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体的满足与群体的行为动机

    与从前相比,公开发表言论的成本大幅降低,聚居人群数量也随着城市化进程飞速增长,这意味着我们现在有能力将原本纷繁错杂的个人创造力集合起来,去创造具有长远价值的东西。如今这一现实不断给我们带来惊喜。对于将广大群众的认知盈余聚合起来就可以产生价值这一观点,怀疑论者从不放过任何机会提出质疑,他们宣称这即使行得通,也只是一种假象,因为当前组织及其规模与过去相比已经发生了明显变化,在这种规模下很难实现共享。

    微软CEO 史蒂夫·鲍尔默(Steve Ballmer)将软件的协同编写行为比做“共产主义”;《大英百科全书》(Encyclopedia Britannica)前主编罗伯特·麦克亨利(Robert McHenry)将维基百科比喻为“公共厕所”;《网民的狂欢:关于互联网弊端的反思》(The Cult of the Amateur)一书的作者安德鲁·基恩(Andrew Keen)则将博客主们比做“猴群”。

    虽然这些人的抱怨都是以自身利益为出发点,但同时也反映了一个大众观点:未加以管理的共享对于诸如野餐、保龄球俱乐部一类的活动来说是足够的,但是更为重要的工作则需要金钱的报酬、专业人士的实施,以及管理员的监管。

    个人想象力的提升总是与信念上的飞跃相伴而生。在以往的时代,各种业余组织不仅规模比较小,组织成本也很高,在这样的条件下,共享在创造大规模的长久价值方面效率过低:不仅组织起来有很多困难,努力的成果也难以保存、为人所知和得到传播。这些规模和时间上的限制同时也限制了共享活动本身的广度和延续性——从历史上看,它们在社会广度上的影响很小,持续时间也比较短。然而,相比过去而言,无论是在绝对性上还是相对性上,当今的社会性生产都比过去拥有更高的效率,其原因在于共享的广度和持续性从过去的家庭规模提升到了全球规模。

    这一剧变并不是一种乌托邦。抛弃旧有限制并不会引领我们进入一个没有限制的世界。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将来的世界都有其限制,抛弃旧的限制仅仅是为了给制定新限制清理出空间。社会生产率的提高加剧了原有的个人与群体需求之间的冲突。心理治疗师威尔弗雷德·比昂(Wilfred Bion)曾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对神经症患者进行过群体治疗,他对治疗过程进行了记录,并以该主题出版了一本《群体中的体验》(Experiences in Groups)的小册子,其中便有对这一冲突的详细描述。

    比昂在治疗过程中,观察到患者们总是试图通过群体行动阻抗治疗。患者之间并没有明显的交流或协调,但是每当医生尝试一种新的治疗方法的时候,患者们总会通过更改话题或回避那些可以检测他们行为的交流来阻碍治疗。这一经典的神经质患者特征在个人身上更加常见,而比昂的患者组作为一个整体也体现出了这一特点。没有哪个患者单独进行回避或是将问题转给他人,但是患者之间明显存在某种协同性的反应。

    对于究竟该将这种情形作为个体的行为集合,还是合作的群体行为来分析,比昂十分困惑,最终的结论是这个问题没有确定的答案。对于“一个群体该被当做个体的集合还是单一的群体来认识”这个问题,他的回答是:“作为一个物种,我们无可救药地同时具有两方面的特征。”从本质上来说,人类既是单独的个体,也是社会性动物。每个人都是理性的,我们可以对事物做出个人的评估和决断。我们同时也受情绪影响,能够与超越我们个人智力的人形成牢固的纽带。

    所有的群体内都存在情绪化因素,事实上,正是这些情绪使群体得以聚集在一起而不致分崩离析。作为群体的一分子,每个个体成员都面临着足够的挑战和机遇。缺少了情感上的投入,许多群体将经不起一点点真正的挑战。一个追求共同目标的群体必须保证自己的高效率(否则它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同时必须保证其成员具有满足感(否则其成员就失去了留在组织内的理由)。因此,一个群体必须在其自身的效率和个体成员的满足感之间寻求平衡。即使在军队那样等级森严的组织中,军人的士气也深受关注。对于业余性的群体来说,个人满足感的问题更加重要,因为它对成员的内在动机会有更大的依赖性。

    过于关注群体的情绪化因素有可能导致这样一个不良影响:群体行动能力的削弱。一个群体对其成员个人满足感的关注可能会超越其对自身目标的关注。比昂指出了群体沦为纯粹情绪性工具的几种形式:变成“配对群体”,群体成员们只对彼此结成浪漫关系以及谈论配对成功的人感兴趣;对某些东西的过度崇拜和不断赞美(各种爱好者群体常常有这种特征,比如哈利·波特书迷会和阿森纳球迷俱乐部);过分关注外界的各种威胁,而不管威胁到底是实际存在的还是臆想的。比昂尖锐地指出,由于外界的敌对势力对于群体的团结具有强大的促进作用,所以一些群体会倾向于推崇比较偏执的领导人,他们擅长识别外在的威胁,从而在群体内部形成一种令人愉悦的团结感,无论所谓的威胁是否真实存在。

    比昂观察到,大多数群体面临的主要威胁实际上来自于内部,这种威胁就是陷入仅仅满足于个人情绪需求但效率低下的行为模式中。他将表现出这一特征的组织称为“基本群体”(basic groups),也就是说,这种群体沉浸于最基本的欲望之中。群体成员没有能力追求任何高级的目标,而且常常主动回避(例如,比昂的神经质患者们名义上是为了改善病情而接受治疗,实际上却总是试图回避进行任何可以促进康复的治疗)。任何试图创造实际价值的群体都必须进行自我监管,以确保不会忽视自己更高的目标,这种更高的目标被比昂称作“成熟的目标”。

    相较而言,比昂将那些致力于实现其目标的群体称为“成熟的工作组”(sophisticated work groups),这类群体的成员努力避免自己和他人陷入个人满足但效率低下的情绪状态,如果有人确实偏离了工作轨道,他们会努力帮助其恢复到正常状态。这种成熟群体的运作机理是,成员将群体的标准内化,并遵照它来规范那些不符合标准的行为,无论是自己的行为,还是群体其他成员的行为。这类群体内的监管所依靠的不仅仅是一套外在原则和目标,更是群体成员内化的标准。在这种自我监管下,人们的行为将顺应其本性中好的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