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南朝:“主威独运”及其限度

    北府兵将领刘裕,以其赫赫功业代晋建宋。历史由此进入南朝。刘裕代晋的意义,不止是改朝换代而已,也标志着门阀与皇帝“共天下”局面的结束。

    东晋后期的孝武帝,已曾尝试尊君卑臣了。门阀桓玄一度篡位称帝,但也随即就作威作福,没有迹象表明他乐于跟哪家门阀继续“共天下”。换言之,只要有可能,皇权必定寻求集权专制。刘裕来自北府兵武将,是靠着军权和军功夺得皇位的,高门士族中却没能出皇帝。这再度昭示了这个规律:军人、军队和军事活动,是中国皇权的摇篮;军队和战争,是得以激活专制集权的途径之一。南朝皇权强于东晋,盖源于此。学者指出,南朝四朝,都由“次等士族”或在“次等士族”的支持下建立;四朝内部政争,也往往与“次等士族”相关——某些非高门出身的军官,因其祖上有居官记录,被一些学者称为“次等士族”。但“次等士族”不是一个很恰当的概念。像刘裕这类人,径视为军人就可以了。

    南朝皇权重振,改变了东晋君主的萎靡和软弱,恢复了驾驭士族的权威,不再与门阀“共天下”了。这样,魏、西晋、东晋、南朝的皇权强弱,呈现为一个中间低、两边高的马鞍形轨迹。南朝史学家称刘宋皇帝“主威独运,官置百司,权不外假”,这个评述显然是把东晋门阀政治视为“乱世”“变态”的,而“主威独运”则被认为理所当然,不过是帝国正常状态的回归而已。

    三 南朝:“主威独运”及其限度 - 图1

    图二十七 齐武帝萧赜景安陵石刻天禄

    重振的皇权,随即采取若干措施以自我强化,例如皇子镇要藩、寒人掌机要、武将执兵柄等。刘宋初创,一改东晋的宗室消沉,皇子宗王纷纷出镇荆州、扬州、徐州、江州、雍州等重镇。刘裕定下了制度,荆州以诸子次第镇守;京口要地,与建康切近,自非宗室近亲不得居。宋、齐、梁皇帝,无不如此,各个要州以诸王坐镇。宗王对高官的占有率也在同步上升。魏晋以来三公变成了年高德劭的元老之位,南朝却经常用作少年皇子的加号。宋武帝的次子刘义真,十五岁做了司徒;宋孝武帝的儿子刘子鸾,年方八岁就兼任司徒。陈长琦先生对录尚书事、中书监令、侍中、尚书令仆等八官加以统计,结果显示:西晋氏族占48%、宗戚占19%;东晋氏族膨胀到占78%,而宗戚萎缩至占7%;进入宋、齐,世族降至占64%、55%,宗戚升至占19%、38%。门阀世族与宗室外戚任职比例的互为消长,也就是门阀与皇权在权势分割上的此起彼伏。

    一些寒人、寒士得到了君主的特殊恩宠和拔擢。中书省有种官叫中书通事舍人,宋齐以来多任以寒人并委以机要,从而成为皇帝的心腹,迁转诛赏等大事,往往与其计议。那些寒人弄权擅政,势凌朝官,以致有“宁拒至尊敕,不可违舍人命”之说。寒人戴法兴擅权,人们编排说“法兴为真天子,帝为赝天子”。此外尚书省的都令史,也经常由寒人担任,具体政务往往操于其手。清代史学家赵翼认为“南朝多以寒人掌机要”的原因,是皇帝不肯假权大臣,而高门又不屑于竭智尽心以邀恩宠,然则“希荣切而宣力勤”的寒人,因其最便于君主驱策,就成了君主的心膂。

    刘裕的崛起,也就是寒人将帅的崛起。东晋士族生机勃勃,还是有能力掌兵的,像王敦、庾亮、桓温及淝水之战中的谢氏家族,都曾荷国防重任、系一时安危;南朝士族就不同了,不但治国无术,在帅才军功方面已无足称道。赵翼指出“江左世族无功臣”——宋、齐、梁、陈的名将大抵是职业军人,他们“御武戡乱,为国家所倚赖。而所谓高门大族者,不过雍容令仆、裙屐相高”。

    皇权抬头,随即宗室、寒人和武将地位上升,士族的权势空间被相应压缩了。不过士族的雄厚文化、优厚特权和崇高门第毕竟历时已久,他们在社会上依然盘根错节,仍是皇权之下最具影响力的政治势力。从皇子镇要藩、寒人掌机要、武将执兵柄诸项措施中,既能看到皇权的重振,同时也看到了其重振的限度。

    在宗王问题上,我们认为秦汉帝王超越社会各阶层,也超越了一己皇族的形象,才是高度专制集权的标志;而以宗亲抗衡士族权臣的宗王政治,终归是一种带有“饮鸩止渴”意味的政治措施。宗王政治在西晋招致了“八王之乱”,在南朝也导致了皇族相争和惨烈的骨肉相残。寒人其实就是工具型的官僚,他们掌机要固然给君主提供了得力助手,但这本身依然含有一种扭曲:寒门才俊仍被视为“另类”。正如宋人叶适所论:若在后世,“则(寒人)戴法兴与徐爰、阮佃夫辈,皆士大夫之选,岂得尚为恩癰耶?”被贬抑为“寒人”“恩癰”,无法成为堂堂正正的“士大夫”,这既压抑了其才能发挥,也淡化了其职业荣誉感,使之转而弃名求利:所以“恩癰”不乏贪污受贿、舞文弄法之人,甚至成为动乱的推波助澜者。时人所谓“夫竖人匹夫,济其身业,非世乱莫由也”。再就武将执兵柄而言,南朝的士族权势及其重文轻武之风,仍然堵塞着武将的参政渠道,及其改造政治的可能性。一些武将子弟羡慕文化士族的文采风流,弃武向文,反而导致了家门的衰落。

    南朝士族门阀衰而不僵,虽已屈居皇权之下,但仍盘踞在各社会阶层之上,军人、寒人都难以充分发挥其政治活力。南朝的最大困境,就是各阶层、各势力互相纠结抑制、缠腿绊脚,最终没有一支生气勃勃的新兴政治力量从中崛起,进而带动全面的政治复兴。梁朝政权,江左最盛。所谓“逮有梁之兴,君临天下,江左建国,莫斯为盛”。不过梁武帝既扶植宗室,也优容甲族;既任用寒士,也保障旧门;既有意于军功事功,又耽迷于制礼作乐、玄佛文史。他力图调和各种相互矛盾的因素,但未能造就一支新兴政治势力,其繁荣只是非驴非马、破绽百出的“繁荣”。侯景之乱中,梁朝的外繁荣而内腐朽就充分暴露了。时至陈朝,国土蹙狭而政治萎靡,吴姓士族地位上升,土豪酋帅加入政治角逐,但他们的政治号召力都是很有限的。南朝走入了历史的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