《平明日报·星期艺文》）

看叶子

红红的叶子，又到了秋天

我纵知道自己的想念，

我却画不出心里的方向，——

我疑心你已变了模样！

黄黄的叶子像火烧焦；

我听到隔墙有人摇落笑，

我拾起这偶来的别人欣喜，

惋惜底（地）保存在自己眼泪里。

（据手稿）

独行

我像个灵魂，失落在街边，

望着十月的天上　十月的脸；

我向雾里黑影上涂热情，

悄悄的我看一团流动的月圆。

我也看人流着过去，来回

黑影中冲波浪；翻起星点。

数着桥上栏杆，龙样头尾，

我像坐条寂寞船，自己拉纤。

我像哭，像自语，惶惑又抱歉，

自己的焦心，同情，一把心紧似琴弦！

我说哑的，哑的琴，我知道；一出曲子

未唱，幻望的手指终不来到上面！

（据手稿）

·佚文·

1931年在协和礼堂的演讲

女生们、先生们！建筑是全世界的语言，当你踏上一块陌生的国土的时候，也许首先和你对话的，是这块土地上的建筑。它会以一个民族所特有的风格，向你讲述这个民族的历史，讲述这个国家所特有的美的精神，它比写在史书上的形象更真实，更具有文化内涵，带着爱的情感，走进你的心灵。漫长的人类文明历程，多少悲壮的历史情景，梦幻一般远逝，而在自然与社会的时空演变中，建筑文化却顽强地挽住了历史的精神气质和意蕴，它那统一的空间组合、比例尺度、色彩和质感的美的形态，透视出时代、社会、国家和民族的政治、哲学、宗教、伦理、民俗等意识形态的内涵，我们不妨先看北平的宫室建筑。

北平城几乎完全是根据《周礼·考工记》中“匠人营国，方九里，旁三门，国中九经九纬，经途九轨，左祖右社，面朝后市”的规划思想建设起来的。北平城从地图上看，是个整齐的“凸”字形，紫禁城是它的中心。除了城墙的西北角略退进一个小角外，全城布局基本是左右对称的。它自北而南，存在着纵贯全城的中轴线。北起钟鼓楼，过景山，穿神武门直达紫禁城的中心三大殿。然后出午门、天安门、正阳门直至永定门，全长8000米。这种全城布局上的整体感和稳定感，引起了西方建筑家和学者的无限赞叹，称之为世界奇观之一。

中国的封建社会，与西方有着明显的不同。中国的封建概念，基本上是中央集权，分层次的完整统一着。在这样的封建社会结构中，它的社会特征必然在文化上反映出来，其一是以“礼”立纲，建立封建统一的秩序，这是文化上的伦理性；其二是以“雄健”为艺术特征，反映出封建大国的风度。试想诸位先生、女士站在故宫的午门前，会有什么感想呢？也许是咄咄逼人的崇高吧！从惊惧到惊叹，再到崇高，这是宫殿建筑形象的感受心理。“左祖右社”是对皇宫而言，“左祖”指的是左边的太庙，“右社”指的是右边的社稷坛。“旁三门”是指东、西、北面各两座城门。日坛和月坛分列在城东和城西，南面是天坛，北面是地坛。“九经九纬”是指城内南北向和东西向各有九条主要街道。而南北的主要街道同时能并列九辆车马即“经途九轨”，北京的街道原来是宽的，清末以来逐渐被民房侵占，越来越窄了。所以你可以想象当年马可·波罗到了北平，就跟乡巴佬进城一样吓懵了，欧洲人哪里见过这么伟大气魄的城市！

吸引了马可·波罗的是中国建筑中表现出的人和天地自然无比亲近的关系。中国传统的建筑群体，显示了明晰的理性精神，最能反映这一点的，莫过于方、正、组、圆的建筑形态。方，就是刚才我讲过的方九里、旁三门的方形城市，以及方形建筑、方形布局；正，是整齐、有序、中轴、对称；组，是有（由）简单的个体，沿水平方向，铺展出复杂、丰富的群体；圆，则代表天体、宇宙，日月星辰，如天坛、地坛、日坛、月坛。不过中国的建筑艺术又始终贯彻着人为万物之灵的人本意识，追求人间现实的生活理想和艺术情趣，正是中国的建筑所创造的“天人合一”，及“我以天地为栋宇”的融合境界，感动了马可·波罗。“面朝后市”也是对皇宫而言，皇宫前面是朝廷的行政机构，所以皇帝面对朝廷。“市”是指商业区，封建社会轻视工商业，因此商业区放在皇宫的后面。现在的王府井大街，是民国以后才繁荣起来的。过去的地安门大街、鼓楼大街是北平为贵族服务的最繁华的商业区。前门外的商业区原来是在北平城的西南，元朝的大都建在今天北平城的位置，当然与金旧都有联系。

这种“左祖右社，面朝后市”的棋盘式格局，城市总体构图整齐划一，而中南海、景山、北海，这三组自然环境的嵌入，又活跃了城市气氛，增添了城市景观的生动感，这是运用规划美和自然美的结合，取得多样统一，正如古罗马斗角场的墙壁，随着椭圆形平等轨迹而连续延伸，建筑的圆形体，显得完整而统一，但正面效果上，因为各开间采用券柱式构图，形成了直线与弧线、水平与垂直、虚面与实面的强烈对比，这是运用几何手段，求得建筑美的多样统一。但这种美不是形象的，而是结构的。它的艺术魅力因顿悟而产生，其结果却是伦理的，这也是中国古代文化和艺术中的一个重要特征。

先生们，女士们！今天我们讲了中国的皇城建筑，在下一个讲座里，我要讲的是中国的宗教建筑，在此之前，我想给诸位读一首我的朋友写的诗：《常州天宁寺闻礼忏声》，这首诗所反映的宗教情感与宗教建筑的美是浑然天成的：

我听着了天宁寺的礼忏声！

这是哪里来的神明？人间再没有这样的境界！

这鼓一声，钟一声，磬一声，木鱼一声，佛号一声……乐音在大殿里，迂缓的，曼长的回荡着，无数冲突的波流谐和了，无数相反的色彩净化了，无数现世的高低消灭了……

这一声佛号，一声钟，一声鼓，一声木鱼，一声磬，谐音盘礴在宇宙间——解开一小颗时间的埃尘，收束了无量数世纪的因果；

这是哪里来的大和谐——星海里的光彩，大千世界的音籁，真生命的洪流：止息了一切的动，一切的扰攘；

在天地的尽头，在金漆的殿椽间，在佛像的眉宇间，在我的衣袖里，在耳鬓边，在官感里，在心灵里，在梦里……

在梦里，这一瞥间的显示，青天，白水，绿草，慈母温软的胸怀，是故乡吗？是故乡吗？

光明的翅羽，在无极中飞舞！

大圆觉底里流出的欢喜，在伟大的，庄严的，寂灭的，无疆的，和谐的静定中实现了！

颂美呀，涅槃，赞美呀，涅槃！

（张京辑录，刊《出版参考》2004年8期。所引徐志摩诗，略前半首，文字与韩石山编《徐志摩诗歌全编》中此诗有小异，以括号注明。诗行按“全编”排列。）

希望不因《软体动物》的公演引出硬体的笔墨官司

八月二日在这刊上，我根据两位小剧院的设计人，关于《软体动物》的“设计”和“幕后”提到的几点困难，不避嫌疑的用技术眼光，讨论起来。公平说，天是这样的热，小剧院这次的公演的成绩又是打破记录的成功，委实不该再“求全责备”有像我那样煞风景的讨论！看到本月九日陈治策先生标题答复我的文字，我怔了，生怕又因此引出真正硬体的笔墨官司，来增加剧界的烦恼，更增加我个人的罪过。

好在陈先生标题虽然有“答复”字样，来得怕人，其实对于我提到诸点，并没有技术上的驳难，也没有准确的答复，只有表示承认和同意，所以现在可不必再提了。他另有几个责问，现在我回答他：

（一）“干吗不牺牲一晚的工夫看一看他们的公演”？

答：因为鄙人是卧病在西山四个来月的一个真正的“软体动物”，没有随便起来的自由，更提不到进城看戏（虽曾提议却被阻止了），这是个人没有眼福，并不是不肯“牺牲一晚的工夫”（不幸今天报上又误载鄙夫妇参与跳舞盛会的新闻，就此声明省得犯诳言欺人之罪）。

（二）“两次幕后生活”“只是一种趣话”“引人入胜”“可否作为批评根据”？

答：我认为根据设计人员自己说的“设计”和“幕后”来讨论他们的设计和幕后问题是再对没有了。尤其是我所提出讨论的并没有与事实有不符之处，更没有引用别人“口传”关于他们布景的毛病，或是臆造他们公演时，布景上种种的弊病，只是对于他们幕后组织和设计态度上发了疑问。陈先生的“幕后”虽全是些趣话却也呈露出内容真相不少，所以我这不知趣的人也就因此求全责备了的讨论起来。

（三）“你忽略了‘完成了化妆排演’这些字了”又“有些误会”又“化妆排演和正式公演常有天渊的不同呢”。

答：我并未误会他们如何一桩事（陈先生亦未说明误会了些什么），我现在更要郑重声明我并未将他们化装排演误会作正式公演，不止如此，他们正式公演的情景，我知道得很详细，我所以不引用别人报告传说的缘故，就是要公平，要慎重，不敢“根据别人口头传说”。至于化装排演和公演并不该有“天渊之别”是浅而易见的：排演的目的是练习次日公演时所有各方面的布景，试验各种布景之有无弊病以备次日改良的。化装排演太乱，道具与次日公演时用的太不相同，则这化装排演基本功用和意义已失去不少，次日公演的成绩必会受其影响的。

（四）“那篇文章如果是看了之后写的，你一定会批评得对喽”。

答：前篇文章是根据他们设计人的文章写的，差不多全是讨论，无所谓批评。讨论诸点如（一）布景不该因为有困难而“处处将就”。（二）“借”在布景艺术里是常情，不应将这困难看过重了。（三）因为他们本来要白单子而又换了毛毡（深色的）使我对于他们色彩设计怀疑，疑心他们对于色彩调和问题并未顾到；疑心他们对于色彩问题，根本不讲究；疑心他们不理会到寻常白色在台上之不相宜。（四）如窗子玻璃等小技巧，他们未曾实验些较妥方法，似乎不算卖尽力气的认真。

这些问题我希望都没有议论错了。陈先生对第二点已完全同意，别的却也未指出我不“对”的地方。

（五）“公平的批评”“成功不成功”问题。

答：我没看到公演，所以我文里第一段即将我的立足点表明了。我说“读到文章⋯⋯所得印象”，等等。即对于布景也是因为没有看到公演，所以没有胡乱批评一句话。我是根据看过的人不满意的意思（并且公开发表出来的），再根据当事人所述的幕后的确实情形，用技术原则，探讨其所以不满人意的原由。在事前我虽详细的问过八九个对新剧有见识的朋友，他们那一晚对于布景的印象和意见（失望或是满意），我却没有引用这“口头传说”为的是谨慎、公平。现在陈先生既要“看过那戏的人”公平批评，我只得老实说，他们多人没有称扬只有不满这次布景，是个不能否认的事实。也因此我有“成绩上有失败点”的话（注意点字），这并不是说他们这次公演不算一个总成功。请别“误会”。

其实演新剧最招物议的常常是布景，而新剧的布景也实在不容易讨好。被评论本不算什么一回事，布景人宜早预备下卖力气不怕批评的勇气才好。再说，一新剧本来最负责的人（也就是最易受评论的人）是导演人，这次各方面文章里“导演”两字竟没有人提到，更不说有人评论，这个到底是导演人之幸与不幸还是问题。我承认这次布景上文字，本来只是设计人自己的几句“趣语”，不巧遇着我这样不知趣的人过于认真写了一大篇。俗语说“冤家怕是同行”！不过每件学问的促进常是靠着“同行”的争论的，希望两位设计人特别大量谅解和优容。

（六）关于时间欠从容问题。

严格说，时间是在设计人的预算之内，根本就该从容的，除非有不得已的情形和意外。协和礼堂不能早借，这情形的困苦，我是知道的，并且表十三分的同情。区署不准演的确是意外，如果已办妥应办手续。天下雨却不在例内，“道具”不早借而要等“最后一晚”也未免奇怪。陈先生提到如何大雨不能骑车、折回等情，是否足够做布景不能如愿的阻碍，好像和我上次设下的比喻“起晚了没有买到钉子”相类的不能成立。

末了，天实在是太热，人也很病，我诚意的希望这回不成了笔墨官司，互相答复下去。我的“软体动物”期限一满，不难即和小剧院同人握手的。看守人迫我声明，这是最末次的笔答，不然这官司怕要真打到协和医院的病房里去。

（刊1931年8月23日北平《晨报副刊》）

第一幕

我想象到编剧时，一个作者对他的“第一幕”是怎样个态度，我总替作者难为情。好像一个母亲请客以前，在一堆孩子中间，对她的大女儿带着央求的口气说：“你是大姊姊呢，你总得让一点，你还得替妈妈多帮点忙才是好孩子！”于是大姊姊脸红着，知道做大姊姊真是做大姊姊，你一点不能含糊，你自己的自尊心和骄傲就不容你。

于是一样是一幕，第一幕的肩膀上却多背上许多严重的责任，累得一身汗却不能令人知道你在忙些什么，回头好让弟弟妹妹干干净净，脸圆圆的，眼珠发着亮，还许带着顽皮相，一个接着一个出来，使人看了欢喜。

作者捧着一堆宝贵的材料，和第一幕商量：你看这一堆人物事实，我要告诉这全世界这些这些话，我要他们每个都听到，我还要他们都感到这些这些问题，这些这些人生的症结，花样，我要他们同我一样感触，疑虑，悲苦，快畅⋯⋯你替我想想我该从哪里开始。

你看，作者手指着幻想中的千万观众给第一幕看，这许多人老远的跑到这里来，老老实实的化了钱买了票，挤在人群中坐着等你，等你把我这一堆宝贵的材料好好的展览出来。你得知道我们时间真不多，你得经济，敏捷，一样一样的不露痕迹的介绍起来——地点，时间，人物的背景，互相的关系，人物每个的本身！

说起人物，作者更郑重的对着第一幕非常认真的脸望，说起人物，这可又要麻烦你特别的加小心，这里要紧的是明晰，不是铺张，出场的每一个人观众都不认识，说话里所提到的每一个亲戚，朋友，闲人，也都不能糊里糊涂，令人摸不着头脑。并且中坚人物之外，所有合作的配角，人数形状职务也要你第一幕自己选择。记着处处要经济，这些人物在剧文中既不是均等的重要，你第一幕就得帮忙观众节省精力，不要滥废了不必需的注意力，集中他们的精神抓住剧情的枢纽，或是人物的性格，或是其动作，计划的或偶然的，或是一件主要物事。

说到这里问题又严重了，第一幕的工作自然是介绍，在短时间中，你得介绍出来许多关系人物，但是事实人物之中又都有轻重之处，你陈列出来一堆事一堆人，观众对他们既都是陌生的，你又如何使他们不茫然不知何去何从呢？

如果你慌慌张张，把所有主要角色事物都捧出来，挤在混乱中间，等观众慢慢去猜想，或会悟那几个是重要的，自动的由混乱中集中注意，别说时间不经济，多数的观众根本就嫌太吃力，懒得用心到那样程度。观众本来不是到剧场去绞尽脑浆猜想作者用意所在的！

因此介绍是绝对不能不有秩序，并且在介绍最主要的人物之前，一定需要相当的准备，一等介绍出来则观众不能不给他特种的注意。这准备是可以事半功倍的，所以值得研究。

那么能引起观众特别注意的到底是什么？对于这点，观众从来不曾骗过作者，他们说：老实告诉你，你要引不起我们的兴趣，你就别想我们给你注意，更别说什么同情。（一个人尽可以在台上自杀，捶胸痛哭，观众可以很不高兴想怎样去□车回家睡觉。）这句话很干脆，作者如果不太糊涂，他自然就得先逗起观众的兴趣——一种好奇心——就拿这逗起来的兴趣，作向导来引人入胜。所以一个剧的开始时，所引起的兴趣是大大的有责任的。它是前面打着的灯笼，一路上照着整个剧本的线索。佛来弟急着刚要去给他母亲雇车时和卖花女撞个满怀^[1]；花篮掉在地上他也没有理的走了，剩下卖花女不断的埋怨，用她那可笑的乡伧语言。这里好处不止是引起观众的兴趣，要紧的是不着痕迹的介绍卖花女，和她的怪腔调的语言。等一会旁人再告诉卖花女，后面有个人在那里她的每一句话，观众的注意便一直引到了剧情的最主要的关键上去。

如果第一幕只为着热闹，讨好于观众，无端的要逗起他们乐一回，那只是错引了他们的注意到岔道上去，等到观众忽然感觉到走岔了道儿，那时的恼羞成怒，一股怨气作兴全要派到作者的头上去的。

易卜生写他的《社会柱石》时，写信给人说，第一幕常是最难的一幕，这话不是无因的，经验教训了他，使他匆匆重写他的第一幕。他的《罗斯马庄》的初稿（“白马”）与后来发表的颇不相同。最大的分别也就在那迷信白马来临一节的提前，引起一个可怕的空气，加上牧师绕道不敢走那条板桥，因为“那桩事谁也不容易忘记”等等，令人不能不对那迷信好奇。

总而言之，第一幕最大的任务是介绍。不论其为背景人物，介绍的工作除明晰外，还要引导观众集中注意，不靡费精力。要观众集中注意的唯一方法则是引逗他们发生兴趣，在剧情的最有关键的地方。

那么一开头就得引逗兴趣，无疑的是个非同小可的工作。它所取的方式需要灵活或明显，要自然，不露痕迹，要来得早，来得干脆，别等到别人家咳嗽，摇着剧单，互相耳语表示不耐烦。并且这工作须彻底的懂得他本身的使命，不在无端的讨好观众，却是为其剧情关键作重要的准备——是集中的工作，不是枝节的点缀。

萧伯纳的《康第达》第一幕中一介绍完了声望极著的谟勒牧师之后，由牧师及其男女书记口中便引起观众对牧师爱妻康第达的非常浓挚的兴趣。等到康第达出场之后，观众的兴趣又立刻被引到青年佑瑾身上。佑瑾出场以后，观众立刻便又对着他们中间互相的关系发生兴趣，这互相的关系本来就是这剧情中的关键所在。

奥尼尔的《奇异的插曲》（Strange　Inter　Iude）第一幕所介绍的，最重要的便是妮娜的心理变态，观众的兴趣便被作者由一开头一间书房起，一步一步由查利的回想，而老父的苦痛，而妮娜自己的行动走上去，达到妮娜决定离家的一个大的“悬点”（Suspense）上，注意完全集中在妮娜的将来。

表现派中剧文简单到的“机器算盘”，它的第一幕也能极无痕迹的，把观众的兴趣引到那在场两个角色的生活上。在场上一共只有夫妇两人，丈夫躺在床上，老婆站着梳头，预备睡觉，嘴中单独的说出他们单调生活中所引起的，极委琐丑陋的简单思想，这里唯其是单调委琐到令人悲惨，所以才会令人对这躺在床上的人的生活发生同情，希奇他日间过得是怎样个日子！所以等到看到第二幕里，那单调的办公室中记账员生活，观众所有的怜悯心，便早已有了彻底的根据。

一本好剧的第一幕，都是有两个可贵的肩膀，上面能挺着许多艰难的工作的。每一个剧本如果要成功，是绝不能缺乏这么一个任劳任怨的大女儿的。作者在未动笔以前自是难为情的说：“你还是大姊姊呢”，但是同时也毫不客气的，把许多责任加在这要撑面子的大女儿身上！

（刊1934年5月26日《华北日报·剧艺周》）

住宅供应与近代住宅之条件——市政设计的一个要素

人民工作永远在“住”与“行”之间展动。住与行两方面同时得到解决就是全国工作效率的增加。没有一个现代国家对这个问题可以忽略。

我们知道人民的住与行的合理解决，已经是欧美诸强大国家今日所重视的责任。为政治计，为经济计，为国家进步计，为民族生存计，他们许多都市改善计划都是以“住宅供应”为其要素之一：与道路交通，区域划分，及公共设备，一样的为改善的主要项目。许多办法已日夜由他们政府领导筹划，在推进中了。他们的决心是由教训中得来的。我国现在正倡言建设，对这基本的人们“安居”问题，岂能永远茫无头绪，毫不努力准备？大多数市民经常陷于痛苦，一方面，不能取得现代生活之便利并享受健康，另一方面，他们也不能供给国家现代的工作效率：正所谓两败俱伤，而一切仍为国家的消耗及损失。

日本这次未经我们大规模反攻便迅速投降，我们沦陷区大城市幸而受敌人有计划的破坏尚轻，但是抗战以来各省已被剧烈的炸毁，或全体破坏的城市乡镇已不算少。战前未经合理计划而发展的拥挤城市，一切落伍尚无充分设备者更不在少数，复员以来，处处发生极度的房荒已是不可免的事实，而住宅供应却仍渺无征兆。

寻常住宅供应如没有事先划出区域决定数量成为城市全体设计的一部，则在极度房荒的时候，常会引起应时而生的不正常建筑活动。它的目的近于疯狂投机的营业投资。其活动趋势可极度混乱，甚不利于进步的城市的统筹设计，且时常扰乱区域地价，等等，产生许多弊病。商营住宅过于密集且不遵循全市的分区计划途径，分配与数量，则影响所及常致贻害于道路交通区域秩序，及人民生活健康。欧美十九世纪以来，在工业骤然发展的市镇中，已不乏深刻的教训。因为急于建造过于拥挤而且简陋的市屋，就是为日后制造贫民窟的根源，间接的成为社会，经济，教育，卫生等严重问题。

这次我们复员后极度的房荒，在各处均因受到物价高涨的影响，不曾产生激动的凌乱的建筑狂，为将来城市秩序留下问题，也可以说是不幸中之幸。但是救济房荒的任何合理的努力，则也为了同样的理由而未产生。

中国将来的问题中，最大一部（分）即在生产上。生产的效率靠人民的集中精力安心服务。人民之所以能集中精力安心服务，则靠他们时间之可以节省，生活之可以维持安定与健康。节省时间关键在交通的便利。维持安定与健康则可以有许多方法。主要的一个说法：即是每个家庭需要良好的经济情形。这情形最低条件亦就是以他们正常收入，可以换得合理的，足以维持卫生的，“衣”“食”与“住”的供应。为人民计，为生产计，政府都该无疑的在这上面努力。

当战事初起在时，后方之城市，如陪都，昆明，成都及贵阳等，一时都陷于房荒，且因有轰炸的威胁，问题尤为复杂，但这些城市在不相同的情形下，都有环境，资源及材料的良好条件。如果当时政府及地方当局曾认清人民的安定即为抗战的力量，临时建造的整体即为日后建设的基础，则对房屋的修造必加以重视。当时如果政府或地方以战时的政令很早协助，并便利商业团体在近郊，分散的，取得适当的地区，作有秩序的建造，（乃至于以建造出赁住屋为市府本身的经营，按着住户的需要，分期建造低租的住所，）两年内本可以完成足以解决临时的住所的数量。简朴的建筑其工材本极简易，在西南几省是绝无问题的。故住房的卫生与合理，租金的低廉与安定，日后城市的秩序与基础，在抗战最初两年中本可以指日可待，而无困难的。不幸因种种之失计，蹉跎延误，一切任凭偶然事势及单独人力的转动！结果八年之中，各大城市均未曾及时解决过人民居住的痛苦。凌乱的建筑，既不敷用又不经济，又因轰炸而愈加骚乱。时间愈过，物价，工价，房价愈激增不已。直至恶性通货膨胀之时，大部善良有用的人民已如失业游民，或丧家之狗。或有职业而无居所，或得住处，而无法接近工作地点，又形成宿舍，交通，食店，及旅舍的拥挤。全市在这点上，所耗损的精力，时间，与金钱，如有统计必可令人痛哭。

如果这情形再延及复员后每个城市，那恐怕我们的市镇建设在一世纪中都无法走上轨道。现在因工料价之高涨，营造事业更是无形停顿，但我们正可利用这时间着手调查作缜密的计划，以逐步实施，省得将来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又陷于纷乱。

住宅设计，以小单位论，是人民个别福利的要求，以集体论，是地方解决人民生活条件的答案。它牵涉着道路交通，都市中公共设备，市中心的分配，户口密度的限制，普通的卫生机构，及土地的使用等，所以它是市政，乃至于国策的一部。住屋不但是专家技术上问题，如材料的使用，结构及布置，形体的艺术支配，或对地形，土壤，天气等的了解。它也是每一个人解决其日常生活中最切身的问题。人人可以根据每日生活的必需活动，来理解各种住宅所要求的最低或最理想的条件，以促进团体作改善的努力。对于市中房屋的不便即不卫生，交通之不合需要；房荒之日见严重；租金的威胁，人人为其自身或团体福利计，都可以供给经验上的资料。任何关心市政的团体都可以收集实例，时常发表以促进社会起来研讨。

试想今日有若干居民每日向着他的相识，发出以下这样的问话：

“请问你们可知道那处有一所或一两间，与我们合适的房子或房间出租？”

这种问话若干年来我们已是多么耳熟，所以这里每次所等候的回答使多数的我们都发生极大兴趣。但是这里被问的朋友必只会显出受窘的表情无话可答。

如果地方上建筑已有若干活动乃至于有了计划，这受托觅屋的朋友则可能反而对觅屋者作以下一些问话：

“你所谓‘合适’是怎样解释？是几间房间？你一家几口人？你能出多少租金？”如果觅屋者是个中产阶级公务员，问话可以继续着：“你要什么程度的卫生设备？你希望什么样子的炉灶与取暖的便利？你有无男女工役？你对周围环境有何要求？还有你在城区那一带供职？你的孩子学校在那一带？是否有小学走读年龄的儿女？”即使想租房者是个低薪资的工人，对于这些问题除却关于卫生，取暖及环境，他从来没有希望过什么之外，其他问题如够住几人，及厨灶做饭的便利如何，租价是否与他合适，地点是否与他方便等，则仍是相同的。

所以这种问话在两分钟内，不但把一家人与一个单位的住宅问题□（原刊脱字）到，且把复员后我国全国的一个迫切的市镇建设问题——需要庞大的决心，缜密的筹划的问题——暴露出它实际方面的一个轮廓来。这里所指示的是人民日常繁复生活与工作所产生的不可免的需要，所以它也就是关心人民福利的团体及政府当局必须予以解决的。

近日有几位建筑专家，谈到这个问题，都感叹到我国现时一个可悲的现象。他们说：“我们先不说‘住’的种种复杂方面未有合理的解决，只说最基本的一点：我们虽然知道每个人每晚都要睡觉，就很少人问到大多数的中国人，每晚在什么样的地方，什么样情况下安睡。随便举例：我们可以说，今日有一个庞大数目的中国人民每晚睡在临时的铺板上，门板上；拼起来的茶馆空桌上，楼板上；在一家父子，母女，姊妹，兄弟，三人或四人可以同挤的一张床上；在穿堂里；在任何有遮蔽的廊上；在灶火的旁边；在办公室里；在一间万能的房间里；在五六人，十数人，或数十人共用的，本来只可住两三人的空间，而现在尊称做宿舍的里面。”

这情形不但在战时如此，恐怕好几世纪以来，中国都不断曾经如此！不过在这次抗战期中，许多本来站在少数特殊阶级一边的士大夫们及其眷属也都在后方，轮到尝遍这种活动性，有碍健康的睡眠方式而已。

睡眠是人的基本休息，也就是工作之另一面，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即是最原始最简朴的人也不能避免或放弃的。

工作愈勤的人，不管是劳力或是劳心者，睡眠于他亦更为重要。睡是最主要的卫生条件。一个国家即使不解决其人民之高度标准，复杂条件之“住”的问题，最低限度，也该解决人民睡的问题。

解决睡的问题，——即是解决住的问题的一个缩影——简单说来，它的主要点在每个人能取得固定的，有遮蔽的一个单位的空间，使他可以横着伸开他的六尺身躯在一张正式用以睡眠的床上。如果这样一个单位不但接近他的工作地点，而且与他的家庭在一处，并可能以合理廉价取得，则睡的问题自然是合理的解决了。

由此类推，比这睡的问题稍稍复杂的住的问题，也同样是一家人能在他们工作场所附近，获得固定的有墙壁，有遮蔽的，一个单位的空间，来施展他们处置生活上所必需的操作，饮食，及休息，住的每个单位，虽不是如同解决睡的单位那样简单，有一个约三尺宽六尺余长的确定标准面积可以计算，但住的最低限度的面积也要根据生活动作上，平均每一事，每一人或每数人所应占的空间来计算的。如一个座位，一张数人共食的饭桌；一张床；一个灶；一个面盆；恭桶；或一个可以解决沐浴的水盆；伸手可及的架子；挂得开一件长衣的衣橱衣架；可以工作写字的桌几；足以备餐的条案，一切无不都是人的长短及动作所需要的面积作基本标准的。近代计算住屋方法，则更以每人所需的空气，每室所需的光线包括在内。近代市政上一个极基本目的便是，由于政府辅助力量，多数市民家庭能用他们可能负担的代价，得到这样一个合用的单位，在优良街道环境里。各国努力于此已有许多可靠的统计，据英国最近计算，以面积论，低价住宅的厨房最小，面积亦需一百方呎左右，以伯明罕市中租金作参考，则市政府所营的住屋中，最小的为两室，无厅，租金每周七先令余。（他们有业贫户则能负担的租金在每周七八先令至十八先令之间。）他们全市的便利与卫生，人口密度之分配，就是以这种人民生活与经济来计算进行的。

美国在一九三八年，在某中级工业城市中试验建造五十所贫民住宅。这种房子包含一间可以做饭的大起居室，一间有卫生设备的小浴室及两卧室，内部总面积约为五百方呎，租金每周为两元伍角美金。（那里有业贫民经济最低能力平均每月房租可以担负至十二元左右。）

住的问题的解决，简单说，是人民按其经济力量取得健康的安身食宿之所。它不但关系于材料结构，且亦着重于空间面积大小适当之分配。所谓健康亦基于精神方面的，包含便利与美术的两个因素。便利包括面积的经济与设备之卫生。分述如下：所谓面积经济是以最小空间取得最大发展功能的效果的意思，以经济的空间控制造价的低廉，间接便达到低廉租金的效果。所谓卫生包括遮蔽风雨，收纳阳光，防范潮湿，消除污秽，解决厕浴问题，等等之处置。这种设备可以简朴，也可以繁复。可以随着房子的种类而有所增减的，并非奢侈之谓。随着人类聚居而发生的污秽情形，是不可免的。但如果垃圾能由各单位房子去解决而得消除，住区的卫生环境便可得到。美卫比较难下定义，但约略说来，有了物质上适当处置之后，人的精神方面必会有所要求。最使感官愉快的是颜色。最能满足审美感觉的是大小高低的关系。颜色可以由阳光，由花木，或由建筑材料的质素上得来。也可以由器皿、家具及陈设得来，它属于住房者生活个性或经济能力方面的发展。大小高低则属于房子基本的一部，不是人人之所能处置。因要符合每处结构及功用的自然，它们需要建筑专家的布置。

但每一小单位，或小集体的住宅，纵使解决得尽善尽美，如果在同一城市或乡镇之内，多数的单位与其他建筑物相互之间没有适当分离与集合的标准，则在环境的愉快及交通的便利上便都有了问题。所以住宅的全盘计划能完满时，尚有市镇设计专家，倚赖其他市政上重要的设施。例如市区工商业中心的分布，市郊的交通，卫生工程的设备，风景区的保留，每住区的与商市之距离，每住区附近学校，公园，图书分馆，商场，小剧院等的数目与位置等皆是。谋人民共同生活中，个别的福利及相互间的秩序与组织，是住宅设计的大目标。所以在原则上，解决住所是社会问题，在时代理想设施上，它属于市政的领域，在计划与建造上，它是许多部门的技术的合作。

安居然后乐业，不合理的住屋侵害人民的精力、健康乃至于道德。一个进步的国家，绝不能使其大部分的人民迁移不定，沦为丧家之狗，或拥挤聚居，任凭疾病流行。联合大国今日无论是资本主义或社会主义，均以建筑住宅整顿市镇为其要务之一。苏联为社会主义国家，一切自然由政府统筹办理；英美两国为工商业发达资本私有的国家，这次则在战事方酣之际，政府地方或商业团体已有组织，派专家分别调查住户实况，草拟计划以备战后实行，不致损失时间。

今日诸大强国中，有许多是资本私有的国家，一切社会改进事业均用科学眼光作实际应付。我们已经知道的有几点：

（一）他们不以建造低租住宅为慈善伤感的负担，或无限制的由政府捐助经费。政府只居指导地位，通过或修正一些法案，便利人民居住上的福利。建造计划常由地方行政当局给予协助，取得适宜的地带，由社会团体主持，采用商业投资的方式来完成。此种投资乃为社会服务，故取息合法，可能很低，加以当局所给予的种种便利，（如廉价的地皮，调用失业救济会的工人等。）房子造价可以极端减省。这种低价而完善的住屋数量愈多，则愈可以牵制营业的房主，为着竞争，努力改善他们所营造的住屋，而不敢任意勒索高租。

（二）欧美许多城市，近数十年来得到拥挤的教训，他们觉悟，在建造新区住宅之前，必须先有全市的通盘筹划，不是单单增加住宅的数目而已。他们深痛从前发展的错误。增造市屋填满市心的空地，又侵占四郊的绿野，只使市镇的性质愈加恶劣及枯燥，交通发生过度的拥挤。最近的改善原则是：先分散全市的工商业中心成为合理的各组单位（Dcceiitralizatioii）配合着其附带住区及公共设备，保留适当的绿荫隙地以调剂空气，开辟最主要的交通线网以直线与周绕的干路配合。如此则城市在发展中，可以在其外围增辟若干单位自有其中心与附带的住区，与原有若干单位互相联络，而不增加原有住户密度。住户的密度增加，即增加疾病的来源，市围过大，及增加交通的拥挤；一切均不利于市政。

（三）近来英美区别各种各级的住宅，不但在材料之优劣或房间之多寡上计算，并且还以在每一英亩中建造几所为标准，英国已有一英亩二十四所或十二所或六所等试验。美国新村亦约略如此。英国设计住屋时，常附带为单身人，无亲属之老年夫妇，或有幼童的家庭作特殊的筹划及设备。在地区拥挤，而户口较多的地带，则酌量建造集合住宅，或多层公寓的住楼。

（四）他们的一切设施均经过一个实地调查的程序。根据着多数人民生活相类的情形及所发生的问题，予以最有效的解决。在他们调查之中，以一个工人的午餐时间来决定最理想的从工厂至住宅的距离；以一个女人为丈夫及孩子备餐的次数，与方式，来决定厨房与餐室及洗涤储藏等处分配的办法；以老年的生活及情趣来决定他们住所的地点等等皆是。

我们现在已在复员的开始，对于行的问题，缺乏解决困难的筹备；对于这个居住的问题，就是有人顾虑到；距离实行办法，自然尚远。我们必须及早草拟合理公正的处置或限制方法。在任何市镇中，我们不能使住宅成为投机牟利者的目标，再来压迫许多清苦的人民。我们不能放任许多有资产者各自为政的活动，以影响地价的纷乱，产生工程材料操纵与争夺。我们也不愿政府，或地方，无限制的统制及专营，而生出许多弊病。政府应鼓励许多合法的服务机关，商业团体，及慷慨公共事业者，协助这庞大的工作。

第一次大战之后，英国大城（市）如伦敦等均受过痛苦的教训。所以英国这次不待战事结束，三年前已着手调查测量。他们尽量利用战争所产生的破坏与疏散的变动，做了一个极缜密的整理伦敦大计划。大工业城如伯明罕，亦自动的作种种测量调查及统计的报告，计划出建设草案。这种计划有了实际情形及科学理想双重的根据，逐步实现，自然是同时可能而又合理的。

我国城市无一个可以比拟英国这样两个复杂拥挤的城市。我们工商业基础如此简单，各市的城郊皆是空旷，开展极为容易。只要地方主持公正，应辟的地区与道路，除却地主封建与自私之外并无复杂的阻碍。筹划合于现代生活而且美好的住区，与调查旧有的美好住宅，由市府营缮指导租赁事宜，两事是可以同时进行的。地势，技术，美术及经济方面都无大困难，所难者当全在人事方面。防（妨）害人民福利及国家进步者总是在社会服务的公正精神薄弱，及私人利害观念浓厚这两点毛病上。

美国这几年曾不断的在实验低廉租金的住宅建造，用减债基金，贷金抵押的商业方法来完成新村。并不加重政府及地方的经济负担，亦不倚赖慈善的捐助。许多方法我们都可以采用。

我们迫切的希望政府当局决心领导提倡，不厌在住屋问题的繁琐，明瞭它在人民全体健康生活上的重要。我们希望由政府或地方协助社会商业团体，技术专家，及爱国的有资产人民共同进行整顿市镇及救济房荒的计划。和平世纪在我们前面，我们必须追上注重教育，卫生及生产的建设时代。建造住宅已不是少数有资产者的特殊权利，我们必须实行使人民各得其所的市政理想。

(署名林徽因，载1946年《市政工程年刊》2期)

清代建筑略述

吾国近年建筑，采取中国式日渐加多；而吾人所可参考之现存实物，自以清代者为最多，故所采之本国式亦不期然而趋重于清代式。但清代式较之历代之式，优劣之点安在？暨所适宜于现代者安在？应加改进者安在？吾人若非先有详晰之研究与明白之认识，势必随波逐流，依违抄袭，甚至舍长取短，得粗遗精：不但不足表现固有之特长，而且成为一种降而愈下之制作。其所关固非细故也。清代建筑，就大体而论可谓完全沿袭明代，其间稍殊异者，为康熙以来之吸收欧式及采用回藏式。然并未能达融化之域，且仍为局部的。故清代只能称为明代式之附庸，而远不及宋元式之有特色与匠心，例如房屋之平面，清式概为四合头（指北方）。此式乃明代所创，清代充分完成其用；但只觉呆滞而缺变化。再就屋架结构而论，清代柱之配列，亦极呆板，绝未顾及室内空闲之需要，使柱之配列增减，不致与之相妨。至用料一层，不知是否因缺乏相当材料所致，致发生拼凑迁就，（如箍札披麻等做法）不但减少美观，而且多违建筑原则。又如宋元式梁之横断面，恒为一与二或二与三之比，与现代科学上法则暗合。清代则恒为八与十或十与十二之比，如此则横断面称为方形，徒增加梁之分量，而于全屋架之承重力，绝少增加。此外斗拱益形缩小，数虽加多而承力愈减，致完全变为装饰物。至屋面各装饰以及雕刻彩画等等大抵趋于繁碎软弱纤巧，失去以前浑雅壮严之致。故综论清代建筑，实罕堪以取法之点。此非有意苛责，盖事实本来如是，吾人亦不容故为辩解也。吾人今日而欲真明我国建筑之优点，及如何取则，固非由清溯明，上逮宋元，以远追六朝及唐代不可，窃愿同志于此加之意焉！

（署名林徽音，刊1936年《中国建筑展览会会刊》）

[1] 原注：萧伯纳的《卖花女》第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