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前期的手淫:理论视角

    手淫病曾有过医学模式、器质模式,在探讨这类模式的衰亡时,我们已经对目前这一解释性话题有了不少接触,但我仍然想对这一争论作一总结。而对于这一争论,弗洛伊德曾作过影响深远的新综述。早先,这一话题在各位作者中间大同小异,哈夫洛克在一部著作中对其作了很好的总结,这部作品于1897年出版,此后不断重印。在医生及道德学家看来,自体性行为是性行为的核心,其形式即为手淫。这一性已超出了人类世界,从而显现出其原始、初级的本质。正如我们所看到的那样,埃利斯及其同事已获悉,黄鼠狼、狗、猫、马,都有这一行为,伊万·布洛赫重复道:“甚至大象也会。”他兴奋地称,猴子当然也存在这一行为,且会“在大庭广众面前恣意为之”。这些证据中明显带有一种反诘,即手淫具有原始性。一项最新研究发现,由人类养育的长臂猿使用手来手淫,而不是把身体往别处蹭,这似乎表明长臂猿在模仿其主人的行为。一位研究倭黑猩猩的专家评论道,这些灵长类动物“仿佛读了《卡玛·苏特拉》一样”,它们可变换不同姿势、不同方式进行手淫,可谓颇具创意。 [408]

    但埃利斯这一代专家却并不承认这一可能性。在他们看来,不是动物在模仿人,而是人在模仿动物。截至1900年,已有大量人类学文献显示了原始人的手淫行为以及幼儿的手淫行为。究竟男孩和女孩的手淫是否一样多,尚无定论;但每个人都逐渐接受了一个观点,即无论男孩还是女孩,都罕能避免这一行为。一些知名学者发表了不同的见解。例如,噬菌体的发现者、诺贝尔奖早期得主埃列·麦奇尼科夫(Elie Metchnikoff)认为,有一种自然的生理手淫,其存在是正常的自体性行为,是人类发育不平衡的结果。这一不平衡体现为:性感知先于性器官的成熟而出现。但麦奇尼科夫仍然认为,女性的性感知程度低于男性,因此手淫行为自然也相对较少。 [409]

    在18世纪,婴幼儿的手淫曾被认为是外在因素介入所致,这些外在因素可能是生理的,也可能是人为的。例如,德国一位学究指出,虫子、紧身衣、有邪念的仆人,都可能成为婴幼儿手淫的诱发因素。(他曾以此为依据,建议给女孩穿连衣裙)。而截至1900年,婴幼儿的手淫已逐渐被认为是自然的了。在生命的特定阶段,自体性行为既不是错误,也不是堕落,而仅仅是兽的本性或人的兽性而已。 [410]

    问题随之而来:这一存在于动物中、幼儿中、原始人中的蒙昧行为,究竟在何种条件下方可引入资产阶级欧洲的社会秩序?代价几何?从婴幼儿到巴厘岛上、丛林之中的原始人,从前线的士兵到骑自行车、跑缝纫机、蹲着洗衣的女人,直至形形色色的青春期少年,要解答上述问题,其线索极难把握。哈夫洛克·埃利斯十分圆滑地否定了童年后的手淫是良性的这一观点,并引用了大量文献说明了其危害,即手淫或许不是导致神经衰弱的惟一原因,但却是其重要原因之一。他由此得出结论,认为“这”与文明是对立的。此处的“这”究竟指什么,无法定论。有时,或许需要在“手淫”前面加上“过度”这一并未阐明的形容词,而这样一来,又势必会影响我们对其论断的理解。

    但这一话题对他来说显然意义深邃:“我认为手淫问题对女人来说意义很大,手淫会使其厌恶日后的真正交媾”,因为在青春期时,“情感的要求以及性的真正魅力”均被“用不正常的手段加以锻炼了”。他认为,在高智商女性当中,“早熟而过频的手淫”若不算是导致离婚的“惟一有效原因”,最起码可以算作“主要原因”之一。无论男女,青春期的手淫均会导致病态的自我意识、导致自尊的缺失,因为手淫无法使人得到提升自我的“荣耀感和安乐感”。只有从心爱的异性所给予的亲吻中,才可能找到这样的感觉。

    下一步,问题又继续出现。对于聪明的青年男女,青春期过多的自体性行为会导致“某种程度的心理扭曲”,并培育出“致人神经极为紧张的错误心态”。据埃利斯所依靠的权威资料称,泽伦·克尔凯郭尔(Sφren Kierkegaard)深受此折磨,尼古拉依·果戈里(Nikolai Gogol)的“梦幻忧郁”亦是由此产生,尽管不可否认,这种“梦幻忧郁”帮助果戈里成为了成功的小说家。很明显,这两个人都是声名狼藉的手淫者。健康的成年人若无正常性生活,需要多频的手淫才算得上“正常”?埃利斯的结论是,这一问题很难回答,故只可一一进行个案分析。而他所引述的个案并不会给手淫者带来多少希望。一些个案中的人在手淫习惯中挣扎着,恰似酒鬼、烟鬼“被牢牢锁在其放纵的习惯上”。简言之,在埃利斯看来,成年人的手淫若是超过了某种限度(在我们今天看来常常是很平常的),就会成为某种病变,即使不是身体的病变,也会成为社会病变、心理病变的标志与起因。这种病变即便不代表回归压抑,也是在否定人在文明秩序中的位置。 [411]

    在维也纳的分析家们之中,在研究性问题的学生之中,只有威廉·施特克尔对手淫问题持自信乐观的态度。他关于这一问题的著作直至战后才出版,但他在心理分析的圈子里,长期以来就是个独特的人。欧内斯特·琼斯(Earnest Jones)称其为“异常的施特克尔”。即使是在自体性行为之外的问题上,施特克尔在其同事中也颇具冒险投机的名声。琼斯认为,施特克尔是位“超级娴熟的作家”,其作品比阿尔弗雷德·阿德勒(Alfred Adler)的更有意思,但却“不准确,且具有最差记者的那种坏品位”,甚至还经常“对事实持有不负责任的观点”。就是这位名声扫地的施特克尔认定,在儿童成年之时,将自体性行为引入家庭生活中并不会带来道德上的负担。如果继续手淫,甚至有可能产生积极效应,对社会对个人都是如此。对于此问题,弗洛伊德与施特克尔一直争论不休,喧闹一时的“关于《手淫》一书的讨论”显然只是其中之一而已。在漫长的争吵中,施特克尔始终独为一方,其观点与其同事们一直相左。 [412]

    奥古斯特·弗莱尔是德国极富影响力的催眠专家、精神疾病专家、性学专家。其有关当前这一话题的著作于1906年出版,并广为翻译。其中有关发育中的手淫的观点十分柔和。弗莱尔将这一问题分为三个部分。首先,补偿性手淫,所谓的补偿性手淫,是由于缺乏正常释放自然欲望的途径而产生的。这一行为所导致的麻烦并不在于该行为本身,而是在于手淫者“意志反复遭受挫折,多次痛下决心克服感官上的欲望而无果”。女性受此影响的几率较小,但“一旦养成这一习惯,就会反复为之,因为抵制这一淫欲十分困难”。换言之,补偿性手淫所带来的麻烦在于戒除这一行为的尝试。这与吸烟问题类似。尼古丁所带来的麻烦,远不及试图戒烟时所经受的痛苦。与弗莱尔的这一观点相比,此前的观点似乎从未将意志薄弱至于如此重要的地位。

    第二类手淫“由榜样与模仿而引起”。弗莱尔认为,这类手淫的危害被夸大了。爱情与正常的性生活可使之淡出。至于第三类手淫的来源,弗莱尔将其认定为“与生俱来的病态色情狂”或“心理早熟”。笔者认为,“心理早熟”与儿童期迷恋手淫相关,也可能与其他某种真正的病理有关,这类病症在当今的医疗文献中人可见到。“仁爱与自信”、成长中的温柔帮助,均有利于此问题的解决。除极个别的几个例子外,此问题并不十分危险。 [413]

    青少年的核心性行为意味着什么?超出原始蒙昧状态的性行为意味着什么?在弗洛伊德的圈子里,鲜有对此问题的温和论述。赫尔曼·洛雷德(Hermann Rohleder)的著作曾被其同事们称为手淫问题的综述,他称手淫为“堕落”的标志,即对原始性形式的回归。他还认为性幻想是手淫区别于性交的标志。尽管这一提法于原始主义的概念不甚相符,但却沿袭了我们已追溯过的旧传统,这一传统始终存在,并进入了20世纪。 [414]

    理查德·克拉夫特—埃宾是弗洛伊德前一代的另一位重要人物。对他来说,手淫的核心问题,并非其会导致男性阳痿,并由此导致性颠倒或性颠倒式的行为。克拉夫特—埃宾认定,同性恋感觉或同性恋“本能”均根植于身心深处,因此手淫及其他外部因素均不会导致这类感觉或“本能”。所谓的手淫过度,也不是性欲过强或先天性精神失常、道德堕落而引起的症状。所以,在克拉夫特—埃宾看来,童年以后的手淫明显是病态行为。这种行为会抑制道德发育及性发育。他写道:“没有什么会(比手淫)更易于玷污一切高贵情感、理想情感之源,在某些情况下,甚至会使这一切枯竭。”手淫“会毁掉芬芳美丽、含苞欲放的花蕾”,并使之变得“粗俗猥亵,充满兽欲”。对男男女女来说,手淫使他们不再喜爱“由自然方式得到满足”。接下来,手淫者会力图戒除手淫并恢复到正常的性生活中去。然而戒除手淫的成功纪律却并不高。因为在放荡多年之后,手淫者早已丧失了戒除手淫所需的心理素质。道德、品格、幻想、感触、本能等,都已几近毁灭。因此,克拉夫特—埃宾也像弗莱尔一样,认为戒除手淫的尝试是势必要失败的,这一失败自身即为道德沦丧的产物,这一结论比其同事们的看法要严重得多。 [415]

    在这一文献中,手淫已不再致命,也不再被认作一种疾病。在人生的特定阶段,手淫变成了一种非正常行为,变成了可取代正常性行为与性乐趣的非自然行为。这里的非自然行为,不同于过去托马斯·阿奎纳或亚里士多德所说的“非生殖”意义上的“非自然”。20世纪早期的进步运动者为手淫制定了新的规则。例如,20世纪早期,节育的一位主要倡导者指出,先前的许多作者都犯有“严重的错误”,这些人在此类问题上明显持基督教神学的道德传统,因而才会认为“性乐趣仅仅是个副产品”,生殖才是最终目的。而这位学者认为事实“恰好相反”。接着,他自己也对手淫进行了评论:“这一糟糕的替代行为”对青春期少年比对幼儿害处要大得多,因为这一行为在青春期会形成习惯、形成需要。哪些行为可被允许,其极限由正常性交的极限所决定。独自性行为超越了这一极限,“远非提供正常性交的那种舒适有益的效应”。这种“自我的强行性行为”使人衰弱,其随心所欲的本质造就了“这一习惯的真正危险之处”。由此,我们回到了提索所提出的童年压抑成瘾论中,用巧妙的花样翻新了观点。手淫成了个体心理动力学的战场:由于成年之后要有正规有序的性乐,因而婴幼儿时代的游戏必须遭到摒弃。然而,做到这一点也并非容易。 [4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