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黯然失色的皇权
东汉后期,帝国大厦出现了深刻的裂痕。外戚和宦官轮流专政、争权夺利,造成了无益的政治损耗;士大夫清流和浊流的党争,导致了朝野的离心;官僚世家,成为朝廷上盘根错节的势力,无形削弱了君主予取予夺的权威;豪右大姓的武断乡曲,侵蚀着朝廷的地方控制能力。世入建安,军阀割据而国家四分五裂。魏晋以来士族门阀蒸蒸日上。意识形态开始多元化了,儒学低落玄学抬头,淡化了皇权的神圣性。五胡乱华,给中原政权以沉重一击。昔日疆土分为南北两系。
图二十五“苍天乃死”字砖,东汉建宁三年(1976年安徽亳县元宝坑出土)
西汉的瓦解还有王莽来做替罪羊,反莽群雄们很多都打着刘氏的旗号。而东汉末就不同了。一段时间中“名节”还能阻滞权臣的窥盗之谋,但汉室将亡却也成了普遍的社会预期,“豪杰之士,竞希神器”,“家家欲为帝王,人人欲为公侯”。人们对“汉室”没多少依恋了。一些起义领袖公然自称“皇帝”“太上皇帝”“阳明皇帝”,这是民间蔑视皇权的表现。
黄巾起义利用了“太平道”,清人王夫之惊为异事:秦末起义者是“悲六国之亡”,新莽起义者是“思汉室之旧”,而黄巾却以“道”为号召,这是前所未有的。宗教的空前发展,为起事者提供了新的组织形式与思想号召。汉魏间五斗米道领袖张鲁,居然在汉中建立了一个宗教政权。他自号“师君”,把基层教区分为“二十四治”,统治了三十多年,倒也造成了局部的安定。在这以后,托名为李弘(或李辰、李脱、李洪等)而起事的人,“岁岁有之”,可统计的不下十多次。所谓“李弘”,被说成是老君的许多化名之一。晋代以下,五斗米道转而向上层传播,世家大族中也不乏信徒。东晋孙氏家族世传天师道,百姓敬之如神,教主孙泰借机作乱。北魏僧侣起事的事件屡屡而有之,并利用了“弥勒下生”的信仰。儒教帝国中的这些宗教异端,一时淡化了民众们辐辏于皇权的传统意识。
寺院还占有大量白徒、养女之类的依附人口,梁武帝时官僚有“天下户口几亡其半”的惊呼。这时期的户口亡失,远不只是寺院庇荫造成的。东汉的豪族经济下,豪右“奴婢千群,徒附万计”,已使许多依附者脱离政府控制了。三国后期天下户口约767万人,只不过是东汉的六分之一强。西晋极盛时户口1616余万,是东汉的三分之一。刘宋的户口517万,陈朝灭亡时户口只200万,还没北京市海淀区人口多(2004年为224万人)。战乱只是人口衰减的原因之一。两晋间有至少90万北方人口南迁,南方的经济在不断发展,还有不少蛮族融入了汉族,可自吴至陈的三百年中,江南户口几乎没有增长。是什么原因呢?就在于大量人口流入私门。有人估计,魏晋南北朝的依附民数量,约略和编户相等;更有人认为,南朝政府最多只能控制实际人口的三四分之一。基层编户组织,被侵蚀得锈迹斑斑、千疮百孔。国家规模与皇权强弱是成正相关的,风雨飘摇的小朝廷之主,无法与秦汉大帝国的皇帝相提并论了。
曹丕效王莽之故智,以“禅让”的方式取代汉朝。虽然曹氏有扫荡群雄之功,但“篡夺”之举对士大夫所珍视的儒教纲常,仍是一次沉重打击。随后司马氏篡魏,其“做家门”时的卑鄙和残酷,让皇权“膺天顺人”的光晕再度黯然失色。权臣屡篡消解了臣民的崇仰和敬畏:皇位哪里是来自天命民意,不过是强者为王罢了!此后宋齐梁陈的更代,“一依虞夏故事”,宣称效法虞舜和夏禹而行“禅让”。禅让的模式,一般是在“做家门”已近成功、实权在握之际,先加“九锡”(九种隆重的赏赐和礼遇),侈陈功德;随后封国称王、建台领录(把持尚书台、领录尚书事),“都督中外诸军事”,再经一番装模作样的假辞让,便正式受禅而龙登九五。冠冕堂皇的禅让像是沐猴而冠的闹剧,梁朝的文人袁淑有《鸡九锡文》与《驴山公九锡文》以为讽刺。形似和平的禅让并不和平,也伴随着血腥的诛戮翦除。梁武帝就曾感叹:“江左以来,代谢必相诛戮,此是伤于和气,所以国祚例不灵长。”除了对付外部威胁,君主还得时时警惕“睡在身边的赫鲁晓夫”,甚至疑神疑鬼残杀功臣,“自毁长城”。官员们的动荡险恶之感,也为之大大增加了,他们不能安心事务,还得分出好大的心思来应付党争倾轧。
士大夫今天拥戴这个明天拥戴那个,“将一家物与一家”,对改朝换代熟视无睹,腆事新主不以为耻。只有民族大义,也就是保存华夏文物和北向抵抗五胡,还能为政权的合法性提供一些支持。东晋王朝衰弱萎靡,然而得以延续百年,吏民还愿意拥戴这个政权,为什么呢?因为它“割疆场于华戎,拯生灵于宇内,不被发而左衽,系明德其是赉”。心怀民族大义者着意北伐,野心家也经常拿“北伐”做号召。东晋桓温北伐灭成汉、破前秦,威望大增,后来差一点当了皇帝。齐武帝萧赜威望不高,后人也说他“智识凡猥”,然而他也知道标榜“北伐”可以自抬身价,所以在十年中举行了5次“讲武”之礼,宣称要效法北击匈奴的汉武帝。汉武帝曾在昆明池练水军,齐武帝东施效颦,“讲武”时把建康的玄武湖改名昆明池。
秦汉三统或五德观念,虽然能为皇权天授提供论证,可也为野心家提供了口实:一个王朝并不能二世三世以至万世,德运变化了就得改朝换代,谋篡者就可以宣称自己是新的一“统”一“德”。曹丕就是这么做的,他宣传曹魏为土德,取代汉之火德乃是名正言顺。不过曹魏改德之时,却没按规矩改变正朔服色。自魏以下,晋号称金德,宋号称水德,齐号称木德,梁号称火德,陈号称土德,同时正朔服色都仍前代之旧。可知时人对三统五德说并不认真,往往以意为之,它为皇权提供不了太多观念支持了。维系帝王神圣性的礼制也松弛了。蜀国和吴国都没按照礼制给祖宗建立七庙。曹魏的宗庙里,竟然尊奉宦官曹腾为“高皇帝”,此人系曹操父亲曹嵩的养父,大概是古代唯一一位荣获“皇帝”名号的宦官了。秦始皇、汉武帝的陵墓都有巍峨的封土,曹魏皇陵却“因高为基,不封不树”,既没坟丘,也不植树。表面上是崇尚节俭实行薄葬,可曹操、曹丕的《终制》还是说出了心里话:害怕掘墓。可见皇帝们对国祚灵长,已全无信心。西晋的帝陵,都不起陵寝;东晋的皇陵,大多凿于山腰,也不起坟。南朝皇陵起坟者略多了一些,但坟丘的高度,一般不过是汉陵七八分之一。皇陵从大到小,正是一幅帝国盛衰和皇权强弱的示意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