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

    为林徽因立传的想法起始于一九九〇年,这一年我以访问学者方式随严家炎先生进修,需要一个进修题目。严先生说,林徽因值得研究。那时林徽因还是个陌生名字,专门研究现代文学的人往往将性别不同的林徽因(音)与林微音混作一人,甚至混在一本很有影响的现代小说史著里,一般读者的陌生程度就不用说了。萧乾与林徽因曾多有过从,我的题目即得到萧老热忱支持,他给了我一批资料,有费慰梅回忆林徽因的英文打字稿复印件,有他自己译此稿一些片段的手书,还有他主编的《大公报·文艺副刊》(香港版),那上面可能有林徽因作品(果然从中发现了林徽因佚诗)。老人珍藏了数十年的报纸,黄得赛如烤干的烟叶,稍不留意便掉下纸屑。带着一卷老报纸回来,我一路小心,犹如捧个炸弹。由此我与萧老开始了一段珍贵的忘年交,实在是很幸运的意外收获。后来老作家赵清阁先生也屡屡驰函鼓励,她讨厌媒体歪曲林徽因的文字,说林徽因“在徐志摩传记里出现过多次,没什么意思”。又感叹道:“她被文学界遗忘了。”当我完成《林徽因年表》后产生知难而退的情绪,赵先生则多加勉励:“《新文学史料》之林年表看了,不易。《林徽因评传》你来信谈过,她的作品虽不多,可从多方面去‘评’,只要研究有深度,还是可以写出丰富内涵的,希望你执着地写下去,(做)学问就得有点顽强劲,勿畏难!你能为林做些宣传,公允评价,林地下有知必含笑铭谢,我也为之感同身受!”

    两位老人话说得如此感人,可是,直至他们先后谢世我仍迟迟没有动笔。有负前辈的遗憾可想而知,但我没有悔意,当时实在太缺乏起码的立传素材。林徽因生前没有出版过著作;身后谈论她的文章极少;零零碎碎见到的一些,多谬误讹传;翻阅民国时期原报原刊则无异海里捞针。尽管陈钟英、陈宇合作编辑了《林徽因诗集》《中国现代作家选集·林徽因卷》,我仍以为支持立传的材料还是薄弱。勉强写出来的话,必定距前辈要求的深度和丰富性很远。无奈之下暂且转移到关于凌叔华、陈衡哲的研究,因为搜寻林徽因资料的时候不时碰见她俩的名字。

    未曾料到,几年后,徐志摩之热又波及了和他交往过的女性,林徽因热也接踵而至,大报小刊连篇累牍刊登她的遗闻逸事,林氏传记也相继出版。想来传记著者也是感到素材的不足,他们靠想象、虚构来补救。文学色彩的传记也是传记写法的一种,不妨有对话,有情节,有心理描述,不必太过拘泥史料,但是要可信,要不悖传主的经历、性格、思想,不能出格。然而它们虚构失了分寸的现象很是显眼,早出的几种尤为肆意放任。林徽因的学生们一再说:“任何艺术形式再现的林徽因都无法让我们这些和她接触过的学生们认可。”(《中国第一位女建筑师林徽因先生》)“市面上出现过不少版本的《林徽因传》⋯⋯作为他们(梁、林)的学生,在他们晚年有一定接触的人看来,这些作品往往没有把她的一些最令人敬佩、怀念的优秀品质表达出来。”(《忆林徽因先生二三事》)报上终于刊出严厉批评的文章,指陈林传写作中的“任情揣测、媚俗媚商”,文章的标题责问:“林徽因传”离林徽因有多远?(姚雅欣文)认真的作者知难而退了,一位写过几本其他人物传记的作家,已经接受出版社的林传约稿,可是他搜集材料越多越气馁,认为别人的林传没写好,又觉得自己不配写。于是:“还是谁也别写了,只把她的材料收集起来出本书,让人们去看吧。”我很有同感,也悄悄跟着退却,再度放弃了为林立传的夙愿,单在编排史料和考辨史实上花力气。结果出了一本《林徽因寻真》,副题是“林徽因生平、创作丛考”,其中的一半是较为详尽的林徽因“年谱”。正是这本书,引来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的关注,他热心为该社组织林徽因传记新的书稿,断定我为合适的著者。此前我谢绝过一家出版社,这回一开始仍是婉谢,最后还是答应了。我有个弱点,心态不从容便难以下笔。设了时限,限得哪怕再长,心态紧张的压力还是有过于时间匆促之感。写作中时间并没抓紧多少,心态并不从容。

    书稿虽然如期完成,可它和我心目中那本林传还有距离。原想写出一个欧美自由主义的中国女知识分子典型,她跨越两个敌对政权的社会,必有其曲折隐约的思想历程。也想客观地显示林徽因常人的一面,她有常人的弱点,不像今日年轻读者远远望去女神似的完美。我更想以闲散笔墨写林徽因,尝试随笔体的传记。这些都未完全落实。李健吾近距离看到的林徽因:“她爱真理,但是孤独,寂寞,抑郁,永远用诗句表达她的哀愁。”我只能略有同样的感受,却难以淋漓地去充分呈现。尽管随处有一点就事论事的感想,但未经整理,未加分析,对这么一位历史人物的认识仍不敢言形象清晰。即以记录传主行迹而言,也还遗下不少不该遗漏的事例、细节,未能从容顺畅地组织进去。譬如,徐志摩见着留学归来的林徽因,“亦能吸烟卷喝啤酒矣”。多么显示精神的材料,无奈仅此一句,未便“演义”,连这一句也割爱了。而诗意的林徽因本该以诗意的笔调去描摹,还偏偏取了个诗意的书名,我的笔墨,竟十分枯涩,连我往日文字固有的闲散意味也都难见其一二。为了这些不足,我的惶恐只有自己知道。

    稍给我自信的是它内容与精神的真实。林徽因的为人和文艺观,核心是一个“真”字。梁从诫先生回忆:“母亲要我从小be yourself(按自己的本色做人),她自己也特别强调写作心态的诚实。”面对若干失实的林传,我的第一原则便是忠于史实,言必有据。眼下读者正需要离林徽因更近的本色的历史人物。我努力用史笔,不作丝毫的“演义”,希望经得起学者们引证。可能有些失误,那是归咎学力不逮,非关态度。第二原则,力求写出一个完整人生的林徽因,防止笔墨过分偏于恋情、婚姻。她还有重要的事业、众多的交往,乃至困惑、矛盾。这一本林传篇幅不长,但希望它提供的信息最多。

    所附年表,是我此前出版的林氏年谱的简化,但它据新收集的材料有些纠正,有些补充,当可注意。

    此传借鉴了诸多著述,书目皆附录于后。没有他们的成果,不可能完成这部书稿。这里一并感谢。

    业师吴小如先生是沈从文、俞平伯的高足,也得到过金岳霖指点。吴老先生今年高龄八十有六,四十年代后期协助沈从文编辑过报纸副刊,写了不少书评,大概可以说是健在的最后一位京派文人。老人为本书题签,我深感师长对学生的关爱,这已不只是一声“感谢”能表达心意的了。

    愿今后有重写此传的机会,不过肯定不在三两年内所能为之,非得好好一番修炼后才能着手。我很乐意没有就此舍弃林传情结,它会继续给我以后的生活带来一点动力一点乐趣。

    二〇〇八年二月于银花苑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