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攻防战

    金兵压境,朝中大臣苦无经画,还在幻想着议和。著作郎胡处晦针对这种情况写了一首诗,可谓切中时弊,诗云:

    天边客子未归来,玉关九门何窄塞。

    大臣裂地过沙场,铁骑凭河又驰突。

    官呼点兵催上门,居民衮衮闾巷奔。

    请和讳战坐受缚,乌用仓卒徒纷纷。

    黄河一千八百里,沙寒树长险难恃;

    官军观望敌如烟,筏上胡儿履平地。

    大臣持禄坐庙堂,小臣血奏交明光;

    胡儿笑呼一弹指,公卿状如鹿与獐。

    明明大汉亦有臣,谁谓举国空无人。

    贾生绝口休长恸,用者不才才不用。

    虽说朝中已没了李纲、种师道这类重量级的人物,但京师藏龙卧虎,只要用心,还是可以挖掘出很多有用之才的。比如说京都统制姚友仲就是这样一位不可多得的奇才,赵桓赶紧召见了他并委以重任。

    赵桓眼见形势危急,下令保甲、军人、百姓、僧道全部上城守御,而他自己执政直宿聚议,亲视诸城。为了强化防御指挥,朝廷设置四壁弹压提举官各一员,都统制官各一员:提举东壁王时雍,南壁舍人李擢,西壁侍郎邵溥,北壁给事安扶;统制东壁辛康宗,南壁高侍,西壁张捴,北壁刘衍。其余各门,也都安排有弹压统制官。又命刘延庆提举四壁,刘韐副之。

    对于这种被动的防御安排,姚友仲不认同,他向赵桓提出:“敌人远道而来,身心俱疲,甚至还没调整过来,如果选出五万精兵趁其立足未稳,出城予以迎头痛击,一定可以打他个措手不及。守而不打,敌人就得以从容休整,气势就会一日盛过一日;而我军被动防守,一旦援兵不至,士气就很容易沮丧;所谓彼长我消,到时后悔也来不及了。”

    的确,在周长五十里的汴京城下,金军最多不过封锁了几个城门,现在宋朝已无援军,只龟缩在城内不出,不过是坐以待毙。

    然而这个建议不但遭到和议派代表唐恪的抵制,更是遭到赵桓的坚决反对。姚平仲劫营失败的教训太深刻了!这样一来,姚友仲只好放弃攻击金人的最佳时机,领左中右三军积极备御。

    金军两路大军会师,高筑营垒,在城下炫耀兵威,并驱掳役使汉人在汴京城下运石伐木,大造攻城器械,以此震慑城中军民。

    东道总管胡直孺率万人入援,中了金兵的埋伏,兵败被俘。金人将胡直孺押至城下,扬扬自得地笑称:“援兵不可来矣,来则必败,如胡直孺者是也。”京师军民为之色变,内心慄慄,不可终日。

    情形在向姚友仲的预言一步步地发展……

    有人说,京城状如卧牛,善利门为牛头,宣化门为牛项,通津门在这二门之间,金人一旦到了,必先击头项。也就是说这三门是受攻之地。然而“大臣预知而不之问”。

    闰十一月初三,金人果然率先从城东的善利门、通津门、东水门和城南的宣化门进攻,攻势很猛,“箭发如雨,中城壁如猬毛。又以磨石为炮,间至城上,楼橹摧破”。其中通津门很快陷入危急,姚友仲带领军将、副部、队将、子弟校勇一千余人,前往通津门救护。面对蜂拥蚁聚的金兵,姚友仲率军缒城接战,杀伤甚众,将金军打了回去。金军的气焰暂时被打下去了,之后接连四天没有任何军事动作。

    姚友仲目睹了金军的攻城战略,利用这四天的宝贵时间,对城防设施进行了有力整改。姚友仲认为宣化门的城楼上筑面太阔,活动的空间太大,一旦敌军爬上城墙,就会很快聚积,建议在城墙上增设虚棚、女墙,女墙旁边置两小门,如同城门法,这样既可为宋军屏障,又可以限制登城金军的活动。

    朝廷对要不要在城楼上增设建筑的做法拿不定主意,迁延不断。事实上,初四、初五、初六,“大臣亲往督视,犹未有用兵意”。过了几天,终于批准通过,却没有时间完成了。

    初七晚上,金军从通津门南、北拐子城进攻,受姚友仲初三日出城得胜的鼓舞,殿帅王宗楚带领衙兵一千余人下城与金军接战。这次金军有所防备,从两边发出伏兵,统制官高师旦战死。姚友仲正在策应南拐子城,听说北拐子危急,亲率将校赶来,施放弓弩,监督炮石。这一战,虽不少负,亦不大胜,贼势稍退。

    初九早上,金人继续将进攻的主方向放在宣化门,姚友仲又带一行人往宣化门守御。宣化门外的护城河上,金军已经叠桥过半,但没有石炮,犹可捍御。

    金军的叠桥之法,是先用木筏浮于水面,以后铺一层干柴、一层苇席,一层厚土,依次循环,层层加高,“增渡如初,矢石火皆不能入”,桥的尽头,直通敌寨,远远望去,灯火如昼,每五百步即有一瞭望台,斧凿之声不断,闻于远近。

    姚友仲选神臂弓手进行火力压制,又运来床子弩、九牛弩,设置大小炮座,又在金军好几次试图接近的地方绞缚起一座“致胜棚”,一日而成,众皆指为鬼工。

    金军又动用了火梯、云梯、编桥、鹅车、洞子、撞竿、兜竿等攻城器具。这些攻城器具与攻打太原时所用大致相同,但却明显进行了加大、加粗、加高。其撞竿用数丈高的巨树制成,中间又用数十条横木穿下,由士兵手抬肩扛,竿顶裹以生铁,或干脆装上大铁枪头,或装上托叉钩头等。

    为了对付敌人的撞竿,姚友仲命人以桑木作屋,桶索相连,等其撞竿来了,士兵躲在屋里,用铁钩钩住撞竿的竿头,与之对拉,等双方拉得难解难分之时乘势猛放,于是竿与人俱倒。

    金军的火梯、云梯、编桥比汴京城的城墙还要高,可以直接燃烧楼橹,云梯、编桥可以倚城而上,三者下面均用车轴推行。

    一物降一物。对付这三样东西,姚友仲也找来了撞竿,在每个城楼上都设置了三两条,等金军火梯、云梯、编桥到了城下,便挥动撞竿,“既撞定梯桥,则众手用铁钩钩定,进不得前,退不得后,则火自焚,桥亦坏,人亦坠矣”。万一撞竿不中,就用狼牙枪手、炮架枪手加以补充。

    金军这次出动的洞子长达数丈,上面用牛皮生铁裹定,里面用湿毡,中间填充石棉,弓弩炮火皆不能入。姚友仲命人取来径长一尺二寸的熟铁,铸成条纵横布的蒺藜形,复以生铁烧熔,灌充其中,重约五十斤,上面安有链鼻以铁锁相连,绕过滑轮,悬挂在城头,来回敲打洞子。

    最难制御的是金军的炮架。金军火炮的炮型有七梢、五梢、三梢、两梢、独梢、旋风、虎蹲等,七梢炮射程最远,一次性可放六块大石。姚友仲带领士兵在城楼上容易受到攻击的地方绞缚木棚,上面张罗索网,下面摆满布袋和湿马粪。又在城头悬穿湿榆椟木芘篱格毡。

    十一、十二、十三日,连续下大雪,守城将士丝毫不敢大意,日夜暴露在城头上,饥寒交加。赵桓行动起来了,下诏称:“朕不自安,再幸四壁,犒劳将士。”每日亲临城墙,视察战事。

    大雪苦寒,赵桓驰马戎服,行泥淖中,看见守城的士兵冻饿得执不起兵器,就露手揎腕,赐御膳给他们,自己吃他们的冻饭,人皆感激流涕。赵桓又大发犒赏,鼓励将士们披城接战,间有得级者,又赐以酒食。

    十四日,将士们在通津门发炮,击中了一名金将,据说是完颜宗翰手下的大将王芮,后来又有人更正说是完颜宗望的部将刘安。

    王芮也罢,刘安也罢,都值得庆贺。赵桓命人将监炮使臣找来,授武功大夫之职,并赐金带一条。又以武功大夫的空名诰和金带出示在待漏院,悬赏杀敌立功的将士。

    为了彻底赶走侵略者,赵桓又下诏砸碎太上皇艮岳里面的假山亭台,取石头为炮石。看到有士兵被冻死,赵桓就在宫中散发赤足,祈求上天放晴。皇后则亲用内府币帛,和宫女一起缝制围脖、手套和衣被等物,分赐将士。

    皇上、皇后有这样的情怀,有这样的斗志,城内的军民无不表示愿以身报国,与敌军血战到底。这种情况如果能坚持不懈,最终的胜利一定会属于宋朝。

    然而,怪事来了。

    就在军民共同抗敌最激烈的时候,兵部尚书孙傅闲来无事,在家里看书,突然读到丘浚《感事诗》有一句写:“郭京、杨适、刘无忌,尽在东南卧白云。”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灵机一动,硬说这是句谶语,说只要找来郭京、杨适、刘无忌三个人,一定能大败金兵。

    还别说,还真有叫这名字的人。这三个人中,杨适和刘无忌就算了,郭京以前是个无赖,现在正在龙卫营做一个军头,一看有这种好事找来,便精神抖擞,大吹大擂,称自己是李药师(即李靖)传人,能施六甲法,只要招募来七千七百七十七人,就能生擒金二帅,扫荡金兵无余。孙傅一听,对自己佩服得不得了,马上将他荐举给了赵桓。

    赵桓在深宫长大,从没见过这种靠坑蒙拐骗混饭吃的江湖骗子,听郭京信口胡吹了几句,就信了,封他为成忠郎,随后又升为武冀大夫,赐给金帛数万,命他抓紧招募神兵。同来的刘无忌,是一个卖药道人,常常耍倒立向人乞钱,也被升为统制官。于是郭京便在天清寺竖起大旗,招募六甲神兵,募兵无问技艺能否,但择年命合六甲者。其所招募者皆市井游惰,色色有之。七千七百七十七个人招足,郭京谈笑自若,声称择日出师,只需三日即可至太平,直抵阴山而止。

    金兵攻围越来越急,郭京却说:“非朝廷危急,吾师不出。”命人在城头高竖绘有天王像的大旗,说:“此可令敌胆落矣。”众人被糊弄得一愣一愣的,都觉得郭京道行高深,鬼神莫测。郭京因此更是大吹大擂,说金人唾手可取,宫中的内侍特别尊信,倾心待之。孙傅与何栗更是深信不疑。

    朝廷高层既然这么迷信神兵能退敌,城中立刻涌现出各种各样的神兵,比如刘孝竭的六丁力士,又比如刘宗杰的北斗神兵,傅临政的天关大将,等等,全是跟风之作,套路跟郭京差不多。

    在国家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到郭京之流身上,而对前线舍生忘死浴血奋战的十多万将士视而不见,看来太上老君也改变不了宋朝灭亡的命运了。

    闰十一月十五、十六、十七、十八、十九日,金人对各座城门的攻击越来越猛烈,但朝廷派出和议的使者来来往往,“士庶莫测其故”。

    当初朝廷为了防备辽国,曾在封丘门外架设有大量石炮,因为金人来得太快,全都没来得及搬运入城,这会儿都遗落在金人手里,城内遭殃了。十九日晚上,金军一夜安装了炮台五千余座,同时放炮,炮石铺天盖地,落满了城内的每个角落,城上虽然有网棚,但仍有许多人被砸成肉酱,当晚死于炮石的有二三十人之多。这一夜,矢石不可尽,金人通宵达旦地加紧作业。

    二十一日,金军的叠桥搭好,有三名敢死队员率先过桥。都统王夑、姚友仲指挥数十敢死队员下城血战,杀死数名金兵,其余从叠桥退回,遁入洞子之中。这时宰相何栗巡城。“黑旗子”又从洞子中冲出,汹汹登岸。城上发出的弓弩矢石繁密如雨,金军视死如归,狞笑着疯狂前进。

    城脚西面有六七百名披城下寨的宋兵,看见金军这种不要命的打法,大惊,没有勇气交战,回头就跑。

    看着宋军狼奔豕突,争相逃命,金军也不追,望风轻笑。城上众人一齐厉声大叫:“后面无贼!”但兵众溃散,势不可回,隔岸矢石如雨,中伤者数百人,慌乱之际摔入自己人挖下的陷马坑者有一百多人。金人鼓噪大笑。

    尽管如此,二十二、二十三日,各个城门的宋军将士都有披城下战的,也杀掉不少金军,双方伤亡大抵相当。

    姚友仲所率的敢死军近千人,多备有湿麻刀、旧毡衲袄,专防金军的火箭、火炮,血战于城下,斩获最多,又用纯斧队斫坏金军洞子七所。士气甚锐,迫使金人几欲弃寨而北。士卒贪功,乘势渡河。意外的是,几天前金人还在上面如履平地的护城河冰面突然崩塌,数十名宋军溺水身亡,余者被金军掉头掩击,宋军士气大受挫折。

    二十四日,天刚蒙蒙亮,金军气势益锐,火梯、编桥到城下如鳞次,烧宣化门敌楼三,间发大炮如雨,箭尤不计其数,其攻甚力。直抵城门后,力攻二城,其势甚锐。

    金军推来四乘大梯猛攻城楼,其中的三乘被宋军的撞竿撞坏,剩下一乘的金军靠近城楼后,浇上油,放火焚烧。冬天风大,风助火势,火势蔓延,烧着了三个城楼,人不可近,金军趁机蜂拥登城,手舞黑旗,哇哇怪叫。岂料火焰虽然逼退了守城的宋兵,而登城的金兵也没法逾越,双方都在看火。姚友仲反应快,仗剑指挥皇帝的宿卫亲军、守御官军等救火,透过火焰大发矢箭,又隔空用炼金汁泼敌。

    这一招够狠!金军惨叫连天,纷纷堕城。等金军退去,三座城楼已经化为灰烬了。夜里,姚友仲组织人进行抢修,重建了这三座城楼,却又被金人用石炮打碎。这天夜晚,雪更大了,下了足足有二尺多深,又有大风狂号。

    二十五日,风雪愈甚,天气更加寒冷。城南有雾气耸立如青山,城头有红光横亘,其色如血,至晓不消。金军看见宣化门上的三座城楼被毁,城上又没有备撞竿,便加紧进攻,动用了无数的火梯、云梯、鹅车、洞子。天空中矢石如雨,杀声震天,射在城墙上的箭像刺猬的刺一样密集。

    赵桓紧急下诏书,命所有将士登城抵御金兵。而就在这紧要关头,宰相何栗和孙傅却想起了郭京!他们赶紧派人去找郭京,催促他赶快祭起他的神兵退敌。郭京无法推脱,只好硬着头皮率七千七百七十七个六甲神兵出宣化门迎敌。

    城中居民听说神兵终于发威了,一个个眉开眼笑,几千人伸长了脖子挤在宣化门,等候着好消息。人头攒动中,突然从前面传回捷报,说:“郭京前军已得大寨,立旗于贼营矣。”一会儿又报:“前军又夺贼马千匹矣。”姚友仲感到不可思议,和同僚石茂良登城楼观望,城外风雪迷漫,金军正在调兵遣将,蜂拥而来。

    实际上,这伙神兵全是乌合之众,刚刚出城,就遭遇了敌军二百余骑突击,四下奔走,结果是“皆没河中,蹂践殆尽,哀号之声,所不忍闻”。郭京强作镇定,对众人说:“天甲法能使人隐形,若楼上人多,恐敌军觉察,城楼上除我和南道总管张叔夜外,其余人等一律下去。”众人照办之后,他又对张叔夜说:“总管放心,让我亲自下城作法,一定让金兵金将灰飞烟灭。”但这不过是他的遁逃之策,出了城门,他就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了。

    郭京的话刚撂下,金军已经鼓噪着迅猛攻来,顿时把那些所谓的神兵一扫而空。料理完全部的神兵神将,金军又分四翼鼓噪而进。护城河的吊桥上面尸体堆得像一个小山,城上守军力不可支。

    金军接近了城墙,但城门紧闭不能入,为首的金将大怒,鸣鼓振旅,一时间铁衣满野,多若蝼蚁,架起云梯,蜂拥而上。城上没有防务,很快就站满了金兵。此时正有民夫往城上搬运石头,一见此景即魂飞魄散,纷纷望风而下。顿时守御之人与百姓、军兵精神崩溃,理智尽丧,互相杀戮,无一用命向前者。金兵大部队随即滚滚而入。

    城内宋军瞠目结舌,心理防线也宣告沦陷,四处奔逃。城中乱成一锅粥,局面已不可收拾。姚友仲在南城被军民殴打至死,肝脑涂地,委填沟壑,骨肉星散,不知所在,家资劫掠扫地,痛哉!内侍监军黄金国赴火自尽。京城四壁守御使刘延庆夺门而出,为追骑所杀。

    大势去矣!赵桓哀痛捶胸道:“不用种师道言,以至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