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空话不空:官僚政治话语

    帝国体制的维系,要以一种政治文化秩序为基础;魏晋江左的士族文化和玄学思潮,把这个基础侵蚀得锈迹斑斑。然而与之同时,维系君权、礼教和法制的说法和做法,让我们看到了问题另一方面。那些申说尊君卑臣、名教礼法、选贤任能、信赏必罚的言论,依然经常出现在君主诏书、臣工奏议之中。它们构成了另一种“官僚政治话语”。这样的声音在当时变得空洞了,在士族名士那里较少回响,似乎只是套话、废话、空话;不过空话不空,说跟不说还是不一样的。只要它们经常被重述申说,就表明秦汉帝国的政治文化传统不绝如缕;眼下它们只停留在纸面上或口头上,但在可能的时候,就将显示真正的影响。

    对清谈放诞造成的法纪弛坏,在曹魏就不乏抵制谴责。夏侯玄等人号称“四聪”“八达”“三豫”,以“浮华”著称,而魏明帝“以为构长浮华,皆免官禁废”。董昭、刘萛等人也挺身而出,要求朝廷循名责实、抑制“浮华”。西晋士族蒸蒸日上,然而这时又有刘颂、刘毅、李重、傅玄等一批事功派官僚,发出了“清议”呼吁。面对“纲维不摄”“清议不肃”的风纪颓败,他们主张“肃风论而整世教”“立吏课而肃清议”。这是对萎靡苟且的官场弊习的回击。其时还有王昶、杜恕、刘萛、刘颂、杜预,试图强化考课,以期改变无所事事、虚谈妨务的局面。九品中正制造成了选官重门第、中正操铨柄,而李重、卫馞、司马亮、段灼、潘岳、孙楚、王沈等,都对之提出了尖锐批评。刘毅的《请废九品疏》,直斥九品中正制为“奸府”“弊政”。后人经常引证的那句“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就出自《请废九品疏》。

    有人说玄学家不反对名教,玄学理论是为了巩固统治,然而当时很多政治家并不这么看。与玄学家的“贵无”论调针锋相对,裴写作了《崇有论》。这不只是一篇单纯的哲学论文而已,它还具有强烈的现实性,所针对的是玄学名士,是他们的“口谈虚浮,不遵礼法,尸禄耽宠,仕不事事”。洛阳倾覆、北方沦陷,又引发了东晋士人对“清谈误国”的痛切反思。范宁把王弼、何晏比于桀纣:“蔑弃典文,不遵礼度,游辞浮说,波荡后生……遂令仁义幽沦,儒雅蒙尘,礼坏乐崩,中原倾覆!”卞壶、应詹、熊远、陈一 空话不空:官僚政治话语 - 图1等也有类似议论。还有多年致力北伐的权臣桓温说:“遂使神州陆沉,百年丘墟,王夷甫诸人,不得不任其责!”他们对玄学清谈的斥责是否公允,是另外的问题;但将那些斥责归结为“官僚政治话语”,应无疑问。

    士族的风气是“望白署空,是称清尚。恪勤匪懈,终滞鄙俗”,勤政敬业的人遭其鄙视。然而精勤吏职、效忠国家的官员仍有人在。有个历史小花絮:清谈家王濛、刘胟与支道林去看望何充,何充照旧埋头公文。王濛约其拨冗谈玄,问他何必埋头不起?何充的回答颇为辛辣:我不看公文,你们这些人靠什么生存!无独有偶,有一次桓温全副武装,冒雪围猎习武,刘胟又加以嘲笑,桓温回答说:我不如此,你们哪有机会闲坐清谈呢!自江左以来,宰相多以文辞自娱,对政务马马虎虎,而南朝何敬容感于“晋代丧乱,颇由祖尚玄虚,胡贼殄覆中原”,不畏讥笑、独勤庶务,由此得到了史家姚察、王夫之、李慈铭的赞扬。

    高门华族在仕途上“平流进取”,自以为理所当然。然而其时的君主诏书中,通行的仍是“选贤任能”论调。仅以刘宋为例,宋文帝《遣大使巡行诏》:“愿言傅岩,发想宵昧”;《求贤诏》:“遗才在野,管库虚朝”;宋孝武帝《举才诏》:“四方秀孝,非才勿举”;宋前废帝《求才诏》:“结梦庖鼎,瞻言板筑”……又宋明帝《求贤才诏》《搜括隐逸诏》,宋后废帝刘昱的《广荐举诏》,宋顺帝的《求贤才诏》,大抵都有举用“隐身牧耕”“草泽遗才”一类指令。尽管那些话往往只是一纸空文,然其背后却是一个悠久的传统——秦汉的“选贤任能”传统。同样的话语也见之于臣工奏议。南朝的孔宁子主张“才均以资,资均以地”,把才能、资历的选官标准置于门第之上;周朗主张“当使德厚者位尊,位尊者禄重,能薄者官贱,官贱者秩轻”,把德行、才能当作授予禄位的依据;又裴子野《宋略》:“道义可尊,无择负贩;苟非其人,何取士族!”这些言论,都不认可士族的居官特权。

    值得注意的还有法术之学。法术是一种君主专制、中央集权和官僚政治的理论。战国秦汉时,儒法两派一主礼治、一主法治,形同水火;但魏晋以来,源于道家的玄学兴盛起来,恪守经义者被蔑称“俗生”,擅长文法者被蔑称“俗吏”,所以法术转而与儒术联手了,以共同抵制道术。三国曹操、诸葛亮、孙权等,都有浓厚的法治倾向。葛洪是个道教徒,然而也有这样的言论:“世人薄申韩之实事,嘉老庄之诞谈,然而为政莫能错刑。……道家之言,高则高矣,用之则弊,辽落迂阔!”晋元帝不愿忍受权臣跋扈,试图“用申韩以救世”,“任刑法”,还赐给皇太子一本《韩非子》让他去念。东晋的李充、王坦之崇尚“刑名”,有人把他俩算成玄学家,然而他们的意图却是排抑虚浮,跟玄学家不一样吧。南朝齐武帝策试秀才,试题公然采用法家论调,扬言要先务“耕战”,等到收复失地、国富民强之后再谈文学不迟。起草这份策题的王融,自称“习战阵攻守之术,农桑牧艺之书,申商韩墨之权,伊周孔孟之道”,儒法兼综的倾向灼然可见。于是我们看到,就是在崇尚靡丽浮华的南朝,仍有人读法家之书,崇法术之学。

    政治学理论表明,集权官僚体制的演生动力,必定首先来自君主,来自其谋求专制集权的意向。魏晋以来皇权低落,但君主的集权意向并未消弭。魏氏三祖,即曹操、曹丕、曹轈、都有法治倾向,都曾打击“浮华”。司马氏政权一向被说成是门阀的政治代表,然而晋武帝在维系专制官僚制度上,绝不是无所作为。清人王夫之这样概括:“晋武之初立,正郊庙,行通丧,封宗室,罢禁锢,立谏官,征废逸,禁谶纬,增吏俸,崇宽弘雅正之治术,故民藉以安;内乱外逼,国已糜烂,而人心犹系之。”对事功派官僚的“清议”呼吁、对九品中正制的斥责言论,晋武帝均加赞扬优慰,从而显示了他的两面性。东晋桓玄篡权称帝,随即就让百官为大政献策,当时官员们提出了修庠序、恤典刑、审官方、明黜陟、举逸拔才、务农简调等建议。而这类建议,无论在前朝、在后代都屡见不鲜。就连一向优容权贵士族的梁武帝,也有如下言论:“设官分职,唯才是务”,“人无贵贱,道在则尊!”

    中华帝国的典型政治形态,是专制君主与官僚政治的结合,而不是与士族政治的结合。在上述“官僚政治话语”中,能看到一个“政治文化模板”的存在。甚至可以说,在整个中华帝国中,一直存在着这样一个模板,它是各种波动、变态所最终趋向的东西。在“阶段论”或“分期论”的主导下,人们全力发掘士族政治的特殊性;然而阐释某时代的“个性”之时,不该忽略了各朝代的“共性”。那个政治文化模板,事实上也是时代特征的重要方面,它昭示了什么才是中华帝国的“常态”,并预告“变态”最终将回到“常态”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