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选官中央化和考试制度的进展

    中古士族政治最核心的内容,就是士族门阀的选官特权;但不能认为,中古选官制度可资称说的地方,只是士族选官特权。这时期选官体制的另一些变迁,包括考试的发展,还具有一般制度进步的意义,甚至强化中央集权的意义。

    魏晋士族获得了重大选官特权,然而很有意思的是,这种特权的获得也伴随着选官权力的中央化。这个变迁上承东汉。汉人若想做官,其途径有郡县吏员积功升迁,以及州郡察举、公府征辟等。地方长官的自辟掾属和察举属吏权力,曾经是很大的。但随公府掾属成为辟召的重心,以及孝廉科实行了中央考试,选官权力就开始向中央集中了。

    在魏晋南朝,“选官中央化”没有停止步伐,而是继续推进着。尚书省吏部成为铨叙的中心。正像魏晋傅嘏所说:“方今九州之民,爰及京城,未有六乡之举,其选才之职,专任吏部。”当时夏侯玄也指出了“铨衡专于台阁”的情况。一份统计显示,两晋南朝由吏部“直接任命”而起家的人,约占入仕者的半数;由察举和学校考试入仕的,占1/4;州郡县吏积功升迁的,占14%;公府掾属入仕的,占1.2%。另一份统计则表明,两晋高级士族子弟由吏部铨选入仕的,占50%。由吏部任命而起家者比例大增,就可以视作选官权力向中央集中的表现。其实察举、学校与公府掾属入仕者,也归吏部掌管;尤其察举和学校入仕者还要经过考试,而考试是由朝廷主持,在首都进行的。当然也有学者提出,在任用军府僚佐和州郡佐官上,长官个人仍有较大权力。不过这种分散化的、个人性的选官权力,也有各种情况,而且在变化之中。军府僚佐除“板授”者外,也是中央任命的;对州郡佐官的选任,朝廷的干预逐渐多起来了,例如刺史佐官别驾、治中经常由中央除授。梁武帝就曾专门发敕,以朱异为扬州议曹从事史。

    九品中正制也具有“选官中央化”的意义。这个制度,是受汉末士林品题的影响而产生的。有人把中正品称为“乡品”,以强调其所代表的是乡里舆论,进而申说中正是受制于乡里豪族的。类似的说法又如:九品中正制“加重了大族在地方上的威权”,所以“门阀制度,乃是以家族为基础的地方性的组织”。然而我们不这么看。魏晋中正是由朝官兼任的,这等于把昔日各地的士林品题“中央化”了。地方长官所征辟的掾属,也需要中正品评方能继续迁升,则地方长官选官权力由此而削弱了。西晋刘毅云:中正“其当品状,采誉于台府,纳毁于流言”;而且中正“衰则削下,兴则扶上,一人之身,旬日异状”。可见中正品的高下取决于朝廷权势,在“台府”而不在“乡里”;权贵一旦失势,其子弟就被“削下”降品。段灼也说:“故据上品者,非公侯之子孙,则当涂之昆弟也。”也是说拥有朝廷官爵与权势者,是上品的垄断者。

    与九品中正制相关的还有一种“司徒吏”制度,也促进了选官权力的中央化。司徒府的左长史掌管着中正品评,谁获得了中正品第,谁就被记入司徒府的名册,成为“司徒吏”。西晋的“司徒吏”两万多人,半数在京师,半数在州郡,凭着已获得的中正品等候着吏部任用,成了一个候选者群体。那些在州郡家居候补的司徒吏,已归中央管理,与“州国之吏”有别,地方官管不着他们。而且“司徒吏”还得定期到中央服役。因其服役,所以称“吏”。本来官是官、民是民,士人没做官时只是“民”而不是“吏”;而在“司徒吏”制度之下就不同了,未仕的士人成了一种非官非民的“司徒吏”,那么中央朝廷对地方士人的直接控制,也由此加强了。

    至于“清途”即“清官起家迁转之途”,其“选官中央化”的意义就更明显了。因为那些“清官”不仅都是中央官,而且还是门下、尚书、中书、秘书之官,及东宫之官。又五等封爵,是获得政治权势的重要途径。西晋曾大封五等爵,受封者都是政权的中坚。“公侯之子孙”不但轻易获得上品,其仕途也呈现了特殊性。据杨光辉先生的统计,魏晋时父祖或本人有爵者在出仕时,由吏部选用者和走其他仕途者的比例是47:34,无爵者的相应比例则是9:174;东晋时父祖或本人有爵者出仕,由吏部选用和走其他仕途的比例是92:38,无爵者是6:102。可见若获爵封,由吏部直接任命的机会就大大增加了。中央显贵是五等封爵的最大受益者,封爵强化了他们的封闭性。在封爵面前,无爵的普通郡县豪右的仕途变狭窄了,而非拓宽了。

    选官中央化的直接原因,是战乱对地方造成了巨大破坏,东汉那遍布郡县的生徒士人,大多销声匿迹了,京师成了政治文化重心之所在。汉代的士族多少具有地方性,很多活跃于州郡;而魏晋士族却是“中央化”了的,是在功臣、权贵及其子弟中形成的。这个圈子并不太大,而且具有强烈的封闭性;因此不仅普通士人,就连地方豪族也进身艰难,不容易挤上权势的餐桌了。所以士族权势,并没有阻碍选官中央化,甚至依赖于它。即使是在门阀权贵把持方镇、用人自专的时候,形式上那些任命也应由中央吏部发出。

    唐长孺先生发现,中古盛门的形成条件是在“魏晋间官位蝉联”,“魏晋显贵家族最有资格成为士族”。魏晋江左士族的根基在官场不在乡里,不是割据一方的封建领主或与国家分庭抗礼的土地贵族。我们并没看到琅邪王氏或陈郡谢氏,在琅邪郡、陈郡拥有特殊的地方势力或政治控制权。士族们“寄生”于中央政权之中,其权势是在官僚组织内牟取、由吏部铨衡来获得的。又,祝总斌先生认为,门阀是“长时期内一定的人品、官品在一个家族中反复出现”而形成的。这也就是我们所说的,士族来自官场和士林的互动。“人品”就是文化。中古士族大多经历过“由儒入玄”,而玄学恰好也是一种贵族沙龙性的学术,学术圈子很小,不像经学那样在各郡县的官私学中展开;名士及其玄谈都趋向于“中朝”,或说以“中朝”为交流中心,所以西晋有“中朝名士”之称。正因为魏晋(及南朝)士族是寄生于官僚体制之中的,那么中央选官权力强化了,他们也将从中受益。所以,中古士族门阀与官僚体制并非截然对立。如果说门阀政治是“皇权政治的变态”的话,士族政治就是“官僚政治的变态”。

    因官僚组织的内在进化规律,人员录用逐渐采用考试。汉代太学有考试。东汉顺帝时对孝廉实行考试,“诸生试家法,文吏课笺奏”。这样,“以德取人”“以能取人”和“以文取人”的三种选官因素,都获得了制度化的形式。那么哪一种将成为发展方向呢?察举制来到了一个三岔路口。曹魏初年,三公府为此进行了一次专门讨论。有人认为孝廉科既以德行为主,就不应限以试经;司空王朗强调“试之以事”,即通过吏职来考核吏能;司徒华歆则坚持经术考试。面对德、能、文三种选择,皇帝认可了华歆的意见。由此“以文取人”的文化考试之法,成了察举制发展的方向。

    西晋时,州刺史察举的秀才也采用了考试,实行对策。对策的办法,是君主出五道政论题,由秀才作文回答,答得好授官就高。这样,州举秀才、郡举孝廉两科并立,一个试文词,一个试经学,恰好符合中国士人的知识结构。东汉孝廉考试后,察举便形成了地方举荐和中央考试两个环节,察举重心向中央偏转。此外,西晋太学也有试经之法,考试合格的学生可以做八九品官。西晋的秀才对策和太学试经,进一步强化了“选官中央化”的分量。

    考试这种先进的录用制度,是“选贤任能”精神的集中体现,跟门第选官是对立的。魏晋察举为普通士人保留了一条进身之路。东晋门阀政治时代,察举制坠入低谷,策试时有时无,但形式上考试制度还在,并没有被扭曲改变。南朝皇权复振,察举随即复兴。南朝皇帝还经常亲策秀才、孝廉,见于史传的秀、孝数量明显增多。由于皇权天然倾向于官僚政治而不是士族政治,所以察举的兴衰与皇权强弱之间,就表现了明显的相关性。王、谢这样的高门,在魏晋时很少屈尊接受察举,而是另从清途入仕;到了南朝他们态度一变,转而纷纷参加考试了,秀才一科充斥着高门才子。考试入仕毕竟不同于“安流平进”,就算你家是文化世家,朝廷也得考一考,不能单凭门第做官。那么高门也去考秀才,就说明他们开始“官僚化”了。魏晋南朝皇权强弱的轨迹是一个马鞍形,魏晋南朝察举的盛衰轨迹,也是一个马鞍形,东晋低,西晋与南朝较高。

    南朝的秀才对策,仍然是五道策题,“五问并得为上,四、三为中,二为下,一不合与第”,只答出两道也能列在下等,不算不及格,还是蛮宽松的。孝廉试经,考题是经义十条。考试日益变成了察举的重心所在,德行和吏能要求越来越轻,士子举前是否有德行可称,是否曾为州郡属吏、有吏能可称,越来越不重要。察举由举荐孝子或举荐能吏之制,逐渐变成了考试文士之制;相应地,地方长官的举荐权力,也逐渐变成搜罗文人以应试的行政责任了。于是,察举制与隋唐科举制越来越接近了。

    考试分量的加重,也使察举跟学校的关系密切起来了,使学校培训成为必要。魏晋南朝的学校变迁与察举相似,也曾经历了一个马鞍形。魏晋太学一度曾有生数千,西晋又为五品以上的权贵子弟增设了国子学,形成了二学并立之制。教育体制由此而等级化、身份化了。东晋时高门自有家学,大多不肯到国家学校去学习,所以学校衰落不兴,学生往往来自门第不高的家族,还经常有师无生。南朝皇帝着手兴学,国子学与察举一道复兴。学校规模尽管不大,但由考试而步入仕途的国子生,见于史传的却有数十人之多。而且学校的明经科考试,有取代孝廉科之势。孝廉在设科之初是“以德取人”的,这时却以试经为主,早已名实不符;那么明经科取代孝廉,倒让名实一致了。于是,州举秀才试文、郡举孝廉试经的格局,又变成了州举秀才试文、国学明经试经的格局。国子学生是高门贵游居多,梁武帝又创办了若干学馆,另容寒门才俊,还规定只要考试通过了,“虽复牛监羊肆、寒品后门,并随才试吏,勿有遗隔”。就是说,试经之科初步向寒人开放了,给普通知识分子打开了入仕之门。南朝学校之外的自学者,也可以依制申请考试,这与王朝设科而士人投考的科举制,已颇为接近了。

    唐代科举制是一个重大的行政成就,它最终促成了士族的衰微;而这个进步,又是在魏晋南北朝这个士族政治时代累积出来的。通观魏晋南北朝的诸多制度进步,集权官僚制度顽强而富有韧性,士族政治未能阻断它的前进步伐。只盯着门阀现象而不及其余,把魏晋南朝说成“贵族政体”,我们认为是简单化了的。“官僚政治话语”与中古制度进化,限定了“变态”的幅度,构成了“回归”的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