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七 西南行

    九月五日,林徽因、梁思成夫妇告别了北总布胡同,当天到了天津,与先已等在天津的梁再冰、梁从诫姐弟会合。等了十多天,全家和清华、北大的教授们登上停泊在塘沽的“圣经号”海轮,登船的朋友有金岳霖和朱自清。二十八日他们在青岛转乘火车,三十日到济南。随即再转车,夜半到徐州。经郑州,最后到达武汉。梁、林夫妇扶老携幼,上船下车,颠沛了整整九天。然而,武汉并非安全的后方,十二天后大家再转徙到了长沙。一路上共计上下舟车十六次,进出旅店十二次。对于日后无穷尽的一次次上船下船、上车下车,这仅仅是个开头,算是个演练。

    林徽因一家栖息长沙,借住在韭菜园教厂坪一百三十四号刘姓民宅的楼上。地点紧靠火车站,窗下列车不时呼啸而过。身处战时的知识分子缺少应有的战事常识,车站绝对是军事攻击目标,住在这里无疑是绝大的错误,或许他们当时别无选择。

    似乎安顿稳当了,大家便旧习难改,又开始到处串门,他们更需要串门了。单身的先生们特别喜欢去有妻室的小屋,寻求家庭般的温暖,梁家当然成最佳的去处。大家围着小炭炉,品尝着林徽因烧菜手艺。事实上,他们已经没有什么可烧的佳肴,连作料都难备齐。林徽因说:“我是女人,当然立刻变成纯净的‘糟糠’的典型,租到两间屋子,烹调、课子、洗衣、铺床,每日如在走马灯中过去。”(《致沈从文信》)简陋的小屋里,有笑声,有叹息,总的说来情绪不是太坏,爱国情怀足以支持一段时期。拿北总布胡同说,当然今非昔比,但氛围林徽因仍有如置身太太客厅的感觉。略为新鲜的,是小屋里常回响起《义勇军进行曲》的歌声。

    北平解散的营造学社,梁思成着手在长沙重整旗鼓,办事处设在他住处的圣经学校。原来长沙也不是安全处所,林徽因经历了一次死里逃生的险情。十一月二十四日下午,日寇的飞机突袭长沙。过去敌机没有来过长沙,这次空袭之前就没有发布警报。梁思成听到轰鸣的声音还以为是期盼的苏联援军的战机,他跑上阳台仰头张望。刚看到机翼上可怕的血红圆块,炸弹随即落了下来。林徽因给费慰梅的信中详细记述了这惊险一幕:

    在日机对长沙的第一次空袭中,我们的住房就几乎被直接击中。炸弹就落在距我们的临时住房大门十五码的地方,在这所房子里我们住了三间。当时我们——外婆、两个孩子、思成和我都在家。两个孩子都在生病。没人知道我们怎么没有被炸成碎片。听到地狱般的断裂声和头两响稍远一点的爆炸,我们便往楼下奔,我们的房子随即四分五裂。全然出于本能,我们各抓起一个孩子就往楼梯跑,可还没来得及,离得最近的炸弹就炸了。它把我抛到空中,手里还抱着小弟,再把我摔到地上,却没有受伤。同时房子开始轧轧乱响,那些到处都是玻璃的门窗、隔扇、屋顶、天花板,全都坍了下来,劈头盖脑地砸向我们。我们冲出旁门,来到黑烟滚滚的街上。

    当我们往联合大学的防空壕跑的时候,又一架轰炸机开始俯冲。我们停了下来,心想这一回是躲不掉了,我们宁愿靠拢一点,省得留下几个活着去承受那悲剧。这颗炸弹没有炸,落在我们正在跑去的街道那头。我们所有的东西——现在已经不多了——都是从玻璃渣中捡回来的。眼下我们在朋友那里到处借住。

    当晚张奚若接纳了梁氏无家可归的五口,从仅有的两间住房匀出一间,梁思成和夫人和岳母和儿女,三代挤在一起,屋里还堆着劫余中捡回的家什。多年以后,箱底仍残存着玻璃碎屑。

    遭过这一场劫难,他们的经济开始非常拮据。长沙的秋天多雨潮湿,屋内阴冷难耐,住久北方的人很不适应。林徽因感冒了,躺在床上发冷发热。梁思成决定再往昆明迁徙。想到拖着病躯还要继续长途跋涉,林徽因情绪相当低落,认为自己是个“战争累赘”。她无奈地发问:

    如果有天,天又有意旨,我真想他明白点告诉我一点事,好比说我这种人需要不需要活着,不需要的话,这种悬着(的)日子也不(不也)都是侈奢?好比说一个非常有精神喜欢挣扎着生存的人,为什么需要肺病,如果是需要,许多希望着健康的想念在她也就很侈奢,是不是最好没有?死在长沙雨里,死得虽未免太冷点,往昆明跑,跑后的结果如果是一样,那又怎样?

    (《致沈从文信》)

    林徽因仰问苍天,问归问,她和梁思成还是踏上了继续西迁长途,赶往漫漫茫茫的昆明,不会想到那里四季如春。昆明陆续聚集了大批知识分子,他们夫妇是到达最早的一户。十二月八日清晨出发时,张奚若、金岳霖来车站送行。这回出发没有一个熟人同行,昆明也没有相知的朋友等候,艰辛之外林徽因更添一层孤独感。他们背着大包大包的行李,里面塞满了被褥、枕头、衣服,还带着帆布床。出发的是一队实实在在的老弱病残:跛脚的男人、患肺结核的女子、六十来岁的老奶奶、八岁的姐姐、五岁的弟弟。

    第二天到了湘西沅陵,天气晴朗,沿路层峦叠嶂,郁郁葱葱。看腻了北方光秃秃的山岩,盘桓在碧绿丛中,全家老小欣喜若狂,一时忘却了身处何时。林徽因浮想联翩,《边城》里的翠翠仿佛就蹲在身旁小溪流对面。

    沈从文的大哥家在县城,事先已得信,二弟至交路过沅陵。他大哥以湘人的好客、义气,准备很细,一定让梁家老少休息好。碰巧沈从文三弟也从前线回家养伤,沈家兄弟十分张罗不停,备足了家作卤鸡、猪肉熏条、溆浦橘子、安江柚子、保靖皮蛋、龙山大头菜,客人垂涎欲滴。沈家坐落在城郊山坡,是幢精致的小楼。客人坐在廊下俯视城郭,闲谈了好半天。林徽因说,沅陵的风景,沅陵的城市,同沅陵的人物,在他们心里是一片完整的记忆,无论何时都愿意再来一次。她心情挺好,对战事似乎也乐观起来:

    说到打仗你别过于悲观,我们还许要吃苦,可是我们不能不争到一种翻身的地步。我们这种人太无用了,也许会死,会消灭,可是总有别的法子我们中国国家进步了,弄得好一点,争出一种新的局面,不再是低着头的被压迫着,我们根据事实时(是)有时很难乐观,但是往大处看,抓紧信心,我相信我们大家根本还是乐观的。

    (《致沈从文信》)

    昆明之行的开头路程过于顺利,顺利也就戛然而止于这一点点的开头。走到湖南和贵州交界的晃县,林徽因患上急性肺炎,病势凶猛,高烧发到四十度。幸好同车旅客有位女医生,在日本行医回国的,她开个方子救了急。往昆明进发行程不得不暂时停止,梁思成全家宿在晃县县城一家小旅馆。旅馆嘈杂不堪,赌棍骂骂咧咧,妓女浪声浪气,操山东话的军官,各地来的汽车司机,鬼混的、喝酒的、打牌的、跟女老板吵架的,一片乌烟瘴气。林徽因高烧不退,在这般恶劣环境下躺了难熬的两个星期。不说名门千金,但道学者精英,被混杂于一塌糊涂的三教九流,真乃战乱时期的赐予,也是她人生的一种洗礼。

    林徽因稍一退烧,全家便急急离开了龌龊的旅馆,等待他们的后面旅程更为艰难。凌晨一点全家守候在漆黑的车站,朝前方开的大汽车全被征用了,说运送航空学校的学员和机器。梁家好不容易挤上一辆卡车,二十七名旅客和大包大包行李,全塞进一辆四面透风的破车,拖延到十点多才滚动轮子。林徽因形容她乘的汽车:“这是个没有窗子、没有点火器、样样都没有的玩意儿,喘着粗气,摇摇晃晃,连一段平路都爬不动,更不必说又陡又险的山路了。”(致费慰梅信)果然,夜半车子爬上土匪出没的“七十二盘”山顶抛了锚。前无村后无店,荒山野岭中寒风凛冽,林徽因搀着再冰、从诫,不停地来回走动,依然暖不了孩子冻僵的小身子。绝望的旅客下意识地推车借以取暖,轮子慢慢前滚。推了一阵神话般出现了奇迹,路边闪出零星亮点,冒出一个村落。绝处逢生了,他们又躲过一劫。后面的行程,汽车一再抛锚或者峭壁挡路,又是落宿臭烘烘的客栈。一路大劫小劫连连不断。山野的景色却依旧秀丽。远处树叶殷红,近处茅草泛白,脚下淌过潺潺涧水,迎面不时地一道索桥一条渡船,然而此时林徽因已不再有路过沅陵时的心境。

    林徽因病后初愈需要恢复体力,全家到贵阳找了家设施略好的“中国旅行社”。又休息了十二天,一月中旬,他们终于抵达昆明,原以为只需十天的路程,足足走了三十九天!这一路,林徽因所经历的艰辛是世人极少知晓的。

    二七 西南行 - 图1

    20世纪30年代,梁思成、林徽因在北平

    二七 西南行 - 图2

    1935年秋,林徽因在北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