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军渡江
听说赵构已逃往杭州,东京留守杜充坐不住了。建炎三年(1129年)四月,杜充玩了一招金蝉脱壳,命副留守郭仲荀留下来,自己则率东京留守司大部主力轰轰烈烈地向南大步撤退。
岳飞是杜充的嫡系,自然也要跟着撤退。听说要向南撤军,岳飞大急,冲着杜充声嘶力竭,极力劝阻。可是杜充逃命心切,哪里听得进岳飞的话?
杜充前脚刚走,郭仲荀后脚也跟着走了。接下来,留下守卫东京的“替身”是留守判官程昌寓,他没等郭仲荀的背影消失,就把留守东京的责任推给了另一个留守判官上官悟,自己翩然南下。——在这帮人的眼里,东京城就是一个巨大的坟墓,人人避之唯恐不及。
金兵虽然攻陷了扬州,但并没有从扬州再渡江南犯,而是满载着掳掠来的财物逐步北归。在路上,岳飞不断遇到分批次撤退的金兵,一路行来,战事不断,每战都有斩获。
六月初一,杜充到达建康。五月的时候,赵构已经由杭州到了建康府。建康既是六朝古都,又是江南东路首府,常住人口将近二十万,是当时的超级大城市。赵构将行宫设在神霄宫。此宫是“老道士”赵佶在佛门圣地保宁寺的原址上改造的,规模宏大,巍峨耸立在建康府城的西南端,西揽凤凰台,北俯秦淮河上的饮虹桥。
在神霄宫,赵构隆重地接见了杜充一行。要说,杜充擅离职守,早该抓起来处死了,可是赵构不但没有一点儿责备的意思,反而对杜充异常客气。这到底是为什么呢?原因其实很简单:第一,赵构对东京这个伤心地本来就没多少兴趣,可有可无,得之不甚喜,失之不甚悲。第二,杜充手里拥有一支南宋朝廷可以倚重的生力军,怠慢不得。第三,赵构从扬州逃到杭州后,在那里遭受到一连打击,心力交瘁,一点儿脾气也没有了。
在杭州的打击不但让赵构从皇帝的宝座上跌落下来,还差点儿性命不保。在建康,赵构希望能在一种偏安的局面中苟且生存,他给金人统帅完颜宗翰写了一封极其肉麻的长信。但是这封信却适得其反,勾起了金人的贪婪欲望。从信中看,南宋连一支成形的部队都没有,要攻取江南竟是这么轻而易举的一件事!完颜宗翰读罢,心花怒放,心驰神往。
笼络未见成效,此时的赵构可以依靠的只有杜充了。北宋的西北劲旅已在太原失陷时遗失殆尽,南宋的御营司也在苗傅、刘正彦之变中实力大减。而要知道,杜充手里攥着的这支军队可是当年宗泽一手打造起来的精锐之师啊!
为了讨好杜充,赵构竟然当着众大臣的面,极其无耻地拍杜充的马屁,说他“殉国忘家,得烈丈夫之勇;临机料敌,有古名将之风。比守两京,备更百战,华夏闻名而褫气,兵民趋死而一心”,升他为同知枢密院事。赵构以为自己这么肉麻卖力地吹捧,又破格将之升为宰相,可谓皇恩浩荡,杜充肯定会感激涕零,知恩图报,尽力尽职地到前线打仗。
然而,他错了!杜充不干,嫌官职太小了。国难当头,官位贬值,赵构为了哄好他,只好又将他擢为右相。这下奇迹出现了,瘫痪在床的中风病人一骨碌坐起来,立马容光焕发,走马上任。
为了确保建康万无一失,赵构又把刘光世、韩世忠、王燮等人掌管的各支军队全部拨给杜充,由杜充统一支配。杜充治军严酷,臭名远扬,刘光世和韩世忠死活不肯交付军队。因为这两个人在苗傅、刘正彦之变中出过大力,赵构也没怎么责怪他们,交涉了几次,妥协了,将韩世忠改任为浙西制置使,驻扎镇江;刘光世则改任江东宣抚使,镇守太平州。这时赵构不会想到,正是他这次漫不经心的改任才保存下了这两支军队,大宋的血本才没在杜充的胡乱挥霍中一次性输光。
得到加官晋爵的杜充集结了十多万军队,兴冲冲地到长江沿岸驻扎。
长江天然堑途,金人不习水战,只要在沿江布下一支水军,就可以御敌于江北。偏偏杜充是个大草包,连最基本的军事常识也没有,在建康治兵期间,不做任何有效的防护措施,每日躲在家里玩“杀人游戏”。史书说他:“杜充在建康治兵,专以残杀为政,斩人无虚日。”
闰八月,经过短暂的夏季休养,金兵又大起南征,他们以完颜宗弼为统帅,聚集燕云、河朔民兵,以及女真、渤海,还有汉军,挥军南下,誓要活捉赵构。到了冬十月,金人已经连续攻克了应天府、沂州、寿春、黄州、宿州。
从闰八月到十月,面对金军的一路南下,赵构从建康一路逃到了越州(治今浙江绍兴),而隆祐太后去了南昌。金军于是分一部分兵作为西路军,由完颜拔离速等率领,去捉拿隆祐太后。西路军起先选定了两个地方——蕲州或黄州渡江。赵构了解到金军有从蕲州或黄州渡江的危险,专门派了刘光世去江州(治今江西九江)拱卫南昌。但是刘光世到了江州,日日置酒高会,丝毫不关心敌情。等到金军到达黄州,刘光世又一次发挥了他屡试不爽之技——逃跑。十月二十六日,金军成功从黄州渡江,直奔南昌。隆祐太后不得不进一步南撤。
十一月初,完颜宗弼在江淮战场攻克庐州、和州、无为军,打算从采石(在长江南岸、今安徽省马鞍山市西南)渡江,被知太平州郭伟击退。金军转而去进攻芜湖,又被郭伟打败。金军于是去攻打建康。
在建康府的杜充得知,吓坏了,但是他只是命六万人列戍江南岸等待金兵,而自己则躺在床上装病,闭门不出。岳飞忍无可忍,一头闯入他的寝阁,指责道:“胡虏近在淮南,睥睨长江,大战一触即发,你却只管躲在深闺不出,算怎么回事呢?你必须出去,抓紧备战,否则金陵失守,大势去矣。”
岳飞是杜充现在唯一可以倚仗的得力大将,杜充无从发作,只能敷衍道:“明天,明天,明天可以吗?明天我就到江边修建军事设施。”
十八日,金军从建康府西南的马家渡渡江。渡江战役正式打响!
病再装下去就没什么意思了,杜充一扯被子,坐了起来,传命都统制陈淬率岳飞、戚方、刘立、路尚、刘纲等十七员战将,统兵三万出战。
金军负责率领“拐子马”从两翼率先过江的是渤海万夫长挞不野、鹘卢补、当海、迪虎四员猛将。这四人中,挞不野是个狠角色。
挞不野是辽阳人,世代在辽国为官,金人攻陷辽阳,他迅速拜倒在阿骨打帐下,为金人效力,在攻破辽国的东、西、中三京中立有大功,被授猛安,兼同知东京留守事。天会三年(宋宣和七年,1125年),完颜宗望南下伐宋,挞不野更是充当了阵前的急先锋,一路摧城拔寨,冲锋在前。
这次渡江,挞不野早已等不及了,完颜宗弼的命令刚下,他就一扬手中的大刀,回头向手下的将士喝道:“弟兄们,牵马上船,跟我上!”率先横渡长江。
长江江面宽广,水流湍急,号称南北天堑。两年前,李纲初登相位,就提出要在淮水和长江分别安置水军。如果这个建议能实施,足以阻挡女真铁骑的脚步。可惜赵构并未放在心上。受命防守江淮的杜充又只是守江不守淮,让金兵轻而易举地渡过了淮水。而负责守江的水军统制邵青、郭吉兵力单薄,船只紧缺。金人的船只并不多,只有二十多条。而宋军的船只更少——只有一艘战船!船上包括主将邵青在内,仅十九个人!
北风呼啸,江水咆哮如雷,奇寒彻骨。邵青和这十八个士兵,为了抗击侵略者,为了捍卫一个守江战士的尊严,在强大的敌人面前,没有选择退缩,而是坚定地把船开近,向敌人展开拦击。在敌众我寡的形势下,邵青他们的战船无疑就是一只挡车的螳螂。他们的结局是悲惨的,也是壮烈的。十八名勇士非死即重伤,其中一个名叫张青的艄公“中十七矢”,战船被迫退入了竹叶渡。
江面再无南宋守军,挞不野们渡长江如履平地,从容过江。
另一个统制官郭吉率领手下的士兵陈列江口,严阵以待。挞不野看水浅处,则直接下令重兵弃舟登岸。金兵策马从船上直接跳入江中,狂风一样卷向岸边。因为来势太猛,宋兵阵脚不稳,很快退散。挞不野兴奋地紧追其后。他的背后,是源源不断的渡江的金兵。紧急关头,陈淬领着岳飞、戚方等十七将,兵两万,堪堪赶到。
陈淬,字君锐,兴化军(治今福建莆田)莆田人,曾跟随名相吕惠卿戍边,手杀西夏兵无数,屡建奇功。宣和四年(1122年),出任真定路分都监兼知北砦、河北第一将,不久又拜忠州团练使、真定府路马步副总管。金人入侵真定府,陈淬孤军奋击,妻子儿女八人都被害。可以说,他和金人有不共戴天之仇。领兵出发前,他曾建议杜充:“金兵虽多,但他们不过只有二十多艘船只,每艘船所运载的不过五十人,他们每渡一批人,不过千余人。如果我们在葭芦一带埋伏,他们每渡一批,我们歼灭一批,一定能大获全胜。”杜充不听。
陈淬他们赶到的时候,金兵已经大部分渡过了河。陈淬所带来的两万人都是宗泽当年一手打造出来的悍兵,战斗力极强,一看当下形势,马上投入战斗。一时间,刀光剑舞,枪来戟往,喊杀连天。
岳飞所部以骑兵为主,来往驰骋,反复砍杀,往往刚将挞不野的气焰压下去,又有一批金兵从船上下来补入战团中,金人攻击一波接一波,令宋军应接不暇,战斗打得异常艰苦。
最后一批上岸的金将,除了完颜宗弼外,还有一个叫王伯龙的悍将。这个王伯龙是沈州(治今辽宁沈阳)双城人,在战场上喜欢被重甲,首冠大釜,非常吸引眼球。王伯龙这样做,除耍酷扮帅外,也彰显艺高胆大。因为打扮得太过另类,就容易成为攻击的对象,刀枪剑戟一齐招呼,普通人很快就得玩完。可王伯龙自负武艺精熟,技击了得,常常在战阵中横冲直撞,以一当十。史称其在攻宋过程中,破孔彦舟、败郦琼,取保州,下青州,攻徐州、泗州、庐州、和州,战功第一。此人一上场,就带领他的本部骑兵直接杀向陈淬。陈淬的护卫亲兵抵挡不住,纷纷倒地。岳飞赶紧率领手下的将士从旁边杀过去截住,与之接战。
完颜宗弼的骑兵已经全部投入到战斗中,但因一则缺乏“铁浮屠”军的使用,二则“拐子马”奔雷式的袭击战机已失,其所占优势并不明显。而宗泽严厉的练兵效果又充分体现了出来,宋军并无惧色。双方互相冲锋,反复拉锯,自辰时到未时,苦战了十几个回合不分胜负,战争出现了胶着状态。
杜充为了赢取这场战争,又把王燮的部队押上。但未曾料到,弄巧成拙了。按照杜充的想法,王燮的部队上来,宋军的力量肯定会加强。王燮手下有一万三千多兵马,属于御营军,是政府的中央军,武器装备都是当时国内最好的。谁都没想到,这支军队还没上阵,很多士兵已两股战栗,发足欲逃。
王燮大将军惊慌之余,大呼小叫道:“兵败了!兵败了!”就这一嗓子,使军心大乱,一万三千兵马还没和金人正式接触,全部望风而逃。王燮本人仗着马快,一磕镫就溜得无影无踪。宋军的阵脚却因此大乱,金军乘势大举攻击。陈淬势穷力尽,在乱军中被俘,余下将官四下溃逃。双手被反剪的陈淬临危不惧,只求速死。完颜宗弼成全了他,将他和他的侄子陈仲敏一并杀死。
岳飞孤军力战到日暮,诸将都溃败而去,后援不至,士卒乏力,只得在苍茫的夜色中将军队开到建康城东北的钟山驻扎。
十一月二十七日夜,金军全线渡过了长江。
杜充接到战报,大惊,命人开水门准备从水上逃遁。水门刚打开,逃难的民船挤在水门里,争着逃跑,千帆齐发,杜充的大船根本开不出。杜充气得直瞪眼,只好骂骂咧咧地返回宣抚司衙门。第二天,杜充挑选出五十名孔武有力的健卒,每人犒赏银十两、绢十匹,让他们在前面为自己开路。俗话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有五十名开路神在前面披荆斩棘,砍杀民众,杜充终于率三千亲兵从乱众丛中杀出一条血路,逃到了江北的真州。杜充一走,金人就轻轻松松地把建康收入囊中了。
建康虎踞龙盘,形胜东南,号称江南第一重镇,水陆要道四通八达,它的失守,意味着江南大地已经全面陷落。