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折的求和
韩世忠那边杀得痛快,而这边魏良臣和王绘他们就大难临头了。十月十四日这天早上,天色欲明未明,魏良臣和王绘等人还没睡醒,就被翻译官从床上叫起,赶出了天长军南门。
初冬的早上,寒气刺骨,魏良臣等人在风中簌簌发抖。不一会儿,但听马蹄声乱响,夹杂着兵刀碰撞的尖锐之声。来了三百多名凶神恶煞的金国骑兵,扬刀挥斧,将他们团团围住,裹胁着向西而去。城里的金军也源源不断地出来,老幼辎重并出,全军撤走。
魏良臣等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他们意欲何为。行了两个时辰,那个翻译官又将他们赶到一条河边,喝令下马。他们还没反应过来,那群铁甲骑兵突然动手,刀光斧影,血肉横飞。在一片惊呼、奔走、惨叫中已有三十余人横尸荒野。魏良臣和王绘料定必死无疑,双双闭上了眼睛。
然而,杀了一阵,金兵不杀了,恶狠狠地一推,将他们推到一个人跟前。魏良臣和王绘睁开眼,眼前正是昨天见过的聂儿孛堇!聂儿孛堇满面怒容,见了他们,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将戴在头上的貂帽往地上一掷,露出了光秃秃的头顶,四周散着几条粗细不一的发辫,更显得面目
狰狞。
魏良臣和王绘看了他这副尊容,想说什么终究没有说。聂儿孛堇按剑瞋目问道:“你们来讲和,昨日说韩世忠的军队已经撤离了扬州,今天怎么会在大仪镇出现,折损了我这么多人马?”
魏良臣和王绘这才明白过来了,原来这狗东西根本不想讲和,而是前去夺扬子桥过江,被韩世忠打回来了。打得好!
在聂儿孛堇威吓之下,两人只管以使臣不知朝廷遣使之意推托。
经过了一番辩解,聂儿孛堇气稍消,回顾左右,让人带来了三个人给他们辨认,问:“仔细看看,这三个是什么人?”
这三个人均已身受重伤。王绘认得其中两个分别是韩世忠帐下的使臣和虞候,第三个却不认得,只好老老实实地答道:“这两个是韩世忠军中的。”
聂儿孛堇怒气又起,高高扬起马鞭,大声咆哮道:“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叫我们以后怎么相信你们?!你们先是来称讲和,暗地里又发兵算计我们,太可恶了!”声音太大,惊得他胯下的战马跳动了起来,咴咴直嘶。
周围的铁甲骑兵纷纷扬起手中的大斧,要将魏良臣等人乱斧分尸。
聂儿孛堇的马鞭“啪”地在风中一甩,铁甲骑兵们垂下了斧子,却一个个咬牙切齿,义愤填膺。
王绘自知性命难保,将心一横,厉声叫呼,指天起誓道:“我们舍弃父母,冒死前来,只为国家讲和,怎么会串通韩世忠来害你们?你想想,如果韩世忠有心以我们为饵,他又怎么会让我们知道他的计谋?你硬要咬定我们是故意的,那就动手吧。我等愿就一死,以报国家,死无
所恨!”
王绘所说倒是真话,那天韩世忠在送别酒席上表现出来的犹豫、迟疑、沮丧,以及士兵带入帐中的流星号牌等,把他们全都骗过了。
聂儿孛堇的坐骑来回走动,他本人嘿嘿冷笑不语。翻译官又反反复复地审问了半个多时辰,看王绘等人词直理顺,倒一时发作不起了。聂儿孛堇说:“懒得跟你们说了,你们亲自去向我们元帅解释。”要带他们去见金国统帅完颜昌。
王绘昂然说道:“如此最好,若到了你家元帅处,纳了国书,我们的任务就算完成了,那时再行请死。”
聂儿孛堇狞笑道:“大金国没有议和使,就由翻译官带你们去,上马吧。”命人押魏良臣、王绘一行去见完颜昌。
聂儿孛堇安排翻译官率二十余名防护甲兵押着魏良臣和王绘等人,到了宝应县,用一黄河渡船摆渡人马。
上了河岸,有完颜昌派来的两名接伴官来接。这两名接伴官一个姓萧,小名褐禄,女真人,是个团练;另一个姓李,名叫聿兴,汉人,在金国任少监之职。据翻译官介绍,李聿兴本是金国枢密院令史,为金国进士出身,因元帅行军,被差作军中高级参谋。
李聿兴见了魏良臣等人,操着一口流利的汉语问:“你们准备来谈些什么?”
魏良臣据实回答:“这次前来,只为两国和平。贵国如果肯保全江南一隅之地,我国愿意每年奉上银二十五万两,绢二十五万匹。”
李聿兴冷冷一笑,说道:“既是来讲和,为什么暗中又教韩世忠来掩不备?且江南州县,早已是我国曾经略定交给大齐管理的,你们擅自占据,有什么好谈的?”
魏良臣赔着小心说:“经界州县之事,我主信中并不曾言及,只是按照贵国的要求不在淮南屯驻军队,像韩世忠这样从中掩袭之事,我们确实出乎意料。”
李聿兴神色严峻,说:“你们皇帝到底知不知此事?”
魏良臣赶紧答道:“皇帝绝对不知。”
李聿兴摇摇头,表示不信,说:“韩世忠是皇帝御前大将,如果没有皇帝的命令,他怎敢轻动?”
王绘一旁应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临机应变,是大将的职责所在。”
李聿兴哂笑道:“无论如何,这个韩世忠算是跋扈之徒。万一两国和议,他仍旧从中生事,岂不又败坏了盟约?”
魏良臣分辩道:“两国既已讲和,我们皇帝必定严加约束,哪容他胡来?”
李聿兴一条条数落道:“你国最大的错误就在于总是念念不忘地要收复故地什么的,比如襄汉州县,原本已属大齐所有,你们为什么还要屡次侵略?足见你们包藏祸心,要再这样干下去,恐怕难以立国。罢罢罢,你们既然请求讲和,元帅要看你们带来的国书,你们能跟着一起去见元帅吗?”
魏良臣道:“不妨。”将议事和迎请二圣的两封书信给了李聿兴。
正事说完,萧褐禄突然问王绘:“秦中丞安乐吗?”
王绘没料到他有此一问,愣了好久没回过神来。萧褐禄见他们不答,便自言自语地说:“此人原在自家军中,煞是好人。”
秦中丞就是历史奸人榜上排名第一的秦桧。魏良臣反应过来,连忙答道:“他现在做宫观差遣,不任职事,不用上班,按时领工资、
奖金。”
李聿兴拈须神往,赞道:“无如此快活也。”
然而,令王绘等人更惊奇的事还在后头。萧褐禄和李聿兴安排魏良臣一行住下后,过了两天,十月二十九日,终于传他们去见金国统帅完颜昌。
中午,天空布满了彤云,北风呼呼地吹,很冷。萧褐禄和李聿兴带着他们上马,一起往城中走去。沿途所见,屋宇萧然,零零散散,居住有兵马,也有工匠在煅铁打造军器。河面上停有上百艘粮船,有“东京粮运”的字样,应是伪齐刘豫所供。还有七八百艘料船,牵船人穿统一青衣,衣服上写“青州运粮船户”。
入了城,萧、李二人将他们引到了一座大院内。候了半炷香的工夫,里面的完颜昌谱摆够了,才让他们入里屋相见。
终于要见到传说中的金军元帅完颜昌啦!魏良臣和王绘稍稍平静了一下心情,跟萧、李二人走了进去。抬眼一看,只见一个大官模样的人居中高坐,其身前身后的墙壁上钉满了芦席,地面上铺的也是芦席,左边窗户上仅有一张紫布遮掩。大官身旁坐着四个人,都穿着浑纱短袍,头上裹一条粗布头巾,脚上踏一双胖乎乎的球头靴。大厅右侧则站着五十多个穿绦丝战袍或毛衫的军官,还有十余个全副武装的铁甲士兵。
居中而坐的大官估计就是完颜昌,他神情倨傲,通过翻译官问话:“你国皇帝安乐否?”
王绘赶紧答道:“圣躬万福。”
又问:“使臣远道而来,带来了皇帝的什么话?”
魏良臣答:“尽在国书中。”
完颜昌哼了一声,叽叽呱呱说了一大通。
翻译官翻译给魏良臣等人:“国书中所写之事,我们要全部相信了,你们却又数次失信;我们要全不相信,又觉得你们诚意可爱。着实为难。这一次我们发兵而来,全为生灵着想,沿途并不曾乱杀一人,房屋也不曾毁坏。这些,你们都可以看得见。”
魏良臣说:“大国举兵,若能以生灵为念,天下幸甚。我们圣上所以再三派遣使者恳请上国,正为生灵不得休养生息之故。我们此行的目的,就是想早日议定停战事宜,并且恳请元帅保存赵氏社稷,悯恤一方
生灵。”
完颜昌弄清楚魏良臣的回答后,微微点头,又叽叽呱呱说一大通。翻译官传给魏良臣:“当年我第一次到汴京,你家皇帝曾和张邦昌一起来我军营做人质,我曾亲自跟他说,国家不要听贼臣言语,可他偏就不听。我还做过一个比喻:好比一户人家盖了一间大房子,就算椽柱瓦木所有用料都是最好的,还须住房子的人妥善照管,严防水火盗贼;如果不会照管,倒塌便在转眼间。当时你们皇帝一口一句称是,回头却派姚平仲来劫寨。失信如此,教人以后还怎么相信你们?”
魏良臣略为尴尬,干咳了几声,答道:“失信之事,全是前朝奸臣误国。皇帝虽亲闻此语,他当时只不过一介亲王,事不在他。他自即位以来,可从未失信于上国。”
翻译官传达给了完颜昌,完颜昌又点了点头,叽叽咕咕说了几句。
翻译官转头对魏良臣说:“元帅让你们暂且归安下处,静候二三日,等左元帅到来商议了,划定事节,再让你们回去。”
魏良臣应道:“此来承蒙元帅授馆招待,种种周备,不胜感激。唯望早赐台令,复命江南。”
王绘也道:“我等到贵国军营已近半月,江南日夕望回信,臣子心不敢安。敢望早定大计,使我等归报江南,庶得生灵,早有休养生息
之期。”
魏良臣又补充道:“我们并非是为了自己早日脱身,只有国家平安,使臣才能平安,若国家不得安宁,我们又焉有安生之日?”
翻译官点了点头。
从院里退出,同去宾馆的时候,李聿兴突然问王绘:“沈元用如今在不在朝廷?”
王绘等人又是一惊。“元用”是沈晦的字,莫非这个李聿兴和沈晦是故交?魏良臣答:“在,现为浙中见任待制。”
果然,李聿兴说道:“他是我的同年。”
原来李聿兴在宋朝和沈晦竟是同年进士,只不过汴京陷落,他被迫投降了金人。沿路,李聿兴触动了旧情,竟然不断地和魏良臣等人套交情,问魏良臣和王绘分别是哪一年中的进士,又说金国本年度科考的赋题是“天下不可以马上治苛”,等等。
魏良臣趁机答道:“由此可见大国息兵之意,天下幸甚。”
逗留了两日,真正爆出猛料的是第三日。第三日,完颜昌修好了回书,交由魏良臣等人,让他们带回给赵构。临行,李聿兴没来由地长叹了一句:“侍郎归去矣,却不知李聿兴等人何时才得脱离涂炭?”语气中充满了惆怅、伤感和失落。魏良臣等人全愣住了。
听了李聿兴的叹息,完颜昌语气急促,指手画脚,叽叽喳喳地说了一大堆。他到底在说什么呢?魏良臣他们看着完颜昌满脸激愤之色,面面相觑,等着翻译官翻译。
翻译官整理了一下思路,对魏良臣他们说:“既欲讲和,当务至诚,不可使奸耍滑。韩世忠的小小掩袭,何益于事?他若真想开战,不妨约定时间、地点,两军堂堂皇皇厮杀一场。我国只以仁义行师。如果一面讲和,又一面令人来掩不备,江南最终会被将臣所误。当年姚平仲劫寨之事便是前车之鉴。本朝事体,秦桧皆知,若未信,且当问之。”
完颜昌因为激愤,说得太急,口没遮拦,一句“本朝事体,秦桧皆知,若未信,且当问之”让魏良臣等人大惊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