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学门与士族
“士林”与“世家”的积累是什么关系呢?对“世家”现象,士人的态度中其实是矛盾的。一方面儒家主张“人皆可为尧舜”,父祖的门第官爵并不代表子孙的才能品德,所以对“任子”一类选官特权,对“以族举德,以位命贤”做法,对一人显贵则家族俱荣的现象,汉儒都是有批评的。但另一方面,士林本身也存在着“世家”,借用时人用语,这种世家可称“学门”。
在先秦诸子那里,“家学”现象不怎么突出。至于汉代,学者曾有一个说法:西汉经学以“师传”为主,东汉经学转以“家传”为主。然依近年一份对两汉约1500名儒生的统计,更准确的表述应该是,两汉经学“师传”和“家传”的比例无重大变化;但因东汉儒生数量大大增加了,所以“家传”的绝对数量,仍是大大增加了。
东汉有一些家族世传经术,又恪守儒家道德。如世传《欧阳尚书》的弘农杨氏,孔融称赞其“四世清德,海内所瞻”,张超称赞其“我汉杨氏,作世栋梁”。由于杨家一门经术传世、忠烈成风,此族虽然世居高位、四世为三公,海内士林却认为官得其人。家世三公的,还有世传《孟氏易》汝南袁氏,自袁安以下四世五公,比杨氏更多一公。连清人赵翼都感叹说:“古来世族之盛。未有如此二家者!”对这种儒学家族的世代居官,士林舆论不但不视为弊政,反而给予了崇高赞扬。名士为人推重,屡出名士的家族自然也为人推重了。荀淑有子八人,“并有名称,时人谓之八龙”;贾彪兄弟三人“并有高名”,号称“贾氏三虎”;许劭、许虔兄弟,并称“二龙”;陈萛、陈纪、陈谌父子三人,“并著高名,时号三君”。这些名士家族负海内盛誉,公府州郡礼命不绝。这意味着,在新一轮的世家积累之中,那种兼具官僚与士人身份的家族,将展示最大的发展潜力。
士人接受教育、“经明行修”,就可以入仕居官;猎得官场权势,反过来又能强化财富的占有;雄厚的家族财力,又足以保障子孙继续接受教育、成为士人。东汉以来,这种“教育—权势—财富”的循环占有,越来越多地围绕“族”而展开了,就是说呈现为一种“学门—官族—豪右”的循环。在这里,乡里、官场、士林都可能成为循环的起点,甚至仅仅靠官场和士林的互动,就能形成士族;“古老农村结构”中的乡里豪右身份,不是必要条件。东汉士族,大多同时具有学门、官族和豪右的特征,可以视为三者的三位一体;至于魏晋以下的新出门户,大抵就是名士与官僚的综合,其来源和形成与豪右的关系并不很大。
图二十四 汉代石砚(1978年山东临沂金雀山出土)
“士人官僚”在后代依然存在着,为什么汉晋间他们发展为士族门阀呢?秦汉处历史前期,原生性的社会关系,宗法性、依附性、封建性、私人性因素比后代浓厚得多。人们更习惯于把家族、宗族视为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的单位,对“以族举德,以位命贤”也有更大的容受度。给官僚子弟以入仕特权,人们觉得那是人之常情;屡出贤官的家族,被认为能继续提供德才兼备的子弟。而这时的官僚政治尚较原始。察举制以“推荐”为主要手段,比科举制散漫多了,相对不利于抵制士族现象。东汉有很多“家世孝廉”的例子,例如某张氏家族“七世孝廉”,某雍氏家族五世五孝廉,范阳祖氏“九世孝廉”,敦煌曹氏五世四孝廉,等等。科举考试则能造成更大的社会流动,对门阀现象是一个有效的抑制。科举制下“家世进士”的比例,小得多了。至于汉代的辟召制,其随意性比察举制更大,为士族子弟的蝉联冠冕留下了更大空间。
汉代官僚政治的不成熟性,还可以从“故吏”“门生”“同岁”等现象看到。东汉的长官与其所辟召的掾属之间,存在着“策名委质”关系,即个人依附。掾吏称长官为“朝”,双方形同君臣;掾吏或长官调迁后,双方仍保持着“故主”和“故吏”关系,即“老上级”“老部下”的关系。故主有罪,故吏要尽力营救、周旋于生死之间;故主死掉了,故吏要服三年丧;那三年丧,是与君主、父母同等隆重的丧礼。
“门生”顾名思义,本来是门徒、学生。汉代经师的门徒动辄成百、上千以至上万,他们都要“编牒”(登录于名册)。经师与门生俱损俱荣。门生得尽力侍奉师长;师长死,门生弟子要为之服丧、立碑。当时很多官僚同时又是经师,拥有众多门生,那也构成了他的社会势力。后来不教书的人也有“门生”了,连外戚、宦官都有“门生”。顾炎武干脆说:“愚谓汉人以受学者为弟子,其依附名势者为门生。”汝南袁绍正是凭着家族“四世五公”“门生、故吏遍天下”的政治优势,转眼间就成了最大的军阀。官渡战前,其家乡“门生、宾客布在郡县,拥兵拒守”。
汉末还流行着孝廉“同岁”的现象,这是一种同年举孝廉者的互相交结行为。“同岁”孝廉们一起宴饮以结恩好,编制《同岁名》一类名册,名册“上纪先君,下录子弟”,包括家庭成员。由此,来自一百多个郡国的孝廉们建立了密切的私交,尽力互相提携。“同岁”死了,别的“同岁”得为他立碑服丧。
故吏、门生、同岁现象都是在“官场”中滋生的,是以官僚政治的存在为前提的,然而它们是依附性、私人性的,具有非官僚制性质。汉代的故吏、门生、同岁现象比后代浓重得多,其滋生和蔓延,显示汉代的官场和士林是“早熟”的,“近代性”和“原生性”并存。若是“官场”和“士林”很不发达,那么豪右的社会分量就会很重,也许会在汉晋间发展出一种强大的土地贵族来;而如官僚政治和文化建制高度发达了,那么官场和士林的“准入”规则,就足以排除家族和门第因素,或将其负面影响抑制到较小,后代的科举制就是那种情况。东汉处于两种情况之间:此期的政治文化体制,不足以充分抑制新一轮“世家”的积累;然而它毕竟大大超越了“古老的农村结构”,豪右首先得进入士林、进入官场,转化为士人、转化为官僚,才能获得政治文化权势。
当然,所谓“秦汉的政治文化体制,不足以充分抑制新一轮世家的积累”这句话中,只说到了“不足以充分抑制”,却没有说它全无抑制。事实上,东汉政权在稳定运作的时候,大致还能保证“选贤任能”的正常进行,东汉后期还出现了孝廉考试之制,它其实就是科举制的先声。然而随后汉末动乱、王朝解体、三国分裂、五胡乱华,情况就不一样了。此时皇权低落、政权不稳,风雨飘摇之中,各政权都出现了体制上的“退行”现象,士族门阀便在其间迅速崛起。这就是后面的叙述内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