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北朝政治文化风尚:重军功、重吏治、重法制
钱穆先生曾论述说:“南北朝本是一个病的时代。此所谓病,乃指文化病。若论文化病,北朝受病转较南朝为浅,因此新生的希望亦在北朝,不在南朝。”陈寅恪先生有言:“李唐一族之所以崛兴,盖取塞外野蛮精悍之血,注入中原文化颓废之躯,旧染既除,新机重启,扩大恢张,遂能别创空前之世局。”“文化病”和“新生的希望在北朝”的说法,“塞外野蛮精悍之血”与“中原文化颓废之躯”的对举,都发人深思。
若用一种简练表述,南北朝的历史就是文化士族与军功贵族的竞争史。南朝的皇权重振,得力于所谓“次等士族”,即军人势力;但南朝军人仍受文化士族的压抑,未能发展为一支新兴政治力量,所以“次等士族”重振皇权、重振官僚政治的动量,远不如北朝军功贵族之大。骑马民族的天性就是强者为王、崇尚军功;在建立政权之后,“重军功”的精神就顺理成章地转化为重吏治、“重事功”了。军功是要付出生命与热血做代价的,若军功贵族居强势地位,那么文化士族只凭“冢中枯骨”、只凭文采风流而“坐享天禄”吃白食儿,就不太容易了。军人们将理直气壮地提出这样的政治要求:老子的名位可是拿命换来的,那你们士人呢?你们士人至少也得有事功可称可考,才算公平吧?由此,鲜卑军功贵族不仅支持了一个强大皇权,而且以其发扬蹈厉的军功精神,为官僚体制注入了蓬勃活力。
中古士族的典型形态是文化士族,即贵族化了的士人。士人就可能寻求一己的政治理想,寻求个性自由,可能为寻求文化成就而旁置了行政职守;而军功贵族却是“军事化”的,军事化的组织编制以“命令”和“服从”为基础。所以,以士人为支柱的政权和以军人为支柱的政权,其运作模式和政治形态都相当不同,前者容易流于散漫宽松。不妨这样比方:中国官僚政治以“吏治”为支柱,左右各有“崇文”和“尚武”两条绳子拉着它。在江左政权因过度“崇文”流于政治松弛,甚至出现政治萎靡,“吏治”支柱倒向一侧、摇摇欲倾之时,北朝的“尚武”那根绳子把它拉了回来,令其再度巍然矗立。士族在江左的形象是“精神贵族”,在北朝则“官僚化”了,向秦汉那种职业吏员“回归”。简言之,“尚武”对“崇文”之病,有一种“矫枉”之功。
南北都存在着门第观念和门第制度,但南北仍有不同。魏孝文帝实行了门阀化政策,但那不是其全部宗旨。有一次孝文帝策试秀才孝廉,要他们揭发地方官是否苛虐;秀孝们未敢如实陈述,孝文帝便勃然大怒,宣称要“按以大辟,明罔上必诛”。南朝秀才策试,大抵被看成名士们驰骋文藻的机会,而北朝对“文”的要求则是“文治”而非仅文藻。孝文帝还说过“苟有才能,何必拘族也”。有人曾问他:设置官位是为了给膏粱子弟提供进身之阶呢,还是为了“益治赞时”呢?孝文帝的回答相当干脆:“俱欲为治!”可见孝文帝的士族化政策只是手段,而非目的。因北朝异族皇权的存在和功绩制精神的浓厚,北朝的士族门第并不稳固。魏孝文帝之后没多少年,就出现了“法开清浊,而清浊不平”,“中正卖望于下里,主按舞笔于上台”的情况。宣武帝还对“中正所铨,但存门第,吏部彝伦,仍不才举”,提出过尖锐批评。可见北朝的门第观念,淡薄脆弱得多。江左中正大抵以士族名流担任,北朝就不是这样了,很多武卒小吏厮役恩癰,“蕃落庸鄙”之人,甚至被华夏士人视为贱人的宦官,都堂而皇之地高踞中正,承担“清定门胄,品藻高卑”之职了。像宦官平季,做了幽州大中正,同时又兼摄燕州、安州、平州、营州中正。这些人能有多少维护士族之功,真该画上一个大大的问号。
“五胡”对汉式门第,当然不会有汉人那种高山仰止之感了。按部落观念,大家都是同胞、都是人。在艰难求生的奋斗中,谁能沙场平敌、谁能建功立业、谁有权有势,谁就是老大。比如说北朝宦官,北人没觉得他们怎么下贱,他们也是人。只要宦官能弄权擅政,大家就争着跟他联姻认亲。又如北魏的工商皂隶,也经常是战后班赐掠夺物时的受惠者。王朝让吏民“上书极谏”时,把工商皂隶也算在里头。南朝的工商皂隶,可曾得到过“上书极谏”的权利么?
魏晋玄学的弥漫,侵蚀了专制官僚体制的观念基础。北方玄学不盛,法术之学却为人所重。公孙表曾向魏道武帝献上《韩非书》二十卷,劝其“以法制御下”,道武帝一见倾心。北方治法术的学者还有刘昞、李先、崔昂等。勃海封氏世传律学,“好刑名”“好法律”的官僚更不乏其人。史称北齐士人“多晓法律”。宇文泰与苏绰的君臣投契,“申韩”曾是其间纽带:苏绰向宇文泰“指陈帝王之道,兼述申韩之要”,宇文泰“不觉膝之前席”,两人一气儿聊到天亮。史叙北朝之政“先法令而后经术”,其风气一直持续到隋,隋文帝“不敦诗书,不尚道德,专任法令,严察临下”。
北朝重法制,与部族传统有关。华夏族早期“兵刑不分”,刑法源于军法。而据史载,拓跋部早期也曾“以军令从事”。拓跋猗卢做首领时,刑法严酷,民众以违命而死者以万计;各部集会之日,迟到者“举部戮之”,惨遭族灭的部落老少,只能相携赴死,没人敢于违抗。这种严刑酷法,倒也为后来的法制贯彻创造了条件:统治者一旦认真起来,法律真能雷厉风行。史称北魏“北都时,朝法严急”,“太和以前,朝法尤峻”。北魏前期官僚的贪污现象曾很严重,然而制裁也颇峻厉。明元帝校阅守宰们的资财,若不是上任时带来的,一律看成赃款;献文帝规定,长官接受一只羊、一斛酒,就要大辟处死;孝文帝颁行俸禄后,赃满一匹即死。在这样的严厉打击下,一时“赇谒之路殆绝”。
北魏迁洛后一时“文雅大盛”,但至宣武帝以降,“进必吏能,升非学艺。是以刀笔小用,计日而期荣;专经大才,甘心于陋巷”;孝明帝之后“天下多务,世人竞以吏工取达,文学大衰”。陈寅恪先生说,魏孝文帝的文物风流复炽于北齐邺都。然而另一些记载又谓:“白天保以后重吏事,谓容止蕴藉者为潦倒。”“容止蕴藉”即标榜文采风流,是社会看不上的。轻文士而重吏治的风气,还不止北齐而已,北周也是如此:“近代左右邦家(指周、齐二朝),咸取士于刀笔。”汉代有儒生、文吏之争,而北朝后期“刀笔吏”们再度崭露头角,其事颇堪寻味。那意味着与汉政相近的那种政治文化模式,正在回归。
魏与西晋事功派官僚曾抨击名士“浮华”,而北朝又有其事。史称“有晋之季,文章竞为浮华,遂成风俗。太祖(宇文泰)欲革其弊”,西魏宇文泰为抑文辞浮华之病,下令采用《尚书》周诰的文体。而且无独有偶,隋文帝同样“每念斫雕为朴,发号施令,咸去浮华”;“时俗词藻,犹多淫丽,故宪台执法,屡飞霜简”。“宪台执法,屡飞霜简”,是说御史台对词藻淫丽者屡加弹劾。文人喜欢淫丽还是喜欢古朴,关朝廷什么事儿?北周苏威云:“江南人有学业者,多不习世务,习世务者,又无学术”;隋朝李谔云:魏晋江左“竞骋文华”,结果“文笔日繁,其政日乱”。江南的“学术”淡化了“世务”,“文华”造成了“政乱”,他们反对的就是这个。
十六国政权迭起迭仆,在这个弱肉强食的残酷世界中,北方士人不大好找世外桃源,能让他们像五朝名士那样玄谈放诞。后秦有个叫韦高的,崇拜阮籍,居母之丧而弹琴饮酒。这事被古成诜知道了,就拿着剑去杀韦高,“以崇风教”,吓得韦高终身躲着古成诜走,阮籍算是学不成了。北朝的文教体制也不同于南朝,律学、书学和算学一类实用学科,地位明显高于江左。学校中还有军事教育。例如后赵石勒的学校,“教国子击刺、战射之法”;前秦苻坚的太学里有“教武堂”,由明兵法的太学生负责培训将领。这也是江左罕见的。幽深的玄理、精妙的诗句、玄远的风神……都是有闲文人消受的奢侈品,在那个“生存至上”的时代必须停产;将才和吏才,才是应该加班加点生产的必备物资。
比较南北史传的人物描写,其差异也历历可见。魏晋史传赞人,多“风神夷简”“雅有远韵”之词;南朝史传赞人,多“词采遒艳”“善为文章”之词。都是以“文”为尚的。而十六国北朝的勋贵传记,却以军功为尚,以吏治为尚。赞扬军功的评语,如“武艺绝伦,有将帅之略”,“性雄豪,工骑射”,“膂力过人,便习弓马”之类;赞扬吏才的评语,如“明解律令,议断平允”,“详练故事,有几案才”,“明练时事,善于断决”,“敏于从政,果敢决断,案牍虽繁,绰有余裕”之类。北朝士人把“以武达”和“以文通”,同等地视为振兴家门之途,还有这样的豪言壮语:“男儿当提剑汗马以取公侯,何能如先生为博士也”;“书足记姓名而已,安能久事笔砚、为腐儒业乎?”“欲求宦达,当资干世之务”;“文章之事,不足流于后世;经邦致治,庶及古人!”
南北风气之异,还体现在文学之上。以宫体诗的香艳柔媚为标志,中国文学在南朝走进了靡靡之音的死胡同;只有北朝民歌,能令我们呼吸到爽朗、清新、刚健、辽阔的气息。源于北朝民歌的《木兰诗》,有人们熟悉的飒爽英武的诗句:“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革命烈士王若飞对这样的句子爱不释手,其名字“若飞”二字,就是从这儿来的。虽然近体诗在形式上承南朝,但盛唐诗歌的刚健风骨,廓大意境和恢宏风格,不会是来自“六朝金粉”吧。甚至连南北士人对容貌的美感,也出现了明显歧异。王瑶先生说:“在魏晋,其风直至南朝,一个名士是要他长得像个美貌的女子才会被人称赞的。一般士族也以此相高。……病态美是最美的仪容。”这“病态美”的判断,与钱穆先生“文化病”的说法,相映成趣。而由北朝史传,可以知道北人所赞扬的仪态,却是男子汉式的“雄豪”。这似乎也在提示人们,为什么北朝士族在唐代依然名人辈出,活跃在政治舞台上,而江左高门却黯然无闻了。刘禹锡“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的名句,说的就是这个历史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