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企业里的人力资本

    在一般的产品市场交易中,无论消费者还是生产者的人力资本就已经很重要了。即便是在交易费用为零的假设下,供求双方的产品和劳务交易中就已经包含了或多或少的人力资本。价格机制不单单配置物质性的经济资源,它同时也激励着生产者消费者双方人力资本的利用。买什么、买多少和卖什么、卖多少,都离不开双方当事人的健康、体力、经验、知识和判断。这些人力资本如何调用,全凭市场信号的激励。所谓价格机制配置资源,不能少了一个由当事人在价格信号下作决策的关键环节。道理很简单,市场交易需要的人力资本只归属个人,除了相对价格变动引起相对利益变化的激励,当事人既不会“进入(买和卖)”,也不会“退出(不买和不卖)”。用其他方法来“配置资源”,千千万万当事人不配合,当然麻烦一大堆。

    但是,人力资本产权特性在企业合约的场合才得到突出的表现。企业合约把隐藏在一般市场交易商品和劳务之中的人力资本分解了出来,并把人力资本本身当作可为企业购买的独立要素。我们已经知道,加入企业合约的至少有一方是人力要素及其所有权。最简单的如“古典企业”,就是企业物质资本的所有者与劳务要素的所有者——工人——达成的一个企业契约。这里投入企业的劳务,还不就是工人人力资本(体力、基本技能和努力)的发挥和利用?劳务天然属于工人个人,这个铁则在古典企业里同样存在。企业的物质资本所有者——资本家——除了找寻激励之道,别无良策可让工人尽心尽力。阿尔钦和德姆塞茨(Alchian and Demsetz,1972)强调的企业内的“计量和监督(measuring and monitoring)”,意义在于识别出个别工人对企业生产的贡献,从而奠定“激励性报酬安排”的基础。“计量和监督”,可不是“压榨工人”的意思。(7)工人的劳动努力,像任何其他人力资本的利用一样,可“激励”而不可“压榨”。资本家滥用权力的事情虽然像任何权力都会被滥用一样史不绝书,但资本权力的滥用,除了激起工人的集体行动(罢工、游行和工人运动),从来达不到充分利用工人劳动能力的效果。另一方面,工人自发的集体行动,只以反制资本家滥用权力为限。在多数情况下:工人在竞争中接受劳务市场上的交易,并对“激励性合约”能够作出回应。

    计量和监督,就是另一类人力资本,即通常被叫做经理的管理知识和才能在企业里的应用。同样,所谓“企业家才能”即对付市场的不确定性,作出企业“做什么和怎么做”的经营决策,不过就是企业家人力资本在企业里的运用罢了。因此可以更完整一点说,任何企业合约都离不开工人的劳动、经理的管理知识和能力以及企业家的经营决策。这3种人力资本,像任何其他经济资源一样,在生产中的功用相同,仅仅因为相对稀缺性的不同而市价迥异。但是,这些人力资本的产权特性,却共同地与非人力资本的产权特性不同:第一,人力资本天然只能属于个人;第二,人力资本的运用只可“激励”而无法“挤榨”。这就是为什么在企业这样一个团队生产里,不可没有对所有个别成员劳动贡献的计量、监督和管理。(8)阿尔钦和德姆塞茨主张“以剩余索取权来激励企业监管者”,仅仅是因为“监管监督者”的信息成本过于高昂;奈特(Knight,1921)强调以“利润”回报企业家才能的合理性,道理也在于企业家面对的是无经验概率可寻的市场不确定性,根本无人可知企业家是否尽心尽力在作经营决策。

    企业,无非是上述各种人力资本与其他非人力资本之间的一个市场合约。市场的企业合约之所以特别,就是因为在企业合约中包含了人力资本。人力资本的产权特性使直接利用这些经济资源时无法采用“事前全部讲清楚”的合约模式。在利用工人劳动的场合,即使是那种简单到可以把全部细节在事前就交待清楚的劳动,劳务合同执行起来还是可能出问题。因为单个工人在团队生产中提供的劳动努力,要受到其他成员劳动努力的影响。要维护并激发全体成员的劳动努力,离开“计量、监督和其他激励”就无计可施。在利用经理劳动的场合,要事前讲清楚企业管理的全部细节即使在技术上可能,也会因为信息成本太高而在经济上不合算。聘任企业经理的合同在事前真正可以写入的,实际上要经理相机处理事前不可完全预测的事务的责任,以及经理的努力所应该达到的目标。经理努力的供给,是由激励机制的安排和执行决定的。“激励”不足,到处看到“管理不善”迹象就不必奇怪了。至于要利用企业家才能,事前恐怕连“大概”的内容也写不出来。因为“发现市场”和“在一切方向上的创新”这样的事,毕竟谁也不能在事前加以“规划”或“计划”。企业家才能的发挥,甚至在事后都难以监督和计量。除了用类似“分成租合约(sharecropping contract)”这样的制度安排,即由企业家人力资本的所有者分享企业经营的剩余,企业家才能是无法被“激励”出来的。企业家才能属于个人,如果“激励”不足,这种才能就好像“天生匮乏”一样供给不足。经营败笔随处可见,“企业”就不如拆成多个小个体户到市场上分头谋生还更划算些。总之,当不同质量的人力资本作为可以独立买卖的生产要素进入企业时,有一些共同的产权特征。企业合约作为一个特别的市场合约,其特别之处——合约要多少保留一些事前说不清楚的内容而由激励机制来调度——可以由人力资本的产权特征得到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