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20世纪的独自性行为

日本有位妇科专家，曾著有多部性题材的畅销书。1913年，他结束了在德国为期两年的学习回到日本，对德国人手淫问题的所作所为大加赞赏。他指出，在这一拥有西方动力工厂之美誉的国度，人们并不像日本人那样，“仅仅从道德方面出发”来阻止手淫，而是“进一步使用了科学手段”来达到这一目标，而这种科学手段已经取得了辉煌的成就。在此领域，德国拥有“数量庞大的文献专著”，因此“在德国极少有20岁以上的人仍然手淫。” ^［390］ 然而，我们这位日本观察家却并不知晓，他所目睹的这一切在当时已是日薄西山，此后便不再有人费尽心机地将手淫视为导致身体失调的原因。19世纪末到20世纪30年代期间，认为手淫对公众健康产生负面影响的观念寿终正寝。大多数医生及患者都已不再相信手淫会致人死亡、伤残或精神失常。诚然，“手淫者的下场”这一俚语直至20世纪50年代仍然通行，儿童仍然会得到警告：手淫是会付出代价的，如失明、瘫痪、肌体萎缩以及手掌生毛。然而，在医学专家的圈子内，手淫再次被定性为无害。

随着疾病威胁论淡出人们的视线（至少是淡出了公众探讨），文化忧虑论开始盛行起来。人们虽然不再认为自我性行为会威胁健康，但却认为其存在不仅排斥了社会所认可的恰当的性行为、排斥了恰当的社会交往、也排斥了社会秩序本身。过去，人们曾长期认为手淫是对道德秩序的最大挑战，对人类造成前所未有的灾难，并使文明退化。但现在，对手淫的讨论不再充斥着精神病医院的记录，也不再在各种道德统计数据出现。它最终与各类附加现象实现了分离，也不再受到来自各方面的质疑——手淫代表了文化的崩塌，代表了向最原始欲望的蜕变、向最低级喜悦的蜕变。手淫已不再是脊柱结核、肺结核、盲聋、肌体萎缩的缘由，它现已成为一种崇高的行为。用著名心理分析学派学者让·拉普朗什（Lean Laplanche）和J.B.旁达里斯（J.B.Pontailis）的话来说，手淫是一种“为性而性”的行为，没有具体的目标，也不受任何牵绊，完全是纯粹的幻想。弗洛伊德认为，手淫“位于性行为各个层次中的最低端”，不仅仅因为其在历史上出现得最早，更是因为这一行为是最原始蒙昧的、与文明进程的对立是最尖锐的，对女性来说尤为如此。手淫“是‘性本能’在自恋阶段的性行为”。即便我们一边手淫，一边想像着自淫活动之外的事情，也无法超越我们自身。 ^［391］

由此可见，从提索和卢梭的时代，到弗洛伊德的自由性学的时代，人们对手淫的看法既有明显的变化，又缺乏明显的变化。那些关于致病的奇谈怪论已经一去不复返，然而取而代之的却是一套更加繁杂的理论。为什么手淫时的罪恶感是最核心的罪恶感？为什么手淫又是最基本的性行为？这两个问题相互交织，形成了这些繁杂的理论。在这些繁杂理论的基础上又形成了代表着文明的著作，使自淫活动中自恋、自动的乐趣演变成了一种文化。（当然，也有与之针锋相对的观点。哈夫洛克·埃利斯（Havelock Ellis）首先指出，手淫行为代表着最高形式的文明；代表着艺术与创造力的基石。这当然不是弗洛伊德及其同仁们所持的观点。）人们曾对儿童及成人进行恫吓，试图使之停止手淫幻想。这也曾是提索、卢梭及其同仁们公开宣称的目标。这类努力已销声匿迹，但取而代之的是对手淫最初动机的更加详尽的描述：那是一种罪恶，这一罪恶得到了难以想像的成功，“这一罪恶是孩提时代的诡计，是第一种天真幼稚的罪孽”，在此之后，其他各种罪孽会接踵而来。

手淫成了性欲与文化之间的冲突前线，成了性欲与除了纯快感之外的其他目的之间的冲突前线，成了既充满诗意又极具色情的干细胞，此后的一切淫色均由此发展而来。过去那些低级的恫吓方式，在新世纪已经被更新的方法取代了。例如，良好的养育方式、道德的规劝、对什么是崇高的阐释等，而首当其冲的则是教育。总之，新世纪的社会舆论导向直指孩子如何健康地长大成人这一话题。罪恶感及其所带来的心理负担取代了死亡与精神失常，但是却依然令人恐惧，依然使手淫者认定手淫是一种器质上的变态行为。那种被菲利普·罗斯（Philip Roth）的小说称之以“波特诺依的抱怨”的伪病症只能出现在20世纪30年代以后。手淫在性与自我的关系中虽仍然居于关键地位，然而却有了新的使用领域，这一新的使用领域着实令人吃惊。那种认为性及性乐趣的终极目的是生育的旧观念已经不再被人们所遵从。

旧的医学模式死亡，新的心理分析模式兴起，然而故事至此却并未结束。故事还有尾声，展现给人们的是更加激烈的变化。

早在20世纪20年代，手淫就开始存在于先锋派文艺领域。60年代起，手淫成为一种个性解放活动，成为独立自主的宣言，成为对“为了快乐而快乐”的理念的肯定。它不仅成为利用性玩具赚钱的方式，成为新时代文化政治中的策略或反策略，成为绘画及行为艺术的主题，也成为人类在落魄或成功的性爱体验中极为有趣的部分。这些新的理念时而交相辉映，时而相互组合，使手淫这一原本被认定为枯燥乏味的行为身价陡增，无论在现实世界中还是在虚拟世界中都是如此。例如，在我写下这些内容的那一天的晚上5点，同性恋者手淫网站“纽约小子”的访问量已达1073006人次，而与之类似的“小子”网站在全球还有20多个。无论是异性恋者还是同性恋者，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大家都不再仅仅信奉手淫所带来的即时快感。遵循着手淫的精神，全国手淫月应运而生 ¹⁵ 。此活动得到了情趣用品制造商“Good Vibration”的资助，将商业获利与社会评论结合于一起。电视上、互联网上、书店中、画廊里，我们的主题随处可见。它不仅出现在女权主义解放运动的背景下，也出现在男性解放运动的背景下；出现在同性恋的环境中，也出现在异性恋的环境中；出现在学校的卫生所中，或许也出现在许许多多人的思想中、谈话中。这些人有的热烈拥护这一行为，有的对此持无所谓的态度，还有的则对这一行为深恶痛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